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雷德·波伊尼泰特】          “上一纪元的预言说道:‘地面裂,为生灵之薄情;海面升,为生灵之贪欲;怪物现,为生灵之懦弱;白昼减,为生灵之自傲。’”

       日之神索拉的雕像肃静地屹立在这座教堂唯一的玻璃窗前。那是一尊用冰冷的纯白大理石雕琢而成的男性Alpha,祂身着薄纱制的长袍,一对被打磨得发亮的翠绿石镶嵌在眼窝中。雕像足有九尺高,以至于将透过三角形碎花窗照入教堂的日光遮了个大半,令人看不清祂那应当展露慈爱的面容。

       祂的使者雷德大祭司站在雕像前方的一块高台上,平静地俯视着讲说台下因恐惧而惊慌失措的一众信教者。这已经是雷德大祭司为那场悲剧做的第三场讲说了,教会的祭司们每个月都会在教堂进行讲说,督促信教者们常反思自己的言行,以更干净纯粹的心灵侍奉神,这样死后才有资格被死亡之神莫力托尔分配去死亡之地的“善岸”。讲说通常由级别稍低的其他祭司们负责,然而这次事出紧急,作为大祭司的雷德不得不出面安抚慌乱的众人。

       “过去的几年里,怪物陆续出现在荒芜的沙漠中和偏僻的山谷里,它们夺人性命,害得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现今,更是直接出现在了费恩州的城镇中!让我们为这丧命的五十余人哀悼、为导致灾难的不洁心灵忏悔。谨记,避免责罚的唯一办法是除去‘薄情、贪欲、懦弱和自傲’四个恶之源。愿众神息怒,愿日之神索拉保佑大家。”他并起食指和中指,在眉心、左肩和右肩各点一下,虔诚地画出象征教会的三角形。

       “愿众神息怒,愿日之神索拉保佑我!”信教者们齐声应道。

       讲说过后是惯例的祈福时段,雷德大祭司站在高台上,信教者们则在下面排队,迫切地等待领取祝福。只有轮到的人才能暂时站上神圣的讲说台,向神的使者倾诉它的心愿。

       雷德大祭司今年已有48岁了,棕红色的发丝间夹杂着一些灰白。他在25岁那年娶妻生子,又在4年前继任去世的父亲,成为位于费恩州主城的伊尼斯国总教会中的三位大祭司之一。伊尼斯国又称“火之国”,是索姆尼亚大陆五国中的一国。它的前身是“土之国”泰拉国的殖民地,当时的泰拉国国王派出18名矮人类侵占和开发伊尼斯,其中的12位带着自己的手下反抗泰拉国暴政,最终建立了现在的伊尼斯国,这12位英勇的矮人类也被称为“开国12人组”。伊尼斯国按照那12位的领地划分为十二个州,每个州有其世袭的州管理者,地位相当于泰拉国的国王。州管理者的指定继承者被称为少管理者,它们会辅佐自己的父亲(以及很偶尔会有的母亲)进行统治。

       教会则有着不同的制度——信仰是跨越人为划分的界限的,尽管各个地区的教会习俗并不完全相同,但它们都听命于总教会。教会不仅为人们带来保护和祝福,也负责记录人的出生、婚姻和死亡。它由每个神亲自选出的祭司组成,又由日之神索拉的三位大祭司统领。

       雷德大祭司向来认真负责、严己律人,期望能够给信教者和其他祭司们一个好的榜样。他几乎从不说谎,除了……

       大祭司和教会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早在上纪元末,祭司们就逐渐听不到神的声音了。教会失去的不仅仅是神亲手挑选出的祭司,更是神对世人的引导和指正,只不过为了世间的安稳,它们一直在用谎言遮盖另一个谎言。

       这一切都是为了世人。

       雷德大祭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熟练地遮盖住情绪,对面前的信教者露出温和的笑容:“我的孩子,你在祈求什么?”

       他的“孩子”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无论信教者的年龄、性别、身份,它都是教会的孩子。教会是包容的,它愿意接纳每一个相信神的生灵,除了不洁的变异者。“魔法师”,变异者们以此自称,但雷德大祭司比谁都清楚它们是抛弃了索姆尼亚大陆的神为世间降下的惩罚,本质上与出现在城镇中的怪物无异。

       “我祈求我的孙子能够寻得个好人家,有个Alpha能够照料他的余生。”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

       “愿日之神索拉保佑你。”雷德大祭司并起食指和中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又去碰老太太的额头,以这样的形式传达神的恩惠过后,祈福就算完成了。他对老太太颔首道:“请去婚姻之神玛特里的祭司那里领取食饼吧,你的祈愿将得以实现。”

       又这么来回为几十个人传达完神的恩惠,雷德大祭司的面部肌肉逐渐变得僵硬。所幸这个教堂并不大,尚未排到的信教者不多。雷德看似还在认真倾听,实际上心思早就飘到了今夜的晚餐上。烤鸡配上煮豆子,还有番茄浓汤,这些都是亚贝拉的拿手好菜,用于庆祝它们的爱女莱莉正式成为爱之神阿玛尔的祭司再合适不过了。

       “我的孩子,你在祈求什么?”雷德大祭司将鲜嫩多汁的烤鸡强硬地挤出脑海,麻木地询问。他不用听下去就知道对方想要的多半是庄稼的收成,或者手头的羊群能卖个好价钱。人类就是这样,哪怕不久前有五十余人丧命,它们都只关心自己和身边人的温饱。

       然而来人悠悠说道:“我祈求真相,波伊尼泰特先生。”

       波伊尼泰特先生,而非雷德大祭司。雷德大祭司猛然回过神。在神还眷顾着这片大陆的第一第二纪元,日之神索拉很喜欢从同一个家族中选择自己的祭司,因此在神失去和教会的联络后,教会也保持着将大祭司之位传给家中Alpha或Beta子女的习俗。波伊尼泰特家就是受到偏爱的家族之一,不过自从雷德·波伊尼泰特正式成为雷德大祭司,这个姓氏再也没被提及过。

       雷德愣愣地盯着这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他未曾见过对方,但仅是看到这双眼尾上挑的紫罗兰色眼睛,他的鼻梁就隐隐泛起酸意。日之神索拉在上,这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怎么会……

       几十年来一直堵着他喉咙口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雷德拼命眨动自己干涩的双眼,才哽咽着问出口:“你是……她的孩子?”

       年轻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露出一抹浅笑。雷德看了眼男人身后排着队的信教者们,呼出一口气以稳定心神。他像刚才做的那样完成祈福的仪式,同时低声说道:“愿日之神索拉保佑你。真相未必可得,但请稍作等待,你将能得到一杯热茶。”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这是神给他一人的惩罚。雷德垂下眼,在心中默默画出三角。他才是那个需要日之神索拉保佑和宽恕的人。

       年轻人顺从地退到一旁,将祈福的位置让出来给其他人,自己则落落大方地站在高台边等待。不知是否是雷德的错觉,年轻男人的视线似乎始终流连在他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那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令雷德感到脊背发凉。

       待祈福时段结束,众信教者都离去后,雷德大祭司才深吸一口气走下讲说台,对年轻男人道:“随我来。”

       大祭司走在前方,不敢回过头确认年轻人是否真的跟了过来。他打开讲说堂侧边一扇不起眼的、雕刻着太阳纹样的门,门后是一条幽暗的通道,只有几盏油灯照亮前进的道路。这条通道本不允许神职人员以外的人使用,但此刻雷德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得找一个能够掩人耳目的地点和对方交流。

       没有哪里比教堂中独属于他的房间更安全了。那房间干净整洁,虽然不大,该有的东西却一样不少。堆满羊皮纸的檀木桌子、以备不时之需的小床、存放茶料和笔墨的木柜,甚至还有平日煮茶用的小火炉。最重要的是这房间平时由他亲手打理,他人未经允许不会靠近。

       除去这些家具外,墙边还摆了一尊日之神索拉的小型雕塑以及雷德与家人的画像。这幅画像是几年前他的幺妹苏珊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画中的他严肃地同妻子亚贝拉站在一起,一双儿女欧里奥和莱莉分别站在它们的两侧。欧里奥比莱莉年长几岁,两个人都是Alpha;前者未来会继承雷德大祭司的位置成为统领总教会的大祭司,而后者刚刚成为爱之神阿玛尔的祭司。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雷德骄傲了。他一向严格地管教自己的孩子,期盼它们能够与他一样虔诚地侍奉神、等待神的归来,就像他的父亲曾严格地管教他与他的妹妹们。

       雷德请来客坐下后打开木柜,从一众装着茶叶的玻璃罐中挑选出一个,小心翼翼地拔开瓶盖往茶壶里倒了些,犹豫半晌后在其中放入几颗荔枝干,才接水煮起茶来。火舌舔舐着茶壶底,隐隐热意带回了久远的回忆。

       那时荔枝干还是很稀有的东西,就连当时身为大祭司的雷德父亲都只能弄来一小罐,珍惜地放在储物柜中。每当煮茶时,它们就会围在父亲身边,看他拿出平时舍不得碰的荔枝干放进茶壶里。荔枝红茶向来是弗蕾达的最爱,她在第一次尝到时就激动得大声宣布没有其他茶能胜过它在她心中的地位,引得父亲训斥她“礼仪欠佳”。自从弗蕾达离开后雷德再也没有往红茶中加过荔枝干,却常备着它作为茶料,就好像冥冥之中预感到今日的事是会发生的。

       没过多久茶壶就发出“呜呜”的鸣声。雷德将茶具烫干净,倒上茶后递给客人。茶面上腾起热气,透过白雾和深红色的液体能看到里面的果肉,年轻人优雅地抿了一小口,苦中带甜的香味立刻在唇齿间弥漫开。

       雷德默不作声地打量他。年轻人有一双和弗蕾达极为相似的眼睛,举手投足间却看不出任何她的影子。她的痕迹好似被刻意抹去了一般,要不是有这双眼睛作为佐证,雷德断然不会相信他与弗蕾达的关系。可血脉的连接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消除的,就像伊尼斯国流传的老话所说那样,“人总是会在血液里留下点什么”。

       “舅舅。”年轻人不打算绕弯子,他喝完这一口就将杯子放回茶碟上,直截了当地开口。然而还不等他说下去,雷德便抬起手,示意对方暂停。

       两人相视无言许久,雷德才移开视线低吟道:“我没有资格让你这样称呼我。”

       年轻人笑笑,并没有纠正先前的称呼:“如您所见,我是弗蕾达·波伊尼泰特的孩子,但因为一些原因……我未曾与她见过面。这次前来拜访也并没有其他目的,只是单纯想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事。如果您愿意告诉我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当然……雷德自顾自地呢喃着,这解释了为什么她的孩子与她是如此截然不同。可悲的是雷德完全没有感到惊讶,只因他早知自己的妹妹命运多舛,与她的孩子分离就像秋叶落下后会枯萎般无法避免。

       雷德斟酌着缓缓说道:“我也很想帮助你,可惜我并不能提供什么信息。她已经被驱逐出教会和波伊尼泰特家很久了,在那之后我和她就不再有联系,因为她是……”

       “魔法师。”年轻人平淡地接上他的话,“我听闻她是魔法师。”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雷德颤抖了一下,他的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僵硬地点点头。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人正是他和幺妹苏珊。那日弗蕾达忽然面色苍白地把它们二人拽到角落里,悄声说她昨夜梦见主城里一座离总教会不远的小教堂起了火。雷德起先只说这是个普通的梦,是弗蕾达多心了,但当天下午小教堂失火的消息就在城中蔓延开来。之后诸如此类令人惧怕的事件又发生过几次,雷德才意识到他的妹妹、宗教会大祭司的长女弗蕾达·波伊尼泰特恐怕是一名受到诅咒的预知系魔法师。

       向来成熟镇定的雷德为此慌了手脚。他深知魔法师都是背负着罪孽的变异者,可是在弗蕾达的能力觉醒之前,她和雷德与苏珊并没有不同之处……尽管她胆识过人,做事不拘小节,但她开朗友善,从未做过恶事。雷德恐怕她是当了教会的替罪羊——以惩罚它们为了所谓的“维稳”而欺骗世人。假如这事传出去信教者们会怎么想?毫无疑问世人将把它视为恶兆,即时“变异”就不再是弗蕾达一人的诅咒,而是整个伊尼斯国的诅咒。

       雷德深知上一任波伊尼泰特家的大祭司将教会的职责看得比自己的亲人更重,若是让他知道了,他定会像对待其他预知系魔法师那样将弗蕾达控制起来。于是雷德在弗蕾达的央求下瞒着父亲作出决定,亲自送走了心爱的妹妹。无论是为了弗蕾达的自由还是教会的发展,他都不得不这么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雷德都不再有弗蕾达的消息,直到十多年前的某一天,苏珊突然捎来了弗蕾达的死讯,说她在外出时遇害身亡。自此,雷德时常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他害了她吗?是他做错了吗?是他……雷德不敢再细想下去。

       早知她最终会丧命于他人之手,或许当初他就应该将这件事告诉父亲并强行将弗蕾达留下。哪怕厌恶束缚的她会怨恨他一生,至少她能安全地活到现在。

       雷德叹出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尽数告知未曾谋面的侄子。年轻人在雷德自白时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坐桌边倾听着,令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雷德盯着他的双眼,恍惚间,年轻人的面容逐渐变化成弗蕾达的。但弗蕾达的眼睛更加坚定和神采奕奕,她脾气倔强、又像猎豹一般敏捷骄傲。只继承她的眼睛也好,雷德想,总好过继承她那倔脾气,或是众神降下的诅咒。

       他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但他至少可以弥补弗蕾达的孩子——这是他的惩罚,也是唯一赎罪的机会。爱之神阿玛尔在上,他先前从未听闻她与人结合,更别提还留有一个孩子。

       “去找我的幺妹苏珊吧,她在凯斯林州的萨伊兰城,一个叫卡尔玛小镇的地方。我相信她知道得更多。”雷德带着愧疚轻声说道,“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话已至此,坐在桌边的年轻人才终于有了些明显反应。他先礼貌地谢过雷德,随后露出一个稳操胜券的浅笑,仿佛等待的就是雷德的这句话:“我确实还有一事相求。我希望舅舅能为我开一张新的身份证明,以‘奥斯顿·法尔瑟斯’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