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香

渡濑最后一次来到“城堡”时,这里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衬衫背心的服务生领他上了二楼,然后恭敬地递上酒水单。失去了主人的“城堡”并没有失去以往的繁华,头戴面具的客人们从他脚下镂空的玻璃穿过,巨型系统还凭借惯性和一点衷心的鬼仁会组员运作着。而他是来给这一切画上句点的。 他落座的沙发一沉,是鹤野晚他一步到来的证明。戴墨镜的男人坐下就开始咂舌,眉头紧锁。鹤野担心他来西谷的领地会勾起不好的回忆,担心他被捅的、然后刚刚拆线的一刀,担心他会喝太多、太烈的酒。渡濑把酒水单往鹤野那里推了一半。鹤野皱着眉头接过,但墨镜仍朝着那个巨大的笼子,沉着声说,“真是个讨人厌的地方。” 快点办完事离开吧,渡濑好像听到了这样的言外之意。他打圆场道,“别那么急,等今天的斗技大会结束吧。不然扫了那么多客人的兴,可不得把我们抛尸海里。”他们的座位正对着最高处那个空落落的沙发。红灯笼还点着,西谷却是自然不在那里了。过去西谷总是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他。西谷自夸视力很好,连他杯子里倒了哪种酒都分辨得一清二楚。他又把视线投回酒水单上,这本算是他和西谷一起写的。 西谷刚进近江的时候,还是一个领带都不会系的毛头小子。他们在某一场活动上碰到,西谷藏在墙边,手上什么都没有拿。他去吧台添酒时被隐藏气息的人吓了一跳,问道,“你什么都不要吗?”青年搓了搓手,答非所问,“我不是很清楚…”他因为无聊,或者是不想回去应酬,把西谷——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拉到吧台前,一杯一杯鸡尾酒点给他看。那顺序忠实地出现在了“城堡”的酒水单上,连他口误,而调酒师没敢更正的新加坡首领也原原本本地写在上面。你是在取笑我吗,他问后来那个满头发胶,英文发音比他还好听的鬼仁会会长。怎么会呢,我是觉得渡濑哥这叫法特别帅,就拿来用了而已。西谷对他说话时语气总是很真诚,要把整颗真心都掏给他的样子,于是他每次都相信了。 渡濑把视线从酒水单上移开,不等鹤野表态,对站在一边的侍者喊道,“给我一杯新加坡首领。”“老大…”“这一点没事的。”他堵上了鹤野的话。嫩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流转,其上开着鲜艳的花,而酸甜的酒精下肚时,斗技场开演的锣声也响了。 “真是个讨人厌的地方。”鹤野点了根烟,又喃喃地说了一遍。

鹤野讨厌黑道,这事实就像西谷喜欢过度的暴力一样显而易见。他很早就看穿了鹤野的真心,因为鹤野不是他自以为的那样好的演员,这么说来渡濑自己的伪装也许也显而易见。锣声响过以后,男人们就乌泱泱地涌进了斗技场的中心。过去西谷从来不掩盖他露骨的打量他们的视线。他会仰着头,从他的指甲上分出一点心思去猜测选手的身份,嘴角带着不会消掉的弧度。这个腰带的缠法,应该是相扑选手吧;那个肩膀上的是枪伤的疤,看来是道上的人,是哪一个组输给了我们鬼仁会,可怜兮兮地过来做奴隶啊。西谷看到兴头上,就给他打电话,两个人隔着不到百米傻乎乎地装作咬耳朵,明明西谷的声音随着夜风就会飘过来。 渡濑哥,这个是今晚的主角,是我亲自培养的好货。渡濑哥,你喜欢吗。 他知道鹤野正刷着手机等煎熬的时间过去,于是在西谷看中的男人砸开最后一个对手的脑袋时,安心把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喜欢,他做了一个口型,没有声音。

“城堡”里的娱乐项目都是西谷策划的。本来近江没有办斗技场的生意,是西谷先在苍天崛试了,圈养了人,后来搬到“城堡”里来。组里一些保守的黑道很不高兴,觉得这是更脏的黑手党才做的生意,觉得西谷把在真拳派的恶习带到近江来。可是近江的哪个风俗店能像“城堡”一样客人络绎不绝,于是他们就说着世风日下,更厌恶他了。 真拳派在近江尽是一些捉风捕影的传闻,把他们说得像被切成两段也死不掉的生化武器。西谷喜欢玩弄他的奴隶,喜欢拿上了膛的真枪逼他们玩俄罗斯轮盘。传说他看到奴隶死了,笑得跟看上等的喜剧一样开心。渡濑并不怀疑,记得的却尽是西谷眼光闪闪地介绍那些熬出头的年轻人。斗技场里最后一个站着的男人举起双手庆祝,渡濑在主持人以先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西谷跟他讲了太多遍。渡濑哥,你看他现在多得意啊。听筒那边传来西谷喉咙里发出的咯咯笑声,明明出身那么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亲生父母卖到我的斗技场呢。你知道买他才花了多少钱吗?还没有你脚下那个肥猪暴发户今晚在他身上下的赌注多。渡濑曾经一定想过西谷说的,“出生差就只有实力和运气兼备才能活下来”,是不是他的亲身体验。但哪怕西谷愿意掏心掏肺地讲给他听,哪怕他们的身体曾经贴得没有一厘米的距离,他又觉得这好像有人要逼问他为什么喜欢找强者打架一样,轻率、无礼、不解风情。 起初他很看不起西谷,而后这轻率的误判变成排山倒海的好感回来,淹没他。那时他年轻气盛,靠自己的一对拳头从底层打到了近江若头的位置。而西谷当上干部的时候,看起来还和刚进他组的小喽啰差不多的年纪和外貌。鬼仁会那时候衰弱得很,全组人可以塞进一辆面包车。他们自从初代会长死了就在走下坡路,组员听说西谷是韩国人,更是死也不愿意留,一股脑地往其他黑道逃。后来那些组员一个一个地都死了,脸皮挂在西谷的办公室里。 西谷不高,皮肤又很白,看起来应该出现在电视或是牛郎店里,于是被他自动归在了东城会六代目的那一类,有点小聪明但不值得打的龙套角色里。他讨厌只会赚钱的黑道,讨厌少爷和人情关系,讨厌那些勾心斗角、闲言碎语,像一团缠着他的、甩不掉的烂泥,只会使绊子,在真正的危机和他的拳头前都不堪一击。他都没有正脸看西谷,说,进去以后各顾各的,我们组忙得很。言下之意是别想我来帮你。结果那一天,他在办公楼里险些迷路,寻到最高层的时候暗杀已经结束了。西谷在那老大的办公室里,往手提箱里装人头。西谷的小刀比声音更快地擦着他的脸过去了,渡濑哥小心。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渡濑转身去看,非常干净的一击,直中脖颈,没有多余的血漫出来。 他的脑袋嗡嗡的,心跳很快,像是喝多了酒一样舒服。他讲了一些夸西谷的话,太厉害了,其他人一定也会明白你的价值的。我们近江不是一个论出身的地方,不应该是。他好像还夸口说了一些等他当上下一任会长云云的话吧,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坐定了下一任会长的位置。西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听得泪汪汪了,说很久以前就听说渡濑哥打架亲力亲为,我很憧憬你。讲得渡濑也感动得一塌糊涂,好像眼前的青年是他唯一的知己。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别的心思,他们衣服都不换就在情侣酒店里亲作一团,那个装着人头的手提箱放在粉色台灯旁边。西谷好像擦了香水,但那味道被血腥味完全盖住了。渡濑从来没有和男人做过,也从没有想过要和男人做。但是西谷一喊他的名字,他除了面前的身体,就什么都不想要了。

西谷喜欢最庸俗的情侣酒店。蕾丝边的大床,粉色鲜艳得让人窒息的墙纸。其实渡濑第一次被领进去时吓了一跳。现在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整个“城堡”都是西谷的品味。鬼仁会的成员清扫斗技场里的尸体时,他把目光投向西谷专用的那张黑色沙发背后,哪怕在渡濑组和鬼仁会里,也很少有人知道西谷的起居空间里有个复刻的情侣酒店房间,更是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少次踏足那里,又在里面做些什么。 他在里面拜托了鬼仁会,或者说是单单拜托了西谷很多的工作。那些脏活西谷都完美地完成了,战利品的人皮面具像鲜切花一样吊在房间里。西谷在里面流畅地褪下所有的衣物,皮肤比粉红的灯更亮。西谷婉转的眼波悠悠地绕过半个房间转到他身上时,渡濑不能明白眼前的人有哪一点容得人拒绝。

斗技场里的尸体搬完了,又一批新人战战栗栗地被赶进笼子里。鹤野从屏幕上抬起了头,轻声嘟囔,“还没有结束。” “已经过半了啦。”他又说了几句调侃鹤野的俏皮话,于是后者闷闷地又把头埋进了手机里。鹤野的脑子比拳头好用很多,为什么他要选鹤野做若头来着,他又是否值得他挡的那一刀,已经想不清了。他的锐气早就在神室町hills,从枪伤里和他的血一起流走了。那一晚,他的拳头什么也没有做到。他只能傻乎乎地抱着自己的朋友看他老大的枪口。他被那个他看不起的堂岛家少爷救了,因为对方那个他听了都要头痛的计谋。 他没有成为近江的八代目。等他从麻醉中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鹤野给他带了一套西装,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告知他西谷像“疯女人”一样在外面乱闹。被这个疯子盯上,老爹你一定烦得不得了吧。“是吗,麻烦你了。”他拿过西装,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他没有说不。

渡濑又给自己点了一杯酒,感觉“城堡”里所有的喧嚣终于淡去,只有一支清甜的香立在朦胧里,像雾里的灯塔一样。自从那一回出院以后,他就开始能听清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西谷好恶心,像个怪物。鹤野从斗技场里捡了一个年轻人回来。那个满脸伤疤的男人阴沉地说,我听说老爹和西谷会长是兄弟。他不假思索地推脱。他开始讨大多数人开心。为什么黑道要在意民意、人心、任侠道。但是他不想再输,不想再被人摆布了。他害怕了。 他要求西谷不要再带人皮面具给他。

他借口要去洗手间,起身寻找那一支香的来源。那味道总是不远不近,像海妖的歌声一样吊着他。事实上他确实差一点踩空台阶。那是西谷喜欢的味道,木槿花,他特意从韩国搞来的香薰,只会在他们的房间里珍惜地用上一点。是谁拿到了,又是谁放在他的身边。 西谷起居空间的金色大门拦住了他,旁边的穿衣镜上映出了他失焦的眼睛和呆滞的表情,像一个傻乎乎的、迷了路的醉汉大叔,糟蹋他这一身昂贵的西装。西谷送他的西装,他出门前无意识抓的,现在才发现。 自从他要求西谷不再带尸块以后,西谷开始准备更像礼物的东西:五彩缤纷的衬衣、西装外套,上面繁复的暗纹好像他热情的具现一样,挤得渡濑喘不过气。那是西谷的品味,他根本穿不惯,也不觉得自己配得上那种打扮。但是他全部收下了,在家里辟了一块仓库,把那些衣服都堆在里面,然后在来“城堡”时,把衣服悄悄地带在包里,等公事办完了,在后半夜换上。 说来最后一次他去那个房间见西谷,也穿了这一套西装。他一走进房间,甘甜的清香和西谷一起迫不及待地扑上来。 啊,渡濑哥,渡濑先生,渡濑。西谷一边说,一边掀他妥帖地塞进西装裤的衬衣,把本没有褶皱的高级面料揉得一团糟。我好开心,好开心。好久不见,我好想见你,好想见你。西谷总是还没有开始做就已经哭得一塌糊涂,在他精疲力尽以后却支起身体,拉着他讲工作的事。哪一个人是渡濑哥的威胁,应该准许他去杀掉。鬼仁会这个月上交了多少收入,“城堡”的客流很稳定,最近奴隶里有可造之材。 “渡濑哥你看,我新涂的指甲油。” “你每次涂的不都是一样的吗?” “这个牌子的摸着更加舒服,还会反冷色调的光,衬我的衣服。渡濑哥,你摸摸看。” 他伸手。 “渡濑哥,我的头发也是新卷过的。” “已经一团乱了。” “渡濑哥,我美吗?” 他摸了摸西谷的头发,上满了发胶,手感很粗糙,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拼命打扮自己的廉价陪酒女,可是真正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应该是看起来更不费力的。但是他正喜欢这样的人,配他这个只在乎干架的败类正好。只有在西谷的房间里,他才敢小声地,发自内心地说一声,你最美了。这时他没有那么讨厌自己。 西谷咯咯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渡濑哥。

渡濑用两根手指夹起衣领,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清香包裹了他,好像是西谷在轻点他的鼻尖一样。原来木槿花那么淡的味道来回地染,然后被他锁在防尘袋里,竟然几年都消不掉了。他喝得太多,感觉刀口有一些发热,那里一定和他的脸一样红了。他往露台的方向走,路过西谷的沙发,一直走到玻璃挡板的面前。鹤野注意到了他,他看起来好害怕,真滑稽,有什么是他不能处理的。 他往下看,那一个西谷青睐的年轻人正拿着一柄武士刀,又一次立在无人幸存的斗技场中央。他扯着嗓子,好像是要跟那个人喊话一样, 我是近江的前若头,这里今晚就要收摊啦。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照。 那个年轻人挥舞着刀,发出嘹亮的、受伤的野兽一样盛怒的嚎叫,声音直冲云霄,震动了他扶在栏杆上的掌心。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看起来一定很傻、很可恨。 你就怨我吧。他说,声音被夜风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