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昀] 龙凤镯

黄公子和董豆豆

在母亲的情夫之一、英国的某某爵士的送别饭局上,黄旭熙光彩照人地去给母亲挣了一圈面子,然后端着酒杯到人少的地方去闷闷不乐,做沉思状,做忧郁状,做惹人怜爱状。李永钦蝴蝶一样翻飞着和众人见过,现在短暂停靠到黄旭熙身边来。他问是谁让你这么不高兴,卢卡斯?

他叫他卢卡斯,或者他们都叫他卢卡斯,一是因为英文名字可爱,也是有意无意地讽刺他本质上不姓黄。李永钦对黄旭熙的一切都知根知底。黄旭熙的母亲是李永钦母亲从泰国嫁过来时带的女佣,感情是最深的。黄旭熙的生父是个英国水兵,但却出生在佛山来的富商家,人生中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是凶神恶煞的接生婆,和团簇在周围的小眼睛塌鼻子尖长脸丫鬟们,吓得他又把眼睛闭上。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被母亲亦即黄家新进门的姨太太抱在怀里又亲又摇。黄家老爷嫌他是血统不纯的杂种,一向不待见他,不过他和他母亲也很快就把人熬死了,分了一笔家产后风光地单独来到山上置房子住。李永钦的父亲拥有山上那家最大的带庭院的医院,家住旁边的一栋据说是新古典主义的不伦不类的房子里,庭院的回廊顶上常年垂着藤曼,就像这里常年不断的夏日。李永钦和黄旭熙从小经常见面,但也还是不算交心,只是因为各自的母亲喜欢黏在一起而不得不一起玩。李永钦做过黄旭熙的青春期幻想,但他发现自己根本参不透李永钦的内象:李永钦一会喜欢一猛子扎进泳池里浑身湿透,一会又只想软在回廊下的躺椅上看书。黄旭熙只想找他打网球,或者和他做爱。他们几乎没有对上过意见。黄旭熙发现这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于是他聪明地决定抽身了。

他再爱上的人是在去学校的巴士上遇到的,黑豆子一样的董思成。董思成当然并不黑,但他的双眼又黑又可爱,身上还散发着豆类的清香。他挺拔地坐在公车的第一排,手里捧着一本世说新语。黄旭熙发疯了一样选了那门中国文学课,这之前他会的中国字不超过两百个,但也因此他迅速借机熟识了董思成——教授的儿子。

他们暧昧了很久。

黄旭熙忧伤地说,董思成不接我电话。李永钦建议他像小说里一样半夜翻进董家去和心上人私会。黄旭熙翻进董家第一眼却从窗外看见房间里董教授和一个中年女人相对躺在床上吸大烟。隔壁的房间里,董思成在抄书,握毛笔的手却总是抖。见到黄旭熙他又惊又不敢出声,然后体验了人生第一次性爱,他觉得是极为屈辱的性,黄旭熙却吻着他的泪水和手臂刚刚被父亲抽出的伤痕,对他诉说着爱。很多的爱,止不住的爱,必须一次又一次,无论时间场合,狠狠地倾注到他身上。董思成像一个温顺又快死去的爱的容器,无论是否合适,黄旭熙总想一股脑地灌进去,以满足自己去爱人的欲望。

黄旭熙当然也能体会到董思成的爱,但不是他成长中一直以来见证的那种干柴烈火,而是小家碧玉的,带着尊卑和顺从的。董思成有时候集中精神看书,心里就没在想黄旭熙,黄旭熙委屈地朝他说一句你怎么不理我,然后讨一个吻。董思成给了亲吻后还要再担心一会黄旭熙有没有还在因为自己没能满足他而不快。表面上红着脸是在害羞,其实内心里一边掂量着一边打着小鼓。

学期结束,黄旭熙的中国文学课终于拿到了合格。

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董思成和父亲离开了,又在上海和温州之间辗转。山上的大多数被炸成断壁残垣,黄旭熙和突然病得越来越重的母亲流落到市井中逼仄的小屋子里居住,每天为下一顿饭发愁。黄旭熙和董思成的通信时断时续,谁都没办法了解清楚对方真实的情况。几个月后,情况转好了一些,李永钦和父亲从上海回来,在教堂门口遇到了黄旭熙,请他去喝咖啡。黄旭熙给董思成的上一封信寄出后仿佛石沉大海,李永钦知道黄旭熙最想从这里知道的是什么,但他就是绕着圈子不肯说。黄旭熙急了,把手上戴的、脖子上挂的,金的银的都脱下来扔到李永钦脸上,催他快说。李永钦笑着又帮他一个一个穿好戴好,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董思成怀孕了。

黄旭熙失魂落魄地绕着教堂走了十圈,拎着补给回到家中后和母亲坦白一切。母亲历经风雨,如今每天卧床,除了和痛苦作斗争,就是一页一页地在脑海中翻看自己的过去,用想象补全过去的一切悔恨。她对黄旭熙说,不要顾忌,想爱的就去爱,想负责的就去负责。

半个月后,李永钦回上海,董思成收到了他捎的一对绢布包着的足金实心龙凤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