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要在解毒后

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花泽的呢。五年前正月的时候他一个人去山里采集野草,从前的正月他也基本在山里过,只是很多年没有独自一人。他和麻里已经交往十年了,她是埼玉县某个国家森林公园的护林员,虽然他每个月总要想办法从东京去见她一两次,毕竟有医院的工作在,就算是从没有紧急事务的研究室,也是不可能翘班的。他把假期攒到正月前后,新年前一周、新年后多两周,把假期一口气花掉,好保证每年能和麻里过接近完整的一个月。有时候他们就待在她工作的山里,有几年他们在东京附近、或者说埼玉县附近,随意选一片山林探索。麻里因为工作,在野外扎营生活已经驾轻就熟了,而他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也没有白拜她为野外生存的师父。

五年前他照例留好了假期,临近新年时一边在午休看车票,一边随手给麻里发了消息,“一号见可以吗?”他经常给麻里汇报行程,虽然问着“可以吗?”,或许从没有想过对方说不可以的可能性。但一小时后他收到短信,麻里说,“今年我准备和家里人过了…好多年没有陪父母过年。抱歉。”他在座位上歪了歪头。两年后他们分了手。回过头来想想,或许这是最早的征兆,至于分手的诱因当然在更早的时候已经埋下。麻里两年后会说她只是他的“业余兴趣”,他也歪了歪头,除了他的工作——钻研生物学和植物学,什么当然都是“业余兴趣”。可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和各自的工作调和的很好,他没有明白她事到如今在意什么。其实他还是明白的,他们已经三十六岁了,她后来也把话说得清楚,每个月见一两次是不够的。她还说他们观点不合,就像他对森林的喜爱与她的从来不一样,她醉心于保护森林,每一株植物都像她的孩子,而他每次进森林好奇地东摸西摸,看到稀奇植物就激动地要采一株带走。她经常毫不留情地打掉他要随处乱摸野生植物的手。“这幼苗你摸了就不会长大了!”她夹着方言训他。

他回她短信,“Ok~”她和她父母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伊佐觉得麻里也没觉得他会相信她的理由,但他们书面上讲好了,麻里回家,他新年一个人想办法过。

他退掉车票,也没有向医院请假,在同事揶揄他竟然和麻里姐吵架了的时候用嬉皮笑脸闪烁其词。“我们都多大的人了,哪像你们小年轻天天要黏在一起。今年我们给对方空间!”五年后他想,他的确是留了很大一个空间,够一颗种子在里面悄然茁壮生长,把根牢牢扎进他心里。

五年前跨年的那天,他傍晚上完最后一天班,在公寓附近的便利店买了跨年吃的寿司和红豆汤,想偶尔回家看个红白就睡觉也不失为跨年的一种选择。他的确不是年轻人了,虽然在找稀有植物时精神头还绰绰有余,终于忙完年底的事务也不再完全不感到疲劳。不过伊佐毕竟是伊佐,吃饱喝足后他蠢蠢欲动,果然还是想去山里。

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人,十分钟以后他已经拿上登山包出门了。他倒也没想走太远,去了他中学背后的一片森林。那学校依山而建,他少年时沉迷于学校后的小空地,虽然那里的杂草已经够当年的他研究,他突然想去挑战当年因学业繁忙和缺乏野外生存能力始终没怎么踏入的山林。

事实证明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他年底工作时的确是累了,刚进森林不久就不小心被锐利的树枝划伤了手。他在森林里发现了最近正在研究的野草,习惯性地伸出手采,拿在手里,才想起他没戴手套。他对着手上的草又歪了歪头,这时他研究植物学的大脑开始快速运作,他意识到这草的确有毒。虽然毒性不算很强,既然和伤口接触,呕吐发寒甚至昏迷一套流程大概是要走的,他权衡了一下现在去医院的麻烦程度和新年第一天在家里吐自己一身、甚至被自己呕吐物窒息死的委屈,还是决定回医院一趟,正好测测他开发的解药。

他是自己走进急诊的。此时已经过了半夜,回医院的路上有一对对去神社参拜的人,医院里倒冷冷清清。值班的护士跟他打招呼“新年快乐”,没有太惊讶,以为他只是忘拿了什么东西。他说他是来挂号的,对方也只是笑,直到他把已经肿起来的伤口给她看了,才终于被带进一间急诊室。

此时他有点走不稳路了,接诊的是个年轻的男医生,似乎对护士拉他进来时有些粗暴的动作感到诧异,在护士离开后皱着眉担忧地看他。伊佐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值班医生实在是长得好看,五官细腻端正,白皙的皮肤上零星撒着黑色的痣,他几乎要腹诽现在定急诊值班医生是什么标准,莫非选前台接待一样排了各科室最好看的人。伊佐用不完全清醒的大脑回忆他有没有见过这位医生。他肯定是见过的,至少他每年给新医生培训植物学和解毒知识时他一定坐在下面。但他想不起来。或许是这位值班医生过于年轻又好看,他突然一时兴起想试试他的培训成果,正好,护士没有说出他的身份,对方看样子也没有察觉到。于是他说他在山里中了野草的毒,至于是什么草,他只是大致描述了特征。

年轻医生虽然在麻利地处理他的伤口,表情显而易见地为难起来。他问了伊佐不少问题,什么时候中的毒,现在感觉怎么样,山在什么位置。伊佐开始觉得有些浑身发冷,他都如实回答了,但值班医生的表情只是越来越难看。他终于把除了注射解毒剂之外的事都做了,捏着伊佐的手臂沉默着。其实这就对了,那野草本就不在他们培训的范围内,伊佐暗自欣慰值班医生的处理已经异常优秀,他想起来看一眼他胸口的名牌,“花泽佑京”,花泽医生,心脏外科。

“花泽医生,”他装模作样地扶着脑袋,装作自己是真的头晕脑胀,刚想起这回事,“我想起我实验室里大概有解毒剂,能麻烦你去拿一下吗?”

“嗯?”花泽医生显而易见地吓到了。伊佐绽开一个笑容,“啊…我是这里研究室的伊佐虎太郎,你入职的时候大概给你培训过的,还记得吗?”

“现在想起来了,水平不佳,让前辈见笑了。”毕恭毕敬的回答,花泽医生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伊佐觉得他先前都快哭出来了。

“这毒就这样放着也不会死,但我正好在测试解药,你能去拿一下吗?”他给花泽医生指了路,“没找到打我电话。”于是手机号也交换好了。当时倒真没有多想什么。花泽医生便跑着离开了。

他感到头晕,自作主张地爬到了诊室的床上躺好,咀嚼值班医生名牌的信息。他本在感叹花泽医生处理伤口手法娴熟,既然是外科就说得通了。原来心脏外科藏了这么个漂亮的医生,大概入职时在医院里没少被议论吧。说起被议论,如果外貌出众到这个程度,花泽这个名字,他或许也听过…

他想起来了。大概是两三年前,他也听说外科招了个好看的圣都大学毕业生。他们医院和那大学联系紧密,本就是附属医院,名牌大学的医学院毕业生直接就职他们名牌医院,是互赢的好事。再往前数,能进圣都大学的人,大都读了那一两所最好的高中,那些学生又从最好的初中来。总而言之,在他们医院,常有新入职的毕业生第一天来培训,家底就已经被工作了的学长学姐们掀个精光的事,倒不如说,如果没有一个医生能说出某个毕业生的家底,那个毕业生能算异类中的异类。

而花泽就是那个异类。档案翻出来一看,的确是圣都大学毕业的,但和他在一个校园里待过的医生们支支吾吾,说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和他一起上过某节课,不,没有讲过话。他大学之前的教育背景更是完全不明。既然能通过这医院的入职考试,专业能力自然不应该被质疑。只是大家都在议论,毕竟花泽不但长相引人注目,也生得高挑又过于瘦削,这么显眼一个人,大学六年到底能藏在哪个角落。

他和花泽真正成为朋友后问过这问题,大概是两年前的事,花泽医生表情迷茫又无辜地用一句“我在学习”带过了,合理得他没有再追问。或许他五年前问能得到其他答案,谁知道呢。他当时没那勇气,或许也没有人有,隐私挖出来是要担责任的,那时没有人敢负责。

他听到走廊上有朝这边跑来的脚步声,暗自笑花泽医生实在认真,跨年值班还有为了一个不紧急的病人在医院里狂奔的精神。年轻的医生气喘吁吁地拿着解毒剂回来,看到他躺在床上又吓了一跳。伊佐笑,“没事没事,我有点头晕而已。”花泽马上拿着温度计就要再往他嘴里塞,被他伸手拦下来。

“你十分钟前量过了。”伊佐说,“把解毒剂打进来就好了。你来吧。”

花泽没有拉过椅子,直接俯下身就拿酒精棉花擦他手臂。伊佐下意识地看他的脸,眼神没有相交,他数起年轻医生脸上的痣玩,余光可以瞥见他黑色毛衣下起伏的胸膛。花泽医生抿着嘴,努力让呼吸平静下来,伊佐还是听得出他在喘气。别把自己憋坏了,现在去摸花泽医生的脉的话,应该跳得跟受惊的野兔一样快吧,他突兀地冒出这些念头。他说:“花泽医生真是个好医生,会成为前途无量的名医吧。”

“谢谢前辈。”花泽医生把解毒剂推进他血管。然后他问伊佐已经很晚了,要不要去病房睡一觉。伊佐便让护士把自己带走了。诊室的门关上后他看见花泽微低着头坐在桌前,台灯青白的光打在他脸上,年轻的医生没有任何表情。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花泽医生的听诊器叫醒的。他半梦半醒间感觉胸口一凉,惊醒后看到年轻医生的微笑。“抱歉把伊佐前辈弄醒了…我这边初步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前辈愿意可以再去抽个血…”

他挥了挥手截断了花泽的话,“没事没事,看来解毒剂很有效,昨天也不算白倒霉。辛苦你啦。你还不下班吗?”

“现在下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再去外科查个房就走。”

“嗯?你们轮到急诊还要查房的吗?”

“不…有刚做完手术的患者,还有过两天要做的。我去看看情况。”

伊佐失笑,他觉得他算是深切体会到了年轻医生对工作的热情。他开始觉得他们或许合得来了,不过他真的明白什么叫合得来吗。他想到麻里的短信,但还是随口说:“我等你。跨年还值班不容易,至少让我请你顿早饭吧。”随便认识一下能有什么关系。

“我凌晨吃过东西了…回去准备直接睡觉,早饭就不必了。谢谢前辈。”

“唉!不管,那请你份盒饭也好。反正我等你。”

花泽医生似乎是想不出如何推脱了,所以事情就那么定了。伊佐在急诊大厅检查完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正好看到花泽医生朝他小跑过来。他的黑色大衣摆动着,像什么动物的一根细长黑尾巴,其实不太像,只是他阴差阳错地这么想。他豪爽地几乎一把揽过花泽,(他没动手,不知怎的没有勇气,或许是不想被漂亮医生看作一个麻烦的自来熟大叔,原来他是会在意自己外貌的人吗,)把他带到医院边上的便利店。他跟花泽说:“你随便挑。我请客。”花泽毕恭毕敬地谢了他好几回,只拿了一份盒饭,在他的要求下又加了一瓶咖啡。然后他们从便利店出来了,花泽医生又朝他鞠了躬,似乎是要离开了。也对哦,好像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他举起右手茫然地挥了几下,看到年轻的医生裹紧围巾,走进清晨的街道之中。

似乎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刚才简直像个给领居家小孩塞糖的叔叔,他想的是和花泽医生找一间有敞亮玻璃的精致早餐店,一边看他安静地用刀叉切割煎蛋卷,一边和他谈论…他想和花泽医生聊什么呢。不过首先精致这个词就与他无缘,伊佐想,他对于合得来这个概念果然毫无概念。算了,他们研究室与心脏外科本就没什么交集,他还是就回去睡一觉吧,睡过就不会在意了。

过完年回去上班时,他的确已经不再想花泽这个人。他那周乘火车去千叶县山里找稀有植物大有收获,也没有再把自己搞中毒,他打开研究室门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假说和即将验证它们的兴奋,希望医院没有给他派任务,他永远想自主研究。他发现桌上的玻璃器皿摆放有些散乱,是花泽医生吧,他心脏轻微地揪了一下,然后动手把它们排列好,抹掉年轻医生留下的痕迹。现在他只有那个交换得莫名其妙的电话号码了,大概不会再打。

到了午休的时间,他一如既往地慢别人好几拍才准备去食堂,去早了人挤人,或许还得和同事寒暄。他正走到门口时外面有人敲门,是花泽医生。

“伊佐前辈,”他鞠了一躬,“您的植物学知识让我非常佩服。如果您愿意的话,关于上次那种草,请务必多和我讲讲。”

“你真想听?”他激动起来,说到他的研究他一向控制不住地高兴,更何况对象是花泽医生。

于是他午饭当然没有去吃,而花泽医生的电话,他此后有的是机会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