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邻

星野会长来到饭店小路时,离赵天佑报给他的时间还整整早了一个小时。是高部送他来的。讲究效率的男人扫了一眼车上的时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咽下他们星龙会本部到饭店小路,从一个犄角旮旯到另一个怎么可能会塞车的抱怨。“怎么办呢,会长?把车停到附近的步行街,我陪你等一下吧。” “没关系。”星野会长把视线直直地投进无人的街道深处。他下了车,寂静的小巷中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加阴冷。他的手杖笃笃地敲在水泥地上,昨晚下过的雨还没有干。佑天饭店门上贴着不知道是哪一个时代留下的小广告,红色的招牌也褪了色。赵天佑事无巨细地在短信里给他写了进门的方法:如果门没有上锁,请会长直接进来;如果上了锁,钥匙在xx小酒馆往左数x栋楼的xx号信箱下面;如果是数字锁…黑手党的隐蔽性从以前就让他觉得可爱,他把这藏宝图一样的指示交代高部打印下来,如今又站在门前把叠好的纸细细打开。 门转动把手便咔哒地打开了,会长几乎感到失落。饭店里好像开了暖气,流水声哗哗的。他刚在门口脱掉大衣,赵天佑就甩着手过来了。青年高得快要撞到天花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 “会长来这么早,我还在备菜。春日君出去买饮料了。”赵天佑在身上又擦了擦水,然后伸手去抓会长的外套。 他不知道怎么回,出声应和了一下,随赵天佑拿走他的衣服。“你继续,不用管我。” 青年在他打量装潢的功夫里泡好了热茶,走来时还随手拉开了一把椅子。“这的老板娘是我爸的表姐,等会儿做的炒饭还是跟她学的——会长,” 突然被点名,他愣了一下。从菜单上收回视线时对上了赵天佑的眼睛。 “看来是很期待我下厨嘛。”那双眼睛弯了一下,黑色的瞳仁藏到了睫毛后面。青年离开了他落坐的桌子,又到柜台后去料理玲琅满目的食材。 上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赵天佑还是横滨流氓的总帅,肉身之壁也不是过去的事情。那不过是一两周前而已。虽然赵天佑在被叛变的当晚就给他发消息报了平安,但是那之后亲眼见他还是头一次。赵天佑垂眼,很认真地忙手上的工序。过去他们异人三碰面,问题讨论到僵局时,他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星野会长看了一会儿,得不出结论,除了春日没有骗他,区区马渊和他的手下并不能在前任总帅的身上留下痕迹。他于是开口,这问题他过去每年问一次,“你最近怎么样?” “我正闲着呢。结果比会长退休还要早,真是惭愧。明明会长也被造反了…”青年好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就不知道怎么挽回。可能退位是我逃跑了吧,明明坚持了十多年…”他停下,皱眉,然后自嘲地笑了。 看来他问了一个赵天佑没有演练好的问题,星野会长想。赵天佑会把说真心话叫做出错,叫做他不适合当总帅的证据,而他,他没有那么专一地关心横滨流氓的死活,或是站在顶上的那个人是不是姓赵。他觉得今天的赵天佑显得格外年轻而已。他想要开口反驳什么,门咔哒地又响了,春日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

他第一次见到赵天佑的时候,婴儿还没有被冠上赵家的名字。 星野会长没有结婚。他年轻时忙于从星龙会干最脏的活的打手向上爬,回过神来会长的头衔已经吓跑了所有不是趋炎附势的女性。 星野会长比赵天佑的父亲更早见到赵天佑。赵天佑的母亲临产时,横滨流氓正和蛇华打得热火朝天。总帅打电话来拜托他安置自己妻子时,他隔着话筒都可以想象那个骄傲的男人上刑一般的表情。孩子在他接到母亲后的两周,出生在他郊区一间秘密的公寓里。总帅拜托得太急,他连家具都没有时间配齐。他和手下搬着两个折叠凳折腾了一整夜,直到阴冷的天光透过薄窗帘时,那个美丽的、年轻的陪酒女虚弱地擦去了婴儿身上的血污,确认性别以后如释重负地抽泣起来。她喋喋不休地用中文说道,这样自己妻子的地位就安全了,再也不用去陪整夜的酒,也不用担心哪一天被抓上飞机遣返的事情。星野会长几乎完全不懂中文,但从她的神态和只言片语里又好像什么都懂了。他脚步虚浮地走到洗脸台前,沾刺骨的冰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拨通了总帅的电话。 在等待电话接通时,他回想起自己喝干盏里的酒,加入星龙会的那一天。日本的黑道总把入伙看作一个天大的决定,哪怕年轻气盛又一无是处的混混其实也没有什么选择。那时眼里只有别人的钱包和便利店的折价啤酒的他,对待自己的人生真的看得比一个婴儿更清晰吗。但他还是很难想象世袭的系统。 电话接通了,那个比他小几岁的男人这种时候反应都是淡淡的,出生了,是男孩,那就好,谢谢你,好像自己的儿子出生也不过是完成了一件必然会完成的任务。赵天佑的父亲就是世袭的二代总帅,冷静、合理、身手极好、从不流露感情,在星龙会里也难找到这么完美的继承人。婴儿以后也会长成他父亲那样吗,他缺觉的头脑恍惚地想着,凝视着正在哭泣的,还没有姓名的生命。 那个年轻的陪酒女后来还是从饭店小路消失了,离她庆幸自己坐实了总帅夫人的位置也不过两年。好像是受不了窗外没日没夜的枪声,和丈夫手上越沾越多的人命,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星野会长如今还能模糊地想起那个萍水相逢的陪酒女的脸,也不过是因为赵天佑继承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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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会长和荒川时隔多年见面,又约在平安楼。上一次去完佑天饭店,高部叨叨絮絮地讲了好几天,说现在横滨的治安已经不是近江还没有入侵过的时候了,谁知道盯着他人头的都有些什么人。他最后完全投降,让高部来安排时间,才止住了自己二把手的口。结果他们车子刚开出星龙会本部,那边平安楼的经理已经在问能不能上热菜,会长对着手机发笑。 他和荒川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事情。主要是他在听荒川说,说他如何恋爱,如何生下孩子,如何把真斗养大,直到真斗脱离他的控制。又说他如何捡到阿一,缘分真是奇妙,捡的时候就像随手捡一条流浪狗一样,结果没有阿一他恐怕已经埋在近江的花坛里。荒川说得聚精会神,吃完烤鸭才想起来还没有问星野会长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会长干笑着抿了一口酒,不情愿地被拉回他单调的生活,“我也就那样,说来说去都是星龙会的事,哪有你丰富呢。” “如果不是一门心思忙星龙会的话,你也是做爷爷的年纪了吧。部下里没有人生了孩子,认你做教父什么的吗?” “哪有那么熟呢。”他立刻摇头,“再说谁把小孩带到黑道的本部去。”一边说着,他心里倒是下意识地想到赵天佑了,又急急忙忙地把那个想法赶出去。 荒川似乎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咯咯笑了,“我们也是老头子了啊,年轻的时候明明人都杀过,结果现在笨蛋家长一样,满脑子都是孩子的事。”

婴儿出生后又在星野会长家待了两个晚上,和他想象中哭个不停的情况比起来要安静不少,倒是陪酒女的母乳不足,他去外面无头苍蝇地转了半天才买回奶粉冲好,看到婴儿只是抓紧了奶瓶,沉默地狼吞虎咽时感到抱歉起来。 把母子送回给总帅后,下一次见到赵天佑时,他已经要上小学。 “叫…” 他和总帅跨年时约在星龙会本部碰面。平安楼这一天包场得要天价,于是星龙会的下属们被他打发去回家吃年夜饭,走得零零落落。傍晚时,横滨流氓的总帅和赵天佑带着几个保镖到来,男人一手搭着赵天佑,一手扯着自己的围巾,会长好像能看到他眼前闪过很多的词句,正不知哪一个才不冒犯而为着难。 “叫叔叔,你要叫爷爷也可以。”会长低头看,赵天佑包在一件圆滚滚的羽绒服里,手里攥着一只和他一样滚圆的玩具熊。“哈哈,肯定不记得我了吧。” 总帅剥掉赵天佑的外套,配合地说,“星野叔叔小时候抱过你,你去握个手,看看有没有印象。”赵天佑于是腾出一只手,朝他伸过来。他弯下腰,小孩的手比想象中的更软,也更温暖。赵天佑乌黑的眼睛半掩在浓密的睫毛下面,然后孩子抬了头,那双眼直直地注视着他——赵天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喊,“星野叔叔。”他至今也很难总结那一刻的感情。他最先想到的是赵天佑的眼睛,和那名陪酒女的那么像,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然后他想到那间尘封的公寓,每天早晨都有青白的天光漏进来,他会去阳台上抽一支烟。不知名的鸟鸣叫着,他很喜欢清晨的空气,也很喜欢那间公寓——他买下来的时候甚至没有考虑那么多现实的用途,毕竟作为安全屋,它离星龙会的距离半尴不尬。他想到最后一次去夜总会,那是他刚加入星龙会的晚上,他在里面花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他恐怕是那名陪酒女最穷酸的回头客,可能是他哭得太可怜了,她赏了他一个吻。他什么都没有跟她解释,但陪酒女好像什么都看透了。她放开他以后低低地说,不要难过了,我下个月就要嫁人,是道上的客人,还说不准我们谁活得更久一点呢。他的部下们不懂他为什么不娶一个妻子,好像他有选择一样。他在喝干那盏酒的时候已经把出人头地之外的事都放弃了,或者说那些常人的生活在他被丢到孤儿院时已经放弃了他。 他想以赵天佑的年纪,应该看不懂他的心思。可是那澄澈的视线像一面镜子,星野会长在自己的思绪里迷了路。总帅打发赵天佑去大厅里玩,他才回过神来。 他们谈到深夜。走出会客室的时候,隔音很好的墙外传来轻微的烟火爆裂声。赵天佑正拉着星龙会和横滨流氓的保镖一起讲故事,一个一个地问他们的出生。 “那么大家都是横滨人!” 他站在远处发愣,总帅在旁边摇了摇头,“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他说,想要接着解释,总帅又说, “明年四月他就上小学了。到时候就开始管教他,让他接触我们的生意。” “这么早吗?” “我那时候还要早一点呢。” 星野会长沉默了。进了横滨流氓,赵天佑就不会再喊他叔叔了吧,也不会再说自己是横滨人,不会再带玩具熊来。他不应该插手别人的家务事的,黑手党的事务更是如此,但他那天问了,“一定要世袭吗?孩子还那么小,万一他有其他的才能呢?” 他问完这个问题以后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赵天佑的童声和烟火声温柔地回荡着,然后他清楚地听到身边的男人呼吸,开口,“在我们的世界,其他的才能有什么用,难道要给我们写诗吗。会长的意思是,让他成为一个有用还是没有用的人,我需要三思。但是我想这个二选一的答案非常清楚。” 那么祝你新年快乐,总帅颔首致意道,至于我们,过节要到下个月。他拒绝了星野会长准备的红包,招呼赵天佑离开。 有用的人,这个词扎在了他的心里。过年以后,一个刚加入星龙会不久的青年带孩子来星龙会本部——那男孩在青年的老家读完了小学,初中要来横滨念。男孩活泼得要把总部的房顶掀翻,他想起总帅的话,问那个青年,他未来要加入星龙会吗。青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没有那样的打算,如果这孩子能念的话,我还想攒钱送他去大学呢。会长摆了摆手,这样就好。他在心里默默地下了个赌,如果男孩进了高中,他就要去劝总帅再考虑一下。 那个下属的孩子不到一年就被发现是星龙会成员的儿子,在学校遇到了霸凌,两年以后便辍了学,加入了星龙会。会长记得他喋喋地提醒进了黑帮就没有回头路,那孩子不耐烦地打断道,反正我天生就只能这样。应该报考高中的那年,他死在一场无聊的火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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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川的那个若头带人闯进星龙会之前,那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他热了赵天佑上一次见面给他带的炒饭,高部一脸紧绷地在一楼走来走去。荒川才死了几天,死在和他见完面的回程,他的二把手似乎觉得危险还没有过去。现在想来,简直像地震前的狗一样灵。他劝了两句,做黑道哪有好死的,时候到了就是到了呗。 高部的表情变得更像是在忍耐什么痛苦了。“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我刚从叛变里把老爹保住才不是为了…”高部续不上那句话,惹得他过意不去了,肯定了几句又躲到二楼的会长室里。警报响的时候,他好像睡着了,醒来听到楼下砰砰地响枪声。他的手机也凑热闹地响了,打开一看,是赵天佑发短信来,很短的一行。 会长,我们现在就来。

那次跨年以后,他和赵天佑很多年都没有寒暄以外的话。饭桌上,他和总帅说话时用余光去瞟安静得像一个摆件的继承人。赵天佑变得冷静、合理,拒绝与他有关。 直到一个冬日的午后,那一天的事情到现在他也不敢多回忆。他趁阳光好的时候出来偷闲,在他们和横滨流氓地盘的交界处捡到了受伤的赵天佑。那时候少年好像是读高中的年纪。他先认出了黑手党爱用的青龙刀,才注意到把自己藏在墙边的人。赵天佑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执意不肯给他手里捏着的烟。 他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如果点上的话就是现在。” “还是不要吸比较好。你是总帅的继承人,不需要靠这个来讨好谁。” 少年失笑,看起来不耐烦又困惑,“我只是想试一下。” 后来他们又僵持了许久,互相瞪视的时候他想赵天佑的眼型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也还是只能从中反射自己。他说,你穿得太少了。赵天佑笑出了声。少年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解释说,只是被刀划到而已,不要告诉我老爹,他肯定又要训我。他应下来,我又不是你家的部下,然后把赵天佑带到自己的安全屋里。暖气一整年没有开过了,有一点轻微的霉味。 “星龙会和我们不是敌对的吗。”他把人放在床上,处理伤口时赵天佑说。 “星龙会没有气量小到趁一个未成年的小鬼之危。” “已经和蛇华单挑的也是小鬼?”他消毒到一半,赵天佑往后撤,伤口又渗出新的血珠,少年面无表情。 他本来搬了一把椅子,干脆也坐到床上,木板床吱呀地响了,好像整个房间都和那旧弹簧一起震动。他再次拿着酒精棉伸手,“那就当我卖未来的总帅一个人情吧。” “蛇华这么多年还在。”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赵天佑不会回他了,又找话道。 “据我老爹说是垂死挣扎,他们肯定也这么想我们呢。这么多年还在。”他把渗出来的血都擦掉了,开始比划纱布尺寸,赵天佑接着说,“烦死了,最近不分场合地冒出来。如果搞得老爹给我也安个保镖怎么办。” 他不置可否,楼上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从房间一头踩到另一头。 “我今天杀人了。”赵天佑说。 他的头顶上传来模糊的人声,欣喜的,脚步声又从那一头踩回来。他感觉有点缺氧,看来是暖气把房间烘得太干了。“你爸…”这句话开了个头,又被他掐灭了。他说,“我也杀过人。” “烟就是从那个人身上扒下来的,想着搞个什么纪念一下。”赵天佑顿了一下,“开玩笑的。我是在找止痛的东西。我还在他口袋里看到白粉了,难道蛇华的人不但卖,还自己磕。我倒出来看了一会儿…我老爹考虑过卖这个。星龙会呢?” 赵天佑每说一句,他就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更稀薄了一点。他们对话的频率越来越慢,他困难地开口,“我们不卖…我想你爸也不是真心地考虑过。” 赵天佑嘟囔了一句,大约是说他怎么知道。他确实不知道,站起来放医药箱,然后又拉开一个柜门想找干净的杯子倒水——只要他可以不用看着赵天佑。可是又过了一会儿,也许其实一分钟都不到吧,他又觉得房间里太安静了,于是扭头。 赵天佑正直直地看着他。而他也忘了应该抛一个话题,或者移开视线,等注意到的时候,最后一点语言能力也像沙一样流走了。赵天佑长得太快了,每一年都变得不一样。哪一年开始比他高了来着,又是哪一年开始、然后又不再蓄发。他打耳洞了。他开始戴项链,那是一个什么图案—— “会长想要干什么?”赵天佑问。 “什么?”少年看不出情绪,而他大概做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你每一次见面都在这么看我吧。我很早就想问了,我是你的什么?或者说,你觉得你是我的谁呢?” 你好像没有结婚吧。少年说,我听说了,我出生的时候妈住在你那呢?管家一个劲地说她好看,然后又说我像她。明明她走的时候我才两岁,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知道他想我怎么反应。 你呢?少年站起身,然后靠近他。他的面孔在背光的阴影里模糊,然后又被打开的白炽灯照亮。我像她吗?还是你看着我回忆自己的过去呢。还是说,我像你儿子吗?你想要我怎么做,说说看吧。 少年说,我学东西可快啦,还没有人失望过呢。我什么都可以实现给你看的。 少年的眼睛像无机制的玻璃珠一样,他背靠碗柜,被视线钉在原地。少年黑色瞳仁里的他颤动了一下,做出迷失的表情。 楼上爆发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少年皱起了眉。等声音过去,赵天佑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忘了我说的话吧。” 他喘了几口气,知道他才是得救的那一个,回答道,“我已经忘了你指的是什么。” “我该回去了。”少年轻声说。他往赵天佑手里塞了一盒他头疼时候吃的药,效果应该通用吧。赵天佑对他笑了一下,拿上放在门边的刀,飞快地下楼了。整个楼道里都是他的脚步声,灯光一层一层地亮起来。 他靠在门上点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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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手机的时候,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已经带着手下把门堵了个干净。他看了一眼他们的代纹。好吧,这时候还会有谁。领头那个像蛇一样的男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问他,“你还要联系谁吗?” 他“不”的音刚发完,就感觉一发子弹钻进了心口。

他这辈子实在是去了太多次平安楼。蛇华彻底从日本销声匿迹的那一年,横滨流氓的总帅在饭桌上告诉他和善熙自己准备隐退了。那时赵天佑论年纪应该才大学毕业,当然星野会长知道他已经在组里做了多年的干部。出门的时候善熙拉着他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等总帅走了立刻问道,“你见过他家的少爷?” 他明白善熙问这话的意思。张口的时候各样的片段一口气涌上来,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赵很好,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他觉得自己还说得不够,但善熙只是嗯了一声就放下了这件事,手插进皮衣口袋里和他道别。 赵天佑上任总帅后的第一次开会,他又来早了,应该是故意的。他站在红灯笼下,看新总帅从一辆全黑的车里钻出来。赵天佑看到他后,墨镜下的眼睛隐约地弯了起来。横滨那天下雨,总帅朝撑伞的部下摆了摆手,然后几步避开水塘跳到房檐下来。 “会长。”赵天佑的语气轻飘飘的,项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来,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上去吧。”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说道。 赵天佑拉开殷红的门,很标准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一前一后,迈进没开灯的大厅里。 他说,“你的父亲一定很为你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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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星野龙平在星龙会的本部前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入了临近的红灯区中。泡沫经济时代,他被更加年轻英俊的门童取代。工作了三十年也没有攒下什么钱,全部投进了彩票和烟酒之中。付不起房租以后,他拿最后的积蓄在便利店买了很多酒。新年的烟花声里,他在公园里用纸板挡风,酒精浸润的身体逐渐变暖。

很久很久以前,星龙会和横滨流氓最终还是没有达成合作的协议。他杀死了很多横滨流氓的人,从打进饭店小路以后就没有再数。那个年轻的总帅消失了。星野会长从来没有见过赵天佑,直到——有一天他在警报声中醒来,年轻的黑手党正冲破他的房门。他一看那青龙刀的锋芒就知道了来者的身份,赵天佑拿刀割开他的喉咙。

很久很久以前,那名陪酒女产下婴儿以后,很快就安心地睡去了。他把婴儿用三件衬衫包好,放进投币的储物柜里。横滨流氓的总帅没有当面反驳他家里进贼的说辞,但他想自己被看穿了。后来陪酒女还是消失了,总帅还是有了儿子。星野会长在往后的很多年,都下意识地算着婴儿的年纪。他在横滨的街头漫步,寻找,又躲避着记忆里的孩子。

这些幻象在星野会长的走马灯里沉浮。他想起那间公寓青白的日光,婴儿圈住他的手指,想起那一只玩具熊,和像玩具熊一样柔软的孩子,想起少年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脚步声在楼道随着灯光远去,想起下过雨的饭店小路,暖和的房间,赵天佑在做饭——那一刻他们多像家人一样,如果他曾经成家的话…(会长想要干什么?)他想起荒川的尸体,冰冷而又平静。想起那个被枪击中脑袋时还只有十五岁的少年,他的父亲很快也死了,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浑身都是酒精和呕吐物的味道。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他想起那个给了他一个吻的陪酒女,不知道她的丈夫私底下是不是一个还可以的人,不知道她有没有活得比他更久一些。(会长,我们现在就来。)他想起荒川的父母,想起这么多年每一个被他杀死的人。(不用着急过来,赵,黑道都是不得好死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说说看吧。我什么都可以实现给你看的。还没有人失望过呢。) 他已经很难呼吸到氧气了。他艰难地张开嘴,睁开眼睛,“你…” (你是我的谁呢!) 他还想要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可是少年人往后退了一步,脸模糊了,所有的记忆、幻想,发生过的和没发生过的,说过和没说过的都混在了一起。(会长,忘了我说的话吧。) 他已经什么都无法考虑了。所有的脸一个个淡去,善熙、荒川、高部、那个忘了名字的少年、赵,最后只剩下他和他的人生。星龙会的代纹,闪着金色的光。这样就好,他想,他陷入自己的办公椅里,感觉他向空中飞去,或是天花板向他落下来,然后就只剩下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