[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 Secret garden(7)
他的天空对他说:飞吧,尼古拉。 可离了天空的鸟儿能飞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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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戈尔!回来!” 尼古拉站在栅栏前对着灰色的灵缇大喊。灵巧的猎手却对主人的呼唤充耳不闻,追着皮球跑了出去。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尖叫着跟在后面,踩着修筑整齐的石板路小跑进茂密的蔷薇丛中。男孩儿长得简直是尼古拉的翻版:可爱的圆脸,光洁的额头,修剪整齐的暗金色短发。唯一一处稍有不同的就是那双眼睛,蓝得让人心醉,偶尔又会流露出一丝这个年纪的孩童不该有的让人看了心惊的锐利。 他已经在这座边境小镇生活了快四年了。如今战争已然结束,一切归于平静与安逸,年轻人得以靠着做维修工或司机为自己和孩子挣得一日三餐。在这里的人看来,他是个能干的小伙子、独自一人带孩子的好爸爸、被战争夺去了家园和亲人的苦难者。尽管其中误会颇多,尼古拉也不会费心费力去纠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无名者的骸骨应当由历史的风尘埋葬。他不会对人提起当初他是如何用纱布和束腰勒紧日渐膨胀的小腹,也不会对人提起生产时电闪雷鸣的雨夜和阴道被一寸寸撑开的痛楚,更不会对人提起他是如何怀孕、如何流落到这里、又是如何从纳粹创造的地狱中逃出来。
“孩子肯定不能出生在集中营里。”尼古拉打破沉默,“不能让他或她一出生就看见铁窗。” 明天就是耶格尔敲定的实战演习的日子。一如既往共进晚餐的两个人自同处一室起就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重的凝思中。按照计划,尼古拉会和他的车组成员一起驾驶着那辆t-3485,进入训练场中被新手学员们当成活靶子,在豹式的围剿中奋力求生。可两人都知道计划不会顺利进行的。顽强的红军战士不会坐以待毙,而耶格尔也不会任由没轻没重的鸡仔们杀死他的爱人。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似乎只剩下了一条:驾驶坦克从集中营逃走,进而招来纳粹的追杀。结果似乎也显而易见:要么苏联人顺利逃出生天,旗队长丢掉仕途;要么尼古拉被抓住,然后就地处决。而第二种情况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苏联人的话犹如一块石头落入水潭,将一汪无定型的液体砸出一个坑。一直坐在桌边沉思的耶格尔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后槽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来扔到尼古拉面前。 “拿着吧。”他说,“你会需要的。” 年轻人盯着那件物什看了很久,久到眼角膜干涩、眼睛发酸,才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用指尖摩挲着深棕色的皮套,把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抻出来摊平。那是一张地图。尼古拉日思夜想的、逃跑计划中最关键的地图。原本这是最困难也风险最大的一步。老实说,在之前的日日夜夜里,他虽然知道想逃出去就必须要得到地图,却根本想不出来该如何下手。谨慎的旗队长每次用完地图都会把它好好地收进书桌右下的柜子里,再把柜门锁上。他连自由行动避开哨兵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偷来钥匙撬开门锁呢。而现在这张薄薄的纸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了眼前。年轻人心里五味陈杂。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像一张纸似的被人摊平在了桌子上,里面包裹着的苦涩、依恋、渴望、野心、思念、愤恨、希望、悔恨一齐奔涌出来,浸湿了洁白的桌布,流得满地都是。他艰难地把目光从地图上挪开,抬起头来看着耶格尔。德国人也正看着他。 “从这里到捷克只有三百公里,最近的城镇是二十公里外的魏玛,你们可以在那里补给,”也许是楼内的电路老化该修了,男人的眼睛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古德里安将军对逃犯向来不留情——所以我会亲自带兵来追。你们最好在我追上来之前越过边境线。” 他越过尼古拉,在摆满油画和雕塑的房间里溜达,整个房间里只有靴跟落在地上的清脆声音。尼古拉原本沿着代表公路的橘色线条移动的手指停下来。指腹与纤维摩擦的声音穿插在规律的脚步声中,吵得他的鼓膜要胀起来。年轻人按住他聒噪的宝贝,五指发力的样子狰狞得好像要将其捏成一团废纸。 “你们只能从大门走,”旗队长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道。他望着墙上仿绘的《椅中圣母》,尼古拉没放过他喉咙中滚出的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我现在没法叫人去把训练场周围的地雷一个个起出来。” 叹气通常表示遗憾,遗憾是在后悔当初为什么做了某事,抑或没做。克劳斯·耶格尔,你在后悔什么?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步田地,你才发觉自己下了步臭棋,然后当着我的面怨天载道——你有什么资格后悔?年轻人盯着男人被灰绿军服包裹的背脊,一个个俄语单词顺着视线渗入算不上好的布料里,像他在脑海中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牵出一张网来,要把始作俑者绞得比臊子还细。可当男人转过身来,所有钩织好的针脚又在瞬间溃不成军。尼古拉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做出一个类似于耸肩的动作,“这没什么。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耶格尔闻言牵动嘴角,扯出一个自认不算难看的微笑,似乎这句话给了他不小的宽慰。 “演习开始前,你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做好准备。”他打起精神回到餐桌边,从地图册的皮套里掏出一张白纸,上面赫然是上次给尼古拉讲述演戏思路时画的场地示意图。他在那片画了等高线的区域又用铅笔重重圈了一下,“在高地后面有一条种满了橡树的土路,新兵全部到达预定位置至少要十分钟——速度得当的话,你能不被发现地绕过所有豹式。” “没必要那么麻烦。”使他意外的是尼古拉听完几乎是立刻出声反驳:“只要明天不刮东北风,我们就可以烧干草和树枝制造烟幕。只是遮挡视线的话,就地取材,效果拔群。” 他盯着他的苏联人,他的小狐狸,好像他们在雪原上刚刚见面。在灯光下变成海绿色的眼睛里开始绽放出光彩,倾注全部的注意力将年轻人的样子描摹、烙印在心里:“我就知道,尼古拉,你的判断力不会退步的。”他看着年轻人那头稍微长长了一些的暗金色短发反射出健康的光泽,突然很想把手放上去摸一摸,“这能救你的命。” 尼古拉没有接话,而是以同样认真的目光回敬。这只曾经把他耍得团团转的苏联狐狸一字一句地说:“改进后的t-3485能坐五个人。” 耶格尔一愣,随即马上明白了年轻人的话中话。猎人竟也可以有和猎物并肩奔跑的一天吗,想到这个堪称童话的场景,他哈哈哈地笑出声:“尼古拉,你想让我当个逃兵吗?” “我可没这么说,”他的尼古拉冲他调皮地眨了下眼睛:“我只是觉得‘追击战俘不成反被绑架,帝国英雄终成苏联人的筹码’这样的新闻标题读起来一定很震撼人心——哦,除了会损坏你的名声。这大概是唯一的坏处了。” “不用担心我,”高贵的旗队长向前倾身低下头,与他的爱人额头相贴,“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都能找到你的。” 过近的距离会使得瞳孔失焦。尼古拉叹了一口气,放松眼肌任由视线被模糊的阴影占领。他的逃跑计划暴露给了敌人,这本是件令人绝望的事,可他却产生了一种西西弗斯终于放下了肩上巨石的解脱感。直到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笼罩下来前的一刹,他终于能坦荡地面对这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男人,不用再躲躲藏藏避开糖衣陷阱,不用再处处小心着以防对方发现他的秘密。因为明天就是挥别过去之时,他会飞跃铁丝网,离开这片埋葬了太多子女的大地,把所有的未竟之愿抛诸脑后。别给自己留遗憾,伊夫什金。想到这里他还是把刚刚从心底浮现出来的问题问了出来:“如果……如果我没有逃跑的想法,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我原本的打算?”倔强的小熊主动询问他的想法,这让耶格尔倍感意外。他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年轻人的脸颊,胸腔随着发出低音而振动,“我原本打算——让你协助我训练青年团,通过立功洗脱你的战俘身份,以志愿兵的名义编入维京师,再调配到我所属的党卫军第一装甲师中……名正言顺地加入我的麾下,我们一起并肩战斗,尼古拉,我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天到来。” 他抚摸着爱人脸上的伤疤,不等年轻人开口便送上一个吻:“可是当我看到你那副宁折不弯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不会发生的。你不会叛国的。”
人类再怎么奋力奔跑也难以在速度上超越四条腿的犬类,更何况此刻追在后面的小男孩儿只有三四岁呢。眼见好伙伴抛下自己跑远,男孩儿懊恼地原地蹦跳,大声叫着爸爸,叶戈尔又丢下我了!尼古拉只得放下晾了半截的床单,一步两块石砖地走过去轻声安慰他的孩子。没关系,他不会真的抛下你的。他会回来的。 他一直这么安慰自己,像所有等着丈夫归来的妻子那样每天早晚站在窗前盼望,等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最后的晚上,在两个人的情欲与爱恋织成的茧里,无论发生什么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他们忘情拥吻,撕下对方的衣服,近乎疯狂地做爱:在床上做,在餐桌上做,在耶格尔的办公桌上做,在窗台上做,做到翻白眼,做到四肢痉挛,做到汗水润进地板,做到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仿佛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拥,要把自己的一切都融入对方体内。 他还记得耶格尔的体温,记得性器在他身体中跃动的鲜明,记得他们交缠的每一滴汗水,每一次呼吸。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一眨眼已经过去四年了。他如愿以偿地给了菜鸟们一个下马威,碾烂好几辆奔驰轿车,把集中营的铁门撞下来,只可惜没把那个叫古德里安的将军炸死。他们趁德国人还没缓过神来的间隙到立着歌德和席勒铜像的小镇,给坦克补满了柴油,给自己带上蔬菜、红肠和啤酒,然后该死的88式火炮就差点咬伤了他们的屁股。他只有六枚炮弹,而追来的豹式坦克至少有一个连。那么就把其他人都干掉吧,他拼命地摇着转轮催动炮塔转向,火炮的轰鸣盖过同志们的咆哮。让其他人都去死吧,只留下克劳斯。 时至今日他的心里仍然嵌着弹片似的存留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时抽痛两下让他明白所见所闻并非梦境。他们边打边跑,在狭窄的巷子里和敌人周旋,直到只剩下他的t-34和耶格尔所在的豹式,将战况一举拉回到三年前的雪原上。不过这次的情况远不如先前危急,耶格尔竟然还像童话中的骑士那样将一只手套掷在地上,要求和苏联人决斗。为了回馈这份令人肃然起敬的骑士精神,他把最后一发炮弹送给了坦克最薄弱的地方之一——观察窗。尼古拉想要的很简单:逼停豹式,杀死除耶格尔外的所有德国人,然后将旗队长绑作人质上路。他没想到那个菜鸟学员竟然不知道战斗状态时要把观察窗关上,更不敢相信没了驾驶员的豹式依旧可以冲速不减地径直驶过来。耶格尔的炮弹打断了他们的左侧履带,失去一侧动力的t-34旋转着撞向对面熊熊燃烧的战车。这一击仿佛宇宙最初的奇点爆开那样诞生出炫丽的世间万物,又宛如六千五百万年前降临的小行星毁灭了目光所及的一切生灵。他头晕眼花地从炮塔顶上爬出来时,对方的坦克已经有小半撞开了护栏悬在桥外。如果两车重量对调,他相信这一下足以直接将耶格尔和他的坦克撞进汹涌的河水中。 耶格尔是从炮塔的侧门爬出来的。五分钟前还意气风发地将手套扔在地上的旗队长已经站不起来。尼古拉注意到他的左腿以一种不寻常的角度扭曲着,他的腿一定是断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取下背上的步枪瞄准了一切可能出现敌人的地方,尽管他心里清楚被炮弹直接击中的鸡仔十有八九已经被轰成了肉泥。就在他从炮塔上爬下来这几秒钟里,钢铁铸造出的巧妙平衡即将分崩离析,豹式发出摇摇欲坠的嘎吱声。耶格尔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欠起身子,向着他伸出手。他连忙把步枪背在身后,一脚踏上坦克的装甲,抓住了那只满是鲜血的手。 跟我走吧,克劳斯。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像童话里说的那样生活一辈子。
怀里的小男孩儿还气鼓鼓地嘟着一张小嘴。他只能顺着石板路朝山坡下走去,继续呼唤爱犬的名字。他不敢走远。敏捷的灵缇犬不消五分钟就能从他们的小房子跑到镇中心再折回来。另一方面,他怕耶格尔真的会循着边境线一路边走边找——若他和同志们一道回了苏联去,孑然一身的弗里茨岂不是要横跨大半个欧洲?那他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他重逢? 独自一人长途跋涉的滋味并不好受,尼古拉深有体会。他和同志们越过边境线后抛弃了鞠躬尽瘁的t-34,几个人一起在卡尔斯巴德的郊区休息了几日便各奔东西。斯捷潘挂念着身处德占区的妻儿,沃尔乔克要加入当地的游击队,伊万诺夫急需一座东正教教堂荡涤饱受创伤的心灵。尼古拉与他们一一道别,而后反身朝边境线的方向走回去。彼时整个捷克仍被法西斯的傀儡政府统治着,他不敢在有太多人的地方逗留太久。苏联人穿过森林,跨过荒野,直到到达这座山脚下的无名村庄。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挨门挨户敲过去,却没有一家人敢于应声。虽然保护国没有被波及,战火和硝烟也一直在人们头顶盘旋不散,在夜晚闭门不出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共识。就算真有圣人肯为陌生人施与片刻善意,谁也不能保证开门迎来的不是机枪或炮弹。 就在他即将绝望地攀上最后一道山坡准备再度起航时候,山坡上唯一的房子里亮起了光,纯白的木门在他面前徐徐打开。开门的是位红发碧眼的老妇人,她穿着一件碎花长裙和翠绿色的短衫,身材有些臃肿,一股不可思议的慈祥从她的眉眼间散发出来。尼古拉刚张开嘴试图说明来意,老妇人就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无需多言,“进来吧,孩子,我早就看到了你……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如果说谁在尼古拉·伊夫什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第一名必然是克劳斯·耶格尔,第二名就是这位名为叶卡捷琳娜的老妇人。卡佳婆婆——所有人都是这么称呼她的——是一名草药医生,换个更神秘主义一点的词,是巫医。她就像所有童话中描述的婆婆那样慈祥善良,仅仅是她救助过的流浪猫狗就有十五只之多。她周身有股神奇的亲和力,小孩子会对她敞开心扉,大人也时常来找她求助。至于尼古拉这个外乡人,她宣称她早先占卜时收到了预兆,自己也和他一样是流离失所者,在这座小村庄停留至今就是为了等待预言之人的到来。身为共产主义战士、背负马克思信仰的苏联人本不愿相信神鬼巫祝之说,可卡佳婆婆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所有怀疑。 “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老妇人为他端来面包和果酱,用干燥温暖的双手握着他沾满灰尘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手背,“熬过了那么多鞭笞和长钉,从地狱里靠着铁做的双翼逃出来;身为男人,却同样肩负着母亲的使命……孩子的父亲呢?” 尼古拉抿起嘴唇,把目光挪向桌面上蜿蜒的木纹。他不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妇人是怎么在初见的五分钟之内仅凭一双老眼就看透了他双性的秘密、又看到了他在集中营里的遭遇的。在这之后,他不知该怎么把他和耶格尔的事讲清楚。他经历的一切都太多又太复杂,要一口气倒出来是不现实的。年轻人只觉得自己是桌上那只盛满了茶水的白瓷茶壶,他怕糟烂的茶叶会把壶口堵住,让一腔将凉未凉的热水白在肚膛里晃荡,搅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撞来撞去。 老妇人心领神会,起身为他的杯子里续上热茶,“不愿意谈的话就不说——在这里没人会追问孩子的父亲是谁,说与不说那是母亲的权利。” 善良的卡佳婆婆收留他,把他介绍到村庄里的修理铺,教给他女人怀孕时该知道的一切。他尼古拉伊夫什金是战俘、是逃兵、是通缉犯,他不可能大摇大摆到镇子上的公立医院去住院生产,更无法为他的孩子上户口。而有了卡佳婆婆所做的这一切,他真的在规律的生活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安稳和平静。他很幸运,直到临盆前一天还在开拖拉机,所以孩子并未长得很大,顺产不算太难。他永远不会忘记生产那天午夜的狂风暴雨是多么罕见,老巫医是如何只凭她神奇的双手抚平他的痛苦,那双本已浑浊的双眼又是如何在暗夜中爆发出光芒,借着闪电的强光剪断了婴儿的脐带。 今年开始这栋白色的房子只有尼古拉和他的孩子了。季节交替对年事已高的老人来说通常都是一道坎,卡佳婆婆也不例外。寒冷和潮湿让老人酸痛的关节愈发锈蚀疼痛。她没能熬到窗外的勿忘我滋出新芽的时候。她和他一样不属于这里,尼古拉便没有去请小镇上的殡仪师,只是简单地同她告了别,而后把她葬在了花海中间。 尼古拉往西方看去。满地摇曳着的矢车菊中间有一小片凸起,那里就是这位老人的长眠之地。有两三年的时间,尼古拉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明明在桥上抓住了那只手,耶格尔却还是在他眼前消失了。每当痛苦袭来的时候他都会坐进花海中,和睿智慈祥的卡佳婆婆轻声诉说生命中的一切迷津。他确信自己的生命曾经出现过十几秒的中断。他的大脑为了让这具身体持续存在下去而设下禁制,将那块最关键的拼图藏进植物丛生的根须间。老人弥留之际曾经说过一切都是宿命,直到战争结束三年后,迷蒙的雾气终于散去,年轻人才得以在隆隆炮声似的耳鸣中捡回一点记忆的碎片。 他收紧手掌的一瞬间,一股骤然传来的力量拒绝了他。尼古拉眼看着男人的手从自己掌心中滑走。坦克坠入河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这声音在世界之上、天空脚下回荡不息,仿若丧钟长久的哀鸣。 他的天空对他说:飞吧,尼古拉。 可离了天空的鸟儿能飞去哪里?
“叶戈尔!回来!叶戈尔!” 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下走,向着不远处的森林走去,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灵缇未曾以吠叫回应,从花海之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另一个身影。在看清的那一刻,尼古拉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从未有人穿越森林拜访这座花海中的小房子,因此男人的身影在摇曳的花影中格外显眼。他风尘仆仆,看上去刚刚经历了某种让人精疲力竭但充满希望的长途跋涉;他的脚步有些蹒跚,明显是之前受过伤留下了病根;他穿着一身西装,可以想象他本该是个多么优雅标志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右半脸颊爬满了藤蔓似的疤痕。那些疤痕的形状将他七零八落的记忆和生活重新缝合了起来。 他就站在花海里,等着男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连灵缇衔着皮球踩倒一片又一片蔷薇也无力去呵斥。他的双脚仿佛骤然生根发芽了似的扎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男人抬起手用包裹在皮革中的拇指摩挲着他脸上的Y型伤疤,他才如梦方醒地浑身一抖,一把抓住了男人瘦削的手腕。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恶狠狠的,可眼泪却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坠桥,失联,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让我一个人生下孩子,跟个寡妇一样痴痴地守着你的一只手套?” “是啊……这样,旗队长耶格尔为国捐躯,而我尼克劳斯可以自由地与爱人和孩子一起奔向新生活。”这个与他有着同源名字的男人低声笑着,轻轻拂去尼古拉衣领上的花粉,“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好久不见,俄国兵。”他说。
“爸爸!快管管叶戈尔!” 尼古拉闻声看去,高大的灵缇犬正把他的孩子扑倒在地上,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圆乎乎的脸颊。于是他上前几步呵退了爱犬,弯下腰把小男孩儿抱起在怀里。灰色的猎手呜呜叫了两声,似乎对主人的偏袒行为颇为不满。 “他的名字是戴尼萨德,”他朝慢悠悠爬上来的克劳斯介绍道,“父称是尼古拉索维奇——用了你的名字。” 男人喘匀了气,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和他的苏联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家伙,偏过头在那张可爱的小脸上亲了亲,“你好,戴尼萨德·尼古拉索维奇。” 戴尼萨德眨着那双与眼前的人如出一辙的蓝眼睛,“爸爸,他是谁?” “他是爸爸,我也是。自豪吧!你有两个爸爸啦,”尼古拉看怀里的小朋友露出了一知半解的表情,于是岔开话题道:“达尼亚,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猎人和小狐狸的故事吗?” 小男孩儿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背诵起来:
从前有一只快乐的小狐狸 他和他的朋友们生活在丛林里 每日舔舐露水,采摘浆果,细嗅花香,倾听鸟语 直到猎人带来猎枪、闪电、笼子和火焰
鸟儿被惊走,大树们倒下 小狐狸失去了他的朋友们 猎人看中了他火红的皮毛 猎枪与炮火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小狐狸躲过了子弹、诱饵和铁丝网 却还是一脚踏空,掉进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他惊奇地发现追来的猎人也跌了进去 陷阱太深又隐蔽,没人能把他们救出去
第一天,小狐狸和猎人对峙,他咧着嘴咆哮,直到精疲力尽 第二天,小狐狸和猎人谁都不理谁,各自面对着墙壁 第三天,森林里的夜晚太寒冷,小狐狸缩成一团,猎人为他轻轻披上自己的外衣 第四天,闪电劈中了丛林,断掉的枝杈噼噼啪啪,猎人把小狐狸护在身下,脸颊被划破留下伤疤 第五天,猎人被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僵硬,小狐狸跳进他的怀抱,用火红的皮毛温暖他的身体 第六天,猎人和小狐狸相互依偎着睡去,大地作枕、繁星为被 第七天,丛林里下了一场大雨,雨水不断灌进陷阱,松动了周边的泥土,猎人踩着水,拼尽全力将小狐狸举过头顶 曾经遥不可及的自由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小狐狸轻轻一跳,跳出了陷阱 他回头看去,体力不支的猎人已经倒在了雨水里……
“真是个好故事,”克劳斯轻声赞叹道,“背的这么熟,你肯定很喜欢。” 出人意料的是,小达尼亚撅起小嘴气鼓鼓地道:“我不喜欢。” 尼古拉惊奇又好笑地盯着自己的孩子:“你之前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最后,”小男孩儿看着面前的两个大男人,那双比最精致的玻璃弹珠还要剔透的眼睛水汪汪的,“为什么猎人没能逃出来?他对小狐狸那么好。” 克劳斯闻言大笑:“小可爱,童话故事都是假的。” “去你的,不会说话就闭嘴。”他白了克劳斯一眼,扭头亲了亲小男孩儿的脸颊,“现在,这个故事要改写了。”
……
跳出陷阱的小狐狸用爪子刨开一块又一块泥土 他叼着猎人的衣袖,让那只大手抓住大地 猎人从陷阱里爬了出来,大口喘气 他丢掉猎枪与笼子,将这个浑身火红的朋友紧紧抱在怀里
小狐狸和猎人一起奔跑, 跨过黑夜,穿越丛林,遮挡雨幕,拨开荆棘 丛林的尽头是一片花园, 有蔷薇、勿忘我和矢车菊
花海中坐落着一座白色的房子 他们在房子里安顿下来,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没有子弹、诱饵与铁丝网 只有花园、猎人和小狐狸
…… ……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