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惠里觉得她的男朋友不太对劲。几个月前她照例放了学,走到大学门口,秋山莲已经跨坐在摩托车上等她了。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她的莲虽然脾气坏,每拜托他件事要被他冷嘲热讽推脱好几次,其实他从没拒绝过她,也很守约定。自从他们开始交往,他没有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的次数只有两回,一次是和人打架后倒在了哪条小巷里,还有一次是前几天,他一直在憋笑,说给她准备了惊喜——可惜他还没告诉她那惊喜是什么。 那天莲的摩托车扶手上挂着个塑料袋。莲直勾勾地看着她走过来,眼神比平时更炽烈,让她想起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莲也经常盯着她看,说还没看够她的样子,还没把她身体的每一寸细节都印进脑海,她反过来看莲,他立刻就脸红了,说他天天骑着摩托车在太阳下暴晒的皮肤粗糙,说他打架留下的痕迹不值得她欣赏。那天莲的视线让她久违地害羞起来,她刻意小跳了几步,甚至转了个圈,跑到了男友身旁,轻快地说:“莲,让你久等了吗?” “没。”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惠里微笑着站在原地,等莲给自己戴上头盔,莲伸手去够塑料袋里的东西,惠里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我买了红茶,要吗?” “谢谢!”她拿过纸杯仔细端详,“花鸡…?我都没听说过这店诶。没想到莲对咖啡店会比我更熟悉。” “正好路过而已。他们是红茶专卖店,没有咖啡。味道……总之你试试吧。” 惠里小啜了一口,笑着点了点头,她刚想开口告诉莲很好喝,就被一把抱住。那天莲紧紧抱了她五分钟才松手。

从那以后莲就一直有些奇怪。他很少再和她顶嘴,也不出去打架,他整天窝在他们同居的房间里,帮她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天天做饭,接送她上下学。不做家务的时候,他总缩在床上属于他的那一半,对着她,或是对着空气发呆。更奇怪的是晚上,惠里觉得他似乎经常做噩梦,每天惠里睁开眼,莲不是顶着黑眼圈毫无生气地跟她道早安,就是在她身边翻来覆去,呢喃她无法理解的名字和单词。她先去问莲最近怎么了,莲只是说没事,她早也猜到他不会讲。她又去求助身边的好友,好友和她一样皱起眉头,“这还真是挺怪的。不然你带他去看看吧,我们在这瞎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惠里本来还在犹豫,几天后莲又一次没有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不是和人打架了,也不是去给她准备惊喜,莲给她发短信说自己出了车祸在医院,麻烦她自己回家时她差点在教室里喊出声来。当天晚上莲安安静静地自己开门进来,手上和腿上多了几块纱布,给她带了盒饭,说对不起让她饿着了。惠里咽下了自己已经吃过饭这句话,和莲坐在桌前。莲吃得很慢,甚至比丝毫不饿的她更慢,她才终于决定执行好友的建议。 “莲,”她试探地问,“你还好吗?” 莲这才抬起了从回家一直低着的头,“没事。只是擦破了皮。” “你最近好奇怪。” 莲没有说话。 “我在想……你愿不愿意去看医生。” “我只是……没有睡好。”莲低声说。 “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你从拿到摩托车驾照,本来车都没有摔过。你最近真的不正常……”她急了起来,“求你了,哪怕去一次也好,我不能看着你……”她噤了声,鼻头一酸,用啜泣代替了后半段话。 “好。”她的男朋友一如既往地寡言。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纱布蹭得她有点痒,他又重复了一遍,“好。”

当晚莲又做了梦。这几个月,他总在做同一种梦,关于骑士战争的噩梦。有些噩梦很直白,比如朝着他的脸扑过来的各种怪物,比如奥丁刺向他的剑。他当然害怕,甚至比做骑士那会儿更怕,那时候有救惠里的决心麻痹他的感官,这会儿他被迫细细咀嚼这些非日常的恶事,但这些东西已经不属于他和惠里的世界,因此也不过是普通的噩梦。有些噩梦他很不喜欢,但清醒后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比如躺在病床上的惠里,比如没日没夜骑着摩托车彷徨的他自己,比如身临其境的战斗时的疼痛、血腥味和火药味,他会对自己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剩下的噩梦他则没法轻易摆脱,它们却偏偏来得频繁。他经常梦见城户,毕竟是和他同居了接近一年的人,他反反复复地梦见自己还和城户睡在咖啡店的二楼,梦见他打呼噜,梦见他端着盘饺子追自己到门外,梦见和他争他到底欠了多少钱。他并不讨厌这些回忆,偶尔还能在梦里笑出声来,但他每次梦到城户,也会梦见他在自己面前一次次烦恼,为什么无法停止骑士间的战斗,为什么他一个骑士都没能保护好,为什么连优衣都要消失。最后他与城户的梦总有一个相同的结尾,他总是坐在地上,握着已经冰凉的城户的手。新人记者的手软软的,印象里那双手碰他的时候却总很有力。他梦里的城户总是不会闭上眼睛,他总是被迫凝视他失去神采的眼睛。他觉得里面盛满了遗憾,盛满了善良的城户永远不会对他说出口的话,但他会在梦里一遍遍替城户问自己,为什么始终不能放弃惠里,为什么要和他战斗,为什么总是和他争吵,为什么睡觉始终要转向面对墙的那一面。 他也经常梦见优衣,他至今无法接受优衣在这个世界早在童年就惨死的事实。但他一想到他这条命,他和惠里在一起的每一天,是用她的生命换来的,就觉得自己再怎么哀悼她都是伪善。他总梦到优衣告诉他要查清楚她哥哥的事,梦见优衣担心他,让他不要去找骑士打架,他意识到自己与优衣的每一次互动都在把她向死里推,便被囚禁在罪恶感中,只能徒劳地不停道歉,直到他惊醒,或是惠里害怕地把他叫醒。 他还会梦见其他骑士,梦见北冈在病床上,芝浦和东条和须藤侧目,佐野泪流满面,他们都问他,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是最后一个假面骑士,凭什么,凭什么是你这个杀不了人的东西,凭什么你可以实现愿望。 所有的骑士中他最怕梦见的是手冢。占卜师生前自从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始终跟着他,他甩都甩不掉,可离开得又那么突然,就像他不久后的死一样。他梦里的占卜师也是同样。手冢生前反复对他说,放弃惠里吧,你没有你想得那么冷漠,你真的有杀人的决心吗,秋山,秋山,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这些话在骑士战争期间一直没离开过他脑海,它们也在他梦里反复回响。手冢在他梦里总是直勾勾地看着他,莲知道这一眼已经够他看穿自己全部的内心,即使不够,不需要两三天,手冢就会摸着哪条线索把剩下的秘密全挖出来。和真司一样,手冢也不说话,但秋山莲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一遍遍替占卜师问自己,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承认他说的都是真话,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就像他说的,自己明知没有杀人的觉悟、明知在走向破灭、还是坚持要救惠里,为什么他还是要倒在惠里的病床前。在他梦里他总在替占卜师责问自己,在他心里占卜师算什么,手冢把survive卡都给了他,为了劝他惜命花费的精力更是数不胜数,他除了在手冢生前死后都一次次违背他的告诫,让他反复失望,又为他做过什么。他们是什么关系,敌对的假面骑士?室友?陌生人?同伴?他敢说占卜师只是多管闲事吗?占卜师比城户对他更严厉,占卜师还会接着问,就算我多管闲事,那么城户呢,他当时急着关闭镜世界的原因,你难道心里没谱。秋山,在骑士战争中,除了惠里,其他人,我们,真的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吗。莲在梦中总想辩解,当然不是。可他还没开口,占卜师总留下一句,“秋山,我们都死了,而你已经选择了惠里。”就突然消失。就像他说的,莲在骑士战争中已经做出了选择,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过去式了。 莲也不是没有试过摆脱这种噩梦。他坐在床上咀嚼梦中内容的时候,也会对自己说,对除了他之外的人而言,骑士战争根本没发生过,他们不认识他,也没有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死去。莲也会对自己说,他们那时各有各的坚持,就像他不会怪其他骑士对他下杀手一样,其实谁都不会责怪他。谁都没法责怪他,除了他自己。在一个个与噩梦纠缠的夜晚和黎明,秋山莲意识到,他自愿在只有他拥有的回忆中不断问自己,他真的无法做得更好了吗。就算他必须得坚持救惠里,为什么没有多和城户、和优衣待在一起,为什么要协助浅仓逃跑,让城户和手冢一顿好找,为什么手冢准备搬出去的那天他没有早点回咖啡店……他意识到,是他无法原谅他自己,而手冢是他心中最好的明察秋毫的法官,于是他们几乎天天在梦里相见,一起惩罚他的罪,一起徒劳地补偿只有他一人背负的遗憾。

莲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时,发现窗外刚开始透进来细微的阳光,惠里还在熟睡。他盘算自己大概还有些时间来计划在医院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决定不说真话,对着惠里都不会讲出的记忆,怎么可能说给一个陌生人听。更何况他就是全盘托出,最好的情况是心理医生听得云里雾里,觉得他想象力丰富,最坏的情况他就得收拾收拾住进疯人院了。他想起藏在他钱包里的对戒。他早该交给惠里了,可在另一个世界她出了事,而他现在始终整理不好骑士战争的记忆,提不起向她求婚的心情。他气恼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气自己没用,问自己让女朋友担心几个月的他算什么东西。然后他听到惠里翻身,迷迷糊糊地喊了声“莲”。他坐起身,尽量放柔了声音说,“早上好,惠里。”

莲坐在暖黄色的等候室里,惠里被护士拦在了楼下,只有病人和医护人员能上来。此时才是上午十点,他的周围稀稀拉拉地坐了些人,有玩手机的,也有像他一样静坐的,他们看起来很平静,像他一样平静,他一时难以相信他们和他一样,都有他们的问题。时不时有不同的医生过来,叫不同的他没有听过的名字,他们大多有说有笑地走远了,莲才意识到那些人已经是这里的常客。终于有个女医生叫了他的名字,莲平静地起身,跟她离开了房间。 “喝茶吗?”医生把他领到另一间暖黄色的房间内,轻轻带上了门,请他在房间一头的沙发上坐下。 “谢谢。”他沉入柔软的沙发。医生把淡粉色的马克杯交到他手里,茶是温的,一点也不烫手。莲暗地里笑自己已经糟到要被当瓷娃娃对待。医生走向他对面座椅的脚步也是轻柔的,他注视着她从桌上拿起纸笔的动作,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你是第一次来?” 他点了点头。 “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我女朋友让我来的。”他觉得这里可以说实话。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昨天摔车了。”莲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她觉得我最近状态不好。” “你怎么想?”她在纸上记录着什么,秋山莲看不到。 “我觉得我没有睡好。” “为什么?” “我总是想以前的事。” 医生看着他,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你能保证不把下面的话告诉我女朋友吗?” 医生微笑着,背诵他们有关病人隐私的守则:“只要这不是紧急情况,比如你现在有强烈的自杀倾向、或者伤害他人的冲动,只要法律不要求我们提供你的资料,你说的话我可以一句都不外传。”她问莲:“你觉得你这次来,是紧急情况吗?” “不是。” “你上次想自杀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很久很久以前了。” “为什么?” “小时候的事了。我忘了。” “为什么不想让我告诉你女朋友你说的话。你跟她关系不好吗?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一直很好,对我也很好。” “那么你说想以前的事,都想些什么?” “我最近给女朋友买了戒指,还没有交给她。我只跟她说准备了个惊喜。我一想到要跟她求婚,搞不好要和她组成新的家庭,就总想起我原来的家庭。我父母很早就死了,她的也……” 半小时后医生看了看表,把秋山莲放出了房间。

“医生说你没什么问题,真的只是最近失眠,是真的吗?”惠里挽着莲走在路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不信我,连医嘱都不信吗?”莲好久没有顶嘴,惠里抓住他手臂的力道大了一点,似乎略微放下了心。 “莲到底有什么心事嘛。”她还是不太服气地问。 “会告诉你的。”他刻意揉乱了她的头发,惠里马上跳起来抗议,脸上的笑容却是久违的灿烂。他知道她抓紧了他给的暗示,想相信他会好的。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走过一个有喷泉的广场,沿路有卖唱的、卖首饰的、卖咖啡的。惠里说她走累了,莲就陪她在露天的咖啡馆里坐下。莲突然意识到他来过这里,在有骑士战争的另一个东京。他一边笑自己痴,才会期待在不同的世界里还能碰到一样的人,一边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张望。他的视线透过人潮,真的在一长排小摊里看到一个显眼的红色身影。他想现在就飞奔过去,也想现在就转身逃离,所以他选择呆呆地看着他。惠里注意到他死盯着的方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想说没什么,但惠里已经站起了身,走向了那边。他只好跟着。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需要占卜吗?” 不等他出声,惠里已经在摊前坐下。她和手冢说了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占卜师,像是他在梦中还没见够他似的,像是要把他身体的每一寸细节都刻进记忆。终于,占卜师和他目光相交。手冢抛起一枚硬币。 “我也来给你算一算。”他说,“今天你会遇到一个重要的人。” 莲看着他,勉强挤出那句:“那是谁呢?” 占卜师没有回答他,又说:“今天占卜说我也会遇到一个重要的人。” 他和莲仍然四目相对,莲觉得自己心脏漏跳了几拍。 “我想那就是你吧。”手冢微笑着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卡片,塞进莲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