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讓你的屌聽電話

*黑手黨(二)

未成年請勿打砲

他已經一年半沒和老莊聯絡,老莊經常這樣失蹤,他習慣了,其實不太在乎。希拉爾向他說:莊哥替人做了事情,鬧得有點大,要避風頭一陣子,還會回來。

其實,他並沒有主動向希拉爾問過老莊,不過吃酒席的時候,希拉爾特地在他上洗手間的時候跟來,在洗手檯和他告知此事。神秘兮兮,好像他打從心底,將老莊視作他的姘頭。

大前年尾牙,希拉爾送老莊一條精品皮帶,范一和想假如自己是老莊,就會用那條皮帶把希拉爾在辦公室抽爛。

不過,老莊畢竟不是他,老莊沒有那麼做,老莊那天忘了皮帶,直接用手勒他,差點把他搞死,因為他那天喝了酒,又情緒怪異,輕重拿捏得不那樣好。那份禮物從床頭落到床底去了,現在還積著灰塵,像一條褪下來的蛇皮。

老實說,他根本不在乎希拉爾怎樣想,老莊失蹤的這段時間,他進了大學,生活充實,沒空思念他的人,頂多夜深人靜,春情勃發,畸慾難解,緬懷他的屌。

他進的大學和系都非常野雞,學位沒有絲毫價值,他們班裡還是有些有前途的人才,也有像他這樣有前途的富二代,不過,沒有人會因為這多餘四年的努力前途可期。

范一和心知肚明這些道理,有一些既得利益者的羞愧,起初為了尊嚴,認真了一學期,他每堂都到,通識課睡覺,必修課隨便做些筆記,大方地借給別人,考前泡圖書館,就這樣,最後還拿了卷二,並且交了一些搭他便車,以及把他當提款機的朋友,他還不算成熟,卻也沒有傻得會向這些交情認真。

到了大二,他不再那樣認真上課,不再抄筆記,從卷二掉到卷五,朋友少了一些,留下來的,在寒假,有幾個人約他去墾丁玩,他當時閒著沒事,天天在租屋處打傳說,或睡覺,問了日期,就答應了。

他同學駕照才剛拿,就開家裡bmw出來,有點炫耀的意思。他們車上有五個人,范一和最細狗, 塞後座中間。他不是那種會隨地陰濕的類型,不過偶爾那同學停車太慢,太磨蹭,他就會有點陰陽怪氣地想:我也不是多會停,但我至少倒車不必倒兩次,我爸連toyota都不可能借我。

他同學知道他家有點錢,然而不曉得多有錢,因為他雖然小錢不拘,大錢卻花得很低調,也不可能公開炫富。

他也沒讓同學知道他有駕照,因為他懶得開車,也不想承擔多餘的風險。他上高速第一次就開蘇花,他根本不曉得老莊在想什麼,那時候他甚至沒有駕照。

高二那陣子他壓力大,媽不疼爸不愛,除了老莊的屌就無枝可依,吊橋效應下連帶地對人也有點暈船,經常找藉口去停車場找老莊,跟他打砲,有時候連被操也沒有,就是待在一台車上也爽。他還未成年,並且長得不像成年,於是多數時候老莊不帶他開房,只和他在車上發生關係。他去找老莊的理由,通常是學車,假如老莊有空,他就和老莊待整個傍晚,收拾一下,然後找地方洗澡,隨便去吃點什麼。

他那時候臉皮薄,即便掛羊頭賣狗肉,也要堅持羊頭的完整,因此,練得很認真,老莊也沒有拆穿他。老莊敢用自己車讓他練,他後來想想,也非常不可思議。

老莊不是那種著急的教練。著急的人令人神經緊張,太不著急的人也令人緊張,老莊在第一堂課把打檔和駕駛座所有機關的功能講了一遍,之後就不太管教他,只負責給他車鑰匙,跟坐在副駕上打遊戲。剛開始他在小巷練迴轉和倒車,每次把車卡死了扭不回來,或著離牆太近,進退兩難,滿頭大汗,窮途末路,才敢打擾老莊,問他怎麼辦。

這種時候,老莊會直接把手機放下,解開安全帶,和他換位子,手腳動幾下,又把車子導回原位。

老莊從不喝斥他,不過,回駕駛位後就不再讓他回來,小范讓他幫自己忙,就意味著當天的練習到此為止。小范後來才意識到,當時老莊不罵他,他仍然那樣緊張,並不是怕遭到嫌棄,而是因為,他想和老莊在車上待久一點,事後想想,這純愛得簡直有點噁心。

有一次,他又卡在牆角,不想再依賴老莊,大膽咬牙一轉,不小心把車頭燈擦了,發出刺耳唧呀一聲。瞬間他心都涼了,感覺自己已經是屍體,老莊聽見聲音,只是抬頭,把副駕窗搖下來看了一下,然後說:反正都刮了,你自己倒出去吧。

等他技術好了一點,老莊就讓他開上馬路,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他這麼多年白天開車從沒有碰過警察來查。

後來希拉爾知道這件事,就罵了老莊,理由是他讓他練車,怎麼能讓少爺做這種事?希拉爾說,要是留前科怎麼辦?你以為我一直以來這樣辛苦是為了什麼?

希拉爾教訓起人,也是一副虛偽的和氣模樣,微笑焊在臉皮上,並不嚇人,但很噁心。其實希拉爾根本沒有管過他,小范想。他只是喜歡假裝自己真摯,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說謊,他也不在乎。

他的安危給希拉爾負責,老莊讓他開車,對希拉爾的利益構成了威脅。希拉爾不介意他被操,他尾牙送老莊皮帶當禮物,卡片上用花體英文寫enjoy yur ride,意思是盡量騎,操死沒關係,但開車又是另外一回事,假如他無照撞死,或撞死別人,車上還坐一個有前科的男人,他爸可能要把希拉爾剝皮。

在那之後,老莊就經常出差,范一和不曉得這是不是一種懲罰,也許希拉爾認為他們走得太近。不過無論如何,老莊都沒有為這件事怪他。這種事上,他擁有一種機器般的品行,范一和認為,這是他身上最恐怖,也最近似於美德的品質。

現在他大二了,已經一年半沒和老莊見面,他連老莊是不是活著都不曉得,老莊已經從他的生活離開很久,他不常想起他。

他同學在前面開國道,他在後座打橫屏玩手機整路,不打算關注環境安危,有空就在心裡念法號,唸阿彌陀佛,哈雷路亞,千萬別撞,撞了別死,死了別上新聞,我還年輕,還想打砲。

去墾丁,熱得要死,太陽又大,景點無趣。他不曉得其他人為什麼想去,然而也不太在乎。他們玩三天兩夜,傍晚才開車到,車上有兩個女的,一個另外有男朋友,一個正在跟車上的另一個男的曖昧,他實在有點尷尬。

高三暑假他交過一個女朋友,是他的鄰座同學,頭髮長長,性格開朗,已經和他作了三年的鄰居,不來上學的時候,彼此會幫忙整理桌面考卷,拍黑板。她在畢業典禮後問范一和要不要交往,胸前還戴著畢業生胸章,上頭的紙花已經壓皺了,襯衫也因為穿了三年,已經洗得褪色,下擺扎進裙子裡,她經常問范一和,是扎進去還是放出來好看。她擁有客觀而言不錯的身體和臉,好相處的性格,范一和對她沒有除此以外的評價,也沒有念想。

她問的時候,范一和正在收拾座位,愣了一下,就答應了。

他發現自己並不是不能正常地交往,也不是不能像電視劇一樣,與人繾綣地接吻,青澀地從牽手開始,好好看完一部電影,交換感想,吃一頓飯,牽著手坐捷運回家。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仍然會感到一些親近的快樂,只是在某一個隱密的地方,他知道自己渴望被人冷漠地對待,他希望有一個機器一樣的男人毆打他,他不必嘗試滿足別人什麼,因為這個生物不被他傷害,不被他擁有,也不從他身上渴望什麼。

大學開學第一個月,他們就分手了,分手後也不再聯絡,很多情侶都這樣,九月是分手潮,他們並不特別,原因也不重要。

到墾丁之後,他們首先看了夕陽,拍照,回飯店睡了一下,傍晚起來,拖拉一下,跑酒吧,這樣重複兩天。

他在第三天晚上,接到老莊簡訊。夜店裡很吵,他沒下舞池玩,在卡座裡待著,幾乎略掉那個震動音,拿起來看了一下,發現是老莊發的。

他解鎖手機,訊息顯示:在哪。那時候他已經shot了一排,點的調酒也喝完,和隔壁座女的幹話得快要無話可說,就站起來,說要去外面打個電話,離席了。

他從地下室上去,找了一個沒人抽菸的暗巷,站在那裡撥給老莊,十秒後,老莊接起來了。他在那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手有點抖。

你回來了喔。小范說,

他在夜店待了兩小時,此刻聽自己說話,清晰得有點不習慣,彷彿戴著降噪耳機講電話,他的聲音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愉快,或許是因為喝了不少酒。你在哪?

台北。老莊說。

我在南部。小范蹲了下來,他的牛仔褲蹭過牆壁,髒了,他隨手拍了兩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老莊說。那算了。

什麼算了?

上次我沒做完。電話裡,老莊說。你不在就算了,沒事。

上次?他皺起眉頭。上次什麼時候?

前年六月底吧。老莊說。你轉帳是那時候。

幹。小范說。我想起來了。

他從高二上跟老莊發展有償肉體關係,方便起見,他們現金交易。美劇裡,有些嫖客會把超票捲起來,往雞嘴裡塞,當作調情。他可沒膽子這樣對老莊(雖然假如塞多一些,被千鈔口爆,老莊可能不至於不樂意),通常放在薪水袋裡遞,彷彿他們進行的是一種上得了檯面的交易,並且從來不敢看老莊眼睛。

他通常在練車後給老莊,老莊接過去,看一眼,直接拉出鈔票點,並打開裡面的紙條,假如沒有紙條,代表意思是,現在就幹。

通常,范一和不會放紙條。畢竟,他和老莊都非常忙。

老莊的商務態度嚴謹,只要牽扯上錢,一律作業務處理,嚴謹到了駭人的程度。第一次,他心理建設了兩個月,才在會客室裡,遞了一張新細明體打印的A4文件給老莊,老莊讀完,把紙對折,放到茶几上,抽開皮帶,當下就照他的需求完成。

那之前范一和用交友軟體約過成年男人,廉價砲房裡,他們把他當女人,在凹陷的老舊彈簧床上操。老莊不一樣,老莊把他當物件,他從很早就發現,老莊不把任何人當作人看,他的世界裡,活著的東西只有他自己一個。

他跪在地上替老莊口,老莊問:你一開始就跟男的?他的語氣除了訝異之外,並沒有別的事物,小范為此感到一些真正的恥辱。而當老莊照他的要求,把手按上他的脖子,他才發現瀕死並不能算一種樂趣。會客室的木頭老沙發,抽掉椅墊硬得像刑具,他背上和腿上都是被木條烙出來的痕跡,老莊把那條皮帶對折,抽他的臉,因為他叫得太吵,他還沒有培養順服的習慣,沒有在第一時間閉嘴。

那一小時,讓他做了一個星期的惡夢,他在夢裡被窗簾,鞋帶,衣架,皮帶和電線絞住,窒息驚醒,渾身發抖,失眠到日出,然而七天之後,他開始想念老莊,並且期望第二次委託。

剛好,那陣子院線上厲陰宅2,他知道老莊看鬼片,就問老莊要不要去看,老莊說好,他訂了午夜場。

那是他最好的一次鬼片體驗,因為那時候他還太嫩,會為了預謀的事焦慮,心不在焉,注意力根本不在片子上,沒有鬼比將來的事還令他焦慮。播到一半的時候,他摸著黑,彎下腰,躡手躡腳打開書包拉鍊,把信封袋摸出來放到老莊大腿上。他本來以為,老莊出去才會看,結果老莊馬上點了起來。

畫面晦暗壓抑,偶爾閃爍白光,老莊的輪廓在那些時候像剪影一樣出現,小范看見他把信封拿起來,用指尖點鈔票。小范低著頭,心臟狂跳,若無其事地望向螢幕,不敢再窺看他。

過了不久,小范忽然感覺有一隻手扣住自己左肘,那是一隻粗暴的,冷漠的,堅硬的手。緊接著,他被從座位上拽起來,拖著走出去。他們坐靠走道,上排座位,老莊把他一路帶進殘障廁所,關上拉門,辦了應該辦的事。他們很快完事,在散場人潮之前結束。

那陣子他放學就跑補習班,七天補六天,回家就是深夜,家裏也沒有人,他心裡壓抑,除了和老爸的打手發展有償性關係之外,還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情,比如打耳洞,他第一次進店穿,就穿了七洞:一個耳窩,兩個耳骨,四個耳垂,費了許多錢。

年終,他爹在飯局見到他,一句話都還沒說,就站起來甩了他一巴掌。他哥姐低著頭,眼不觀,耳不聞,繼續吃飯,夾菜,流暢地動筷子,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

後來他爹去外頭接電話的時候,他哥把手放到他背上,他僵著脊梁,一動也不動,被一種膠水一樣的恨意凝固。一會兒,他爸走回來,范宇辰又把手拿開,重新提起筷子,范一和聽見他低聲說:你別那樣,我也知道。

范一和斜眼一乜,忽然瞥見他耳垂上,有一道很淡的,斑駁的疤,好像有人從中間把什麼扯出來,兩塊肉裂了,縫了,久了,癒合成這樣。他以前吃飯,從來沒有注意過。

他至少沒有扯你。范宇辰說,聲音很平和。

他憤怒的根基忽地被衝空,無地自容起來,不過,范宇辰已經不再看他。他父親坐下,他也學范宇辰的樣子,提起筷子,若無其事地夾起菜來,忽然發現,這一切並沒有想像中難受。

他臉腫了兩天,老莊在飯店也問了他,他本來要像學校裡一樣說:拔智齒腫的。想想,沒必要和老莊說謊,就回答:我爸昨天打的。老莊說,喔,掉牙齒了?他說,沒有。老莊說,那也還好。

誒。他忽然產生一種幼稚的衝動,就開口對老莊說。你幫我把耳環扯下來好不好?

扯?老莊問。衣服卡住了?

沒有。小范懶得向他解釋。反正你就全扯,行嗎?

不要。

我給你一千。

太少了。老莊說。

那一個洞一千。小范說。我最多可以給你七千,好賺吧。

好啊。老莊點了一下頭,一邊把手上的東西放下,扳了一下手指。四千就好,我只拔耳垂,卡軟骨的你看著辦。老莊說。你自己要的。

然後老莊向他走過來,用一隻手,把他的頭壓在枕頭上。

那句話並不是確認,只是通知。他止血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件事。老莊的手很快,並把他按得很死,兩邊四個洞花不到三十秒,他幾乎叫不出來,他第一次知道,人痛得太快的時候是叫不出來的。

他從床上狼狽地爬下去,跑進浴室,蹲在角落用捲筒衛生紙給自己止血。他顫抖地摸到自己耳垂的缺口,覺得有點噁心,並沒有想像中勝利的、叛逆的快感。

老莊在十分鐘後敲了門,問他今天還要不要做,要做的話快點,他半小時後就要走了。

你想在哪裡?

隨便。老莊的回應從門外傳進來,悶得失真,好像從答錄盒放出來的聲音。

那你進來。

老莊進來之後,眼光在浴室裡尋了一圈,問他為什麼躲在那裡。范一和沒有說話,老莊也不再多問什麼,把襯衫掛在置物櫃上,捲起褲腳,走進了淋浴間。

他跪在淋浴間的花紋磁磚地上替老莊口,膝蓋又冷又麻。老莊像捏麻將牌一樣,把玩他裂開的耳垂上的血塊,最後又把手指堵進他的嘴裡。老莊當天沒有什麼興致,甚至沒有射在他的嘴裡,他唯一的收穫,是自己血塊的味道。那味道非常腥,非常鹹,非常無趣。老莊問他還需不需要繼續,他說算了,老莊露出有一些訝異的樣子,聳了一下肩膀,說,好吧。

老莊很快就要走了。他在玄關掏出錢包,把四千塊用現金給了老莊,老莊喔了一聲,就接過去,摺起來塞進口袋,並沒有點。

你等一下。穿鞋之前,老莊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就把頭轉過來,向他做了一個手勢。嘴巴張開。

什麼?

你啊一下。老莊說。啊。

他站在玄關張嘴。他最近美劇看得很多,有一瞬間,他以為老莊要把兩千塊塞回他的嘴裡。不過當然,老莊不是這麼無聊的人。老莊用收鈔票的手把他的嘴撐大,兩根指頭像鉗子一樣卡住,又用另一隻手掏iphone,打開手電筒,向他彎下腰,瞇起眼睛,好像檢查他的牙齒一樣,嚴肅地往他的嘴裡照看了一會兒。老莊很少這樣認真。

他尷尬地在那裡立正,感覺自己上顎要脫臼了。

真沒掉啊。老莊說。

然後老莊就走了。

小范事後推測,老莊做這件事,只是因為他不相信他爹沒把他牙齒打掉。可能在他的認知裡,假如沒打掉牙齒,一個人不至於為了一巴掌反常成這樣。

退房後,他去醫院縫了幾針,家裏沒有人再提起耳洞。他想過要把耳骨那幾個也扯了,但他沒有那樣的勇氣,那幾個洞,一直留到了大學。

這件事,差不多是十一月的時候。之後,年底,老莊經常南部出差,非常忙碌,他自己也要考試了,沒空見他,即便見了,也是在公共場合裡,泛泛地說話。

他從別人那裡知道,老莊最近替別的人做事,常往上海跑,有時候去重慶,反正,通常不在台灣。他不曉得老莊行程,本來不想再聯繫,重新玩起交友軟體,約過幾個,都不太滿意。五月實在受不了了,就死馬當活馬醫,向希拉爾問了老莊戶頭,直接匯款,備註了時間和飯店房號。

日期在六月底,距離匯款的時候,還有一個半月時間,老莊假如沒看見,他就算了,當作這段時間的禮金。

過年的時候,他又和范宇辰坐隔壁,他對他很親切,給他紅包,不過沒注意他的耳朵,之後吃飯,也沒注意過。他想,這是很自然的,范宇辰耳垂上有疤,他和他做兄弟十八年,也是到了去年才發現。

他畢業典禮後,天天閒著,除了和女朋友出去玩,就沒什麼事情。六月底那天,他很早就到酒店了,拿了房卡進去,躺在床上,開了冷氣,洗了澡,然後下去逛了設施,感覺沒有什麼,就回床上躺著,滑了一下社群,感覺老莊不會來,也等得累了,就關燈休息了。

半夢半醒的時候,他聽見敲門聲。他以為那是他的幻覺,就沒有去應,只是從床上坐起來,結果,過了五秒,敲門聲又響了一次。

他跳下床,三步併兩步到門邊,望了一眼窺伺孔,確定是老莊,就趕緊開了門。

靠。他說。你要嚇死誰啊

老莊的樣子,和幾個月前沒有什麼差異,似乎更瘦了一些,眼窩也更深了,他穿著一件白色休閒服,牛仔褲,手上提著一個行李袋,樣子很沉,樣子風塵僕僕,彷彿剛從遠方回來。他身上沒什麼味道,又或著說,范一和聞不出那些是什麼味道。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一種疲憊的,恍惚的,塵土的氣味,屬於一些漂泊的人。那幾年,老莊的身上一直有那種氣味。

你睡了?老莊把行李在玄關放下,抬頭打量了他幾秒。

我以為你不來啊。范一和說。

喔。老莊說。現在幾點了?

十二點零五分。范一和說。幹嘛,你很累啊⋯⋯你從哪回來的?

北京。老莊脫掉鞋子,直接進了浴室,小范在門邊看他彎下腰洗臉。我五點就要走。

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五點?

嗯。老莊說。我要搭飛機。

去哪?

北京。

你腦子有問題啊。小范質疑。你從北京來又回北京?

你幫我設鬧鐘。老莊抽了一張衛生紙擦手,沒有回答他,只是這樣說。你等我到⋯⋯我看,兩點吧。你行嗎?

我行啊。小范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皺了一下眉頭。你又要幹什麼?

睡覺。他大步走出浴室,拍他的肩膀一下,略了過去,然後躺上床,把一顆枕頭蓋到臉上。兩點叫我起來。他最後這樣說。

然後,老莊就躺在那不動了。范一和過去看,拿起枕頭,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范一和莫名其妙,不曉得該氣還是該笑,緩了幾分鐘,才去拿老莊手機,解鎖密碼,設了兩點的鬧鐘,發現老莊已經設了五點的。

他在老莊旁邊坐下,刻意坐得很沉,並且把枕頭扔到旁邊,老莊一點動靜也沒有,呼吸很平穩,也沒有任何清醒的跡象。他聳了一下肩膀,就替老莊關上燈,在旁邊玩手機麻將。

大概到了一點半,他等得累了,心裡有一些幼稚的惱火,就打開手電筒觀察起老莊的睡相,過了一會兒,發現老莊真的睡沉了,膽子大了起來,開始撥他的睫毛,玩他的手指,按他脖子上的青筋。

最後,他試探地把老莊的手拿起來,和他比手的大小,然後五指扣緊。

即便這樣,老莊也沒有醒來,他感覺老莊是累慘了,他印象裡,老莊假如被這樣碰,最多兩秒,無論有多困倦,都會睜開眼睛,即便不睜開也會輕輕把手抽開,轉到另外一側。然而這一次,老莊連醒也沒有,又或著他就算醒了,也連動一下都懶得。

他關掉手電筒,鬆開老莊的手,在旁邊躺下來,不發出什麼聲音。黑暗裡,有一些朦朧的思緒,好像深海的水流,緩緩盪過他的身體,一點五十七分的時候,他關掉了兩點的鬧鐘,就這樣側蜷著身體,在旁邊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早上十點。旁邊的床位已經空了,床單是平整的,玄關的鞋和行李也不見了,他躺著,打開手機相簿,發現自己居然連照也忘了拍。

那之後,老莊有一年半沒有與他聯絡,就這樣人間蒸發,直到那封兩個字和一個句號的簡訊,然後小范打電話給他。

老莊主動提了那件事,小范訝異他還記得。

你台北待到什麼時候?小范蹲在牆角,從口袋掏煙出來,說。還是你要下來啊。

明天中午就要走了。老莊說。下不去。

又要去哪?

越南吧。

喔。小范把菸叼在嘴上,一隻手替自己點火,說。你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老莊說。十月吧。

十月喔。小范說。好吧,今天要不是我喝酒了,搞不好可以開上去。

你拿駕照了?

對啊。小范吸了一口,向他說。駕訓班教練問我在哪學的,我什麼都沒說,他還以為我是個天才。

那不錯啊。老莊說。

我也覺得。

這隻是你新號碼嗎?小范問。

不是。老莊說。臨時的。

他們在電話的兩端沈默了半晌。

你現在都拿人民幣吧。小范說。希拉爾還是匯你本來那個戶頭?

也不見得。老莊說。他是啊。

你替他辦事?

很少了。老莊說。

那你⋯⋯算了。范一和問他。你說你十月回來吧。

嗯。

會待多久?

不確定。

好吧。他頓了一下,又開口說。反正你有空看戶頭。

老莊在電話另一頭笑了一下。

他說:好啊。

范一和發現自己甚至想不起來,老莊笑起來是什麼樣子,他不記得自己見過。在他的腦海裡,老莊的臉,也變得有一些模糊。不過,他想,假如老莊掐他,他也許就能在一瞬間想起來。

他蹲在地上,安靜地等那根菸燒完,燙到手指,才掛斷那通電話,撢掉了灰,撐著牆壁站起來,回夜店卡座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