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河

模组《夜灯》的kpc和他朋友的前日谈 有模组剧透 请注意

起雾了。月奈山渔村一整片都是雾蒙蒙的。大杉翔太站在片山家二楼的木质楼梯口,看女佣给片山家的公子擦身。白色的旧毛巾掠过背脊骨位置一团暗红的伤疤,床上的青年很不舒服地低吟。他被翻过来了,湿漉漉又充血的眼睛大睁着、盯着大杉,一言不发。大杉知道他又熬夜了,可卧室里的画架还是空的,毛笔散在地上,颜料溅得到处都是。他过去曾经更加在意片山的一喜一忧的,再艰难也要搜刮出一点话来宽慰他,可现在他习惯了,就像片山也习惯了他窥私般站在这里一样。 “昨天的那幅我丢掉了。”等女佣把他放到轮椅上,带上房门后片山才开口,语气平常。大杉捡起画具,拿到水斗边洗,“可越智姐来收稿前总还要写点什么,不是吗?”越智留美是片山的编辑。片山不置可否,杂乱的额发盖住了眼睛。大杉把他推到画架前,把工具一样一样地摆到他身边。大杉的动作很快,是干体力活的人,就像他在渔船上迅速抬起捕捞的金枪鱼,丢进冷冻室一样。片山越过画架看着外面雾蒙蒙的天,许久问,“这样的天会出海难吗。”然后不等大杉回答就提起毛笔,重重砸在宣纸上。 片山运笔很快、用力,只是时常横不是横,竖不在该在的位置上。他说摔伤的时候控制手部的神经也受损了,下每一笔前斟酌很久,可总还是有失误到不能接受的时候。他情绪平常时会扯掉宣纸,再换一张上来,情绪不平常时就弄得一地狼藉。今天只写了五张便有他觉得可以继续的作品。他从前是写隶书的,字写完就可以交稿,如今有了字只是开头而已。一个蜿蜒的“命”字,应着窗外的天气,灵感不言自明。片山洗掉黑色的墨汁,从五彩的颜料里拣了暗红色的那一支,掺水,绕着字开始打旋。 这样的写法是大杉教给他的。大杉翔太的父亲是片山家手下的渔民。大杉翔太和片山优心大学前都坐在同一个班级内,被街坊的邻居们拜托相似的题字和供画的工作。他们的作品总是排在一起,如今还有一些剩下的,比他们本人更加亲近。艺术的才能是普通人家的不幸。大杉本以为片山也逃不过继承家业的命的,只是同样是小渔村,还是分出了家境的区别。片山优心去城里念大学了,书法专业。大杉翔太和父亲一样从了远洋渔业,在海上一颠簸就是好几个月,把他的才情和希望也颠灭了。后来六年过去,大杉翔太跑完一趟船回家,听说片山优心也回来了。 “能请翔太来家里吃顿饭吗。”片山的父亲上门来这么问,语气比当船长时和蔼许多,“两个孩子这么多年不见了。”大杉知道这位头发仿佛几天内就撒了一层霜的中年人没有说的是什么。大杉翔太一向是善解人意,社交十分妥当的。如果片山也同样妥当,他们在外人看来当年就会是密友了吧。大杉疑心片山优心并不想见他,不想见任何人,但是他不会为此拒绝。 “你能把这盆花拿掉吗?”这是那天片山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他两眼通红地陷在轮椅里,好像要哭出来一样。第二句是,“画点什么吧。”片山搁下毛笔,划动轮椅给他让出画架前的位置。他没有多想,在片山已经写了的字上点红梅的花瓣——水墨画里冬天最常见的花种。还没有点上几片,又听到片山几乎失控的声音,“你不要画了。”这时才听懂片山的第一句,他要大杉扔的正是一束梅花。 “沦落到搞这些没有意义的风景花卉,还不如摔死算了。”片山从小就这么直白,大杉从小在旁沉默。只点了一盏灯的二楼黑洞洞的,黑暗把他们和楼下的世界隔开。片山撑着头看他,好像在求索,又好像已经蔑视他一样。大杉悚然地想,这还是从小认识的片山优心啊,还把他当作同辈的竞争对手,唯二两个被艺术看上的、幸运的倒霉蛋。他本怀着安闲的心情,只当是应看望旧识的酬,结果倒是他露了庸碌的底,比片山更加的狼狈了。 “等一下。”大杉说。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洗不掉的海腥味,滔滔不绝的浪声,令人作呕的酒精和饭菜香。他侧过头,抓起笔,上面附满了委屈、愤怒,炭火那样黑里烧得通红发亮的疯狂。片山是如何忍受这样的折磨,像是要烫掉他一层皮一样,像是融了自己作蜡放在笔上。他曾经是如何忍受这样的折磨,还要一天一天地画下去的,直到他们都燃尽自己的生活,直到他们都不再是人为止。他拿笔往画布上刺去,手也几乎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拖出干涸的红痕。一条又一条,一圈又一圈。最后放下笔来时,白色的宣纸已经几乎看不到原来的颜色。暗红色的漩涡把画面填满了,反衬得中央的“灵”要闪出光一样,原先字形上的粗糙都不明显了。片山激动地拉住失神的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再往后,再往后的事情都像梦一样。 他掐住片山,在那个下起雨的夜里。轮椅上比他更瘦小一些的人抬手挣扎了一下,于是他脱力,转而紧紧箍住片山的上臂。“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啊。爸最多也只能再跟五年船吧,三十岁前我就要结婚,养孩子…” “但是你明天还会来的。然后有一天,你会拿画给越智姐看。” 如今大杉的画真的要在月奈山的刊物上发表了,在新年的专刊出道,和片山的字分别占据封面和封底的位置。片山的“命”字长出了红色的年轮。他拿起金粉,细细地贴到纸上,暖和的反光扎得大杉心里也痒酥酥起来。所以说,一切都像梦一样。

“说起来,你还记得海鬼的故事吗?一个寻找大海的淹死鬼,如果你带他去海边,他就会径直跳进海里,再死一次。如果你也找不到海,他就会拉着你一圈、一圈在山里兜圈子,谁也不知道你们最后去了哪里。现在想起大杉画的漩涡,你当时是不是想起了我编的这个怪谈呢。”

十二年后,风雪交加的冬日清晨,窗外的世界白茫茫得和多年前的大雾天一样。大杉不确定片山还是否认识他,还是否认识庭院里那棵明亮的树以外的任何东西。十二年前,月奈山的人没有为大杉和片山的友谊欣慰多久,就担忧地说,大杉太娇惯片山那些无理的需求,也染上了他的疯狂。十二年后,大杉没有反驳高烧的友人的最后一个愿望,把他背到了庭院的树前,看着他闭上眼睛。大杉翔太从不反驳片山优心接近祂的要求,因为那必然是他们共同的疯狂。 可是如今,大杉翔太的梦醒了。他唯一的对手已经交卷,而他,艺术造诣已经与片山优心旗鼓相当的他,只留下活得长久这一个目标。大杉翔太离开了修道院,走入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