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玛利亚

模组《莫索里哀的圣职者》剧透,请注意

“弥安司铎,我要向您认罪。” 甜美的女声从谦卑的黑色头纱下传来。 他们各自在告解亭里,关上了门,几乎处处封闭。但弥安闭上眼睛,仍能看到她嘴角的笑容。他平稳呼吸,右腿踩实在地面上,于是疼痛使他眩晕又清醒。他该吃早饭的,但他绝不会吃的。他短暂地这么想了,开口,“那么,您想要告解的罪过是什么呢?只要您诚心忏悔告明,主定会宽恕的…女士。”阿妮丝修女。 “可是我实在是犯了重罪。就连杀人这样的罪行,只要悔改,您说,神就会宽恕吗?因为我从前做女佣的时候,可是因为嫉妒,就趁主人熟睡之时,把他们家的小孩偷走了。” 一阵头重脚轻,他依然闭着眼睛,“我可以为您祈祷,求主赦免您的罪过…” “啊呀,司铎大人,您不握我的手吗?” “…是我的疏忽。那么,失礼了。” 他把手伸过连接两个房间的小洞,立刻被握住了,像被鹰衔住的猎物。那起了茧子,但纤细温暖的手箍住他的。 “弥安神父,您不问我后面的细节吗?您不问我是如何把婴儿藏在他自家的庭院里,剥下他昂贵的衣服,让他暴露在冬天的寒风里,再用小刀一点一点刮下他的肉,直到他停止呼吸。然后我把他放入庭院连接的小河。那是活水。他这么漂啊,漂啊,如果没有沉底,恐怕是去了大海吧…”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力气又大了几分。他在狭小的房间里听见自己的呼吸乱了。这不是阿妮丝修女第一次来告解,他知道她还没有说完。 “您看我的记性,我怎么能忘记忏悔,作为纪念,我留下了他的眼睛。” 每一次,又一次,他站不住了,双膝砸在地上,然后人又向左瘫软下去。只有手还被吊在窗口,几乎要被扯断了。是低血糖,他这么不清醒地想着,觉得浑身冰凉,眼前一点都看不见了。他听到阿妮丝修女的惊叫,然后是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干瘦的身体被捞了起来。 “送弥安先生回房间休息就好。后面的事我会照看的。先生总是这样,为了苦修和工作,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他想,阿妮丝修女这时一定已经把遮掩身份的黑纱掀了,露出那一头明艳的浅棕色卷发。她又是阿妮丝院长了。而他,又一次作为过于勤奋苦修的弥安司铎,在教堂里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又是神学院宿舍的天花板。被子掖好了,视线范围里看不到人。但他张口就是,“阿妮丝修女,” 她笑容温婉地出现,“您醒了?” 他知道房间里有她,也只会有她。他哑着声音说,“又麻烦您了…”这已经是他们固定的流程,从阿妮丝修女戴着头纱来修道院开始。但他灵魂依旧漂浮般的不适也是真的。 她拿出一碗粥。粥里会不会有鱼眼睛,是放凉的,还是端上来前又注了半碗沸水,他不知道。主动权是她的。就像她来忏悔的说辞每一回都有变化,只有他真实的秘密被她捏得死死的。 他沉静地坐起来,眼前又是一阵黑暗。他伸手,摆出要接过粥的姿势,衣袖褪下,露出了手臂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她敏锐地握了上去。“您又。”然后把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我一会儿给您上药。”她今天不想把话挑明,要专心扮演照顾者的角色,弥安明白了。 一勺粥喂到他的嘴边。他又说了声多谢,就定了心含到嘴里,吞下去了。反正只要是粥,他就又不能饿死了。粥是温的,里面没有鱼眼睛,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不会吐得一片狼藉,给阿妮丝修女增加打扫的工作量,真是太好了。

自从阿妮丝修女抓到了他是摄影师的身份,他们如此见面的频率是两周一次。阿妮丝修女拿走了空碗,他顺从地躺下。不问,不去想她脸上为何带着满足的笑。 但有些事,有时候,他还是耐不住好奇。 “阿妮丝修女,您那些告解,到底是?您曾经是贵族的女佣…我无心听修女们——” 他的话止住了。她一把揭开他腿上的苦修带,倒钩带起血肉滴落在床单上。 “哎呀,我太粗手粗脚了,所以才被辞退了。只有孤儿,被扔在贫民窟里也能挣扎地爬到慈佑院门口的,还有不畏贫苦的神父先生,我才照顾得来。”她把苦修带放到一边,转而拿布给他止血,或者说,看他的血把雪白的布染红。她喜欢他身上带有血腥气。“对不起,明天是礼拜日,弥安神父还得上班呢。也或许我可以帮您请假。”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外笑得愈发甜美。 如她所料,弥安不会检查她的表情。他对着天花板放空,因为虚弱或是平静,或是两者皆有。他只气息不稳地说,“不用了。阿妮丝修女,谢谢你。”他还语气平稳,像是觉察不到任何异常。 但她不喜欢他忍让。他使她得寸进尺,使她堕落,而他,货真价值的杀人魔,因此像个圣人。

第一次把太阳鱼和眼睛分别放进给他的便当,只是意外。他动摇得反常。后来揭穿他身份的事就异常容易,只需要一些灵光一现,而她不是傻子。她去大教堂找他告解,自己是摄影师受害者的亲戚,至今依然放不下恨意,为此惭愧万分。她特意翻找出当年的报纸,筛选,熟读,记诵受害者的姓名和背景。然而她堪堪报完那户人家的姓名,他已经跪倒在地,自投罗网得急切。那是她第一次进弥安神父的房间。统一装修的职工宿舍,他的那间格外空旷和阴冷,也许是因为他总是拉着窗帘。弥安神父刚转醒,就从枕头下摸出刀塞到她的手里。他什么都说了,包括自己养子的身份。 “在您杀我之前,我想亲口…告诉那个孩子实情。他一定也恨我。” 她从没有见这个羔羊一般的人这般坚决。他让她想起那个她确实丢弃的孩子。若是他没有死,是否也会像弥安说的一样恨她。她因此反感他的话,再没有胃口演下去。 “我不杀你。”她说着,给了他一个笑。因为麓西大教堂的司铎竟在她面前下跪。这笑开始不受控制,她笑得前仰后合、歇斯底里,“我只是和您开了个玩笑,弥安神父。不,我就是骗了你!弥安。我不是摄影师的受害者家属。但真是没有想到。”她笑得说不下去。真想不到,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被海伯神父套了一幅项圈,就成了挖空了心肝和脑袋的木偶。真想不到,她会在木偶面前失态,又因无须遮掩感到爽快。 他依然在她面前小心地匍匐,似乎过了许久,才终于消化完了她话语的意思,嗫嚅着道谢。

此后她开始变着花样讲一个杀婴的故事,永远接近实情,又永远不完全正确。多可笑,木偶还是规规矩矩地听,信以为真般地为她祈祷,然后为她提到眼珠而一次次倒下。可她为什么要一次次的讲这个故事。她不让弥安问。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阿妮丝用手沾了消毒酒精,戳进苦修带扎出的血洞。他在新鲜的痛苦中终于绷紧了身体,凝了凝视线。可他咬紧了嘴唇,没有出声。 她想起二十年前,她在晨雾中抱着真正柏德莱家的少爷走进后院的树林。婴儿也没有哭,只是用湿漉漉的蓝眼睛看她,安静得像一片结了露水的树叶。 她更用力地拿手指在他的伤口里搅动,吐出近似无心的话,“真可怜,海伯神父多狠心的人,才会把你独自留在大教堂里。”她的眼神飘过去,看弥安的反应。 他终于从嘴里漏出几声沙哑低沉的轻哼——他今天的第一次抗议。 她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沉默地退出手指,真正给他的伤口消了毒,再用绷带包好。也许他明天会换一个地方绑上那些倒钩,让伤口有机会愈合,留下坑坑洼洼的疤。也许他明天会重新扎破一晚上堪堪结起的痂。在回忆的余韵中,她又一次看不得眼前失魂落魄的神父,低头画了一个自己都不明白的十字,离开时几乎要泪濛濛。 而没有了苦修带的束缚,在房间的黑暗中,逐渐找回力气的他觉得有愤怒和饥渴在被酝酿。她带上门前,他眼神炯炯地盯着那一头美丽的浅棕色长发,心底腾起一个声音,“同类啊。她的眼睛多么漂亮。” 他因此又是一阵眩晕,恐惧得趴在床边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