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地望着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地笑了起来,说道: “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着我,我来替你数拍子。” 说完她便把那个年轻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地、柔柔地数着: 一二三—— 一二三——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白先勇

夏夜,从虚掩着散热的窗户吹来一阵过急的风,卷起被角擦过了莲的面颊。合格的混混不可以在风吹草动中安睡,于是浅眠的他惊醒,在昏暗的街灯和月色中对上了隔壁床上手冢的目光。窸窸窣窣的声音,手冢垂下视线。莲眯起眼睛,看清了他坐在床沿,右手把一个小盒子按在腿上,左手反复划动。莲想他大概要划火柴。 他可以就这么躺下重新入睡的,或是在关上那扇扰人的窗之后睡去,然而他的视线移到卧室的中央,城户打着地铺酣睡。莲掀开被子,披上自己的皮外套,跨过打着呼噜的室友。手冢这才抬起头,黑色的眼眸昏暗,沉默,难得地等莲开口。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得的,手冢啰嗦时极端地固执,但沉默时也全然地缄默,像一个他心目中合格的先知,不可以全盘托出所有预见的奥秘。但是为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觉得手冢反常呢? 在安静的对视中,他指了指手冢腿上的火柴盒,“我来吧。” 占卜师移开了视线,极轻地说,“那么去楼下吧。城户累了,跑那么远去找你。” 他顺从地点头。

花鸡的大堂只坐两个人显得过于开阔,甚至在初夏引来心理作用的寒冷。他们在房间中央的圆桌坐下。秋山莲烧水,泡茶,两人份的,随后终于帮海之点上了那根火柴。他们看那一点点火光慢慢沿着木棍往下,快烧到莲手指上时,他甩了甩手,火就灭了。 而占卜师还盯着秋山莲的胸口,那根火柴刚燃烧过的位置,又像是只是把视线停在了一个适合想事情的地方,心思早已跑到几年开外。他总这样了,眼睛对着鲜活的人,看的却是别人临死的模样。莲感到短暂的悲哀,【为什么?为自己在他眼中始终是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吗?因为自己是一个他的难题,一个需要被改变的命运,一片他的过去投下的阴影,而不是莲自己。】 莲从不让手冢轻易如愿,于是他打破死寂问道, “你又看到了什么。” 手冢的视线终于四处转了转,最后回到自己面前氤氲着热气的茶杯上,轻声但确定地说,“我在算,婶婶在亚马逊能遇到几个她觉得不错的男人。” 然而他言讫后给秋山莲的那个勉强的笑暴露了他在说谎。因为这粗劣的回答并不好笑。但莲只是纠正道,【为什么不戳穿他?】,“是亚马逊同好会吧。” 占卜师又一次机械地笑了。 他们几乎默契地收回了各自阴沉的、和玩笑全不相称的视线。平日里,彼此都不爱听的话丢给对方,就该分开了。然而莲不想走。他把杯子里的茶喝干了,然后站起身又去煮水,要用这动静催促手冢也发些声音一般。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想念占卜师那一段“再这样下去你会走向毁灭”的说辞。那意味着手冢占卜时看到的东西一如既往。而今日支吾的城户、晕倒的优衣、负伤的他,让莲直觉有什么难以挽回的危机已经冒头。【自己什么时候也谈起了直觉、占卜?然而在骑士战争里,生离死别都不是无稽之谈。他当然可以忧虑。】花鸡的大堂太空了,足够很多镜世界的怪物从四面八方偷袭他们。莲翻婶婶留在吧台上的世界地图都看不安稳,总觉得有恶意已经隐藏在涂满夜色的玻璃窗内,立起了带毒的尾巴。

“明天早上我还要去摆摊。”占卜师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虚弱,因此这句莲本以为是他上楼睡觉前告别的话,听起来却像请求莲劝阻他一般。 莲盯着刚开始沸腾的水,率先浮出水面的水泡轻不可闻地破裂了。他的心像被羽毛划过一样轻微地不适,【骑士战争中可不能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应了一声。 “认识的客人打电话给我,说她终于鼓起勇气告白了,但对方的回应暂时还很含糊。” “让你再帮忙算算吗?” “嗯。其实该她自己去解读回应和想办法处理的,不要让我占卜的结果代替了她们的交流。但如果她只是想补充一点继续努力的动力,这个我可以给。” 但在莲听来,占卜师却还是不愿意去的语气。莲又把视线移到占卜师裹着右手的绷带上,晚上换药之后手冢有些笨拙地自己包扎,他则行了沉默地旁观这样的忙。切口不浅,但是没有到了需要缝针的地步。对于混混来说,只要不致命的伤都不需要处理的,只要等一段时间,也不害怕留疤。手冢的伤很快就要结痂了,暗红色的,坚硬的。比羽毛更尖锐的什么划过他的心脏,比如一根粗糙的柴火。 “你现在火柴也划不利索,不如把客人叫到这里来,还能给咖啡馆添点生意。”莲下巴指了指婶婶的卧室,“她肯定开心,忙前忙后,之后可能还给你加餐呢。” “那真是不错。”手冢略微笑了一下,就拒绝了,“只是现在说可太晚了。” 是啊。莲在心里这么同意了。水彻底开了,咕噜咕噜地震得壶在灶台上颤动,然而占卜师又低下了头,他们恐怕再次滑向沉默。莲关了火,手握上茶壶的柄。太烫了,就算裹着一层塑料。他条件反射地松开手,停了几秒,再一次握上去。他品味着掌心的刺痛,拖过手冢面前的茶杯,就往里添滚烫的水。 “那不如让城户陪你去吧。他空得很。” 他清楚地看到占卜师颤动了一下。【怎么,你也觉得冷吗?】 “…不要了吧。”手冢拿过杯子啜了一口,闭上眼睛,眉头紧蹙。他僵硬地耸着肩,好像憋了一口气。莲等待着,感到避无可避地。 “秋山, “如果客人问起约会地点…你会选哪里?” 【不是的。他没有说的不是这个。】 “海边怎么样?”莲看向地图上东京外的一片蓝色。东京湾被太多大陆围住了,算不上真正的、一望无际、自由的大海,就好像——【像我们一样。】 “商场、游乐园、电影院很难出错,但我最推荐去看海,得抓紧了。再过几周,等大家都想到要玩水,就没有情调了。” “真像秋山。你没少带她去吧。”一声轻笑,听起来又是漫不经心地。 “觉得我不能换位思考的话,你倒说说看,你要推荐她们去哪里?” “去酒吧听音乐吧。各种庆典的市集也很好。”手冢回得太快了,语气又太坚决。【为什么?】这个疑问卡在莲的喉头,【为什么不敢问?】莲想起手冢对着咖啡厅里的cd和婶婶优衣如数家珍,而莲忙着应付拖地。只是他粗俗了吗?是啊,因为手冢在他们面前只提占卜和骑士的事,他难道以为手冢曾经也成天打架闹事吗。去酒吧也好,市集也罢,都是多正常的娱乐… 他重新在手冢对面坐下了,占卜师投向茶杯里红褐色水面的目光依然黯淡。在莲以为他们又聊无可聊时,手冢轻飘飘地说,“去海边也很好的。我会都转达给客人。” “你不服气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 占卜师看了看钟,又看了看莲,又一次笑了,“怎么,秋山喝过酒了吗?” “不是。”他偏过头,仓促地甩出这两个音节,还在心里拼凑一个合宜的解释,发现手冢缠着绷带的右手抚上了他的手背。一阵尖锐的幻痛。他在紧张,然而期待着。 “可以给秋山占卜吗?” 今天才第一次问会不会太晚了?莲点了点头。于是手冢把他的手更小心地托着,拇指推开莲蜷起来的手指,露出掌心。莲突然想学一下他占卜的依据,用从未有过的好奇看着自己的手,然而占卜师却像是立刻就忘记了他要做的事,闭上了眼睛。 沉默。真正的沉默。莲于是允许自己的思绪飘到被占卜师挑起的,和惠里的回忆。傍晚金黄的海滩,惠里掀起的沙子没入他的脖颈。再装满他,覆盖他一点吧,直到他因为爱而无法呼吸。他摊开的掌心太冷了。【手冢,你知道吗?】莲睁开眼睛,看到占卜师还是纹丝不动地那样坐着。【我可以握紧他的手吗?一定会很疼吧。我可以按住他的伤口,把手指挤进那道正在关上的裂痕吗。】窗户里的剧毒尾巴仿佛蓄势待发,让莲觉得死亡是一件可以遐想的话题。如果他死了,竟有一些人会伤心,而手冢,他会愤怒吗。他想起一些熟识的、比他在地下社会走得更深更远的人,会穿自己死去的朋友的衣服以纪念他们。如果手冢死了,他会让那件红色的外套陪伴他吗?不行,它太显眼了,褐色的还可以考虑…不,他要划一根火柴,然后把它们一点、一点地还给手冢。他会试一下占卜吗?不,他还不想看得那么清。 占卜师安静地垂着头,几乎像是安逸地睡去了。莲想,他也有回忆可以用来做美梦吧。他正梦见自己和谁在舞蹈吗。在莲不曾涉足的,有钢琴曲的酒吧里。【不可能的,他的内心一定惊涛骇浪。】 手冢终于睁开了眼,视线转向莲的那一刻,莲有些慌忙地想,他应该不会读心吧,不过真的读到了,也没有关系。然而手冢只是弯了弯眼睛,给他一个疲惫的笑,“你知道的,我不重复了。你可以没事的,秋山。” “上楼吧。”占卜师说,听起来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可以去海边吗?这次我不会再和浅仓同路了。】“说的也是。” “秋山,”占卜师偏着头说,“我也会死的吧。” “你挺没自信的嘛。”这是莲的条件反射,因为这句话他以前听过。 这次手冢没有接着说什么要改变命运之类的话。 “但我可能也会死吧。”这是莲真正想告诉他的话。 莲觉得手冢的笑容里有一些可以称作破罐破摔后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