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事集

*公路(三)

鬼故事錦集,持續更新中

(1)

莊范跑路到泰國後,一年之後的某一天,老莊沒有回來,然而他經常如此,小范知道那是他新工作的關係,因此沒有注意。每天回家洗澡倒頭就睡,浴室裡又出現女人的頭髮,地板又在完全沒下雨的時候開始反潮,天花板的鏽痕擴大,夜裡鐵門忽然彈開,他也沒有管,

某一天,老莊老闆在清晨打電話給他,用他幾乎很難聽懂的外語說,老莊掛了,被槍跟水管打爛了,讓他去認屍體,小范才剛起床,滿身黏膩冷汗,感覺一切都非常魔幻寫實,非常恍惚。他下班後,搭兩小時的車,去那間沒冷氣的鄉下殯儀館看,因為臉被打爛了,所以他也沒看出來什麼,不太認得這團肉是什麼,但看起來反正死了,點點頭,老闆就把屍體燒了。老闆出火葬費,但骨灰罈還要錢,小范不想出,場面很尷尬,最後那個火葬人員用報紙包給他,他不曉得這怎麼帶上巴士,就把骨灰往路邊水溝撒了,到那時候,他還是不確定那是不是老莊

他繼續住在那個房間裡,打算存夠錢就跑路,但錢存夠之後,他也發現自己懶得搬家,房裡少了一個人的陽氣,鬧鬼鬧得很兇,那個很厲的女鬼要不壓他,要不弄得滿屋腥水,他一進屋就渾身發抖,想穿外套,他雲南的同事拿了一個八卦鎮給他,叫他貼門上,他貼了,然而沒有什麼卵用。不過他住不到年底押金就回不來,所以就繼續住了。

某一天工作太多,他乾脆在公司通宵把事做了,隔天中午老闆放他回來,他襯衫已經濕透,又髒又累,一進房基本就斷片,澡也懶得洗,倒下去睡了,他昏昏沈沈地睡,不曉得睡了多久,猛然驚醒,發現天還是亮的,接近傍晚,是一種非常鮮豔,沈厚的橘色,他把臉轉向門口,看見老莊穿著襯衫和皮鞋,提著一個箱子走進來,他叫老莊名字,老莊沒有說話,張望了一下,又從房間,走了出去。他沒有挽留他,因為他不能從床上下去。他又被壓住了。

小范被滿身冷汗驚醒,發現,已經到了半夜。他躺在鐵架床上,房裏的黑暗,像鐵塊一樣壓在他身上。他發覺自己渾身痠痛,頭昏腦脹,並且想吐,他想去洗澡,然而他實在太累了,做夢令他疲倦,翻身翻到床邊,發現風扇不曉得什麼時候停了,有可能是斷片斷的,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虛軟,因此,就掛在那裏,沒有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有一個冰冷的觸感,濕漉漉的觸感,從自己的腳踝上來,好像什麼人握住那裏,他的喉嚨堵了一下,然而想了想,就發覺,叫也不會有用,因此只是躺在那裏。

那是個非常燠熱的日子,下午的預報氣溫破了四十五度,並且沒有下雨,老闆因為高溫警報放他回來,說,下午三點後,辦公室要斷電。

他不曉得電什麼時候恢復,不過此刻,外面似乎仍然停電,一點光線也沒有。他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卻恍惚地聽見鐵架床響動的聲音。

他說:莊哲晟?

那個身影說:不是。那是一種尖細的,古怪的聲音,好像壞掉的唱片帶。他又說了一次:老莊。那東西沒有回話,雙手緩緩地按到他的脖子上,它們強韌,潮濕,冰冷,有一種橡膠的質感,他又聞到濃厚的腥味,好像一種肉壞掉的味道,那個冰櫃溫度不夠低的殯儀館的味道。接著,他感受到一個人的身體,緩緩地壓在他的身上,他轉過身,摸那張臉,手心摸到鼻子,眼睛,嘴,他閉上眼睛,伸手摟住那個東西的脖子,然後吻上去,把身體掛了上去,那東西的舌頭,粗糙,修長,並且越來越長,頂進他的喉嚨,小范依稀地記得,自己在一種窒息中高潮,同時,緊緊地纏著那個東西。

他再一次醒來,發現自己掛在床邊,已經是隔天清晨,他半個身體跌下去,身上都是瘀傷,脖子上有指痕,還有長指甲掐過的痕跡,整個地方積滿了水,淹出了門檻,淹進屋子裡。一些蟲屍飄在水面,整個屋子都是一種濡濕的潮氣,他走到門邊,發現水流下了樓梯。

他算了一下,感覺自己並不願意付這個月的水費,就離開了屋子。上班去了,打算叫老闆推薦他別的地方,因為他家裡鬼鬧得太兇了,他知道老莊不在那裏,因此不甘願自己也成為那裏的一個。

(2)

年底,小范留在公司算帳,加班,加到昏天暗地,整間辦公室就剩自己一個,燈留一盞,實在快睡著了,就打電話給老莊,老莊接了,問他怎麼了,小范開了免提,聽見他那裡的震動聲,就猜他還在送貨,並且可能是在一條非常偏僻的路上,因為信號並不好。 小范今天白天被主管罵,怨氣大,又連續ot 三天,也沒等老莊說什麼,就開始嘴臭,批哩啪啦狂罵,通常,小范只要半夜打給他,目的又不是要讓他接自己回去,就是這樣抱怨。 他不介意老莊敷衍,因為他並不需要什麼回應,或著同情,只是需要對著一個活的東西說話。不過,他感覺自己再跟老莊做朋友下去,有一天,他也可以對動物或牆壁說話,因為老莊與它們,或許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今天,老莊非常和氣,也很多話。老莊甚至主動問范一和,等一下要不要去接他,既然他還待在公司。 你今天怎麼這麼好?范一和把手機扔在桌上,一邊key 最後一筆單子一邊問。你他媽⋯⋯ 他本來想問,你他媽是卡到陰了?然而在說的瞬間,一陣毛骨悚然。他忽然意識到,剛才,此刻對面並沒有引擎的聲音。然而,老莊在座駕裡和他說話的時侯,總是很吵,有時候,他一句話要說上好幾遍。 怎麼了?對面的老莊問。 沒事。范一和慢慢地吞口水,一邊說。他動也不敢動,辦公室忽然變得很涼,他桌上的文件被小風扇吹得沙沙響,好像冷氣口上的彩色紙片。我只是說⋯⋯你今天人挺好的。 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嚇了一跳,那是一則iMessage 訊息通知,是老莊傳來的。並且,一連震了三次。 老莊:繼續說話 老莊:隨便講點 老莊:不要被發現 沒有吧。對面的老莊說。我不也常去接你嗎? 范一盒在位子上坐直,盯著手機螢幕,不敢回頭,也不敢看別的地方。他感覺到周邊的昏暗,就深刻後悔自己太奴性,太有道德,沒有把整間辦公室的燈都開著加班。 確實。范一和回應。你要這樣說也沒錯。 你今天晚餐吃什麼?范一和頓了一下,向手機問。 他的手機又震動一下,老莊又發來訊息,這次是一個大拇指。這可能是認為,他廢話說得不錯的意思。 我還沒吃。對面的老莊說。可能等一下吧。 是喔。范一和晃了一下滑鼠,讓電腦螢幕亮起來,試圖把眼光聚焦在其中一條數據上,分散注意力。那等一下吃什麼? 對面的老莊笑了起來。那是一種奇怪的,像牙齒打顫一樣的聲音。 這麼晚了。老莊說。誰傳這麼多訊息給你? 他的心臟幾乎從嘴裡跳出來。 ⋯⋯我朋友啊。范一和回答,他的聲音像是被風乾了一樣薄,脖子上的冷汗滑下來。媽的,這乾你屁事啊。 誰? 訊息通知又跳出來:編個名字 就⋯⋯陳冠鴻啊。范一和說。我跟你講過吧。 他說完才想到,這好像是他某個的大學通識組員的名字。他對那個同學有點抱歉,但他不是非常後悔,畢竟,他假如記得誰的名字,通常代表,這個人虧欠他了什麼。 沒有。電話裡的聲音說。那是誰? 就我大學同學啊。范一和說。幹,我沒跟你講過? 那一瞬間,他非常害怕,會有什麼東西出現在自己後面,把冷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發出像死人的牙齒在貨櫃裡晃動一樣的聲音,說:你沒有。 對面不說話了。那是一種真空中,密封櫃中的安靜。 那⋯⋯小范鼓起勇氣說。我先掛了啊,還有事。 然後你先吃飯去吧,今天算了,別來接我。小范又說。你辛苦了。 范一和把手機放在桌面上。有好一陣子,他只能聽見空調的聲音,以及小風扇吹動紙片的聲音。他只留了一個電燈,他盯著那個方向不同的,發亮的開關,直到失焦。 不曉得過了多久,他發現,引擎和道路的聲音又回來了。 他發訊息問老莊:現在怎麼辦 老莊回訊息:先別掛 他用食指打字,發送:什麼時候 他又打字,發送:才能掛 發送:他媽的 發送:我快瘋了 老莊有一陣子沒回他,他坐在位子上,盯著螢幕,那個通話視窗的秒數還在跳,右上角的綠色的顯示亮著。他感覺老莊要是再不回,他就要在這間辦公室待到明天早上八點,然後精神崩潰。 十分鐘之後,老莊終於傳來:掛吧 老莊:下樓等我。 他看見那行字,就立刻掛了通話。他工作還沒做完,但他一刻也不想在辦公室待下去了,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匆匆存了檔,傳雲端,一等同步結束,就立刻蓋上筆電,塞進包裡,關了辦公室冷氣和燈就走了。他沒有搭電梯,從逃生梯走了下去,黑暗的樓梯似乎沒有盡頭,有好幾個瞬間,他幾乎擔心,自己會一直這麼走下去。幸好,一樓的樓梯門是開的,緊急出口的綠燈亮著,大樓警衛也還在那裡。 警衛奇怪地盯著他,也許是因為,他忽然推開逃生門衝出來,表情像個神經病,他氣喘吁吁,顧不得打招呼,就從玻璃門出去了。 他到了路邊,就給老莊發訊息,問他什麼時候到,催他,然後蹲在路邊的花圃邊,抽完了一包菸。瑟瑟寒風,刮在他的臉上。 他抽完不久,老莊那輛掉漆的卡車就在他前面的馬路停下來。輪胎上的熱氣,噴到他臉上。老莊打開門,從座駕上下來的時候,就看見他蹲在水溝蓋上,死人一樣的樣子。 你是抽多少啊。老莊盯著他腳邊的煙蒂問。 一包啊。 你還有嗎?老莊沈默了一下,這樣問。 幹。他扶著膝蓋,慢慢站起來。你自己買啦。 他一口氣抽完整包寶亨9,感覺人都飄了,要減壽十年,胃裏都是菸氣,心悸,站起來的時候,還有點不穩。 哪有便利商店啊。老莊張望了一下,這附近是商業區,全是金融大樓,現在,全都暗了。 巷子裡有一間。小范站直了,說道,聲音沙啞。算了,我跟你去吧。 老莊要買菸,小范自己買了一瓶水。在櫃檯結帳的時候,小范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媽的。他壓低聲音問老莊。你今晚到底載什麼啊? 不好說。老莊只是這樣回答,然後從皮夾裡掏了大鈔。店員找錢找了一會兒。 媽的,算了。小范放棄了。反正你卸貨了吧?小范又說。你沒有我就坐計程車回去。 他們走出便利商店。老莊在路邊抽了兩根,小范在旁邊等他,然後,他們去開車。 老莊一直沒有回答他,因此,他在上臺階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過,想到再待下去,可能有別的東西來找,招來的計程車,也不曉得會是什麼,現在上老莊的車,至少有了個認識的活伴,於是咬牙跳上了副駕。 從他公司回去,要走半小時的交流道。 路上,老莊什麼話也沒有說。不過,范一和看他的臉色,感覺也比平常凝重,並且緊繃,像是忌憚著什麼,他有一些話,不是不想說,只是不曉得怎麼說,也不認為適合說。 老莊在一個路口把他放下,又往前開了一段。小范站在路燈旁邊,遠遠地看著卡車停下來,熄火,老莊繞過車頭,冒出來,和另外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人交了車,然後轉身向他走過來。 走回去的路上,老莊才和他說,發生了什麼事。 你打給我的時候,我經過一段山路。老莊說。那時候還很正常,反正你講你的。 我想也是山路。小范說。⋯⋯什麼時候出問題的? 那段路我經常開。老莊這樣說。我不太相信是我走錯了,然後我感覺你好像不是在跟我說話,就知道了。 哈,原來你有在聽啊。小范說。 他們彎進公寓的暗巷。 我那時候在窄路上卡住了,差點掉進溝裡,停下來倒車,但是倒不起來,空轉噪音應該很大,我都聽不見我自己說什麼。老莊沒有理會他的陰陽怪氣,說。通常這種時候,你就不會繼續講下去。 我後來才發現有東西絞在輪胎裡。老莊說。 是什麼? 樹枝吧。老莊說。我也不曉得那是什麼。 小范不曉得該怎麼回,只是繼續走路,最後小聲罵了一聲,媽的,然後拿鑰匙開大門。 他沒有再多爬一層樓,回自己家,而是跟著老莊進門。老莊沒有趕他。 他在老莊家洗了澡,洗了襯衫和褲子,晾了起來,準備幾小時後穿上去,又跟老莊隨便借了一套衣服穿。他在老莊沙發上癱了半小時,半夢半醒,被老莊開浴室門的聲音嚇得跳起來,確定只是老莊,才鬆了一口氣,想了想,還是從包裡掏筆電,決定今晚把報表對完,對完再睡。 你是常遇到?他坐在沙發上問老莊。 他不太想在樓裡講這種事,不過,他實在放不下心,並且,他感覺,這件事,要是他不主動問,老莊就再也不會提了。 偶爾吧。老莊用一隻手擦頭髮,一隻手撿起遙控器,把電視打開,隨便轉了幾個台,說。一般不到這種程度。 你意思是這是我問題?小范問他。那我需要多幹什麼嗎?去給民俗的看一下? 不需要。老莊說。不是你。 他幾乎立刻否定了這個問題。小范決定信他一次,畢竟老莊不常回答得那樣積極。 下次不載那種東西了。老莊喃喃地,低聲地說。我本來也不太想載。 他的聲音難得有一些情緒。不過,那些怨氣,就像游絲一樣散去。 最後,老莊聳了一下肩膀,在他旁邊坐下,低頭看他的螢幕。 你不會睡著啊。他看了一會,說。你剛就都在幹這個? 不然呢?我留公司打手槍啊。范一和憤憤地按快速鍵,然後靈光一閃,懊悔起來,拍了一下沙發。幹,對啊。 對什麼? 我應該講我老闆名字的。范一和說。我怎麼沒講他名字?白痴,媽的,讓我ot,纏死他全家。 老莊在他旁邊坐著,聽了,笑了一下,或著,那稱不上微笑,只是抽了一下嘴角,所以看起來像笑。 他打了個哈欠,問范一和什麼時候回去,還是今晚都在他這。 你有差嗎?范一和說。反正我要睡也是睡你沙發。 好吧。老莊站起來,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拿遙控器關了電視,就往房間去了。記得關燈。他向他說。 好啦。范一和說。你快去睡吧。 老莊那張沙發太軟,又舊,范一和本來不想睡那,心裡打算半夜去他床上擠,反正也不是沒有擠過,上次他喝醉了爬上去,老莊只是睜開眼睛看他兩眼,說,你吐這我殺了你,然後,又翻過去睡著了。現在想起來,他真是不太要命,因為老莊確實很可能殺他,他那時候也確實可能吐。不過,總地來說,要是他不吐,也不多幹什麼,老莊不會介意他去擠床。 然而他實在太累了,做完表,從公司路由裡退掉,筆電都沒有蓋,就斷片了。醒來已經是八點鐘。 他蹣跚地起來,感覺自己快要猝死,還是光著腿去陽台拿晾的衣服。 今天太陽太大了,又太冷,他實在不想騎車,並且這個時間,路上很堵。不過,這些並不由得他的願。 老莊似乎還沒醒,他一邊繫皮帶,一邊感覺心裡有一種報復的念頭,要在出去的時候甩他的門,發出噪音,吵醒他,好讓他跟自己一樣。 不過,念在年終還沒到,他或許還要在半夜蹭老莊幾次回程車,打他電手機,讓他在山路上聽自己抱怨。最終,他只是把老莊的門帶上,躡手躡腳,無聲無息地鎖上,並且把換下來的衣服放在樓下信箱,打算下班回來帶回家洗好,再還他。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