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之上,记录以外

手冢躺在料理台上,淌血,缺少四肢。莲用沾满他鲜血的手心的拿起抹布,一块、一块盖住、挂在断口的边缘。同一双手切下了手冢身体的这些部分,并把它们一根、一根,递给了厨房外饥肠辘辘的船员们,像是他故乡的港口边,用长袍掩盖海腥味的教士分发长棍面包。流连于码头和酒吧,为惠里寻医问药时,莲总是不由自主地注视那一些夹在海洋与大陆间的人。 那时越是寻求,他就越是确定,不治之症的解药那类的奇迹只存在于海上。莲一边变卖家财——有他的,也有惠里的,他没有征得沉睡的她的同意——以攒一艘船,一边发现出过海的人各不相同:把船贱卖给他的富家子再也不愿靠近海边,说曾经求新鲜而向往的空旷海平面已然成为他的噩梦;觥斛交错中肌肉壮实的海员在他讨教经验时揽过他,推销冒险和活在当下的快乐;排队领面包的弓着背窃窃私语,还是再出一次海吧,家里嗷嗷待哺的幼子每天吃半个面包长久不了;教士在袍下闪烁的眼神悲哀,劝前一种人珍惜性命、安于现状,却自己应聘了下一日出海的船员。我也不是喜欢才做船员的,那青年在后巷里祷告时自言自语到。可是没有钱就不能救人了,莲在心里帮他补充到,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是对修士的嘲笑还是共情。 酒吧里的海员说,在真正出海前是无法确认自己是否会热爱大海的,但莲在上船前已经把我也不是喜欢才出海的纹进了意识里,因为他出海只是为了给惠里治病——他小心地算钱、小心地坐在她布满导管的病床边,仪器把她拴在世上,而她把他拴在人间。

是秋山吧。就是在莲望着那位矛盾的修士时,一个沉静的声音向他搭话。我想你还缺一个领航员。小巷里和他岁数相仿的青年额发略长,给本就乌黑的眼更添了一层阴影,因而莲觉得他本来清明的视线也蒙着薄雾。青年叫手冢,回想来,他从头就是一幅自来熟的坦然模样,好像他认识莲,比后者知道他要多好几十年。 他应该立刻阻止这诡异的自荐的,但手冢更快一步:我不要钱。 莲神使鬼差、又或者手头拮据地答应了。莲觉得青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他很久以后在船上回过味来,问手冢占卜师是否都是这样,手冢擦拭着他的水晶球一笑,骗子也可以做到的,我没有刻意培养这样的才能,所以你这么说……他皱着眉头没了下文。手冢极少露出不确定的表情,但莲至少还记得一次。还是第一回见面时,莲冲动地问手冢为什么要出海,一直胸有成竹的人眼神迷蒙了一刻。他移开视线,自言自语般说,为什么呢,我感觉我在寻找,家。他的讲法很不自然,莲却一直没有多想。 带我去找药吧,他对手冢说。 交给我吧,手冢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破灭的命运,但是我不服气。他在船长室里亲吻莲——青年和他不容置疑的魔力——莲别过了头,但递上了自己的右手。你知道十指连心吗?手冢摩挲他的无名指,莲不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秋山把心交给我,真高兴。手冢于是珍重地垂下视线,完成了他想要的动作。他们做过很多看似亲昵的事,在吱呀的木板床之上,包裹一切的浪声之下。莲说不清是怎么开始的,酒吧里的海员前辈们早提到过在海上欲望无处发泄时,对象的性别就变得不那么重要……莲是理解的,所以手冢第一次在汇报航向后没有离开船长室,而是环抱住他时,莲觉得这个免费的领航员索要一点酬劳也是理所应得,而且手冢弄痛他时,本来俯身的莲转身打了他,所以一切很公平、普通……手冢维持着脸上挨了一拳的姿势道歉,从碎发间露出修士那种悲悯的表情;手冢抚摸莲身体时总是带着审视的意味,好像在其间寻找什么答案;手冢做爱时也总是沉默,突然自顾自地流泪;手冢亲吻他时,莲想到生死与共,想到立约,却看不到爱情。他仅是客观地认为,手冢眯起时月牙一样的眼睛很美。他想,只要不是爱情就没有关系。

在一周前的清晨,当其他船员还在睡梦中时,手冢推开船长室的门。我找到药了,他在窗前点了晨曦海面上的一个方向,但是它周围的海域不太平,总是把人卷去不认识的远方。 既然躲不掉,那就只能去了,不是吗。莲把手搁在操纵杆上,你的占卜怎么说? 从来没有变过,说你是终要毁灭的命,但是具体的时机,我不知道。 莲扳下了操纵杆。那你给自己测过吗? 手冢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是告诉秋山的时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有些结果就像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们的船划开还没有被完全点亮的海面,朝着日出橙红色的光带前行。莲感到一阵恍惚,好像眼前起了浓烟,再定睛时,风浪平静,几乎像一潭死水,眼前的天地都泛着淡粉色,而海面上开着异色的莲花。他出神地松开了操纵杆,久违地冒出了大海很美的念头。前一次他刚认识惠里,两个人挽着手从海边的酒吧要回家,一开门正撞见了几个一身黑衣的青年聚在码头上。莲只是下意识地一瞥,但是惠里牵住了莲想要转身离开的手,看,他们是海员吧。 所以呢?他问,本不喜欢在海边久留,因为担心咸腥味会顽固地留在他的发丝和衣物中间,在多天后还在脱衣服时充满他的鼻尖。莲不喜欢在有任何浓烈味道的地方久留,他沾上的气味提醒他和干净的惠里不一样。在她面前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时,莲总想勒紧盖住自己脑袋的黑色布料,溶进黑暗里。 他们在埋葬自己的朋友。惠里看得很专注,莲也认命地定睛望去,站在最中间的青年紧握的拳头摊开,也许是骨灰的颗粒在风中起飞,向大海去——然后他又抓起一把。旁边杵着的同行人在抽烟,火光星星点点。 不觉得有点像你吗?惠里说。 我没有傻到做出海那么不要命的事,莲说,所以不用担心。 惠里摇头,我是知道的,我们不会白头偕老。你知道“今生永别”这个词吗,我觉得它也是下一生还想要遇见的意思,只要我们中先走的那个这么愿意说,我就满足了。她紧了紧捏着莲的手。莲说,我答应你,但我不信因果轮回的事,我不知道上辈子要做了什么,才是现在的命。惠里俏皮地说,那就是富有但孤独的人吧,所以你现在才没有钱,但是认识了我。莲哈哈地笑起来。像是被笑声吸引一样,撒骨灰的青年转过头来,濡湿的碎发和衣摆飘零,如同延展、被牵住的线。他施咒般呢喃一个名字,雄一——

手冢把手覆到莲握着操纵杆的手上,唤回了他的注意。秋山,我们回不去了,他说,真可惜。

这是一周以前的事。他们和船员说明了等死的情况,徒劳地把航行调转到了回家的方向,然后一起去看了仓库。也许还够一个人活着回去吧,手冢测算到,完成了领航员的最后一个工作。大家沉默,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们从没有准备远航。食粮吃完是在三天以后。昨天夜晚,饥饿的船员们聚集在休息室里,不是为了玩牌。手冢拿出了一副牙签做成的签。抽到的人会成为食物,船长说,这规矩大家应该比我还熟,开始吧。莲率先抽出一张,放在大家面前。脑袋凑到一起,干净的签,没有涂上红色。 签是我做的,最公平起见,我拿最后一张,手冢说着,把盒子递到了下一个人面前。越来越多的签摊在了桌上,空白的。莲看着表情平淡的手冢,好像他还只是在旁观其他船员玩牌,莲的心中酝酿可怕的预感。直到最后一个船员颤抖着抽出倒数第二根签,然后大笑着长舒一口气,手冢还是不动声色地取出了最后一根,放在桌子的正中间。浅浅红色,用铅笔涂在签尾的,他微笑,这就是命运吧。 平日负责掌厨的壮硕青年站了起来,眼神从惊魂未定已经调整成了渴望。莲拉过手冢,再夺走青年险些要当场斩首领航员的刀。他捏着手冢的手,僵硬得感觉不到自己用了多少力气。他说,我来,把自己和手冢关进厨房。 在裸灯泡下,莲抱头坐在空荡的料理台边,而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手冢开始脱衣服。

第一刀是手冢自己砍下的。 可以帮我擦一下吗?手冢话音刚落,莲的脸上沾到了液体,擦到一手红色。手冢单手扶着没入左肩的菜刀道歉。 在莲出神的同时,他们脚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血塘。莲把抹布都丢到他们的脚下。手冢像锯木头一样又抽拉了几次那把刀,让它没得更深。当莲能看到被切断的白骨时,手臂不堪重力地耷拉下来。菜刀抖得厉害,想要切断最后几层皮肉,却不断打滑,刮下更多的骨髓和红色的血、肉,堆在地上。莲终于迟疑地碰了那根手臂,看菜刀最后一次垂直地划下,他的手里一沉,听到了叮铃,有什么掉在地上的声音。 是一根签,从领航员不再紧握的手中掉了出来。它落在还没有被血浸染的灰白布上,莲清楚地看见它是空白的。 为什么?他失笑,刚问出口又几乎不想知道了。手冢急促地喘息,好像早就定好了回答,但被更焦急的拍门声打断了。是等得不耐烦的船员。莲把左手从门缝里交了出去,想起富家子沉重的声音总结道,噩梦。 手冢歪倒在料理台上,看起来陌生、不合理、不平衡。我的命运——他自顾自地说,然后眯起眼笑了,不管莲的反应——由我来决定了。接下来锯腿好吗?右手我想留到最后。如果那时候还有意识的话,我还想抱秋山一下。啊,大出血后比较难吧。 觉得我还会帮你吗? 那么你现在求助厨师,我想他会乐意接班的。虽然我死前当然更想和秋山独处……手冢探出手来摸了摸莲的脸,你要活下去。也许他已经看不清了,手指差点戳到莲的眼睛里。 雄一——我最喜欢的人,他以前也是个海员。据说他们的船迷了路,闹了饥荒,他第一个抽签被吃掉了。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手冢平淡地说,从此以后我给自己占卜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我会找回“家”。占卜说你是重要的人,一时我想着也许……手冢又自顾自地摇头,错误的可能性不再提了,这是我最好的死法,我要去找雄一了。 莲听着,听到老旧的灯泡在摇晃中带动天花板吱呀,外面觥筹交错,血落在料理台上,滴答。他把少了一只手臂以后轻得异样的领航员提起,摊开在桌上。我来,他拿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确认它的锋利。 下第一刀的时候,莲几乎在梦游。手冢配合地用紧握拳头的方式对抗痛苦,所以莲可以装作自己处理的只是一块可吃的食材。大片的血喷出来,挂在他俯身的胸口,温暖,像是惠里的拥抱,他想松弛下来,把体重压在她身上。温暖失去了,他锯到了腿骨,把体重压上去,一下一下地拍菜刀的刀柄。在船长室的床上,沉默的手冢一次一次地冲击他。活下去,他把莲带进死地;解药、可改变的命运、避免毁灭、家,他许了很多不过是愿望的预言,最后抚摸莲,给他下定义说,错误的可能性。 莲听到哭泣,他看到眼前蔓延的鲜红色,我好像杀人了,他听得到惠里为此哭泣。然后他看到料理台上手冢在流泪。对不起,完成你的工作吧,手冢许愿说,剖开我、吃掉我、战胜我、记住我、超度我。 你应得的,莲萧瑟地说,好像他也在垂死的边缘。 莲举刀向另一条腿。因着求生的本能,手冢边尖叫边挣扎起来。莲后退一步,看到苍白的他最后躺下,不动了。像是要结下封印一样、像是要献上祝福一样,莲提起手冢的右手,吻了他。你记得十指连心吗?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残肢继续流出黄色的骨髓,和红色的白色的脂肪鲜血肌肉神经混在一起。神秘的、自信的、仿佛高于人类一般的青年没有醒来,所有的愿望已经定型,莲切下了面前这具陌生尸体的右臂,没有兴趣再看它一眼。

天亮时,船已经驶离了粉红色的海域,海水过渡为牛奶一样不透明的白,然而粉色依然徘徊在天际线上,一个鬼影。厨房里没有手冢,莲把他的遗物送到了海底。然后莲坐在料理台上,刀插进他的大腿,放出的血滴滴答答,是一条红线,延展、渴望汇入这个已经充满血的房间、充满血的世界。今生永别,他对空气说。他等待饥饿的船员敲破房门。

————————————— 今生永别(今生の別れ)的解读取自搭档任务bond陨石秀暗组的夜场特典(你对好好的阳间梗做了什么 很久以前就和友友脑过sunless sea背景下美雪老师抽签作假让自己被吃的情节,如今终于写了出来,但是啊我写了什么.m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