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亡記

*哨嚮(二)

漂泊故事集,更新中

(1)散彈

前幾天,他們送貨的時侯,運氣不好,遇到搶劫的傭兵,兩台車夾擊,老莊倒霉,貨是保了,但是吃了一記散彈,擦過肚子。還好有穿防彈背心,沒有直接爆開。但是鋼珠噴在整個軀幹上,沒被背心卡住的,都卡肉裡了,荒郊野外,醫生也找不到,小范只好土法煉鋼,回到家裡,讓他靠牆坐好,然後他坐他大腿上,用消毒的鑷子跟刀片,給他把鋼珠一顆一顆夾出來。

夾的途中,他也沒辦法給老莊精神屏障。他本來一個彈孔會噴一次麻藥,但麻藥噴上去的瞬間,可能太痛了,他按一次噴劑,老莊就猛撞一次牆壁,撞得房子都在晃,後來說乾脆別上麻藥。小范聽他的話,不噴藥,夾了兩顆,感覺這實在不行,老莊就算忍得下去,他都要雞皮疙瘩得夾不下去,之後的,還是照噴。

到後來,小范快壓不住他,只好暫停作業,從倉庫裡搬了四箱罐頭跟水泥磚來壓他腿上,他再坐在水泥磚上,彎腰替他搞。他找了一根木刺給老莊,老莊一痛就拿刺捅地板,或捅手,這樣效果還不錯,不過,小范感覺他快把手心捅穿,那裡的肉都糊了,他對那些鋼珠孔麻木,但是一看他的手就想吐,。

他們從中午搞到快晚上,搞完,兩個人都沒力挪動,在地上昏了八小時。小范先醒,不敢叫老莊起來,老莊後來自己醒了,他醒來,發出一個含糊的聲音,遮住眼睛,擋住從窗戶進來的光。

他的樣子看上去非常糟,非常累,幸虧還沒有發瘋。小范不用碰他,都知道到他非常需要疏導,他裡面那地方簡直快要爛掉了,又不敢跟老莊提。因為,他雖然想幫老莊,但不得不承認,更想保命。他為此有點愧疚,但也沒辦法。

幸好老莊自己處理了。他躺在地上,讓小范給他給他拿發信器,他撥了一個號碼,接通後,很簡單地說了一些當地話,大略意思是,他需要一些急用品,鎮靜用,要高級,下午就要,報酬讓他們算。小范那時候以為,他說的是麻藥,可能播到公司某個緊急線路去。

下午,就有一台吉普車開到他們駐點。駕駛坐上兩個當地男人都帶機槍,戴著墨鏡和面罩,那些軍火,看上去不是正當管道來的,也沒有公司標記。他們從車上帶下來三個被綁著的男人,年齡各異,都戴著面罩,身上沒有受傷,但看起來並沒有精神,並且害怕。小范察覺他們都是嚮導,並且,依他的感覺,都至少有A以上的評級。

他出屋子,替老莊交接。他提著一個塞滿美金的行李箱。

那時候,老莊一打完電話,就告訴他數目,他下地下室開保險箱,把錢拿出來,光是數鈔,就數了快四十分鐘。

那幾個男人說,明天中午會再來,就走了。他們給小范一個小型遙控,只有一個鈕,簡單交代,說:假如他們逃跑,或著出什麼問題,你就按下去。

小范猜,那可能是什麼嵌在身體裡的微型炸彈,或著毒藥,一個人跑,三個人都苦,並且不會致死。他在別的地方工作的時候,聽過黑市上專門有人綁架嚮導,出租給有需求的哨兵做一次性疏導。

他讓那三個人進門,就看到老莊。老莊坐在鐵椅上,上身只穿著一件舊的外套。小范問他怎麼不去樓上房間,老莊攤一攤手,說,這裡方便。

他心裡大概曉得會發生什麼,就拍了一下老莊的肩膀,跟他說,他們假如跑了,你就叫我名字。我去樓下。老莊點點頭。范一和知道他聽得懂。

他帶著那個遙控器到地下室,打開電視遊樂器,開了單人模式,打開震動設定,並且調到最強,開始玩槍戰。他已經很久沒有開震動了,玩得特別爽快。

他戴上一個耳罩式耳機,那是他們在沙漠的垃圾場裡撿來的,還能用,抗噪很強,多數時侯他讓給老莊戴。不過現在,他可以獨享,他不想聽見那些叫聲。

他打完兩局上樓的時候,老莊還坐在椅子上。小范站在樓梯口,問他怎麼樣,他打了個呵欠,說,還行吧。

然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那件外套脫掉,扔在地上。他的繃帶可以換,但那件外套大概不能洗乾淨了。小范知道他要上樓休息,沒有再問他什麼。

除了鐵椅,屋內只有一個櫃子,一張桌子,一個枝狀燭台。沒有什麼多餘的家什,他後悔自己沒把地板和天花板都用防水布包起來。血噴得到處都是,連燈泡上都有。有一個人把喉嚨叉在燭台上死了,他把燭台從那裡拔出來,屍體已經有點僵硬。他踩到一些黏糊的,米白色的東西,意識到那是腦漿。他簡直不敢想像他們經歷了什麼,也不願意想像。

他把屍體推到門外,然後把樓下擦了三次。

隔天中午,又有兩個男人來了。這次老莊和他一起出去。屍體就堆在門口,非常顯眼,他們討論了一下,老莊叫他去地下室。他點了比昨天多一倍的錢出來。

那兩個男人點了金額,就把屍體搬上後車廂,用防水布蓋著,走了。車子發動的時候,揚起很大的飛塵。

老莊站在他旁邊,和他們點頭致意。小范感覺到,他好了非常多。

小范目送他們,直到吉普車消失在黃沙的盡頭。

比公司的好多了。小范心裡想。雖然花了三個,但至少有用。

老莊彷彿聽見他在想什麼。

當然。老莊開口說。他看了他一眼,然後慢慢地聳了一下肩膀,他昨天在牆上撞脫臼了,動作有點僵硬。他們的貨挺好的。

就是不能常買。老莊看著車子離去的方向,喃喃說。太貴了。

(2)威士忌

小范和老莊,兩個人在沙漠的貨運點作同事,日子久了,幹了很多不該幹的事。

有一天,公司來了一隊人,到沙漠來。老莊用軍用望遠鏡,在頂樓遠遠地看到,像觀望一場沙塵暴,和氣地判斷:有一些禍要落到他們頭上。

范一和問怎麼辦,老莊說能怎麼辦,范一和找了兩個袋子,下地下室開保險箱了。他們跟公司來的部隊幹了一架,殘血逃脫了。兩個人向南走,當自由傭兵,作一些軍閥的婊子,殺一些不曉得名字的重要人物,然後匆匆忙忙,越過邊境,逃到下一個地方。

有一次,他們住一間沒有電的屋子,吃晚飯的時候,用很小的煤氣爐燉熟切塊的馬鈴薯。馬鈴薯熟得很慢,他開了一瓶單調威士忌,發給自己和老莊各一個鐵杯,在黑暗裡喝了起來。老莊說,這不錯。范一和點點頭,說,我也覺得,這什麼牌子的?老莊說,我看不到。

屋子裡太暗,范一和上次收了一盒蠟燭當報酬。他們有打火機,也有手電筒,足夠的電池,蠟燭的實用性並不那麼高,范一和無聊,因為馬鈴薯和酒升起一些懷舊的小資產階級情懷,想到那盒蠟燭,就從行李裡拿出來,抽兩根立在桌上,用打火機點起,終於把酒標看清楚。

蠟燭站不穩,老莊在窗子上挖了兩個洞,把蠟燭插了下去。

這像燭光晚餐。他在心裡想。我的天哪,太噁心了。

那些馬鈴薯沒有調味。范一和吃到一半,就把威士忌澆了上去,發現味道很香,老莊也認為不錯。他們用這種新的方式,埋頭吃了起來。蠟燭在他們下桌之前熄滅。 半夜三點多的時候,老莊搖醒他,說,要走了。他睜開眼睛,撐起身體,從地上爬起來,老莊說:快一點。他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分鐘。再久一點,他就得一個人活下去。

他把行李袋拿上就走了。雨林的路很小,下午才下過雨,車輪在紅土上留下深深的胎痕。有一些路段,他們陷進泥裡,幸好吉普車的馬力夠強。老莊在路上沒有開槍,也沒有說話。他把保險開著,然後幾乎十分鐘一次,要范一和把車子完全熄火,因為車子太吵了,他聽不見他們在哪裡。

老莊下去了兩趟,槍響過後,他安靜地帶著一些螞蟻回到車上,彈匣已經空了。雨林蟻的身體像葡萄一樣漆黑,渾圓,發亮,從他的靴子上爬下來。范一和在駕駛椅上捏死螞蟻,那些瞬間,一種嗆鼻的酸味在車裡炸開,和火藥的氣味混在一起。老莊把窗戶打開。

他們開到深林的一處,把車留在那裡,然後徒步走了三個小時,到一個巴士站。天亮前,這些巴士就會開上整塊大陸唯一完整的省道,把他們送到下個動亂的國家。 巴士上,小范想起自己把蠟燭留在屋子裡了,

他用手肘頂老莊,問他記不記得威士忌的牌子。老莊沒有回話。小范聳肩,沒有介意。老莊腿上夾著一個褐色的行李袋,那裡有五把不同種類的槍。他讓小范替他把窗簾放下,因為現在日出了,他有點累了,可以不必睡,但並不想忍受光曬在他的眼睛上。

(3)東京

他們做起私活,不斷漂泊,有一次,去賽博龐克的東京出差。

當然,交通很麻煩,不過因為這是個肥差,籌金高,一單能抵非洲的十單,賺很多,所以即便很麻煩,還是接了。兩人一路從非洲中南部的戰亂區,一路搭巴士,換很多民間交通工具,到南非的管制區,在開普敦搭透過關係才能搭的私用機,搭到開羅,再坐船,坐到義大利,到羅馬,坐廉航到香港,香港再轉正常航空公司的客機到東京羽田機場,整個交通過程,長達兩個星期。

兩人用假護照出海關,並且植入對外國人用的追蹤晶片,老莊整路都非常配合,不過沒講話,提著偽裝成攝影器材的手提行李和行李箱,戴著墨鏡和帽子,在機場懸浮列車站口的電扶梯上,拍了一下范一和肩膀,説:等一下你帶路,我看不懂地鐵。

范一和靠著扶手,睏得下一秒就要暈死,感覺人在飄,勉強向老莊說,我們等下就買翻譯。老莊聳肩,說,我沒見過這種東西。范一和睡眠不足,腦細胞不夠,脫口問,啊?你沒搭過地鐵?

說完才想到,老莊是童兵,北非已經戰亂快二十年了,那裡連柏油路都很少,因為總是被轟炸。這是一句像你是孤兒嗎?一樣冒犯的問句,因此有點抱歉,不過老莊並沒有介意。

老莊的樣子不算太累,不過,對機場的VR告示和廣播,展示出一種恍惚的厭煩,有時候,他盯著某處看的樣子,像是他下一秒就會平靜地拿起衝鋒槍,對旅行團掃射,好讓他們學會安靜。范一和相信他不會那麼做,不過,那種厭煩令他緊張,因為機場不會是城市最吵鬧的地方。

東京像一個魔窟,一隻鋼骨蝴蝶。他們在機場櫃檯,買了翻譯用的隱眼和耳骨貼片,以及行動網路,只要有錢,這裡的一切都非常方便。

車站入口,范一和在獨立介面裡掃描瞳孔,用信用卡付款買特快車票,他把系統切成中文,客服用柔和的電子人聲導引。老莊用什麼語言,他有點好奇,不過他想,老莊會把聲音切掉,他不可能使用這個功能。

他們落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特快車上,范一和驚覺,他和老莊一起,待在戰亂區,也已經快八年了。

他中學來過東京一次,他對當時的東京的回憶,早已模糊,只是似乎變了不少。不過,他和中學的自己,也已經非常不同。

他們在新宿下車。由於東京海關難以賄賂,他們除了將槍枝放在有塗料的盒子裡上機,並沒有帶上任何的違禁物品,身上沒有任何金屬尖銳物,也沒有酒精。

范一和懶得打開行李,於是在出站後,讓老莊等一下,找到一間便利商店,在那裡買了一個小型釘書機、一盒刮鬍刀片和一盒酒精棉片。

他把塑膠包裝拆開,打開盒子,分了老莊兩片。他上次在便利商店消費的時候,還沒賺錢,於是保留著一種摳門的習性,精打細算,只買一盒,因為他認為,老莊最多只需要兩片,剩下他自己用,也就夠了。

老莊彎腰,露出一種好奇的,驚訝的表情,彷彿,那是一種魔術。嗯。老莊點點頭,把刀片放在手指上看,又看看包裝紙,說。你怎麼知道這裡有賣?

我來過啊。范一和說。我中學畢業旅行就來東京。

是嗎。老莊說。那真不錯。

車站的男廁外,范一和拆開棉片包裝,分了老莊一半。他們輪流進去,在隔間裡,挖出手上的晶片,沖進免治馬桶。搭公車的時候,小范發現,老莊袖口上沾著一點血,只有米粒大,似乎沒有發覺,不過,他的毛衣袖口是米色的,因此很顯眼。 小范打算到旅館再告訴他。

他實在太累了,沒有力氣解釋,在城市裡,衣服上有一滴血,也是一件應該遮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