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

夕阳给海面镀上金边的同时,海之正坐在烤箱边的板凳上打盹。金色的金钱豹顶开没有关紧的厨房门,惊醒了里面的人。 “辛苦了。先生让我来看看晚上吃什么。要帮忙吗?” 海之蹲到烤箱前,和金钱豹一起看里面冒泡的芝士和蛋糕胚。“意大利面和白酱已经下锅了。我想再做个蔬菜披萨,再来个蛋糕,你看够吗?” “我觉得先生会喜欢的。”豹子笑起来仍有那个叫吾郎的男人的痕迹。“足够了……我们现在胃口也没那么好了。” 海之找不出可说的话,略微笑一下。 “那我不打扰你准备了。”豹子说。 “倒也不会打扰。不过今天夕阳很美。北冈想喝酒的话,仓库里应该还有不少。够不到让秋山拿吧。” 豹子低了下头,算作是鞠躬,将要走出厨房时又回过头来,尾巴左右摆动着。“我和先生都受你照顾了。” “应该的,我自己挑的担子。”等被豹子顶开的门再次自己合上,海之才跌坐回板凳上。几滴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想,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困意再次袭来,海之确认了锅中和炉中的食材都还需要时间,给自己开了闹钟,便又沉沉睡去。

在城户怀里昏死过去后,再有意识时他就到这艘船上了。迎接他的是一只巨大的螃蟹和长着角的芝浦淳。“淘汰的是你呀。唉,反正这里就是去下一世前的缓冲期、摆渡船。懂了吗?晚饭在做了,你随便给自己找个屋,自便吧。” 海之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懂。缓冲什么,芝浦头上的角又是什么东西。但他再去问芝浦时,正往清水里丢整条整条鱼的小少爷很不耐烦地说,“不要问我,你自己去感受啦。或者拿你的占卜想想办法啊。急什么。” “那么,我们晚饭就吃这个吗?” “是啊。有意见吗?” 海之本以为芝浦说让他自己去感受是揶揄他,没想到在船上待上几天后,他心里竟真的生出不少对这里的理解,像是被灌输了什么新的本能一般。芝浦说的没错,这片海域确实游离于世界之外,住的也尽是还没有去转世的死人。似乎死去的骑士都会到这艘船上,也许还包括和他们尤其亲近的人。上船时他们和他一样,都是完全的人形,在完成未尽的心愿、接受自己的死亡后,便会化成动物的样子,身体也会逐渐衰弱。完全的动物化是准备好迎接下一世的象征。只要船长把动物带去拱桥下,就可以送他去来世,而现在的船长是芝浦淳。 虽然船上的伙食是差了些,海之本也没有强抢船长地位的打算,虽然他做饭比芝浦强多了,也不会任由船上的大部分区域荒废。他下定决心要当船长,还是因为看了芝浦送须藤走。芝浦甚至都没有用上船附带的小艇,提起须藤的一只蟹腿,就把他丢去了桥下,还笑着喊了一声“准!” 一想到自己也会被这么对待,海之当机立断申请做船长。芝浦早已厌倦了每天张罗饭菜,爽快地同意让海之来服侍自己。 海之这船长一做就已经过了半年。他上任不久就送走了芝浦,在船上过了几个月清闲日子。他几乎以为城户是不是真的阻止了骑士战争时,他们却一个个接连来了。他掰着手指数还存活着的人,看到城户来时呼吸一滞。他本以为秋山也来定了,但他等到了北冈、吾郎、甚至浅仓也来了,只剩秋山不见踪影。他又五味杂陈地想,至少秋山完成了他的心愿也好吧,然后莲也来了。 本来大家都是以命相搏的对手,在船上倒确实失去了战斗的理由,竟其乐融融起来。海之笑他希望阻止骑士战争的理想,以这种扭曲的形式也不能算完全落空。 骑士里的不少人在船上留得并不久,芝浦和浅仓都是几天便爽快去转生的人。剩下的大都磨蹭一两周,也就陆续走了。他们昨天刚送走城户。现在船上只剩下北冈、吾郎、他和秋山。北冈和吾郎明天一起走。最后最磨蹭的竟可能是海之自己。他本以为自己死的时候没有遗憾,原来想见证骑士战争结束的执念还是这么强烈,也或许具体点说,他想确认秋山的命运吧。无论如何,在莲上船后,他确实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最近他腿疼起来几乎站立不住,看来是他要变成什么不靠脚行走的动物的前兆。海之觉得他不怕转世,但莲还没有一点要变化的意思,海之问他有什么心愿也总是闪烁其词。他不想把莲一个人留在船上。

海之半梦半醒间感觉脸上被溅了水。他睁开眼,几条鱼在旁边的砧板上挣扎。莲站在旁边无言地看他。“刚钓来的。”他这么简短地说了,拿起一条鱼,往砧板上摔。 海之抹了把脸。“谢谢,你放冰箱吧。够我们吃了。”随后闹钟也响了。海之深吸口气,下定决心后站起来去顾炉子。每走几步他都要小心腿一软就跪倒下去,他觉得照这个趋势,明天就长出鱼尾也不奇怪了。但他还不想被秋山发现自己的异样。海之转移注意力般问:“明天送走他们,我船员就剩你了。秋山,你还是没有愿望吗?” 啪,莲又拍死一条鱼,丢进水池里准备冲洗。“你也不用每天问一遍。” “你在犹豫什么?” 莲沉默的本事依然是一流的。他把水龙头开大,下巴指了指蛋糕胚,“不早点把蛋糕做好吗?其他菜会凉的。北冈最近再好说话,最后一顿晚饭不合心意还是会啰嗦的吧。” “没想到你和他关系这么好了。”海之边抹奶油边笑,“怎么样?处理完鱼来给他画个图案吗?” “我闲得慌吗。” “你还有什么紧要事?”海之把调好色的一金一绿两支奶油搁在水池边,不动声色地撑着柜面。莲放好鱼后擦了擦手,就在蛋糕上写“永远幸福”,绿字的永远,金字的幸福。海之在旁边加了公牛头和小猫一般的金钱豹,和莲都忍不住笑。海之推推莲,“可以了,都拿出去。我去摇铃叫他们。”

把几道菜都摆好,莲还是收不住脸上的笑。他倚在栏杆上看淡粉淡橙的天空。手冢竟是幼稚鬼,前几天给城户写完“永远富足”还不过瘾,还要折腾北冈和吾郎。自从来了船上,他心里的担子几乎都卸下了。他救惠里的梦想已经完成,既然他死了,那只好祝惠里展开新生活。那么多人死在他以先,他在骑士战争中想到他们难免难过,没想到上了船竟吵吵嚷嚷地生活在了一起,让他把对他们的愧疚也卸下了。只可惜这样的生活眼看要到头了,他竟然不舍。 他听到手冢摇响了船头的铃铛。海风卷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略过他,莲舒服地伸展全身,眯起了眼睛。身后北冈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的公牛问旁边的豹子,“吾郎酱,我领带没有歪?” “没有,先生很帅。” “真的吗?是吾郎酱要求低吧。” 然后二位在看到蛋糕时默契地愣住了,随后又默契地脸红起来。莲放声大笑,吃完饭刷盘子时还忍不住笑意。 手冢端着剩下几口的蛋糕进来。“今天也辛苦秋山了——他们睡了。我错过的几分钟有那么好笑吗?” “真应该拍下来的。如果能寄回给那个令子小姐就更好了。” “那就好。”海之从背后圈住莲,把体重压在他身上。莲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拿起一个盘子。自从他上了船,手冢对他的爱意比生前更明显,没有了惠里和立场的冲突,他毫无抵抗地接受了海之的示爱,顺畅到他自己都不禁惊讶——就好像他本也喜欢手冢一般。 “剩下的这点蛋糕,吃吗?”背后的人伸出一只手去够被他放在柜台上的盘子。莲瞥了一眼,本来整洁的圆柱形已经被动物啃得七零八落。他皱眉,“我不要吃剩的。” 下一秒他看到海之把手指伸进塌陷的奶油里,随后又要伸进莲的嘴里。莲左右躲闪着,脸上被点了不少奶油,最后认命地含住了海之的手指。海之咯咯地笑了。 “你好恶心。”莲淡淡地宣言。手冢把手伸到水龙头下冲,“给你再分一点他们的幸福。他们今晚也靠在一起睡呢。” “羡慕吗?” “现在倒也没有。” 莲听到“现在”略微皱了皱眉。海之放开了他,“我去看看船的航向。按计划,凌晨四五点就能到桥附近了。”

把洗好的餐具一一归位,莲对着整洁到空荡的厨房叹了口气。曾经来这里包饺子、烤蜥蜴、要牛排的人快走完了,晚上北冈都说他,“不要再磨蹭了。骑士战争的胜者还最摆不平遗憾,岂不是冒犯我们。”吾郎附和着点头。手冢自然也不会给莲台阶下,叼着杯沿两眼紧紧盯他,是这位占卜师看猎物的表情。不过手冢声称他的占卜到了船上不管用了,“是因为我们都没有未来了吧。”他为没法占卜暗自失落了一番,莲却松了口气,并提醒自己依然不能对他的洞察力掉以轻心。 他熄灭了厨房的灯,往船长室的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熄灭果园的、仓库的、磨坊的、工作间的、公用休息室的灯。巨大的船体在他身后暗淡。他想起那艘有吃人怪物的邮轮。他突然这么想,他们都逃走了,只剩下他和手冢两个人。船长室三面的大玻璃都透出暖黄色的光,他像怕黑似的加速走了过去。 海之还在摆弄航海的仪器。莲凑过去看,海之难得跟他解释起来,“这船很智能,只要设定好目的地的坐标,没有极端天气它自己就能开过去。我只是再确认一下沿途的情况,在这块屏幕上都看得到。” “哦……那确实很方便。” 手冢缩在船长的椅子上,“我今天就睡这里。”船长室的角落有张简朴的单人床。 “外面灯都关好了。”莲这么答他。 “嗯,谢谢……”海之张开双臂,莲配合地凑上去吻他,被绕着脖子抱住。 “秋山,北冈他们也催你了哦。”莲刚离开海之的唇,就听他这么说,他们的脸还贴得很近,近到莲只能看到海之的眼睛。或许因为它们本就藏在刘海和高耸的眉骨之下,和假面上的花纹一样百转千回的眼睛盯着他,像安静张开的黑洞。 “我或许想好了。”莲移开视线,“正想告诉你呢。” “嗯。”海之正了下坐姿。莲想,原来他也紧张吗。 “我……想再看一眼东京。想看看惠里在干什么。” 海之只是点点头,随后略微笑了,“这是什么需要藏到现在的愿望吗?我又不会生气。” “大概是我怕……如果看到她,又燃起不该有的心思。” 海之左手钻进他紧握的拳头里,右手开始操纵航海的设备。他示意莲看屏幕,拿手指圈出了地图最角落的一片海域。 “这里视野最好,送走北冈他们我们就去试试。”他捏捏莲的手。 “好。”莲哑着声音答应。 “我睡了。早上六七点就要送他们走。他们最近越起越早,真的像老了一样。”手冢又对他笑,看起来却很疲惫。莲隐约觉得他最近格外没精神,但既然手冢还想逞强,他先不过问。 莲于是拍拍他,“晚安。”便往门口走。 “对了,帮我把灯关了吧。我看得见。”手冢一直挂在脖子里的金色小球是船长的特权,在夜里会微微发光,给他一个人照下明确实足够了。莲摁灭了墙上的开关。关上房门前,莲看到海之又往靠背椅里缩了缩,然后,莲还看见海之抱住双腿的手臂和身体间生出了一层半透明的膜。莲把门合上,登上自己阁楼上的狭小房间,就着窗外的月光睡了。

莲醒来的时候正好是早上六点。船已经停在桥边。他朝窗外望去,见到那片红得异常的樱花树林。本来一年里难得一见的樱花奢侈地常年盛开,天却不分昼夜、比花更红。 除非他昨晚出了幻觉,不然很明显海之开始变化了。莲推开船长室的门,没有看到海之,只看到椅子背上挂着毛毯,看来他昨晚就在这里将就了一夜。随后莲听到铃声照常响起。 海之拉完铃几乎不想放开绳子。他是一路爬着过来的,想到还要回去准备早饭一阵阵发晕。他开始后悔和Evildiver签订契约了,但现在后悔也实在是太晚了。说实话他连爬都嫌累,他的手在木头甲板上开始打滑了。他还是伸出一只手——然后感觉自己被谁打横抱捞了起来。 “这就是你催我的原因吗?”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是的。”既然被发现了,海之选择破罐破摔。 “要去哪里?” “先去做早饭,再开小船去送北冈他们走。秋山……一定要用这个抓鱼的姿势吗?” “啰嗦。下回再换。” 莲把海之带到厨房,放在了昨天的小板凳上,自己穿上了围裙。“我做什么吃什么,可以吧?” “那得问北冈他们。” “马上都要转世了,哪来那么多要求。饿都饿不了几小时了。有废话就大蒜饺子伺候。” “我到船上才吃过,味道倒是真的不错……” 莲笑。“一会儿我划船,坐得下吧?” “嗯。谢谢。”

但莲做了奶油炖菜,北冈都对此毫无怨言。随后莲划起了小艇。只有几分钟的路上,他们只来得及说些什么,手冢船长也终于要退休了的话。北冈望着两边浅粉色的樱花树,“虽然风景是好看,希望离下次来这里能久一些。”他和吾郎一起趴在船头,前蹄贴着吾郎的爪子。 “我和先生一起来就好。”吾郎一如既往地淡淡说道。 “说什么傻话,哪有巧到下辈子还互相认识。” “缘分是很奇妙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海之这般插话。 “那我希望不要再有机会认识你们了。”船正好划到桥下时,北冈没好气地笑着说,“多谢关照了。永别了。” 公牛和金钱豹的身体开始漂浮,发光,等光亮到刺眼,就突然消失了,只需几秒钟的工夫。小艇还因为他们消失的重量摇晃着,摇晃着最后的两名乘客。海之先开口,“太快了。送了他们好多次,还是不习惯。” 莲应了一声。但他们同时又想,他们生前经历的离别都是更突兀的,这世界已经相当仁慈。 小艇停止晃动后,莲划起了桨。 “可以少做两个人的饭,又轻松不少……你趁着还有手想吃什么?” “趁现在把鱼吃了。我不想同类相残。”

按海之的要求,莲这次把他背在背后。海之圈着莲脖子的手臂异常光滑,温度也远低于莲的体温。背上的人有些泄气地说,“也许明天我就轻很多了……” “首先明天我得能抓得紧你。”莲甚至盘算今天得把所有栏杆的缝隙都填上,防止手冢滑到海里去。 海之再次缩回船长的椅子上。莲上午给果园里的蔬果浇水,煮饭,裁挡栏杆缝隙的木板。他还从公共休息室里拿了床垫和各式大小的软垫子,从仓库里拿了个一人高的鱼缸,看鳐鱼海之更满意哪个。中途路过船长室,他发现海之又蜷在椅子上睡着了,于是把他搬到床上—— 自从他来船上,工作是他、海之、城户、吾郎四个人分担的。后来人数逐渐减少,终于现在只剩他一人。听说海之在城户上船前基本是一个人在张罗所有事务,莲后知后觉地佩服起来。虽然莲觉得饭还是自己做得最好,洗碗和拖地也是。 而海之睡到莲满头大汗地端着寿司进来,才被推门声叫醒。一起身发现自己不但到了床上,莲还站在跟前。莲看他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不……只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海之犹豫地接过盘子,脸上已经是一片火烧般的红,“船上的工作,你看着没必要的可以自己停……房间也可以封起来。反正接下来基本就是你用,不用那么累……” “好。”莲爽快地答应了,拿过酱油给自己倒了点,又举到海之面前,“你说停。” 他过于自然的动作让海之一阵眩晕。海之习惯了付出,碰到被人照顾却无所适从起来,更何况对方是秋山。他本能地搜刮起能回礼秋山的东西,觉得自己像忘准备节日礼物一样狼狈。 他说,“船已经设好自动导航了,明天上午能到目的地吧。” “嗯……”这次轮到莲愣住了,“倒是挺快啊。” “已经慢了……”海之又过了一会儿补上,“对不起,还想以人形多陪你一阵的。我又离自己的目标差口气。” “不要这么说……”莲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终于要带他去面对没有他的东京的风景,“是我还优柔寡断,一直没做好准备。” “但是,至少能拖到和秋山独处,我很开心。”海之又盯着他看了。莲害羞起来,躲海之的视线,于是又一个话题被抛下了。 “说起来,”莲抓了抓头发,试探地问,“船长换我做吧。” “也是……”海之说着就摘下自己的项链,垂着眼递到莲面前。莲想起他递survive卡的时候坚定地说自己不会轻易中神崎士郎的计,也不会轻易死去。现在的海之过于温顺,莲恍惚地想,这就是临终的样子吗。 莲摊开手,小球落在他的掌心。他觉得自己像是要修补什么似的说,“我们一起在底楼找间空房住吧,离哪里都近一些……我开船还是要你把一下关。” “好啊。”海之勉强笑了,“明天吧,明天我正好要换张床。”莲又想,海之的笑就像他修补不了的裂痕。 “今天呢?” “但今天我会……” “一般不应该正因为是今天,才要一起睡吗?” 于是海之快速拉过他,双唇相交印上一个吻。“这样可以了。明天见……”他又钻进被子,拿背对着莲。

当晚,海之在船长室里终于看不到光了。他整个人缩进被子,像是缩进一层茧,等着明天被剥开。他想起刚失去雄一后缩在房间里的几天,从那以后他一路涨了能力,后来又一样一样地还回去。然后困意又一次包裹了他,他想自己连失眠的能力也失去了,便沉入了无梦的黑夜。 莲还是在小阁楼上睡了一夜。船长的项链和月光交相辉映,他守着它们失眠。他发现原来船长可以看到船员过去的记忆。他终于看到了海之过去的恋人雄一,但他只是漠然地看影像流动,像看一场上世纪的黑白电影。他知道的实在太晚了,在他都差不多放下惠里的当下,就算现在和海之提起雄一,大概也不过是被对方一句“已经过去了”拦下。毕竟雄一比他们都更早去下辈子了,按他对海之的理解,那不是喜欢做无用功的人,应当也不喜欢无谓的思念。他不能事到如今,再拿他无用的担忧去打扰已经是断垣残壁的人。他只好自省,海之和他在一起,是否也有过同样放松自在的神情。 莲决定起床。他小心地推开船长室的门,里面一片寂静,走到床前才听到海之的呼吸声。莲借着项链微弱的暖光掀开了被子的一角,看到对方无防备的睡颜。莲这时才想起自己从未见过这位曾经的室友睡着的脸,而雄一应当是已经看惯了。可这也是莲自己种的果。海之住在花鸡时睡得晚起得早,也容易被一点响动叫醒。莲几次凌晨才兜风回来,门一开就看真司在地上熟睡,而海之从床上坐起。 莲小心地把被子盖上,这也是动物化的魔力吧。他五味杂陈地退出去,真的绕着船身围了一圈木板,一直工作到天微微亮起来,再去掀开手冢的被子,看到的已经是一条粉色的鳐鱼。 “早上好。”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这么说。 他看见鳐鱼睁开顶部的眼睛,摆了摆细长的尾巴,又扇了扇宽大的鱼鳍。“……早。说不定这样比昨天更方便行动呢。” 莲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背,意料之中光滑又微凉的触感。他不禁想,夏天贴着手冢一定很舒服。 但鳐鱼甩动尾巴抽了他的手一下。“秋山……!注意一点,摸的地方……会痒。” 海之在床上扭动了几下,似乎掌握了诀窍,竟前后左右移动了起来。“秋山,把我放地上试试。” 于是莲捞起确实轻了不少的海之放到地上,虽然他本来也不重。鳐鱼在地板上滑行,一转眼已经出了船长室。这片海域的浪有些大,莲追出去,看他跌跌撞撞地往船尾去了。莲庆幸自己昨晚围了木板,不然海之大概已经落水四五回了。他看海之一间间开着门的房间逛过去,就一路跟着。鳐鱼最后在船尾他们的餐桌旁说,“除了我有点矮,倒也还不错。” 莲忍不住发笑。“只有一点吗?” “稍等。”这回鳐鱼用力扇起翅膀一般的鱼鳍来,风浪甚至掀翻了餐桌旁的小板凳。但鱼鳍终究是鱼鳍,海之并没有飞起来。 “Evildiver明明是会飞的。”海之叹了口气,“怪兽还是不一般吧。” “嗯,大概是吧。” 比昨天行动轻便了,海之显而易见地心情好起来。莲也跟着乐。他给海之煎了蛋,还好奇地准备了乌冬面,想看看鳐鱼的吃相。海之先游上煎蛋的盘子,再离开时里面已经干干净净。乌冬面的碗也是同样。海之在桌上看着愣住的莲,“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莲惋惜想看海之笑话果然是没那么容易的。吃相优雅的人就是变鱼了也依然优雅,是他无知了。于是他又伸手摸了摸海之的背,还有那根细长的尾巴。啪,他果不其然又被海之打了。 “秋山,对应人体部位你想想清楚在摸哪里。” 鳐鱼一刻不停地甩着尾巴,莲又摸摸他的头,鳐鱼眯起了眼睛。 “……还可以。”

接近中午的时候,船在目的地停住了。周边的海域蓝得几乎像一块无机质的画布。鳐鱼望着头顶上的天,平静地陈述,“看来是可以看到对面的。” 莲气短起来。天越是一碧如洗,越是像一张网罩着他。手冢用尾巴一圈圈绕上他的手臂,跃到了莲的怀里。“不管能看到什么,我和你一起。” 莲沉默着,揣着冰冷的鳐鱼,一步步走向栏杆,好像他在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似的不久前,揣着戒指走向过亮的病房。他终于探出头去,在天蓝色中寻找其他的色彩。然后他们都看见了,那头的世界是黑洞般的一片漆黑,破碎的镜子,死寂。 “像是整个世界消失了一样。”海之好一会发出这样的感想。 是time vent吧,莲被提醒了。看来虽然当时假面骑士奥丁消失了,神崎士郎仍然存在。可如果只是普通的time vent,为什么他们会在这艘船上,而不是直接跟着一起倒回过去的某个时间点?这么看来,桥底也许不是去下一世,而是去time vent后世界的入口。 “秋山,你知道原因吗?” “我也没法确定……”莲退后几步,边走去自己阁楼上的房间,边如实说了他知道的time vent的事。 “原来神崎士郎连时间都能操控……”鳐鱼松开了缠绕住他手臂的尾巴,游到了床的角落。“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还得想time vent的对策。” 莲也缩到床上,他想是他疏忽,竟忘了time vent的可能。他心底腾起一股焦躁感,噬咬灼烧着他。他脱力地靠在身后的墙上,问手冢,“如果还有下一回的话,你还是要阻止骑士间的战争,是吗。” “无论多少次……如果能连神崎士郎和优衣一起救下来就好了……”鳐鱼说,“看来会很有难度吧。如果能留着现在的记忆,还要稍微好一些。” “到那时候,我还是要救惠里。” “好……”他听到海之在被单上移动的声音,鳐鱼绕着身体的尾巴又向里卷了卷。“也许连惠里也能……也许能赶在骑士战争开始前……” 海之说的明明是好的可能性,莲却觉得心不断下沉。他觉得太累了,连想象接过卡盒都嫌麻烦,连再走出这间房间都太过麻烦。手冢说的提案得拿什么做牺牲呢。他想手冢也很明白那几乎是天方夜谭。他闭上眼睛,让阳光给眼睑照出一片血红。 他们并排听对方的呼吸,手冢轻轻喊了声,“秋山,” 他听着。 “我不知道,能怎么办……” 莲深吸一口气,感受没有被阳光温暖的阴冷空气一点点灌入他的胸腔,把他装满,让他几乎可以飘浮起来。然后他缓缓把气吹出。“只是我们猜的可能性而已……走一步看一部……不要想了吧。” “这岂不是占卜师最不该做的事。”但手冢的声音带着笑意。 “不能迁就我一次吗?”他也胡闹着笑。 “现在可以。”他没想到手冢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鳐鱼游上他的大腿,莲把他捧起来,贴上自己的脸颊。鳐鱼张开鳍,把他的头整个包裹。他闭上眼睛,这次像浸在凉爽温和的海水里。海面上应当正好是夕阳时分,光线是他喜欢的强度,不会刺痛他习惯黑夜的眼睛。天空是鳐鱼的粉红色。他想就这样漂在海水里睡去,不要再有希望,也不要再有责任,不要有那么多他做不到的事、不想做的选择。 他就这样顺势靠着墙滑下去,滑入了梦乡。梦里他变成了一只蝙蝠,鳐鱼在海面上游,他就贴着海面飞,一路飞,似乎他们哪里都能到达,又哪里都不用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房间变大了,鳐鱼也变高了不少,现在有他半个人那么高了。海之拿鱼鳍推推他,他几乎要站立不住,忙摆着手臂保持平衡——他听到了身边传来的振翅声。 “秋山,看镜子。” 他于是转身看房间里的穿衣镜,一只黑色的蝙蝠回看他,脖子里还挂着过长的项链。 海之像是完全忘了先前自己怎么训斥莲,拿宽大的鱼鳍把他摸了个遍。“秋山果然是蝙蝠,毛绒绒的真可爱……” “你也注意点!!”莲腾空而起,叫得有如黑翼的nasty vent。 “那么一起去桥下吗。一直留在这里不是办法。”鳐鱼看着空中的莲,看似无害地摇起尾巴。莲用脚爪抓起他,撞开没关紧的窗户往船长室飞去。 就算是一起合作,输入坐标依然费了他们一番功夫。他们躺在木地板上,感受到巨大的船体再次移动起来。动力间里的仪器在他们身下小声轰鸣,略微振动他们的身体,他们感到踏实又害怕。没有比旅行更形象的走一步看一步了。 “秋山,你有没有看我们几点到目的地?” “没注意。” “那算了……” “嗯。”莲翻了个身,离海之更近一些,索性把一边翅膀盖到鳐鱼身上,自己毛绒绒的头贴着鳐鱼的身体。他本在心里暗嘲了无数次其他骑士一变动物就喜欢和别人贴在一起,可惜现在轮到自己,他承认,心境确实会发生变化…… 他自然也做不成饭了,去果园的树上摇下不少苹果。他拿前爪抱着一个细细地啃,看见海之照理是盖住了苹果。这回他听到苹果碎裂的声音,然后海之摆摆尾巴又移到另一颗果子上。说实话,他开始嫉妒了,为什么鳐鱼的吃相比较帅。 “?秋山,怎么又看我。要多给你留几颗吗?” “……不用了。”

船上不再有人类乘客,他们丢下了所有工作,依偎着在船尾看夕阳一点点染红天空。海之给他哼他一首都没听过的曲子。 “都没有歌词吗。” “因为是钢琴曲。”鳐鱼想了想,“你可以自己填。” 莲懒散地叫了一声,继续吹迎面而来的风。 天空从浅粉到深红,却不再继续变成深蓝。他们知道已经到了桥附近。 “什么时候去?”海之问莲。 “明天一早。”他脱口而出,虽然他们都知道在桥附近天色始终是一片红,辨不清时间。 “好。”手冢继续哼起歌,过了一会儿又停下。“秋山,你之前没有回答我。我们是一起去桥下,是吗?” “为什么会不是呢?”他尽量平稳地说。 鳐鱼盯着他看,半晌才说,“总觉得你要去什么很远的地方……也许是生前你太爱乱跑了吧。” 莲笑,“是吧。”听了海之的话,他终于下定决心。 以餐桌做床,大红的天空做被子,他们睡了最后一觉,鱼鳍和翅膀叠在一起,尾巴绕着脚爪。同时睡下,同时醒来。

莲最后一次准备抓起海之。他轻轻站在鳐鱼背上,海之的眼睛盯着他,“秋山,无论那边是什么样的世界,我还想认识你。” “……我也想这样。” 他希望到了那个世界,他们还有想认识彼此的冲动。他最后一次用脚爪牢牢抓起鳐鱼,张开翅膀向桥下飞去。他把海之放到桥下。 鳐鱼纠缠在他腰上的尾巴迟疑地解开了。“再见了。”海之说道。 “嗯,再见。”莲垂眼最后看了海之一眼。然后他再一次张开翅膀,冲出桥洞,冲过海之挽留的呐喊,径直朝上空飞去。如果神崎士郎确实用了time vent,至少他得记住这一辈子,记住这一场骑士间的战争。他对自己说,他来冒险,他来背负,这是胜者的责任。而如果那头不是太平的世界,这次他不会让海之一个人。 蝙蝠径直朝着太阳飞去,直到他感受不到自己的速度,听不到自己穿过气流带起的风声,直到他忘记自己还有没有在振翅,也只能看到白光。他觉得自己蒸发成了一股飞速攀升的气流,只是向上、向上,冲破云层,最终撞破了什么坚硬的结界。他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