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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濑最后一次来到“城堡”时,这里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衬衫背心的服务生领他上了二楼,然后恭敬地递上酒水单。失去了主人的“城堡”并没有失去以往的繁华,头戴面具的客人们从他脚下镂空的玻璃穿过,巨型系统还凭借惯性和一点衷心的鬼仁会组员运作着。而他是来给这一切画上句点的。 他落座的沙发一沉,是鹤野晚他一步到来的证明。戴墨镜的男人坐下就开始咂舌,眉头紧锁。鹤野担心他来西谷的领地会勾起不好的回忆,担心他被捅的、然后刚刚拆线的一刀,担心他会喝太多、太烈的酒。渡濑把酒水单往鹤野那里推了一半。鹤野皱着眉头接过,但墨镜仍朝着那个巨大的笼子,沉着声说,“真是个讨人厌的地方。” 快点办完事离开吧,渡濑好像听到了这样的言外之意。他打圆场道,“别那么急,等今天的斗技大会结束吧。不然扫了那么多客人的兴,可不得把我们抛尸海里。”他们的座位正对着最高处那个空落落的沙发。红灯笼还点着,西谷却是自然不在那里了。过去西谷总是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他。西谷自夸视力很好,连他杯子里倒了哪种酒都分辨得一清二楚。他又把视线投回酒水单上,这本算是他和西谷一起写的。 西谷刚进近江的时候,还是一个领带都不会系的毛头小子。他们在某一场活动上碰到,西谷藏在墙边,手上什么都没有拿。他去吧台添酒时被隐藏气息的人吓了一跳,问道,“你什么都不要吗?”青年搓了搓手,答非所问,“我不是很清楚…”他因为无聊,或者是不想回去应酬,把西谷——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拉到吧台前,一杯一杯鸡尾酒点给他看。那顺序忠实地出现在了“城堡”的酒水单上,连他口误,而调酒师没敢更正的新加坡首领也原原本本地写在上面。你是在取笑我吗,他问后来那个满头发胶,英文发音比他还好听的鬼仁会会长。怎么会呢,我是觉得渡濑哥这叫法特别帅,就拿来用了而已。西谷对他说话时语气总是很真诚,要把整颗真心都掏给他的样子,于是他每次都相信了。 渡濑把视线从酒水单上移开,不等鹤野表态,对站在一边的侍者喊道,“给我一杯新加坡首领。”“老大…”“这一点没事的。”他堵上了鹤野的话。嫩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流转,其上开着鲜艳的花,而酸甜的酒精下肚时,斗技场开演的锣声也响了。 “真是个讨人厌的地方。”鹤野点了根烟,又喃喃地说了一遍。

鹤野讨厌黑道,这事实就像西谷喜欢过度的暴力一样显而易见。他很早就看穿了鹤野的真心,因为鹤野不是他自以为的那样好的演员,这么说来渡濑自己的伪装也许也显而易见。锣声响过以后,男人们就乌泱泱地涌进了斗技场的中心。过去西谷从来不掩盖他露骨的打量他们的视线。他会仰着头,从他的指甲上分出一点心思去猜测选手的身份,嘴角带着不会消掉的弧度。这个腰带的缠法,应该是相扑选手吧;那个肩膀上的是枪伤的疤,看来是道上的人,是哪一个组输给了我们鬼仁会,可怜兮兮地过来做奴隶啊。西谷看到兴头上,就给他打电话,两个人隔着不到百米傻乎乎地装作咬耳朵,明明西谷的声音随着夜风就会飘过来。 渡濑哥,这个是今晚的主角,是我亲自培养的好货。渡濑哥,你喜欢吗。 他知道鹤野正刷着手机等煎熬的时间过去,于是在西谷看中的男人砸开最后一个对手的脑袋时,安心把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喜欢,他做了一个口型,没有声音。

“城堡”里的娱乐项目都是西谷策划的。本来近江没有办斗技场的生意,是西谷先在苍天崛试了,圈养了人,后来搬到“城堡”里来。组里一些保守的黑道很不高兴,觉得这是更脏的黑手党才做的生意,觉得西谷把在真拳派的恶习带到近江来。可是近江的哪个风俗店能像“城堡”一样客人络绎不绝,于是他们就说着世风日下,更厌恶他了。 真拳派在近江尽是一些捉风捕影的传闻,把他们说得像被切成两段也死不掉的生化武器。西谷喜欢玩弄他的奴隶,喜欢拿上了膛的真枪逼他们玩俄罗斯轮盘。传说他看到奴隶死了,笑得跟看上等的喜剧一样开心。渡濑并不怀疑,记得的却尽是西谷眼光闪闪地介绍那些熬出头的年轻人。斗技场里最后一个站着的男人举起双手庆祝,渡濑在主持人以先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西谷跟他讲了太多遍。渡濑哥,你看他现在多得意啊。听筒那边传来西谷喉咙里发出的咯咯笑声,明明出身那么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亲生父母卖到我的斗技场呢。你知道买他才花了多少钱吗?还没有你脚下那个肥猪暴发户今晚在他身上下的赌注多。渡濑曾经一定想过西谷说的,“出生差就只有实力和运气兼备才能活下来”,是不是他的亲身体验。但哪怕西谷愿意掏心掏肺地讲给他听,哪怕他们的身体曾经贴得没有一厘米的距离,他又觉得这好像有人要逼问他为什么喜欢找强者打架一样,轻率、无礼、不解风情。 起初他很看不起西谷,而后这轻率的误判变成排山倒海的好感回来,淹没他。那时他年轻气盛,靠自己的一对拳头从底层打到了近江若头的位置。而西谷当上干部的时候,看起来还和刚进他组的小喽啰差不多的年纪和外貌。鬼仁会那时候衰弱得很,全组人可以塞进一辆面包车。他们自从初代会长死了就在走下坡路,组员听说西谷是韩国人,更是死也不愿意留,一股脑地往其他黑道逃。后来那些组员一个一个地都死了,脸皮挂在西谷的办公室里。 西谷不高,皮肤又很白,看起来应该出现在电视或是牛郎店里,于是被他自动归在了东城会六代目的那一类,有点小聪明但不值得打的龙套角色里。他讨厌只会赚钱的黑道,讨厌少爷和人情关系,讨厌那些勾心斗角、闲言碎语,像一团缠着他的、甩不掉的烂泥,只会使绊子,在真正的危机和他的拳头前都不堪一击。他都没有正脸看西谷,说,进去以后各顾各的,我们组忙得很。言下之意是别想我来帮你。结果那一天,他在办公楼里险些迷路,寻到最高层的时候暗杀已经结束了。西谷在那老大的办公室里,往手提箱里装人头。西谷的小刀比声音更快地擦着他的脸过去了,渡濑哥小心。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渡濑转身去看,非常干净的一击,直中脖颈,没有多余的血漫出来。 他的脑袋嗡嗡的,心跳很快,像是喝多了酒一样舒服。他讲了一些夸西谷的话,太厉害了,其他人一定也会明白你的价值的。我们近江不是一个论出身的地方,不应该是。他好像还夸口说了一些等他当上下一任会长云云的话吧,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坐定了下一任会长的位置。西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听得泪汪汪了,说很久以前就听说渡濑哥打架亲力亲为,我很憧憬你。讲得渡濑也感动得一塌糊涂,好像眼前的青年是他唯一的知己。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别的心思,他们衣服都不换就在情侣酒店里亲作一团,那个装着人头的手提箱放在粉色台灯旁边。西谷好像擦了香水,但那味道被血腥味完全盖住了。渡濑从来没有和男人做过,也从没有想过要和男人做。但是西谷一喊他的名字,他除了面前的身体,就什么都不想要了。

西谷喜欢最庸俗的情侣酒店。蕾丝边的大床,粉色鲜艳得让人窒息的墙纸。其实渡濑第一次被领进去时吓了一跳。现在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整个“城堡”都是西谷的品味。鬼仁会的成员清扫斗技场里的尸体时,他把目光投向西谷专用的那张黑色沙发背后,哪怕在渡濑组和鬼仁会里,也很少有人知道西谷的起居空间里有个复刻的情侣酒店房间,更是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少次踏足那里,又在里面做些什么。 他在里面拜托了鬼仁会,或者说是单单拜托了西谷很多的工作。那些脏活西谷都完美地完成了,战利品的人皮面具像鲜切花一样吊在房间里。西谷在里面流畅地褪下所有的衣物,皮肤比粉红的灯更亮。西谷婉转的眼波悠悠地绕过半个房间转到他身上时,渡濑不能明白眼前的人有哪一点容得人拒绝。

斗技场里的尸体搬完了,又一批新人战战栗栗地被赶进笼子里。鹤野从屏幕上抬起了头,轻声嘟囔,“还没有结束。” “已经过半了啦。”他又说了几句调侃鹤野的俏皮话,于是后者闷闷地又把头埋进了手机里。鹤野的脑子比拳头好用很多,为什么他要选鹤野做若头来着,他又是否值得他挡的那一刀,已经想不清了。他的锐气早就在神室町hills,从枪伤里和他的血一起流走了。那一晚,他的拳头什么也没有做到。他只能傻乎乎地抱着自己的朋友看他老大的枪口。他被那个他看不起的堂岛家少爷救了,因为对方那个他听了都要头痛的计谋。 他没有成为近江的八代目。等他从麻醉中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鹤野给他带了一套西装,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告知他西谷像“疯女人”一样在外面乱闹。被这个疯子盯上,老爹你一定烦得不得了吧。“是吗,麻烦你了。”他拿过西装,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他没有说不。

渡濑又给自己点了一杯酒,感觉“城堡”里所有的喧嚣终于淡去,只有一支清甜的香立在朦胧里,像雾里的灯塔一样。自从那一回出院以后,他就开始能听清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西谷好恶心,像个怪物。鹤野从斗技场里捡了一个年轻人回来。那个满脸伤疤的男人阴沉地说,我听说老爹和西谷会长是兄弟。他不假思索地推脱。他开始讨大多数人开心。为什么黑道要在意民意、人心、任侠道。但是他不想再输,不想再被人摆布了。他害怕了。 他要求西谷不要再带人皮面具给他。

他借口要去洗手间,起身寻找那一支香的来源。那味道总是不远不近,像海妖的歌声一样吊着他。事实上他确实差一点踩空台阶。那是西谷喜欢的味道,木槿花,他特意从韩国搞来的香薰,只会在他们的房间里珍惜地用上一点。是谁拿到了,又是谁放在他的身边。 西谷起居空间的金色大门拦住了他,旁边的穿衣镜上映出了他失焦的眼睛和呆滞的表情,像一个傻乎乎的、迷了路的醉汉大叔,糟蹋他这一身昂贵的西装。西谷送他的西装,他出门前无意识抓的,现在才发现。 自从他要求西谷不再带尸块以后,西谷开始准备更像礼物的东西:五彩缤纷的衬衣、西装外套,上面繁复的暗纹好像他热情的具现一样,挤得渡濑喘不过气。那是西谷的品味,他根本穿不惯,也不觉得自己配得上那种打扮。但是他全部收下了,在家里辟了一块仓库,把那些衣服都堆在里面,然后在来“城堡”时,把衣服悄悄地带在包里,等公事办完了,在后半夜换上。 说来最后一次他去那个房间见西谷,也穿了这一套西装。他一走进房间,甘甜的清香和西谷一起迫不及待地扑上来。 啊,渡濑哥,渡濑先生,渡濑。西谷一边说,一边掀他妥帖地塞进西装裤的衬衣,把本没有褶皱的高级面料揉得一团糟。我好开心,好开心。好久不见,我好想见你,好想见你。西谷总是还没有开始做就已经哭得一塌糊涂,在他精疲力尽以后却支起身体,拉着他讲工作的事。哪一个人是渡濑哥的威胁,应该准许他去杀掉。鬼仁会这个月上交了多少收入,“城堡”的客流很稳定,最近奴隶里有可造之材。 “渡濑哥你看,我新涂的指甲油。” “你每次涂的不都是一样的吗?” “这个牌子的摸着更加舒服,还会反冷色调的光,衬我的衣服。渡濑哥,你摸摸看。” 他伸手。 “渡濑哥,我的头发也是新卷过的。” “已经一团乱了。” “渡濑哥,我美吗?” 他摸了摸西谷的头发,上满了发胶,手感很粗糙,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拼命打扮自己的廉价陪酒女,可是真正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应该是看起来更不费力的。但是他正喜欢这样的人,配他这个只在乎干架的败类正好。只有在西谷的房间里,他才敢小声地,发自内心地说一声,你最美了。这时他没有那么讨厌自己。 西谷咯咯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渡濑哥。

渡濑用两根手指夹起衣领,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清香包裹了他,好像是西谷在轻点他的鼻尖一样。原来木槿花那么淡的味道来回地染,然后被他锁在防尘袋里,竟然几年都消不掉了。他喝得太多,感觉刀口有一些发热,那里一定和他的脸一样红了。他往露台的方向走,路过西谷的沙发,一直走到玻璃挡板的面前。鹤野注意到了他,他看起来好害怕,真滑稽,有什么是他不能处理的。 他往下看,那一个西谷青睐的年轻人正拿着一柄武士刀,又一次立在无人幸存的斗技场中央。他扯着嗓子,好像是要跟那个人喊话一样, 我是近江的前若头,这里今晚就要收摊啦。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照。 那个年轻人挥舞着刀,发出嘹亮的、受伤的野兽一样盛怒的嚎叫,声音直冲云霄,震动了他扶在栏杆上的掌心。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看起来一定很傻、很可恨。 你就怨我吧。他说,声音被夜风吹远。

星野会长来到饭店小路时,离赵天佑报给他的时间还整整早了一个小时。是高部送他来的。讲究效率的男人扫了一眼车上的时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咽下他们星龙会本部到饭店小路,从一个犄角旮旯到另一个怎么可能会塞车的抱怨。“怎么办呢,会长?把车停到附近的步行街,我陪你等一下吧。” “没关系。”星野会长把视线直直地投进无人的街道深处。他下了车,寂静的小巷中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加阴冷。他的手杖笃笃地敲在水泥地上,昨晚下过的雨还没有干。佑天饭店门上贴着不知道是哪一个时代留下的小广告,红色的招牌也褪了色。赵天佑事无巨细地在短信里给他写了进门的方法:如果门没有上锁,请会长直接进来;如果上了锁,钥匙在xx小酒馆往左数x栋楼的xx号信箱下面;如果是数字锁…黑手党的隐蔽性从以前就让他觉得可爱,他把这藏宝图一样的指示交代高部打印下来,如今又站在门前把叠好的纸细细打开。 门转动把手便咔哒地打开了,会长几乎感到失落。饭店里好像开了暖气,流水声哗哗的。他刚在门口脱掉大衣,赵天佑就甩着手过来了。青年高得快要撞到天花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 “会长来这么早,我还在备菜。春日君出去买饮料了。”赵天佑在身上又擦了擦水,然后伸手去抓会长的外套。 他不知道怎么回,出声应和了一下,随赵天佑拿走他的衣服。“你继续,不用管我。” 青年在他打量装潢的功夫里泡好了热茶,走来时还随手拉开了一把椅子。“这的老板娘是我爸的表姐,等会儿做的炒饭还是跟她学的——会长,” 突然被点名,他愣了一下。从菜单上收回视线时对上了赵天佑的眼睛。 “看来是很期待我下厨嘛。”那双眼睛弯了一下,黑色的瞳仁藏到了睫毛后面。青年离开了他落坐的桌子,又到柜台后去料理玲琅满目的食材。 上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赵天佑还是横滨流氓的总帅,肉身之壁也不是过去的事情。那不过是一两周前而已。虽然赵天佑在被叛变的当晚就给他发消息报了平安,但是那之后亲眼见他还是头一次。赵天佑垂眼,很认真地忙手上的工序。过去他们异人三碰面,问题讨论到僵局时,他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星野会长看了一会儿,得不出结论,除了春日没有骗他,区区马渊和他的手下并不能在前任总帅的身上留下痕迹。他于是开口,这问题他过去每年问一次,“你最近怎么样?” “我正闲着呢。结果比会长退休还要早,真是惭愧。明明会长也被造反了…”青年好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就不知道怎么挽回。可能退位是我逃跑了吧,明明坚持了十多年…”他停下,皱眉,然后自嘲地笑了。 看来他问了一个赵天佑没有演练好的问题,星野会长想。赵天佑会把说真心话叫做出错,叫做他不适合当总帅的证据,而他,他没有那么专一地关心横滨流氓的死活,或是站在顶上的那个人是不是姓赵。他觉得今天的赵天佑显得格外年轻而已。他想要开口反驳什么,门咔哒地又响了,春日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

他第一次见到赵天佑的时候,婴儿还没有被冠上赵家的名字。 星野会长没有结婚。他年轻时忙于从星龙会干最脏的活的打手向上爬,回过神来会长的头衔已经吓跑了所有不是趋炎附势的女性。 星野会长比赵天佑的父亲更早见到赵天佑。赵天佑的母亲临产时,横滨流氓正和蛇华打得热火朝天。总帅打电话来拜托他安置自己妻子时,他隔着话筒都可以想象那个骄傲的男人上刑一般的表情。孩子在他接到母亲后的两周,出生在他郊区一间秘密的公寓里。总帅拜托得太急,他连家具都没有时间配齐。他和手下搬着两个折叠凳折腾了一整夜,直到阴冷的天光透过薄窗帘时,那个美丽的、年轻的陪酒女虚弱地擦去了婴儿身上的血污,确认性别以后如释重负地抽泣起来。她喋喋不休地用中文说道,这样自己妻子的地位就安全了,再也不用去陪整夜的酒,也不用担心哪一天被抓上飞机遣返的事情。星野会长几乎完全不懂中文,但从她的神态和只言片语里又好像什么都懂了。他脚步虚浮地走到洗脸台前,沾刺骨的冰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拨通了总帅的电话。 在等待电话接通时,他回想起自己喝干盏里的酒,加入星龙会的那一天。日本的黑道总把入伙看作一个天大的决定,哪怕年轻气盛又一无是处的混混其实也没有什么选择。那时眼里只有别人的钱包和便利店的折价啤酒的他,对待自己的人生真的看得比一个婴儿更清晰吗。但他还是很难想象世袭的系统。 电话接通了,那个比他小几岁的男人这种时候反应都是淡淡的,出生了,是男孩,那就好,谢谢你,好像自己的儿子出生也不过是完成了一件必然会完成的任务。赵天佑的父亲就是世袭的二代总帅,冷静、合理、身手极好、从不流露感情,在星龙会里也难找到这么完美的继承人。婴儿以后也会长成他父亲那样吗,他缺觉的头脑恍惚地想着,凝视着正在哭泣的,还没有姓名的生命。 那个年轻的陪酒女后来还是从饭店小路消失了,离她庆幸自己坐实了总帅夫人的位置也不过两年。好像是受不了窗外没日没夜的枪声,和丈夫手上越沾越多的人命,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星野会长如今还能模糊地想起那个萍水相逢的陪酒女的脸,也不过是因为赵天佑继承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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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会长和荒川时隔多年见面,又约在平安楼。上一次去完佑天饭店,高部叨叨絮絮地讲了好几天,说现在横滨的治安已经不是近江还没有入侵过的时候了,谁知道盯着他人头的都有些什么人。他最后完全投降,让高部来安排时间,才止住了自己二把手的口。结果他们车子刚开出星龙会本部,那边平安楼的经理已经在问能不能上热菜,会长对着手机发笑。 他和荒川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事情。主要是他在听荒川说,说他如何恋爱,如何生下孩子,如何把真斗养大,直到真斗脱离他的控制。又说他如何捡到阿一,缘分真是奇妙,捡的时候就像随手捡一条流浪狗一样,结果没有阿一他恐怕已经埋在近江的花坛里。荒川说得聚精会神,吃完烤鸭才想起来还没有问星野会长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会长干笑着抿了一口酒,不情愿地被拉回他单调的生活,“我也就那样,说来说去都是星龙会的事,哪有你丰富呢。” “如果不是一门心思忙星龙会的话,你也是做爷爷的年纪了吧。部下里没有人生了孩子,认你做教父什么的吗?” “哪有那么熟呢。”他立刻摇头,“再说谁把小孩带到黑道的本部去。”一边说着,他心里倒是下意识地想到赵天佑了,又急急忙忙地把那个想法赶出去。 荒川似乎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咯咯笑了,“我们也是老头子了啊,年轻的时候明明人都杀过,结果现在笨蛋家长一样,满脑子都是孩子的事。”

婴儿出生后又在星野会长家待了两个晚上,和他想象中哭个不停的情况比起来要安静不少,倒是陪酒女的母乳不足,他去外面无头苍蝇地转了半天才买回奶粉冲好,看到婴儿只是抓紧了奶瓶,沉默地狼吞虎咽时感到抱歉起来。 把母子送回给总帅后,下一次见到赵天佑时,他已经要上小学。 “叫…” 他和总帅跨年时约在星龙会本部碰面。平安楼这一天包场得要天价,于是星龙会的下属们被他打发去回家吃年夜饭,走得零零落落。傍晚时,横滨流氓的总帅和赵天佑带着几个保镖到来,男人一手搭着赵天佑,一手扯着自己的围巾,会长好像能看到他眼前闪过很多的词句,正不知哪一个才不冒犯而为着难。 “叫叔叔,你要叫爷爷也可以。”会长低头看,赵天佑包在一件圆滚滚的羽绒服里,手里攥着一只和他一样滚圆的玩具熊。“哈哈,肯定不记得我了吧。” 总帅剥掉赵天佑的外套,配合地说,“星野叔叔小时候抱过你,你去握个手,看看有没有印象。”赵天佑于是腾出一只手,朝他伸过来。他弯下腰,小孩的手比想象中的更软,也更温暖。赵天佑乌黑的眼睛半掩在浓密的睫毛下面,然后孩子抬了头,那双眼直直地注视着他——赵天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喊,“星野叔叔。”他至今也很难总结那一刻的感情。他最先想到的是赵天佑的眼睛,和那名陪酒女的那么像,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然后他想到那间尘封的公寓,每天早晨都有青白的天光漏进来,他会去阳台上抽一支烟。不知名的鸟鸣叫着,他很喜欢清晨的空气,也很喜欢那间公寓——他买下来的时候甚至没有考虑那么多现实的用途,毕竟作为安全屋,它离星龙会的距离半尴不尬。他想到最后一次去夜总会,那是他刚加入星龙会的晚上,他在里面花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他恐怕是那名陪酒女最穷酸的回头客,可能是他哭得太可怜了,她赏了他一个吻。他什么都没有跟她解释,但陪酒女好像什么都看透了。她放开他以后低低地说,不要难过了,我下个月就要嫁人,是道上的客人,还说不准我们谁活得更久一点呢。他的部下们不懂他为什么不娶一个妻子,好像他有选择一样。他在喝干那盏酒的时候已经把出人头地之外的事都放弃了,或者说那些常人的生活在他被丢到孤儿院时已经放弃了他。 他想以赵天佑的年纪,应该看不懂他的心思。可是那澄澈的视线像一面镜子,星野会长在自己的思绪里迷了路。总帅打发赵天佑去大厅里玩,他才回过神来。 他们谈到深夜。走出会客室的时候,隔音很好的墙外传来轻微的烟火爆裂声。赵天佑正拉着星龙会和横滨流氓的保镖一起讲故事,一个一个地问他们的出生。 “那么大家都是横滨人!” 他站在远处发愣,总帅在旁边摇了摇头,“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他说,想要接着解释,总帅又说, “明年四月他就上小学了。到时候就开始管教他,让他接触我们的生意。” “这么早吗?” “我那时候还要早一点呢。” 星野会长沉默了。进了横滨流氓,赵天佑就不会再喊他叔叔了吧,也不会再说自己是横滨人,不会再带玩具熊来。他不应该插手别人的家务事的,黑手党的事务更是如此,但他那天问了,“一定要世袭吗?孩子还那么小,万一他有其他的才能呢?” 他问完这个问题以后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赵天佑的童声和烟火声温柔地回荡着,然后他清楚地听到身边的男人呼吸,开口,“在我们的世界,其他的才能有什么用,难道要给我们写诗吗。会长的意思是,让他成为一个有用还是没有用的人,我需要三思。但是我想这个二选一的答案非常清楚。” 那么祝你新年快乐,总帅颔首致意道,至于我们,过节要到下个月。他拒绝了星野会长准备的红包,招呼赵天佑离开。 有用的人,这个词扎在了他的心里。过年以后,一个刚加入星龙会不久的青年带孩子来星龙会本部——那男孩在青年的老家读完了小学,初中要来横滨念。男孩活泼得要把总部的房顶掀翻,他想起总帅的话,问那个青年,他未来要加入星龙会吗。青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没有那样的打算,如果这孩子能念的话,我还想攒钱送他去大学呢。会长摆了摆手,这样就好。他在心里默默地下了个赌,如果男孩进了高中,他就要去劝总帅再考虑一下。 那个下属的孩子不到一年就被发现是星龙会成员的儿子,在学校遇到了霸凌,两年以后便辍了学,加入了星龙会。会长记得他喋喋地提醒进了黑帮就没有回头路,那孩子不耐烦地打断道,反正我天生就只能这样。应该报考高中的那年,他死在一场无聊的火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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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川的那个若头带人闯进星龙会之前,那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他热了赵天佑上一次见面给他带的炒饭,高部一脸紧绷地在一楼走来走去。荒川才死了几天,死在和他见完面的回程,他的二把手似乎觉得危险还没有过去。现在想来,简直像地震前的狗一样灵。他劝了两句,做黑道哪有好死的,时候到了就是到了呗。 高部的表情变得更像是在忍耐什么痛苦了。“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我刚从叛变里把老爹保住才不是为了…”高部续不上那句话,惹得他过意不去了,肯定了几句又躲到二楼的会长室里。警报响的时候,他好像睡着了,醒来听到楼下砰砰地响枪声。他的手机也凑热闹地响了,打开一看,是赵天佑发短信来,很短的一行。 会长,我们现在就来。

那次跨年以后,他和赵天佑很多年都没有寒暄以外的话。饭桌上,他和总帅说话时用余光去瞟安静得像一个摆件的继承人。赵天佑变得冷静、合理,拒绝与他有关。 直到一个冬日的午后,那一天的事情到现在他也不敢多回忆。他趁阳光好的时候出来偷闲,在他们和横滨流氓地盘的交界处捡到了受伤的赵天佑。那时候少年好像是读高中的年纪。他先认出了黑手党爱用的青龙刀,才注意到把自己藏在墙边的人。赵天佑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执意不肯给他手里捏着的烟。 他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如果点上的话就是现在。” “还是不要吸比较好。你是总帅的继承人,不需要靠这个来讨好谁。” 少年失笑,看起来不耐烦又困惑,“我只是想试一下。” 后来他们又僵持了许久,互相瞪视的时候他想赵天佑的眼型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也还是只能从中反射自己。他说,你穿得太少了。赵天佑笑出了声。少年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解释说,只是被刀划到而已,不要告诉我老爹,他肯定又要训我。他应下来,我又不是你家的部下,然后把赵天佑带到自己的安全屋里。暖气一整年没有开过了,有一点轻微的霉味。 “星龙会和我们不是敌对的吗。”他把人放在床上,处理伤口时赵天佑说。 “星龙会没有气量小到趁一个未成年的小鬼之危。” “已经和蛇华单挑的也是小鬼?”他消毒到一半,赵天佑往后撤,伤口又渗出新的血珠,少年面无表情。 他本来搬了一把椅子,干脆也坐到床上,木板床吱呀地响了,好像整个房间都和那旧弹簧一起震动。他再次拿着酒精棉伸手,“那就当我卖未来的总帅一个人情吧。” “蛇华这么多年还在。”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赵天佑不会回他了,又找话道。 “据我老爹说是垂死挣扎,他们肯定也这么想我们呢。这么多年还在。”他把渗出来的血都擦掉了,开始比划纱布尺寸,赵天佑接着说,“烦死了,最近不分场合地冒出来。如果搞得老爹给我也安个保镖怎么办。” 他不置可否,楼上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从房间一头踩到另一头。 “我今天杀人了。”赵天佑说。 他的头顶上传来模糊的人声,欣喜的,脚步声又从那一头踩回来。他感觉有点缺氧,看来是暖气把房间烘得太干了。“你爸…”这句话开了个头,又被他掐灭了。他说,“我也杀过人。” “烟就是从那个人身上扒下来的,想着搞个什么纪念一下。”赵天佑顿了一下,“开玩笑的。我是在找止痛的东西。我还在他口袋里看到白粉了,难道蛇华的人不但卖,还自己磕。我倒出来看了一会儿…我老爹考虑过卖这个。星龙会呢?” 赵天佑每说一句,他就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更稀薄了一点。他们对话的频率越来越慢,他困难地开口,“我们不卖…我想你爸也不是真心地考虑过。” 赵天佑嘟囔了一句,大约是说他怎么知道。他确实不知道,站起来放医药箱,然后又拉开一个柜门想找干净的杯子倒水——只要他可以不用看着赵天佑。可是又过了一会儿,也许其实一分钟都不到吧,他又觉得房间里太安静了,于是扭头。 赵天佑正直直地看着他。而他也忘了应该抛一个话题,或者移开视线,等注意到的时候,最后一点语言能力也像沙一样流走了。赵天佑长得太快了,每一年都变得不一样。哪一年开始比他高了来着,又是哪一年开始、然后又不再蓄发。他打耳洞了。他开始戴项链,那是一个什么图案—— “会长想要干什么?”赵天佑问。 “什么?”少年看不出情绪,而他大概做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你每一次见面都在这么看我吧。我很早就想问了,我是你的什么?或者说,你觉得你是我的谁呢?” 你好像没有结婚吧。少年说,我听说了,我出生的时候妈住在你那呢?管家一个劲地说她好看,然后又说我像她。明明她走的时候我才两岁,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知道他想我怎么反应。 你呢?少年站起身,然后靠近他。他的面孔在背光的阴影里模糊,然后又被打开的白炽灯照亮。我像她吗?还是你看着我回忆自己的过去呢。还是说,我像你儿子吗?你想要我怎么做,说说看吧。 少年说,我学东西可快啦,还没有人失望过呢。我什么都可以实现给你看的。 少年的眼睛像无机制的玻璃珠一样,他背靠碗柜,被视线钉在原地。少年黑色瞳仁里的他颤动了一下,做出迷失的表情。 楼上爆发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少年皱起了眉。等声音过去,赵天佑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忘了我说的话吧。” 他喘了几口气,知道他才是得救的那一个,回答道,“我已经忘了你指的是什么。” “我该回去了。”少年轻声说。他往赵天佑手里塞了一盒他头疼时候吃的药,效果应该通用吧。赵天佑对他笑了一下,拿上放在门边的刀,飞快地下楼了。整个楼道里都是他的脚步声,灯光一层一层地亮起来。 他靠在门上点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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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手机的时候,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已经带着手下把门堵了个干净。他看了一眼他们的代纹。好吧,这时候还会有谁。领头那个像蛇一样的男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问他,“你还要联系谁吗?” 他“不”的音刚发完,就感觉一发子弹钻进了心口。

他这辈子实在是去了太多次平安楼。蛇华彻底从日本销声匿迹的那一年,横滨流氓的总帅在饭桌上告诉他和善熙自己准备隐退了。那时赵天佑论年纪应该才大学毕业,当然星野会长知道他已经在组里做了多年的干部。出门的时候善熙拉着他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等总帅走了立刻问道,“你见过他家的少爷?” 他明白善熙问这话的意思。张口的时候各样的片段一口气涌上来,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赵很好,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他觉得自己还说得不够,但善熙只是嗯了一声就放下了这件事,手插进皮衣口袋里和他道别。 赵天佑上任总帅后的第一次开会,他又来早了,应该是故意的。他站在红灯笼下,看新总帅从一辆全黑的车里钻出来。赵天佑看到他后,墨镜下的眼睛隐约地弯了起来。横滨那天下雨,总帅朝撑伞的部下摆了摆手,然后几步避开水塘跳到房檐下来。 “会长。”赵天佑的语气轻飘飘的,项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来,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上去吧。”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说道。 赵天佑拉开殷红的门,很标准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一前一后,迈进没开灯的大厅里。 他说,“你的父亲一定很为你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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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星野龙平在星龙会的本部前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入了临近的红灯区中。泡沫经济时代,他被更加年轻英俊的门童取代。工作了三十年也没有攒下什么钱,全部投进了彩票和烟酒之中。付不起房租以后,他拿最后的积蓄在便利店买了很多酒。新年的烟花声里,他在公园里用纸板挡风,酒精浸润的身体逐渐变暖。

很久很久以前,星龙会和横滨流氓最终还是没有达成合作的协议。他杀死了很多横滨流氓的人,从打进饭店小路以后就没有再数。那个年轻的总帅消失了。星野会长从来没有见过赵天佑,直到——有一天他在警报声中醒来,年轻的黑手党正冲破他的房门。他一看那青龙刀的锋芒就知道了来者的身份,赵天佑拿刀割开他的喉咙。

很久很久以前,那名陪酒女产下婴儿以后,很快就安心地睡去了。他把婴儿用三件衬衫包好,放进投币的储物柜里。横滨流氓的总帅没有当面反驳他家里进贼的说辞,但他想自己被看穿了。后来陪酒女还是消失了,总帅还是有了儿子。星野会长在往后的很多年,都下意识地算着婴儿的年纪。他在横滨的街头漫步,寻找,又躲避着记忆里的孩子。

这些幻象在星野会长的走马灯里沉浮。他想起那间公寓青白的日光,婴儿圈住他的手指,想起那一只玩具熊,和像玩具熊一样柔软的孩子,想起少年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脚步声在楼道随着灯光远去,想起下过雨的饭店小路,暖和的房间,赵天佑在做饭——那一刻他们多像家人一样,如果他曾经成家的话…(会长想要干什么?)他想起荒川的尸体,冰冷而又平静。想起那个被枪击中脑袋时还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他的父亲很快也死了,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浑身都是酒精和呕吐物的味道。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他想起那个给了他一个吻的陪酒女,不知道她的丈夫私底下是不是一个还可以的人,不知道她有没有活得比他更久一些。(会长,我们现在就来。)他想起荒川的父母,想起这么多年每一个被他杀死的人。(不用着急过来,赵,黑道都是不得好死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说说看吧。我什么都可以实现给你看的。还没有人失望过呢。) 他已经很难呼吸到氧气了。他艰难地张开嘴,睁开眼睛,“你…” (你是我的谁呢!) 他还想要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可是少年人往后退了一步,脸模糊了,所有的记忆、幻想,发生过的和没发生过的,说过和没说过的都混在了一起。(会长,忘了我说的话吧。) 他已经什么都无法考虑了。所有的脸一个个淡去,善熙、荒川、高部、那个忘了名字的少年、赵,最后只剩下他和他的人生。星龙会的代纹,闪着金色的光。这样就好,他想,他陷入自己的办公椅里,感觉他向空中飞去,或是天花板向他落下来,然后就只剩下黑了。

赵天佑出生在庆锦饭店。从记事起,他的世界就是蜿蜒的后巷小路、几十级台阶、红灯笼、肉包子、熏人的油烟味。赵天佑记事时就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赵天佑没有去过中国,在上小学前却是中文说得要更多一点。赵天佑是横滨流氓总帅的独生子。 饭店小路的楼宇层层叠叠,铁板做的棚屋见缝插针地增生到破旧的水泥房子上,把日光遮得更加干净。非法移民的聚集地大抵如此,好像住地也和人一样见不得光。可是赵天佑有日本护照,在这里是一件稀奇品。他可以去上学,可以上普通的小学。庆锦饭店也是个异类,干净风光得好像中华街上最出名的北京烤鸭店,屋内用白炽灯堆出过冷的天光。可是庆锦饭店又窝在聚集地的正中心。赵天佑的房间离对面的居民楼只有半只手臂的距离。他最早被教育的事情有三件。一,不能碰墙上的开关、尤其是关宠物老虎的那一间。二,永远不能拉开窗帘。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父亲没有解释,自己推断出会发生和老虎出笼一样可怕的事情。 其三,永远不要提“横滨流氓”,永远不要说自己是总帅的儿子。在饭店小路内,这本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和他在同一个世界的人心知肚明,“公子”和“小赵”的称呼在不同场合转换恰当。在饭店小路外,他扮演中华街附近常见的又一个华裔孩子。如果是日本的其他地方,或许他会受到排挤吧。但横滨的同龄人见怪不怪。学校里的同学见他成绩和脸蛋都好,就黏糊糊地凑上来。 和华裔几乎所有的父亲一样,赵天佑的父亲也是一个寡言的人。他有效率地给赵天佑命令,指正他犯的错。总帅给部下指示时鲜少说明原因,他把这习惯也带到了和赵天佑的相处里。就算是庆锦饭店里赵家的住处,保镖、干部和顾问不停歇地光顾,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又从哪里分割。实际上大多数时候,赵天佑的父亲连数落他的时间都嫌可惜。只有实在看不过去,就说一句,你这样要没命的。赵天佑从小被要求习武。赵天佑受到的教诲多半是不字开头的。赵天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在防备各样的风险:刺客、内斗、叛变。好像活着是一项尽力才能维持的目标,而相同的任务也加到他,总帅接班人的身上。 赵天佑的儿童房和庆锦饭店的任何一间装潢一样,红木、镶金。总帅的接班人不可以拥有可爱的儿童房,赵天佑不多的玩具也要谨慎地收进比他人高的抽屉,只能在学校或是夜深的时候把玩。他的床从一开始就是大人的款式。经过十余年,赵天佑才长到他房间的尺寸。“天佑”,也是一个标准似地悬在他够不到的天上。这是一个除了父母训斥时会连姓一起带上,就没有人用的名字。是父亲起给饭店小路听的名字,与横滨流氓唇齿相依的华裔住民们把这两个字放在迷信的愿望里。庆锦饭店是饭店小路的神社。这名字放下一根绳索,赵天佑攀登不上,至少郑重地系在脖子上,像套一枚戒指。

马渊昌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从中国沿海的村庄漂流到饭店小路来。马渊昌的生父,一个不知所踪的日本人,给他的母亲留下了马渊的姓,和横滨这个他故乡的地名。母亲住进了一家中餐馆的楼上,做洗碗工。她一句日文不会,马渊昌四岁时却从餐厅老板的孩子剩下的图画书里念出了一寸法师的故事。老板惊异,扣出几枚硬币给他买书自学。马渊昌翻字典,往韩裔的街区跑,竟成了店里能用英文和韩文接待的服务员。要读高中的年纪,马渊昌帮餐厅用英文撰写宣传词,老板实在对这样的才能坐立难安,劝他的母亲送他去学校读书。要让马渊昌这样的非法移民读书的话,只好拜托横滨流氓了,餐馆的老板指路道。母亲盘算的是更实际的事情。她把做三十年上班族的薪水和学杂生活费细细比对,决定一赌他的出路。 于是十五岁的那年,马渊家里少了一大笔钱,多了一套校服。可是在餐厅从后厨做到事实上的主管,再让马渊昌把自己塞到准备考试、上大学、公司就业、积累资历的流水线上,他觉得愚蠢。母亲没有瞒着马渊昌找横滨流氓搞身份,还借了一大笔钱的事情。反之,她与横滨流氓的成员见面时,特意把他带在身边。赵天佑恰巧也在现场。他小学开始就跟着组里的人了解他们的生意。马渊昌看到母亲把多年的积蓄交到组员的手里,换来薄薄的几张纸。钱已经交了,上学是木已成舟的事,但马渊昌起了新的心思。他记住了赵天佑的脸,还有校服的款式。那时候赵天佑还是好学生的打扮,练武的肌肉被学校的衬衫遮盖。马渊昌想,黑道是暴利。而赵天佑能混的黑道,他也可以。 一周以后,他和赵天佑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在午休时拦住了刻意独来独往的人。马渊昌开门见山,自认为面面俱到地用中文说,“我要加入横滨流氓。”赵天佑从未在庆锦饭店外碰到这样的事。饭店小路上的住民想要加入横滨流氓,就走到庆锦饭店里。横滨流氓的名字不出饭店,这是他们和同胞民众的默契。赵天佑无法处理,干脆绕过马渊昌,后者以为他听不懂中文,又用日文讲了一遍。赵天佑只好回头,礼貌地用中文拒绝了他。如果他记得马渊昌,这都是不会发生的事。可是直到赵天佑在半学期后来马渊昌所在的餐馆露脸,借口取家常菜的经,他都没有发现马渊也是饭店小路的人。 那时赵天佑已经拒绝了他半个学期,马渊昌那时就很讨厌赵天佑,讨厌他无法掌控。他从零食送到他唯一的游戏机,又从藏赵天佑的鞋子直到把后者暴揍一顿,赵天佑都是同一个反应,他遇上了机器一样。马渊昌想要发火,却听出老板叫小赵叫得格外亲切。 赵天佑对他的态度一瞬间转换,当天就笑哈哈地领他去庆锦饭店。在他加入横滨流氓后更是殷勤,第二天学校午饭的时候拿出两个饭盒,“我蛋炒饭做太多了,分给阿昌一份嘛。” “以后就是兄弟啦。”他垂下眼睛很认真地说。马渊昌不能理解,但记得饭店里的人喊他公子,于是接过,夸了他的手艺。

进入横滨流氓三个月,马渊昌轻易地还完了母亲的欠款。母亲看到第一笔钱以先闹着要和他断绝关系,而后逢人便像马渊进了东大一般地炫耀。钱有富余以后,马渊昌找赵天佑去逛街。但凡组里还有另一个相熟的同龄人,他玩乐都不想找这个公子。马渊的日语有一些口音,学语言的那几年没有好的范本,后来发音习惯固定了,怎么也纠正不过来。赵天佑的日语是标准横滨人的样子,声调粘粘的,马渊昌想,一听就是条件优渥的样子。他高中时每次和赵天佑讲话,这样的念头都像小石子一样硌得他不舒服。 可是组里再没有像样的未成年人。如果不是赵天佑出声,恐怕他也不能加入吧。他想赵天佑要把他当心腹培养吧,这公子的头脑不错,心思太好猜,对他来说是很好的局面。马渊昌在廉价的西装店抓起一件若是不与名牌比较,便还可以糊弄的白色西装,计算着升到什么级别可以买一件名牌的真货。赵天佑笑了,“阿昌觉得星龙会更好吗?”他没有被扫兴,哼笑了一声,“我们都几代移民了,入乡随俗不是很正常的事。”“入什么乡啊。”赵天佑悠悠地反驳,拿起一件黑色的皮衣,“不过爸那样的中山装我也不合适,以后就这样,墨镜一戴,够流氓吧。”

进入横滨流氓的前两年,马渊昌看什么都新鲜。手上的积蓄不断增加,而托赵天佑的福,他得以把横滨流氓的生意和手腕都看一遍。可是然后他就看到头了。黑帮一样要熬资历。饭店小路外还有那么大的横滨,横滨流氓却守什么宗教的戒律一般,不侵犯星龙会和蛛巢的领地。他看出的商机总是因此被驳回。他知道组里的干部们不喜欢他,他们希望他再愚笨、忠诚一点。马渊昌厌烦这死气沉沉的环境,不过他可以等。他去读大学,他还年轻。

赵天佑没有读大学,这是一件让马渊高兴的事。 高三汇报升学计划时,他急切地想知道赵天佑填的学校是不是比他差一等。最近几次测验都是他的分更高一点。赵天佑逗猫一样晃了几下,把纸递给他,上面一片空白。他咧开后来那种招牌的似笑非笑,“难道阿昌以为我要写庆应吗?” “为什么?”庆应确实在他的纸上,而赵天佑几个月前还在和他天南地北地聊去东京的事情。 “感觉啊,大学也没必要念吧。当然阿昌想念是很好的哦,真有干劲啊,不愧是你。但是我就算了吧…”赵天佑懒洋洋地讲了一堆废话,然后抽回了他的那张纸,从座位上弹起来。 马渊还在尝试看穿对方突然的变卦,略微思忖后说,“你不要后悔哦?除了饭店小路什么都不知道。” “嗯…?”正往办公室挪的人站住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别人的桌上。赵天佑维持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不会呢。学费可以吃多少次烤鸭啊。啊干脆我来做吧!阿昌只要给我成本费哦。” 马渊昌第一次觉得赵天佑的日语没有那么刺耳了。但是后者的态度让他不爽。无论什么原因,他输了,他该看起来更疼一些。 那天马渊昌参加的社团休息,他们结伴回家。正是春夏交替,走到饭店小路,马渊昌觉得天助他一般,不知谁家的东西坏了,酸臭的霉味飘出来。他拉住赵天佑,话出口觉得有点唐突,“你再看看这里,仔细看看。” “什么啊?”赵天佑推搡了他一下。马渊想他的意思传达到了。 “我可是要去东京了。” 赵天佑刚才眼神一直在飘,听到他的话突然定在了开裂的水泥墙上。“那恭喜哦,”他又开始堆一些俏皮的话,笑容比声音延迟了几秒。这刹那刻在了马渊的心里,在他离开横滨去读大学后,还常拿来咀嚼。

赵天佑放弃大学的原因,在马渊毕业前就变得有迹可循。在马渊昌不在横滨的几年间,总帅隐退了,“赵”这名字传到了赵天佑的手里。在此之前,赵天佑已经把自己打磨成了一部做总帅的机器。令人胆寒的身法,与所有同胞称兄道弟的肚量,对所有事情只平等地抱有半分兴趣的、难以动摇或琢磨的态度。外貌是最后一步了。马渊昌带着学位,还有与同学创业变得更雄厚的资金,第一次在总帅的房间里见到赵天佑。赵天佑变得不苟言笑了,鬓角剃了,蓄了胡子,身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装饰,搞得像圣诞树一样。 “马渊啊,好久不见。”他被这个称呼硌到,甚至不由自主地鞠了一躬。 “我说啊…马渊,”赵天佑的嗓音也压低了,马渊想着,“欢迎回家,兄弟。”然后是更轻的,“做了总帅,就难交朋友了啊。所以旧朋友…你多担待我哦。” 赵天佑看似还是满脑子的人情,他应该可以安心了吗。他整理好脸上的表情回答,“说什么呢,赵。横滨流氓不都是一家人吗。”他本想要找赵解一下他推论了几年的谜题,你不会真的不想做总帅吧。多奢侈的困境,他把这个公子剁碎了也不能解气。如果是过去的赵,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就去刺探要害。赵天佑对他扬了扬嘴角,那是一个完美的,不含真心的笑。有什么改变了,或者他的问题已经太迟。最后他的推理卡在喉头。 “横滨流氓的未来就靠你了,马渊。”赵天佑在人来人往的房间内,公事公办地说。

马渊昌开始经商。赵天佑很少干涉。他听汇报,看账本,然后又很快忘记上面写了什么。他知道赵天佑记不住数字。他高中发现时取笑赵天佑说,算不清帐被别人知道是会要命的。赵天佑明显不以为然,搪塞到不是有阿昌在吗。 马渊昌开了贸易公司,从中国进货,再卖到中华街去。他打听合作对象的把柄,带身高两米的手下去中餐馆“谈生意”,要店长买他们的商品。他升到了参谋的位置,对赵天佑的汇报愈发精简,跳过他知道总帅不喜欢的情节。如果没有邓的插曲,他应该会发展得更快吧,聚敛更多的手下,甚至做空赵,统领星龙会和蛛巢,而不是像赵委屈地接受什么三分天下。他不在意赵天佑的去路或是死活,可不是后来的机缘巧合,他也没有想要杀他。 比他和赵天佑稍大一些的,有一个干部姓邓。背着组织开拓生意,给他直属的小弟多分红,雇佣了太多保镖,做法和马渊昌极其相似。邓的做法败露,被当作叛徒肃清了。这是前任总帅和参谋一致的要求。赵天佑忠实地执行了。邓被他亲手在饭店前乱枪打死,砍头,拖到笼子里喂给老虎。 所有的干部都被要求在场,参谋更是不能例外。马渊暗地里冒冷汗,直到发现那之后几天赵天佑眼睛一直是红的。马渊本是怕下一个轮到自己,所以仔细观察他的脸色,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收获。那是同一条街上的家人啊,赵天佑叹气后对他漏了这句话。马渊昌听到他说这种话就犯恶心。都是什么年代了,只会窝在横滨巴掌大的一片地里,搞丧家犬互相取暖的游戏。他不知道横滨外只有近江联盟、东城会那样规模组织的天下,也不知道异人三和荻久保的交易。 “祖辈聚在一起是为了生存,”赵天佑说,“现在看似我们势力大了,但维持大家能安心的生活还是最大的目标。大家想要发展,我当然理解。可是一些追求是会要命的。我们做头的,有时候就是要从他们的欲望中保护他们呢,是吧。哪怕那看起来是阻碍他们赚钱,或者是软弱。” 马渊昌认为他听懂了赵天佑的理论,也听懂了赵天佑对他的提醒。他在心里对着“软弱”这个词发笑,软弱的总帅,不少的部下们甚至不介意赵天佑听到这个称呼。哪有没有风险的回报呢,他想,赵天佑不就是软弱吗。他假惺惺地哼笑了一声权当附和。赵天佑也对他笑了。总帅真是讨人厌的工作,他险些想要告诉马渊,看到对方的反应又咽了下去。父亲的参谋本要求一并处死他的,甚至说若是赵天佑不做,他就另谋打手,赵天佑下跪求情才暂时作罢。他想起老人叹气,“小赵,马渊不老实、爱财胜过兄弟,为什么还要留?”老人问得他也一瞬间晃神了。总帅需要兄弟,马渊是他选定的兄弟。仔细想来,从他第一次知道马渊也是饭店小路的住民,就下了这样的决定。对马渊的欣赏、反感,在经年累月中,在同生共死的斗争与和平的经营中杂乱无章地添到他最初的决心上,又好像不过是石子入水,只是短暂地激起几片涟漪。 他记得自己的回答,“马渊无非是爱财,对横滨流氓没有坏处。”这一半是理,还说服不了老人,他又说,“参谋这个位置,我只有和马渊的缘分。没有兄弟怎么带领横滨流氓呢,爸不是也需要你吗。所以马渊是横滨流氓的未来。” 赵天佑想不出背叛他对马渊有什么好处,虽然他愈发频繁地考虑这个问题。横滨流氓实际上已经是他和马渊的二分天下了。爸的参谋跟他算,“陈、邓,已经背叛了你。”是他不会聚拢人心的意思吧,他回想父亲是怎么做的,前任总帅和人把酒言欢,讲他没有的传奇经历。

马渊拿贸易公司做生意时用假钞进的茅台,想给赵天佑喝。“中国你祖籍产的,没喝过吧。”赵天佑明面上还装作不知道假钞的事,以及他用这种手法贿赂了哪些官员。忽视他也就罢了,以前马渊讨好他的手法有这么粗糙吗,他忍不住地犯恶心。 “马渊,你觉得我也可以这样买通吗?”赵天佑的眼睛里没有笑意,马渊昌害怕了。他收到警告就可以了吧。赵天佑许愿一般地想,闭了下眼睛,叹过气后又笑眯眯地跟他干杯。“我知道马渊为了组里赚了很多钱啊,”他声音很软,“不要瞒我那么多事嘛。多伤心啊。”

如果马渊背叛的话,横滨流氓可不是直接裂成两半啦。赵天佑跟那个莫名其妙地漂流到横滨的爆炸头这么说。如果马渊也背叛的话,没有人望的总帅就不做了吧。他没有跟爆炸头多这样的嘴,只把他引向蛛巢那边。异人三开会的时候,只有胜熙身边永远有韩俊基跟着。他想,好羡慕啊。然后等在庆锦饭店,打发了剩下那一些衷心的部下,让他们不要白费力气。他把自己的结局交给马渊。

囚禁赵天佑简单得不真实。马渊昌先是狂喜,发现问不出赵天佑的那一半资产时又怒火中烧。“别开玩笑了,赵!!那些钱对你还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还能回去做总帅吗!!”他发狂一样地大叫,抽打眼前的人,他好像早就梦想这么做了。 “不关你的事呢。那一半钱是横滨流氓的,我死了也是他们的。”赵天佑笑嘻嘻的。横滨流氓像狗、像机器一样地团结,几十年没有做外人,马渊发愣,之后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预想到赵天佑会立刻把他归入外人之列。他又边打边骂了什么,赵天佑又回答了什么,他都不太记得了。只知道赵天佑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糟了,马渊头脑一片模糊,疑心他已经死了。这样就结束了吗,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摸赵天佑的脸,从头发一直顺着耳朵摸到下巴,然后摩挲了一下被他打开的皮肉。马渊把手指贴上赵天佑的鼻尖,地窖很冷,微热的气流像羽毛一样刮过。 气流让马渊想起了许多年以前。他和赵天佑两个人在一个春季的结业式以后走着走着,赵天佑没有看路,而他把他们带到了蛛巢的领地。那时他想干什么呢。他们遇到的不是蛛巢,根本称不上组织的一群混混油盐不进,他和赵天佑勉强打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狼藉。赵天佑头上流了很多血,走到离据点两条街把他一起推倒在小巷里。阿昌,等我休息一下,他说,眼睛开始失神。马渊感到很难过,如果没有这个他讨厌的公子,他刚才一定死了。他突然想握赵天佑的手,那时就这么做了。后者黏黏糊糊地靠到他肩上,给他校服的白衬衫又添上一片红。他的手掌被刺痛了,发现赵天佑手里藏着一柄小刀。“啊抱歉,这个是我的习惯。不是对阿昌有什么想法哦。”他听到对方用后来标志性的,开玩笑又像是求情一样弯弯绕绕的语调说,“但是阿昌啊,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好痛啊。把人杀了很容易,但是保护别人…很难呢。”马渊心凉了,以为自己被看穿。他的肩头一重,余光瞥到的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张脸,好像额头上的伤口是开玩笑的特效妆。他探了一下身边人的鼻息,瘫坐在他的身边。 饭店小路建筑间的间隙很窄,他想到如果现在地震,那些见缝插针的棚屋就会倾泻,把他们都埋起来。真是个讨人厌的街道,他想。在赵天佑醒来前,马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线无云的蓝天。

模组《夜灯》的kpc和他朋友的前日谈 有模组剧透 请注意

起雾了。月奈山渔村一整片都是雾蒙蒙的。大杉翔太站在片山家二楼的木质楼梯口,看女佣给片山家的公子擦身。白色的旧毛巾掠过背脊骨位置一团暗红的伤疤,床上的青年很不舒服地低吟。他被翻过来了,湿漉漉又充血的眼睛大睁着、盯着大杉,一言不发。大杉知道他又熬夜了,可卧室里的画架还是空的,毛笔散在地上,颜料溅得到处都是。他过去曾经更加在意片山的一喜一忧的,再艰难也要搜刮出一点话来宽慰他,可现在他习惯了,就像片山也习惯了他窥私般站在这里一样。 “昨天的那幅我丢掉了。”等女佣把他放到轮椅上,带上房门后片山才开口,语气平常。大杉捡起画具,拿到水斗边洗,“可越智姐来收稿前总还要写点什么,不是吗?”越智留美是片山的编辑。片山不置可否,杂乱的额发盖住了眼睛。大杉把他推到画架前,把工具一样一样地摆到他身边。大杉的动作很快,是干体力活的人,就像他在渔船上迅速抬起捕捞的金枪鱼,丢进冷冻室一样。片山越过画架看着外面雾蒙蒙的天,许久问,“这样的天会出海难吗。”然后不等大杉回答就提起毛笔,重重砸在宣纸上。 片山运笔很快、用力,只是时常横不是横,竖不在该在的位置上。他说摔伤的时候控制手部的神经也受损了,下每一笔前斟酌很久,可总还是有失误到不能接受的时候。他情绪平常时会扯掉宣纸,再换一张上来,情绪不平常时就弄得一地狼藉。今天只写了五张便有他觉得可以继续的作品。他从前是写隶书的,字写完就可以交稿,如今有了字只是开头而已。一个蜿蜒的“命”字,应着窗外的天气,灵感不言自明。片山洗掉黑色的墨汁,从五彩的颜料里拣了暗红色的那一支,掺水,绕着字开始打旋。 这样的写法是大杉教给他的。大杉翔太的父亲是片山家手下的渔民。大杉翔太和片山优心大学前都坐在同一个班级内,被街坊的邻居们拜托相似的题字和供画的工作。他们的作品总是排在一起,如今还有一些剩下的,比他们本人更加亲近。艺术的才能是普通人家的不幸。大杉本以为片山也逃不过继承家业的命的,只是同样是小渔村,还是分出了家境的区别。片山优心去城里念大学了,书法专业。大杉翔太和父亲一样从了远洋渔业,在海上一颠簸就是好几个月,把他的才情和希望也颠灭了。后来六年过去,大杉翔太跑完一趟船回家,听说片山优心也回来了。 “能请翔太来家里吃顿饭吗。”片山的父亲上门来这么问,语气比当船长时和蔼许多,“两个孩子这么多年不见了。”大杉知道这位头发仿佛几天内就撒了一层霜的中年人没有说的是什么。大杉翔太一向是善解人意,社交十分妥当的。如果片山也同样妥当,他们在外人看来当年就会是密友了吧。大杉疑心片山优心并不想见他,不想见任何人,但是他不会为此拒绝。 “你能把这盆花拿掉吗?”这是那天片山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他两眼通红地陷在轮椅里,好像要哭出来一样。第二句是,“画点什么吧。”片山搁下毛笔,划动轮椅给他让出画架前的位置。他没有多想,在片山已经写了的字上点红梅的花瓣——水墨画里冬天最常见的花种。还没有点上几片,又听到片山几乎失控的声音,“你不要画了。”这时才听懂片山的第一句,他要大杉扔的正是一束梅花。 “沦落到搞这些没有意义的风景花卉,还不如摔死算了。”片山从小就这么直白,大杉从小在旁沉默。只点了一盏灯的二楼黑洞洞的,黑暗把他们和楼下的世界隔开。片山撑着头看他,好像在求索,又好像已经蔑视他一样。大杉悚然地想,这还是从小认识的片山优心啊,还把他当作同辈的竞争对手,唯二两个被艺术看上的、幸运的倒霉蛋。他本怀着安闲的心情,只当是应看望旧识的酬,结果倒是他露了庸碌的底,比片山更加的狼狈了。 “等一下。”大杉说。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洗不掉的海腥味,滔滔不绝的浪声,令人作呕的酒精和饭菜香。他侧过头,抓起笔,上面附满了委屈、愤怒,炭火那样黑里烧得通红发亮的疯狂。片山是如何忍受这样的折磨,像是要烫掉他一层皮一样,像是融了自己作蜡放在笔上。他曾经是如何忍受这样的折磨,还要一天一天地画下去的,直到他们都燃尽自己的生活,直到他们都不再是人为止。他拿笔往画布上刺去,手也几乎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拖出干涸的红痕。一条又一条,一圈又一圈。最后放下笔来时,白色的宣纸已经几乎看不到原来的颜色。暗红色的漩涡把画面填满了,反衬得中央的“灵”要闪出光一样,原先字形上的粗糙都不明显了。片山激动地拉住失神的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再往后,再往后的事情都像梦一样。 他掐住片山,在那个下起雨的夜里。轮椅上比他更瘦小一些的人抬手挣扎了一下,于是他脱力,转而紧紧箍住片山的上臂。“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啊。爸最多也只能再跟五年船吧,三十岁前我就要结婚,养孩子…” “但是你明天还会来的。然后有一天,你会拿画给越智姐看。” 如今大杉的画真的要在月奈山的刊物上发表了,在新年的专刊出道,和片山的字分别占据封面和封底的位置。片山的“命”字长出了红色的年轮。他拿起金粉,细细地贴到纸上,暖和的反光扎得大杉心里也痒酥酥起来。所以说,一切都像梦一样。

“说起来,你还记得海鬼的故事吗?一个寻找大海的淹死鬼,如果你带他去海边,他就会径直跳进海里,再死一次。如果你也找不到海,他就会拉着你一圈、一圈在山里兜圈子,谁也不知道你们最后去了哪里。现在想起大杉画的漩涡,你当时是不是想起了我编的这个怪谈呢。”

十二年后,风雪交加的冬日清晨,窗外的世界白茫茫得和多年前的大雾天一样。大杉不确定片山还是否认识他,还是否认识庭院里那棵明亮的树以外的任何东西。十二年前,月奈山的人没有为大杉和片山的友谊欣慰多久,就担忧地说,大杉太娇惯片山那些无理的需求,也染上了他的疯狂。十二年后,大杉没有反驳高烧的友人的最后一个愿望,把他背到了庭院的树前,看着他闭上眼睛。大杉翔太从不反驳片山优心接近祂的要求,因为那必然是他们共同的疯狂。 可是如今,大杉翔太的梦醒了。他唯一的对手已经交卷,而他,艺术造诣已经与片山优心旗鼓相当的他,只留下活得长久这一个目标。大杉翔太离开了修道院,走入风雪里。

作品方面的好久不见。 近来趁着假期,从一个朋友家流到另一个朋友家,理行李的减法愈发熟练,已经接近炉火纯青。衣服冬天不用每天换,那么带内衣就好。这盘游戏应该不会玩吧,干脆游戏机也只带一只switch就好了。夏天时,带着两只行李箱回到遥远的地方,不考虑回出发地那样的归期。到达时所有的东西都是坏的,电话卡、空调、水槽、暖气。修理它们时有自己过去三年野蛮生长的生活被修理的感觉。新的身份规劝我早起、市侩、理性,我在凌晨冲澡时失控,允许词句和还未写出的情绪或妄想互相琢磨,成双成对连成可以被表述的样子。冲澡后头发都不擦,我就冲到桌前,在草稿本上吐出连不成篇幅的冲动。我写得很狼狈,而且总是要挨到开始昏沉、接近梦游,才没有几万种字和情绪堵在喉咙口的阻塞感,才不担心自己吐得好不好看。我因此迟迟不做更需要心力和理性取舍的修改工作,感受不到进步,原地踏步。我不知道自己的文字要去哪里,书店的书架上摆满了我不认识的作者和他们的声音。我在前几日终于不能忍受门外汉的心情,在店里细细把推荐柜台的小说都翻开,一个一个声音去聆听、审视。大多数的故事都那么像,我看完封底的介绍就能想象全貌,然后坐立难安。普通的人、普通的恋爱、普通的烦恼,几千万个声音混在一起,几千万种痛苦我中有你,把能碾碎人的苦难也重复得像只是掉了一把伞一样失真。我感觉我所有的体验伫立在他们声音形成的巨大旋风前,缩小、被裹挟、被吞没。他们的故事真的如我所料吗?我一辈子都看不完那间书店那天在贩卖的书籍。可是我太想看尽所有的表达,看到普通人的生活在故事里翻出新奇的可能性,这样也许我的梦就不会被困在我平庸的生活里、我就不会被困在平庸的故事里。我不要微小的调整、艺术加工,可是若不是跟着度过几十上百页的黑字,我又会错过了多少被封面和简介辜负的作品。我很恐惧,我不知道。 经过疫情,许久不见的城市大致还是原来的样子,朋友却不尽如此。我在过去无话不谈的朋友面前藏起了秘密、对话里的阴影选择不去揭开。我不知道那阴影是什么时候埋下的,是不是从前的我太过粗心。我不敢问疫情其中的空白,而主动娓娓道来的朋友笑称她在做自我介绍。我想我都还需要很多次练习,才可以体面又流畅地把三年讲下来。而另一些重要的人在关系改变后减少了联系,我还是感谢她们,我学习和不注意间已经到站下车的人道别。 年前最后一天,趁着城市里等待跨年的人潮还没有攒到最高峰前,逃跑一样逆流离开。打开空白文档,任现在最想要成形的想法拽着我信步漫游时已经过了零点,能够写字就是最好的跨年。我不少次做作地想,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坚持,也许我能忘记更多的仇恨,变成更心平气和而幸福的人。想完了,下一个想法定是下回写一篇什么样的文章呢,毫无逻辑。我曾经在课堂的习作里夸下海口说,我从未后悔做出的任何决定。如今仍是。

手冢躺在料理台上,淌血,缺少四肢。莲用沾满他鲜血的手心的拿起抹布,一块、一块盖住、挂在断口的边缘。同一双手切下了手冢身体的这些部分,并把它们一根、一根,递给了厨房外饥肠辘辘的船员们,像是他故乡的港口边,用长袍掩盖海腥味的教士分发长棍面包。流连于码头和酒吧,为惠里寻医问药时,莲总是不由自主地注视那一些夹在海洋与大陆间的人。 那时越是寻求,他就越是确定,不治之症的解药那类的奇迹只存在于海上。莲一边变卖家财——有他的,也有惠里的,他没有征得沉睡的她的同意——以攒一艘船,一边发现出过海的人各不相同:把船贱卖给他的富家子再也不愿靠近海边,说曾经求新鲜而向往的空旷海平面已然成为他的噩梦;觥斛交错中肌肉壮实的海员在他讨教经验时揽过他,推销冒险和活在当下的快乐;排队领面包的弓着背窃窃私语,还是再出一次海吧,家里嗷嗷待哺的幼子每天吃半个面包长久不了;教士在袍下闪烁的眼神悲哀,劝前一种人珍惜性命、安于现状,却自己应聘了下一日出海的船员。我也不是喜欢才做船员的,那青年在后巷里祷告时自言自语到。可是没有钱就不能救人了,莲在心里帮他补充到,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是对修士的嘲笑还是共情。 酒吧里的海员说,在真正出海前是无法确认自己是否会热爱大海的,但莲在上船前已经把我也不是喜欢才出海的纹进了意识里,因为他出海只是为了给惠里治病——他小心地算钱、小心地坐在她布满导管的病床边,仪器把她拴在世上,而她把他拴在人间。

是秋山吧。就是在莲望着那位矛盾的修士时,一个沉静的声音向他搭话。我想你还缺一个领航员。小巷里和他岁数相仿的青年额发略长,给本就乌黑的眼更添了一层阴影,因而莲觉得他本来清明的视线也蒙着薄雾。青年叫手冢,回想来,他从头就是一幅自来熟的坦然模样,好像他认识莲,比后者知道他要多好几十年。 他应该立刻阻止这诡异的自荐的,但手冢更快一步:我不要钱。 莲神使鬼差、又或者手头拮据地答应了。莲觉得青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他很久以后在船上回过味来,问手冢占卜师是否都是这样,手冢擦拭着他的水晶球一笑,骗子也可以做到的,我没有刻意培养这样的才能,所以你这么说……他皱着眉头没了下文。手冢极少露出不确定的表情,但莲至少还记得一次。还是第一回见面时,莲冲动地问手冢为什么要出海,一直胸有成竹的人眼神迷蒙了一刻。他移开视线,自言自语般说,为什么呢,我感觉我在寻找,家。他的讲法很不自然,莲却一直没有多想。 带我去找药吧,他对手冢说。 交给我吧,手冢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破灭的命运,但是我不服气。他在船长室里亲吻莲——青年和他不容置疑的魔力——莲别过了头,但递上了自己的右手。你知道十指连心吗?手冢摩挲他的无名指,莲不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秋山把心交给我,真高兴。手冢于是珍重地垂下视线,完成了他想要的动作。他们做过很多看似亲昵的事,在吱呀的木板床之上,包裹一切的浪声之下。莲说不清是怎么开始的,酒吧里的海员前辈们早提到过在海上欲望无处发泄时,对象的性别就变得不那么重要……莲是理解的,所以手冢第一次在汇报航向后没有离开船长室,而是环抱住他时,莲觉得这个免费的领航员索要一点酬劳也是理所应得,而且手冢弄痛他时,本来俯身的莲转身打了他,所以一切很公平、普通……手冢维持着脸上挨了一拳的姿势道歉,从碎发间露出修士那种悲悯的表情;手冢抚摸莲身体时总是带着审视的意味,好像在其间寻找什么答案;手冢做爱时也总是沉默,突然自顾自地流泪;手冢亲吻他时,莲想到生死与共,想到立约,却看不到爱情。他仅是客观地认为,手冢眯起时月牙一样的眼睛很美。他想,只要不是爱情就没有关系。

在一周前的清晨,当其他船员还在睡梦中时,手冢推开船长室的门。我找到药了,他在窗前点了晨曦海面上的一个方向,但是它周围的海域不太平,总是把人卷去不认识的远方。 既然躲不掉,那就只能去了,不是吗。莲把手搁在操纵杆上,你的占卜怎么说? 从来没有变过,说你是终要毁灭的命,但是具体的时机,我不知道。 莲扳下了操纵杆。那你给自己测过吗? 手冢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是告诉秋山的时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有些结果就像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们的船划开还没有被完全点亮的海面,朝着日出橙红色的光带前行。莲感到一阵恍惚,好像眼前起了浓烟,再定睛时,风浪平静,几乎像一潭死水,眼前的天地都泛着淡粉色,而海面上开着异色的莲花。他出神地松开了操纵杆,久违地冒出了大海很美的念头。前一次他刚认识惠里,两个人挽着手从海边的酒吧要回家,一开门正撞见了几个一身黑衣的青年聚在码头上。莲只是下意识地一瞥,但是惠里牵住了莲想要转身离开的手,看,他们是海员吧。 所以呢?他问,本不喜欢在海边久留,因为担心咸腥味会顽固地留在他的发丝和衣物中间,在多天后还在脱衣服时充满他的鼻尖。莲不喜欢在有任何浓烈味道的地方久留,他沾上的气味提醒他和干净的惠里不一样。在她面前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时,莲总想勒紧盖住自己脑袋的黑色布料,溶进黑暗里。 他们在埋葬自己的朋友。惠里看得很专注,莲也认命地定睛望去,站在最中间的青年紧握的拳头摊开,也许是骨灰的颗粒在风中起飞,向大海去——然后他又抓起一把。旁边杵着的同行人在抽烟,火光星星点点。 不觉得有点像你吗?惠里说。 我没有傻到做出海那么不要命的事,莲说,所以不用担心。 惠里摇头,我是知道的,我们不会白头偕老。你知道“今生永别”这个词吗,我觉得它也是下一生还想要遇见的意思,只要我们中先走的那个这么愿意说,我就满足了。她紧了紧捏着莲的手。莲说,我答应你,但我不信因果轮回的事,我不知道上辈子要做了什么,才是现在的命。惠里俏皮地说,那就是富有但孤独的人吧,所以你现在才没有钱,但是认识了我。莲哈哈地笑起来。像是被笑声吸引一样,撒骨灰的青年转过头来,濡湿的碎发和衣摆飘零,如同延展、被牵住的线。他施咒般呢喃一个名字,雄一——

手冢把手覆到莲握着操纵杆的手上,唤回了他的注意。秋山,我们回不去了,他说,真可惜。

这是一周以前的事。他们和船员说明了等死的情况,徒劳地把航行调转到了回家的方向,然后一起去看了仓库。也许还够一个人活着回去吧,手冢测算到,完成了领航员的最后一个工作。大家沉默,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们从没有准备远航。食粮吃完是在三天以后。昨天夜晚,饥饿的船员们聚集在休息室里,不是为了玩牌。手冢拿出了一副牙签做成的签。抽到的人会成为食物,船长说,这规矩大家应该比我还熟,开始吧。莲率先抽出一张,放在大家面前。脑袋凑到一起,干净的签,没有涂上红色。 签是我做的,最公平起见,我拿最后一张,手冢说着,把盒子递到了下一个人面前。越来越多的签摊在了桌上,空白的。莲看着表情平淡的手冢,好像他还只是在旁观其他船员玩牌,莲的心中酝酿可怕的预感。直到最后一个船员颤抖着抽出倒数第二根签,然后大笑着长舒一口气,手冢还是不动声色地取出了最后一根,放在桌子的正中间。浅浅红色,用铅笔涂在签尾的,他微笑,这就是命运吧。 平日负责掌厨的壮硕青年站了起来,眼神从惊魂未定已经调整成了渴望。莲拉过手冢,再夺走青年险些要当场斩首领航员的刀。他捏着手冢的手,僵硬得感觉不到自己用了多少力气。他说,我来,把自己和手冢关进厨房。 在裸灯泡下,莲抱头坐在空荡的料理台边,而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手冢开始脱衣服。

第一刀是手冢自己砍下的。 可以帮我擦一下吗?手冢话音刚落,莲的脸上沾到了液体,擦到一手红色。手冢单手扶着没入左肩的菜刀道歉。 在莲出神的同时,他们脚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血塘。莲把抹布都丢到他们的脚下。手冢像锯木头一样又抽拉了几次那把刀,让它没得更深。当莲能看到被切断的白骨时,手臂不堪重力地耷拉下来。菜刀抖得厉害,想要切断最后几层皮肉,却不断打滑,刮下更多的骨髓和红色的血、肉,堆在地上。莲终于迟疑地碰了那根手臂,看菜刀最后一次垂直地划下,他的手里一沉,听到了叮铃,有什么掉在地上的声音。 是一根签,从领航员不再紧握的手中掉了出来。它落在还没有被血浸染的灰白布上,莲清楚地看见它是空白的。 为什么?他失笑,刚问出口又几乎不想知道了。手冢急促地喘息,好像早就定好了回答,但被更焦急的拍门声打断了。是等得不耐烦的船员。莲把左手从门缝里交了出去,想起富家子沉重的声音总结道,噩梦。 手冢歪倒在料理台上,看起来陌生、不合理、不平衡。我的命运——他自顾自地说,然后眯起眼笑了,不管莲的反应——由我来决定了。接下来锯腿好吗?右手我想留到最后。如果那时候还有意识的话,我还想抱秋山一下。啊,大出血后比较难吧。 觉得我还会帮你吗? 那么你现在求助厨师,我想他会乐意接班的。虽然我死前当然更想和秋山独处……手冢探出手来摸了摸莲的脸,你要活下去。也许他已经看不清了,手指差点戳到莲的眼睛里。 雄一——我最喜欢的人,他以前也是个海员。据说他们的船迷了路,闹了饥荒,他第一个抽签被吃掉了。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手冢平淡地说,从此以后我给自己占卜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我会找回“家”。占卜说你是重要的人,一时我想着也许……手冢又自顾自地摇头,错误的可能性不再提了,这是我最好的死法,我要去找雄一了。 莲听着,听到老旧的灯泡在摇晃中带动天花板吱呀,外面觥筹交错,血落在料理台上,滴答。他把少了一只手臂以后轻得异样的领航员提起,摊开在桌上。我来,他拿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确认它的锋利。 下第一刀的时候,莲几乎在梦游。手冢配合地用紧握拳头的方式对抗痛苦,所以莲可以装作自己处理的只是一块可吃的食材。大片的血喷出来,挂在他俯身的胸口,温暖,像是惠里的拥抱,他想松弛下来,把体重压在她身上。温暖失去了,他锯到了腿骨,把体重压上去,一下一下地拍菜刀的刀柄。在船长室的床上,沉默的手冢一次一次地冲击他。活下去,他把莲带进死地;解药、可改变的命运、避免毁灭、家,他许了很多不过是愿望的预言,最后抚摸莲,给他下定义说,错误的可能性。 莲听到哭泣,他看到眼前蔓延的鲜红色,我好像杀人了,他听得到惠里为此哭泣。然后他看到料理台上手冢在流泪。对不起,完成你的工作吧,手冢许愿说,剖开我、吃掉我、战胜我、记住我、超度我。 你应得的,莲萧瑟地说,好像他也在垂死的边缘。 莲举刀向另一条腿。因着求生的本能,手冢边尖叫边挣扎起来。莲后退一步,看到苍白的他最后躺下,不动了。像是要结下封印一样、像是要献上祝福一样,莲提起手冢的右手,吻了他。你记得十指连心吗?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残肢继续流出黄色的骨髓,和红色的白色的脂肪鲜血肌肉神经混在一起。神秘的、自信的、仿佛高于人类一般的青年没有醒来,所有的愿望已经定型,莲切下了面前这具陌生尸体的右臂,没有兴趣再看它一眼。

天亮时,船已经驶离了粉红色的海域,海水过渡为牛奶一样不透明的白,然而粉色依然徘徊在天际线上,一个鬼影。厨房里没有手冢,莲把他的遗物送到了海底。然后莲坐在料理台上,刀插进他的大腿,放出的血滴滴答答,是一条红线,延展、渴望汇入这个已经充满血的房间、充满血的世界。今生永别,他对空气说。他等待饥饿的船员敲破房门。

————————————— 今生永别(今生の別れ)的解读取自搭档任务bond陨石秀暗组的夜场特典(你对好好的阳间梗做了什么 很久以前就和友友脑过sunless sea背景下美雪老师抽签作假让自己被吃的情节,如今终于写了出来,但是啊我写了什么.mp3

我曾经在花街告诉看起来永远像被带来上刑一样的他,如果我有你这样的皮囊和家世,我一辈子都不会难过了。我刚刚会完一个漂亮的小姐,敞着浴衣来阳台上吹风。我们学生来玩,钱都是平分的,他当然也有进去享乐的权利,但他永远靠着栏杆蹲在角落里。这是我难得比他高大的时候。我知道他是来看那个什么共产主义社团的社长的。他喜欢那个满嘴远大理想的花花公子,但却不敢对他说一个字,只在我们都进房间享乐以后,隔着门缝认真地看他和姑娘们行房事。 五月?我喊他的名字,确保他在听我说话。他没有喝酒但依然迷蒙的眼睛瞥向我,然后极不像后来那个彬彬有礼的他,清楚地说,你去死吧。他当时更不介意对谁展露锋芒。也或许是他那时太过不计较后果,没完没了地翘课发呆,一毕业险些谋不到职务,要落回他眼中的牢笼——他的家里去,他后来才万分小心谨慎起来。 他是一个对我没有用的人。我参加那些左派什么主义的聚会只是逢场作戏、为了认识有钱的少爷,而他把那些主张太当真了,钱也算不上很多。我曾经报着有钱朋友一个不多的念头,献过几次殷勤,被他不太有礼更不热情地堵了回来,便再不试。但他喜欢自讨苦吃,我喜欢看人不痛快,竟常常像朋友一样结伴去花街了。他说那个社长可以提醒他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善良的净土,一边说,看向房间里的眼睛一边含着渴慕。 听说他也要被派来参军的时候,我笑他曾经恨天恨地,最后也没有比我们高尚。我带了好酒去欢迎他,或者说是看他笑话。他没有表情地饮下了我劝的酒,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然而聚会接近散场,他已经喝得云里雾里,却小声喊我的名字,问我又讨了一杯。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否不讨厌我了,然后看到他还是冷着脸、一言不发,只顾自己对着面前的酒杯。他毕业去警视厅的时候,我笑他是送死,后来却听说他在那里做得很好。只可惜兜兜转转,我还是没有说错,我们都来送死了。我听说他做警官的时候,结识了很多人,包括那些他不该结识的。看到他仿佛意识不到应该适时提出离开我的房间,我突然确信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而事到如今想听一些漂亮话的,没来得及醉去的我,渴慕地看着他,知道我已经什么都得不到。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地望着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地笑了起来,说道: “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着我,我来替你数拍子。” 说完她便把那个年轻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地、柔柔地数着: 一二三—— 一二三——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白先勇

夏夜,从虚掩着散热的窗户吹来一阵过急的风,卷起被角擦过了莲的面颊。合格的混混不可以在风吹草动中安睡,于是浅眠的他惊醒,在昏暗的街灯和月色中对上了隔壁床上手冢的目光。窸窸窣窣的声音,手冢垂下视线。莲眯起眼睛,看清了他坐在床沿,右手把一个小盒子按在腿上,左手反复划动。莲想他大概要划火柴。 他可以就这么躺下重新入睡的,或是在关上那扇扰人的窗之后睡去,然而他的视线移到卧室的中央,城户打着地铺酣睡。莲掀开被子,披上自己的皮外套,跨过打着呼噜的室友。手冢这才抬起头,黑色的眼眸昏暗,沉默,难得地等莲开口。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得的,手冢啰嗦时极端地固执,但沉默时也全然地缄默,像一个他心目中合格的先知,不可以全盘托出所有预见的奥秘。但是为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觉得手冢反常呢? 在安静的对视中,他指了指手冢腿上的火柴盒,“我来吧。” 占卜师移开了视线,极轻地说,“那么去楼下吧。城户累了,跑那么远去找你。” 他顺从地点头。

花鸡的大堂只坐两个人显得过于开阔,甚至在初夏引来心理作用的寒冷。他们在房间中央的圆桌坐下。秋山莲烧水,泡茶,两人份的,随后终于帮海之点上了那根火柴。他们看那一点点火光慢慢沿着木棍往下,快烧到莲手指上时,他甩了甩手,火就灭了。 而占卜师还盯着秋山莲的胸口,那根火柴刚燃烧过的位置,又像是只是把视线停在了一个适合想事情的地方,心思早已跑到几年开外。他总这样了,眼睛对着鲜活的人,看的却是别人临死的模样。莲感到短暂的悲哀,【为什么?为自己在他眼中始终是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吗?因为自己是一个他的难题,一个需要被改变的命运,一片他的过去投下的阴影,而不是莲自己。】 莲从不让手冢轻易如愿,于是他打破死寂问道, “你又看到了什么。” 手冢的视线终于四处转了转,最后回到自己面前氤氲着热气的茶杯上,轻声但确定地说,“我在算,婶婶在亚马逊能遇到几个她觉得不错的男人。” 然而他言讫后给秋山莲的那个勉强的笑暴露了他在说谎。因为这粗劣的回答并不好笑。但莲只是纠正道,【为什么不戳穿他?】,“是亚马逊同好会吧。” 占卜师又一次机械地笑了。 他们几乎默契地收回了各自阴沉的、和玩笑全不相称的视线。平日里,彼此都不爱听的话丢给对方,就该分开了。然而莲不想走。他把杯子里的茶喝干了,然后站起身又去煮水,要用这动静催促手冢也发些声音一般。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想念占卜师那一段“再这样下去你会走向毁灭”的说辞。那意味着手冢占卜时看到的东西一如既往。而今日支吾的城户、晕倒的优衣、负伤的他,让莲直觉有什么难以挽回的危机已经冒头。【自己什么时候也谈起了直觉、占卜?然而在骑士战争里,生离死别都不是无稽之谈。他当然可以忧虑。】花鸡的大堂太空了,足够很多镜世界的怪物从四面八方偷袭他们。莲翻婶婶留在吧台上的世界地图都看不安稳,总觉得有恶意已经隐藏在涂满夜色的玻璃窗内,立起了带毒的尾巴。

“明天早上我还要去摆摊。”占卜师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虚弱,因此这句莲本以为是他上楼睡觉前告别的话,听起来却像请求莲劝阻他一般。 莲盯着刚开始沸腾的水,率先浮出水面的水泡轻不可闻地破裂了。他的心像被羽毛划过一样轻微地不适,【骑士战争中可不能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应了一声。 “认识的客人打电话给我,说她终于鼓起勇气告白了,但对方的回应暂时还很含糊。” “让你再帮忙算算吗?” “嗯。其实该她自己去解读回应和想办法处理的,不要让我占卜的结果代替了她们的交流。但如果她只是想补充一点继续努力的动力,这个我可以给。” 但在莲听来,占卜师却还是不愿意去的语气。莲又把视线移到占卜师裹着右手的绷带上,晚上换药之后手冢有些笨拙地自己包扎,他则行了沉默地旁观这样的忙。切口不浅,但是没有到了需要缝针的地步。对于混混来说,只要不致命的伤都不需要处理的,只要等一段时间,也不害怕留疤。手冢的伤很快就要结痂了,暗红色的,坚硬的。比羽毛更尖锐的什么划过他的心脏,比如一根粗糙的柴火。 “你现在火柴也划不利索,不如把客人叫到这里来,还能给咖啡馆添点生意。”莲下巴指了指婶婶的卧室,“她肯定开心,忙前忙后,之后可能还给你加餐呢。” “那真是不错。”手冢略微笑了一下,就拒绝了,“只是现在说可太晚了。” 是啊。莲在心里这么同意了。水彻底开了,咕噜咕噜地震得壶在灶台上颤动,然而占卜师又低下了头,他们恐怕再次滑向沉默。莲关了火,手握上茶壶的柄。太烫了,就算裹着一层塑料。他条件反射地松开手,停了几秒,再一次握上去。他品味着掌心的刺痛,拖过手冢面前的茶杯,就往里添滚烫的水。 “那不如让城户陪你去吧。他空得很。” 他清楚地看到占卜师颤动了一下。【怎么,你也觉得冷吗?】 “…不要了吧。”手冢拿过杯子啜了一口,闭上眼睛,眉头紧蹙。他僵硬地耸着肩,好像憋了一口气。莲等待着,感到避无可避地。 “秋山, “如果客人问起约会地点…你会选哪里?” 【不是的。他没有说的不是这个。】 “海边怎么样?”莲看向地图上东京外的一片蓝色。东京湾被太多大陆围住了,算不上真正的、一望无际、自由的大海,就好像——【像我们一样。】 “商场、游乐园、电影院很难出错,但我最推荐去看海,得抓紧了。再过几周,等大家都想到要玩水,就没有情调了。” “真像秋山。你没少带她去吧。”一声轻笑,听起来又是漫不经心地。 “觉得我不能换位思考的话,你倒说说看,你要推荐她们去哪里?” “去酒吧听音乐吧。各种庆典的市集也很好。”手冢回得太快了,语气又太坚决。【为什么?】这个疑问卡在莲的喉头,【为什么不敢问?】莲想起手冢对着咖啡厅里的cd和婶婶优衣如数家珍,而莲忙着应付拖地。只是他粗俗了吗?是啊,因为手冢在他们面前只提占卜和骑士的事,他难道以为手冢曾经也成天打架闹事吗。去酒吧也好,市集也罢,都是多正常的娱乐… 他重新在手冢对面坐下了,占卜师投向茶杯里红褐色水面的目光依然黯淡。在莲以为他们又聊无可聊时,手冢轻飘飘地说,“去海边也很好的。我会都转达给客人。” “你不服气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 占卜师看了看钟,又看了看莲,又一次笑了,“怎么,秋山喝过酒了吗?” “不是。”他偏过头,仓促地甩出这两个音节,还在心里拼凑一个合宜的解释,发现手冢缠着绷带的右手抚上了他的手背。一阵尖锐的幻痛。他在紧张,然而期待着。 “可以给秋山占卜吗?” 今天才第一次问会不会太晚了?莲点了点头。于是手冢把他的手更小心地托着,拇指推开莲蜷起来的手指,露出掌心。莲突然想学一下他占卜的依据,用从未有过的好奇看着自己的手,然而占卜师却像是立刻就忘记了他要做的事,闭上了眼睛。 沉默。真正的沉默。莲于是允许自己的思绪飘到被占卜师挑起的,和惠里的回忆。傍晚金黄的海滩,惠里掀起的沙子没入他的脖颈。再装满他,覆盖他一点吧,直到他因为爱而无法呼吸。他摊开的掌心太冷了。【手冢,你知道吗?】莲睁开眼睛,看到占卜师还是纹丝不动地那样坐着。【我可以握紧他的手吗?一定会很疼吧。我可以按住他的伤口,把手指挤进那道正在关上的裂痕吗。】窗户里的剧毒尾巴仿佛蓄势待发,让莲觉得死亡是一件可以遐想的话题。如果他死了,竟有一些人会伤心,而手冢,他会愤怒吗。他想起一些熟识的、比他在地下社会走得更深更远的人,会穿自己死去的朋友的衣服以纪念他们。如果手冢死了,他会让那件红色的外套陪伴他吗?不行,它太显眼了,褐色的还可以考虑…不,他要划一根火柴,然后把它们一点、一点地还给手冢。他会试一下占卜吗?不,他还不想看得那么清。 占卜师安静地垂着头,几乎像是安逸地睡去了。莲想,他也有回忆可以用来做美梦吧。他正梦见自己和谁在舞蹈吗。在莲不曾涉足的,有钢琴曲的酒吧里。【不可能的,他的内心一定惊涛骇浪。】 手冢终于睁开了眼,视线转向莲的那一刻,莲有些慌忙地想,他应该不会读心吧,不过真的读到了,也没有关系。然而手冢只是弯了弯眼睛,给他一个疲惫的笑,“你知道的,我不重复了。你可以没事的,秋山。” “上楼吧。”占卜师说,听起来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可以去海边吗?这次我不会再和浅仓同路了。】“说的也是。” “秋山,”占卜师偏着头说,“我也会死的吧。” “你挺没自信的嘛。”这是莲的条件反射,因为这句话他以前听过。 这次手冢没有接着说什么要改变命运之类的话。 “但我可能也会死吧。”这是莲真正想告诉他的话。 莲觉得手冢的笑容里有一些可以称作破罐破摔后的轻松。

模组《莫索里哀的圣职者》剧透,请注意

“弥安司铎,我要向您认罪。” 甜美的女声从谦卑的黑色头纱下传来。 他们各自在告解亭里,关上了门,几乎处处封闭。但弥安闭上眼睛,仍能看到她嘴角的笑容。他平稳呼吸,右腿踩实在地面上,于是疼痛使他眩晕又清醒。他该吃早饭的,但他绝不会吃的。他短暂地这么想了,开口,“那么,您想要告解的罪过是什么呢?只要您诚心忏悔告明,主定会宽恕的…女士。”阿妮丝修女。 “可是我实在是犯了重罪。就连杀人这样的罪行,只要悔改,您说,神就会宽恕吗?因为我从前做女佣的时候,可是因为嫉妒,就趁主人熟睡之时,把他们家的小孩偷走了。” 一阵头重脚轻,他依然闭着眼睛,“我可以为您祈祷,求主赦免您的罪过…” “啊呀,司铎大人,您不握我的手吗?” “…是我的疏忽。那么,失礼了。” 他把手伸过连接两个房间的小洞,立刻被握住了,像被鹰衔住的猎物。那起了茧子,但纤细温暖的手箍住他的。 “弥安神父,您不问我后面的细节吗?您不问我是如何把婴儿藏在他自家的庭院里,剥下他昂贵的衣服,让他暴露在冬天的寒风里,再用小刀一点一点刮下他的肉,直到他停止呼吸。然后我把他放入庭院连接的小河。那是活水。他这么漂啊,漂啊,如果没有沉底,恐怕是去了大海吧…”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力气又大了几分。他在狭小的房间里听见自己的呼吸乱了。这不是阿妮丝修女第一次来告解,他知道她还没有说完。 “您看我的记性,我怎么能忘记忏悔,作为纪念,我留下了他的眼睛。” 每一次,又一次,他站不住了,双膝砸在地上,然后人又向左瘫软下去。只有手还被吊在窗口,几乎要被扯断了。是低血糖,他这么不清醒地想着,觉得浑身冰凉,眼前一点都看不见了。他听到阿妮丝修女的惊叫,然后是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干瘦的身体被捞了起来。 “送弥安先生回房间休息就好。后面的事我会照看的。先生总是这样,为了苦修和工作,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他想,阿妮丝修女这时一定已经把遮掩身份的黑纱掀了,露出那一头明艳的浅棕色卷发。她又是阿妮丝院长了。而他,又一次作为过于勤奋苦修的弥安司铎,在教堂里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又是神学院宿舍的天花板。被子掖好了,视线范围里看不到人。但他张口就是,“阿妮丝修女,” 她笑容温婉地出现,“您醒了?” 他知道房间里有她,也只会有她。他哑着声音说,“又麻烦您了…”这已经是他们固定的流程,从阿妮丝修女戴着头纱来修道院开始。但他灵魂依旧漂浮般的不适也是真的。 她拿出一碗粥。粥里会不会有鱼眼睛,是放凉的,还是端上来前又注了半碗沸水,他不知道。主动权是她的。就像她来忏悔的说辞每一回都有变化,只有他真实的秘密被她捏得死死的。 他沉静地坐起来,眼前又是一阵黑暗。他伸手,摆出要接过粥的姿势,衣袖褪下,露出了手臂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她敏锐地握了上去。“您又。”然后把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我一会儿给您上药。”她今天不想把话挑明,要专心扮演照顾者的角色,弥安明白了。 一勺粥喂到他的嘴边。他又说了声多谢,就定了心含到嘴里,吞下去了。反正只要是粥,他就又不能饿死了。粥是温的,里面没有鱼眼睛,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不会吐得一片狼藉,给阿妮丝修女增加打扫的工作量,真是太好了。

自从阿妮丝修女抓到了他是摄影师的身份,他们如此见面的频率是两周一次。阿妮丝修女拿走了空碗,他顺从地躺下。不问,不去想她脸上为何带着满足的笑。 但有些事,有时候,他还是耐不住好奇。 “阿妮丝修女,您那些告解,到底是?您曾经是贵族的女佣…我无心听修女们——” 他的话止住了。她一把揭开他腿上的苦修带,倒钩带起血肉滴落在床单上。 “哎呀,我太粗手粗脚了,所以才被辞退了。只有孤儿,被扔在贫民窟里也能挣扎地爬到慈佑院门口的,还有不畏贫苦的神父先生,我才照顾得来。”她把苦修带放到一边,转而拿布给他止血,或者说,看他的血把雪白的布染红。她喜欢他身上带有血腥气。“对不起,明天是礼拜日,弥安神父还得上班呢。也或许我可以帮您请假。”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外笑得愈发甜美。 如她所料,弥安不会检查她的表情。他对着天花板放空,因为虚弱或是平静,或是两者皆有。他只气息不稳地说,“不用了。阿妮丝修女,谢谢你。”他还语气平稳,像是觉察不到任何异常。 但她不喜欢他忍让。他使她得寸进尺,使她堕落,而他,货真价值的杀人魔,因此像个圣人。

第一次把太阳鱼和眼睛分别放进给他的便当,只是意外。他动摇得反常。后来揭穿他身份的事就异常容易,只需要一些灵光一现,而她不是傻子。她去大教堂找他告解,自己是摄影师受害者的亲戚,至今依然放不下恨意,为此惭愧万分。她特意翻找出当年的报纸,筛选,熟读,记诵受害者的姓名和背景。然而她堪堪报完那户人家的姓名,他已经跪倒在地,自投罗网得急切。那是她第一次进弥安神父的房间。统一装修的职工宿舍,他的那间格外空旷和阴冷,也许是因为他总是拉着窗帘。弥安神父刚转醒,就从枕头下摸出刀塞到她的手里。他什么都说了,包括自己养子的身份。 “在您杀我之前,我想亲口…告诉那个孩子实情。他一定也恨我。” 她从没有见这个羔羊一般的人这般坚决。他让她想起那个她确实丢弃的孩子。若是他没有死,是否也会像弥安说的一样恨她。她因此反感他的话,再没有胃口演下去。 “我不杀你。”她说着,给了他一个笑。因为麓西大教堂的司铎竟在她面前下跪。这笑开始不受控制,她笑得前仰后合、歇斯底里,“我只是和您开了个玩笑,弥安神父。不,我就是骗了你!弥安。我不是摄影师的受害者家属。但真是没有想到。”她笑得说不下去。真想不到,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被海伯神父套了一幅项圈,就成了挖空了心肝和脑袋的木偶。真想不到,她会在木偶面前失态,又因无须遮掩感到爽快。 他依然在她面前小心地匍匐,似乎过了许久,才终于消化完了她话语的意思,嗫嚅着道谢。

此后她开始变着花样讲一个杀婴的故事,永远接近实情,又永远不完全正确。多可笑,木偶还是规规矩矩地听,信以为真般地为她祈祷,然后为她提到眼珠而一次次倒下。可她为什么要一次次的讲这个故事。她不让弥安问。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阿妮丝用手沾了消毒酒精,戳进苦修带扎出的血洞。他在新鲜的痛苦中终于绷紧了身体,凝了凝视线。可他咬紧了嘴唇,没有出声。 她想起二十年前,她在晨雾中抱着真正柏德莱家的少爷走进后院的树林。婴儿也没有哭,只是用湿漉漉的蓝眼睛看她,安静得像一片结了露水的树叶。 她更用力地拿手指在他的伤口里搅动,吐出近似无心的话,“真可怜,海伯神父多狠心的人,才会把你独自留在大教堂里。”她的眼神飘过去,看弥安的反应。 他终于从嘴里漏出几声沙哑低沉的轻哼——他今天的第一次抗议。 她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沉默地退出手指,真正给他的伤口消了毒,再用绷带包好。也许他明天会换一个地方绑上那些倒钩,让伤口有机会愈合,留下坑坑洼洼的疤。也许他明天会重新扎破一晚上堪堪结起的痂。在回忆的余韵中,她又一次看不得眼前失魂落魄的神父,低头画了一个自己都不明白的十字,离开时几乎要泪濛濛。 而没有了苦修带的束缚,在房间的黑暗中,逐渐找回力气的他觉得有愤怒和饥渴在被酝酿。她带上门前,他眼神炯炯地盯着那一头美丽的浅棕色长发,心底腾起一个声音,“同类啊。她的眼睛多么漂亮。” 他因此又是一阵眩晕,恐惧得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亲爱的勇者,你该和我走了。占卜师的话像一句魔咒,麦琪下意识地反手也抓紧了他干瘦的手臂。占卜师走得很急。超脱于时间之外的钟表店也好,高原也罢,它们都向后退去。他们从神,也或许是鬼怪面前逃跑。没有人追来。麦琪恍惚地思考,占卜师想要的出逃似乎超越了时间。年长的自己在长发下的面孔忽明忽灭。亮的是他熠熠的眼睛。 他再看清周围的环境时,他们已经跑出了山洞。几小时前还让第一次踏上大陆的麦琪欢欣鼓舞的小岛如今俨然一座牢笼。他想到伯爵说,世界上只剩下这一块陆地。他们的潜水艇在沙滩边沉浮,他也像是踩在浪里一般感到脚下不稳。占卜师暂时放开了他的手,佝偻起脊背小口喘息,举止有麦琪熟悉的邋遢和狼狈。他甚至开口仍然喊的是麦琪大人。麦琪感到困惑,自己怎么才能长成这样。 “麦琪大人,总之先上船吧。” 他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去哪里?” “交给命运…”占卜师嘟囔了这个他用烂的词,随后对麦琪咧嘴一笑,“不清楚。我只知道,您不能就这样答应他们做法老。您会和我一样。” 麦琪只是站着看他,占卜师见没有来人,戒备地在潜水艇边坐下,继续道,“那条路我已经替您走过了。如果它领去什么好地方,我就不会来这里,是不是。梅赛德斯和维拉走了,做法老的日子似乎无穷无尽。” “那有什么不好?如果已经没有坦克可以行驶的陆地,我想…列车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 “因为它有尽头。麦琪大人,”他单手举过低垂的头颅指天,“天灾没有结束。” 成为法老之后,他首先意识到他不再需要睡眠。伯爵用来听故事,欣赏三幸店内古钟的时间,他拿出来在海底那些风平浪静的地方散步,看它们通往何方。他连通更多的金字塔,帮更多人找到他们失散的祖辈;他维护铁路,扩大车厢,让列车速度更快,承载更多乘客,其他金字塔里的住民也跟着得福。他意识到只要金字塔还存在,他也获得了永生。在金字塔内住民的世代交叠中人们忘记他原本的名字,只用法老称呼他。他倒也乐得如此。和梅赛德斯相似,他发现自己开始给列车上的座位粉刷不同的颜色,刻不同人家的名字。 可一天夜晚散步时,一座临近的金字塔的法老说,麦琪——只有法老们还互相以名字称呼,今天浪变大了。麦琪当做是寒暄。那位法老比他在位更久。就像古人到了一定年纪懂得赏花,每回见到麦琪,她都要评价海水的冷热。麦琪还是尽责地答,那我会加固铁道的。走回金字塔时,仅有一阵洋流推得他趔趄了下,于是他终没有在意。至于理解,他当时不可能理解。洋流如何像曾经陆地上的风,巨大灾害的预兆可以如何微小,那都是再往后他才翻书去学习的事情。 于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不该出现在铁道上的漩涡卷走了列车和他的人民。很快又卷走了更多的列车,和更多的人民。它们直接掀开铁轨,卷走他确实改良过的,牢牢卡在轨道上的那些车辆。最后,在他来得及反应前,漩涡也拔起了金字塔。他当时独自在法老的房间里。门打不开,似乎对面有什么巨大的压力堵住了它,他不愿意去细细想象。随后奇迹一般,也可以说是命运一般——这是他第一次相信这个词,潜水艇竟撞破了他房间的墙。 “我往上开,但始终到不了水面。直到我只是推着加速器,愣神。再回过神来时,我就在麦琪大人的金字塔里了。思考事物的脑髓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没有人的脑髓救下了金字塔。麦琪大人。您明白了吗?所以我不会用我的思考来指引您。” “您说得太快,说了太多,我不懂。”麦琪慢了片刻,这么回答他。也许是因为对着自己,他难得把所有想法都倒了出来,“不知道多少年之后金字塔的毁灭?我还在想她…是法老。我还会有喜欢的人吗?不会了吧。”他这么说完,突然感觉脸颊有些湿润。可他疑惑,因为他以为自己的眼眶是干的。随后,又有水滴落在他的头上。 他面前的占卜师失了魂魄一般望着天,嘴里喃喃,“我往上开,但始终…不对,最后我看到了。麦琪大人,这天灾,这是雨。原来它从来都会下,只是我们在海底,我们看不到。” 麦琪从没有听说过雨,但他见过雪了。他推断出占卜师在说天上落水滴的事。但他依然不想管,不甚明白,他两手抓住占卜师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您也对我有所期望,要我走您设计的轨道吗?那么至少…满足我吧。除了父母,我还一次都没有和人相拥过。” “勇者大人…”占卜师长发间露出的眼睛还是盯着天上,“如果您需要这么做的话…啊啊天灾,原来持续了那么久。我们的救世主大人要面对多大的试炼…” 麦琪就由着他自言自语,一边掀起了占卜师破布一般的衣服。天上的水落在身上时间久了,和雪一样寒冷。他掀起衣服,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