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星之彩
*哨嚮(一)
公司來收貨員的時候,老莊到倉庫去交接。老莊把一些紙箱搬到貨車上,那些箱子大約有一點六米寬,一點六米長,兩米高,非常沉,並且塞得很滿,老莊得和收貨員一起抬,才能搬動。
後來他問老莊,他把這些貨品報成什麼。老莊說,甜瓜。
前幾天凌晨,有一些開著越野吉普車的人來駐點,說要找老莊。老莊帶著槍出去了,在倉庫門口站了一會兒,和他們說話。小范從窗戶偷窺,除了他們面相不善,什麼也沒看出來。
二十分鐘過後,老莊進屋,提著一個皮箱,外衣和臉上沾著一些風沙,他把外套掛在玄關,然後去洗臉。他把那些錢鎖進地下室的保險箱,小范知道他收了那些貨,無論那些是什麼。他們把成捆的鈔票在折疊桌上排開,五捆一列,十捆一排,這些只是三成款。
小范不清楚,那是不是一些放射性物質,或著一些隱含機密技術的軍事物品,公司一般不允許收這種貨,不過只要給得夠多,老莊什麼都收,給得再多一些,他甚至可以不要過問,就把那些東西,包裝成正常的貨品。
那個收貨員和他聊天。小范見過他兩三次,猜他肯定是普通人,或著是個很差的嚮導,因為沒有哨兵會靠老莊那麼近,而即便是他這麼差的嚮導,第一次見老莊的時候,都不想和老莊待在同一間房裡。
老莊和他一樣,都是亞裔,有亞洲名字,一個象形字的名字。他簽名字非常周正,周正得非常奇怪,好像那些真正把字當畫的人,好像那並不是他的母語。
老莊把三聯單墊在貨車廂上,左手壓著單子,右手簽名。
上次的嚮導跟這個收貨員一起來,收貨員認得,因此老莊不能對他扯謊,說小范就是上次來的嚮導,小范最好暫時藏起來。否則,事情會有一些麻煩。他們並不喜歡麻煩。
他聽見收貨員問老莊,他的嚮導去哪裡了。
老莊把單子還給他,回答說,跑了。收貨員說,那也不奇怪,這種地方,難怪他們跑。我記得他的上一個,不也是跑了?你能一個人管這個點,也不容易,辛苦你了。老莊聳一聳肩,說,我是沒關係。
收貨員走了。小范從貨架後走出來,問老莊下一個嚮導什麼時候來。老莊那時候沒回答他,彷彿沒有聽見,午餐的時候才說,下星期有一批貨,可能一起過來。
他們在地下室那張折疊桌上開飯:番茄罐頭,鋁箔包保久柳橙汁,風乾的鹹豬肉。這個牌子的保久柳橙汁非常甜,甜得令人牙齦發酸,小范在首都長大,從來沒喝過這個牌子的果汁,也沒見過別人買。果汁是他們唯一取之不盡的東西,因為老莊不喝果汁,老莊只喝水,成箱的不同口味的同牌果汁堆在倉庫的角落,他們一星期只能喝完一罐。
剛到的時候,小范會兌水進去。後來發現,地下水即便煮熟,還是有股怪味,單喝尚能接受,但是假如和果汁兌在一起,就異常明顯。
他們從最近的井裡打水,大約半公里外,還有幾座零星的,有些已經廢棄。他到之前,老莊已經填了兩座,他到之後,又和老莊一起填了一座,那不是好幹的活,要不是他們這麼閒,絕不會做這種事。
老莊把麵包掰了一半,遞給他。他們用湯匙舀乾那個罐頭,和豬肉一起填進黑麵包裡。他們的早中晚餐都是這種東西,翻不出什麼新花樣。這裡在沙漠中央,寸草不生,他們倚賴一個月一次的補給過活。
他感覺自己遲早會因爲這種枯燥的伙食跑路,不過他不久之前,也都還相信自己會因為老莊的關係跑路,既然他還待在這裡,那或許就代表,幾個月,幾年之後,他就會像習慣老莊一樣,習慣這些一成不變的,糟透了的食品。
公司不會派C級以上的嚮導過來,除非哪個倒霉的菁英給他們惹了麻煩,才會派遣到這裡。他們的級別對老莊來說沒有差別,就像烏魚子醬和工廠黑麵包在他的嘴裡沒有分別。他吞下它們,消化它們,它們變成他生命的一部分。
一年又三個月前,他搭了超過三十小時的車,從飛機換到普通民用汽車,巴士,再從巴士換上越野車,穿越一半的沙漠,到這個據點。公司沒告訴老莊他要來,房門沒鎖,他直接上了二樓,讀資料的時候,老莊從他背後出現,差點直接扭斷他的脖子。幸好,誤會解開了,他們在地下室吃了頓飯,氣氛還算和諧,接著,他給老莊疏導,然後吐了。
中學的時候,小范家裡移民,到了另外一個大洲,他被扔進當地的寄宿學校。沒什麼人特別欺負他,但這段經歷仍然成為他的惡夢,因為那時候他什麼也聽不懂,他甚至不知道那種語言的存在。有一次他在學生餐廳裡坐著,自己一個人喝牛奶,周圍坐著本地的學生,他們與彼此說話,用不同的音調說話,用他還不能發出的聲音說話,他被那種不能解讀的喧鬧淹沒,然後他突然反胃,想吐。還好他即時去了廁所,否則所有人都會在他有能力替自己解釋,辯解之前認為,他是個精神有問題的脆弱傢伙,難以相處的外地人。
他在成功之前,就把手抽開,退出那個地方,罵了一聲髒話,跪在地上,把午餐吐了出來。老莊把摺疊桌上的紙巾盒拿下來,遞給他。
就像遞一塊麵包。
小范很難形容自己看見了什麼。他是個耐力不錯的低級嚮導,曾經連續替八個不高級的哨兵做疏導,最高進入過一位A級哨兵的精神圖景。那是一座灰色的,暴雨的海洋,他判斷自己沒有能力疏導,就之後出來了,即便他光是進入,就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因為他沒有什麼野心,不認為有必要背負死亡的風險,嘗試逾越的事。
老莊就不是這樣。他像一幢沒有鎖的房屋,一個無政府的開放地帶。老莊資料上的評級是B,照理說,他不該那麼和善。
握上手的瞬間,他就意識到這種和善的原因,就像,假如你擁有一間空虛的房屋,或著一間像地獄一樣的,邪惡的房屋,不可被理解,不能被取走的房屋,你就沒有必要替那裡上鎖,收攏那裡的聲音,因為那毫無意義,沒有人能從那裡帶走什麼。
他擦地板的時候,老莊坐在椅子上看他,並沒有恥笑他的逃跑,或著責備他不盡責。
老莊轉身,拿起放在桌上的資料單,看了起來。范一和有點尷尬,以為他是想審查他的評等,因此刻意顧著擦地,不去注意他。
他忽然聽見老莊問,他叫什麼名字。
范一和。小范回答他。
替哪間公司工作?老莊又問。
星火物流。
評等?
⋯⋯E級。
幾年出生?
二零九七年。范一和提醒他。紙上都有。
從哪來?
東亞係亞。
喔。老莊繼續問。員工編號?
他剛從他那裡出來,驚魂未定,又得擦地,頭非常暈,不明白這些問題的意思,有點惱火。紙上不都有嗎?你有毛病?范一和忍不住說。⋯⋯然後我操,你那鬼地方到底有什麼⋯⋯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老莊繼續坐在金屬折疊椅上,沒有回應他。他是個非常精實的亞洲男人,一個像是生來就要做哨兵的男人,頭髮剃得很短,半身靠著椅背,右手拿著那疊資料紙,防彈背心脫下來擱在桌上,腰上掛著一把格洛克,小腿旁也吊著一把,靴子裡不曉得藏著什麼。一時之間,小范後悔自己的無禮,因為只要他想要,就能夠殺死自己,甚至不用開槍。
好吧,0020737。最後,小范硬著頭皮說了,聲音很乾癟。假如你一定要用問的。
老莊聳肩,放下了紙。
好吧。他攤手,說。那他們為什麼派你來?
疏導你唄。小范說。他擦完地,問有沒有地方能丟紙巾,老莊伸出腳,把桌下的垃圾桶推到他旁邊,動作很穩。
你叫別的嚮導來吧,讓公司給你一個⋯⋯我不知道,S以上的?小范跟他說。反正我做不到,你讓我再進去,不如讓我死。
老莊把視線從紙挪到他身上,這是第一次,他感覺到老莊在注意他。那是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其中甚至有一些詫異,不過沒有什麼敵意,或著可以說,很和氣。
那就這樣。老莊說。你不要就算了。
然後他就在老莊旁邊待了一年又三個月,期間有四個嚮導到來。
後來他才知道,老莊問那些問題,只是為了知道,他有沒有發瘋。
假如他瘋了,他就會把他扔進井裡。
就像那四個人一樣,現在他們將看見第五個。
第五個嚮導到來的那天,氣象並不是很好。從兩天前開始,沙漠裡的溫度就降得很快,平均五個小時就下降兩度,並且刮起強風,持續不斷。他們把所有門窗都鎖上,並且用凝膠補強縫隙。
他們等得太煩,去地下室待著,打開遊戲主機,用大螢幕和遙控把手打射擊遊戲。
他最好在中午前到。老莊坐在地上,拿著遊戲把手說。
當然,這裡本來沒有這樣的奢侈配件,是前幾個月,有一批日本來的貨送到這裡的倉庫,樣子像是遊戲主機,還有卡帶,只有一台,或許是某人精心寄給什麼人的,遺憾收件人失蹤了,或著收件人名寫錯了,過了期限還沒有人去取,就從出貨點退到他們這個據點。
小范提議吞了主機,反正都過了這麼久,假如他們不特意申報,大概不會有人想起那台主機。就算要賠,那也不貴,他們在這地方工資不錯,只是沒地方花,不如就當作買了一台娛樂器材。
老莊同意了,後來,小范又說服他向一些熟客訂了液晶螢幕。他們把螢幕和主機都裝在地下室,無聊的時候,就下去玩。
上次大戰,幾乎毀了這塊大陸上所有的公有道路,而這裡也再也沒有建立什麼穩固政權,即便曾經有過,也很短暫,來不及修復什麼,就換了新的軍閥上來。
總部並不在這個大洲,上次小范花了比預定多了一星期的時間,才到這裡。嚮導也是一種貨品。小范想。一種預備報銷的貨品。他在這個無人無法的地帶太久,已經不能維持與人的道德,然而他心裡有一塊地方,一塊還懂得憐憫的地方,仍期盼那個嚮導在路上折返,或著發生事故,逃脫註定的死亡。
老莊一般很有耐心,也不介意他們的素質,甚至是否到來。不過,在這位嚮導之前的三個嚮導,都沒有成功替他疏導,就暴斃了。他們有兩個死於恐慌引起的急性呼吸衰竭,有一個咬斷了自己的舌頭。他們四肢僵硬,死狀各異,然而臉上都有一種極度驚駭的,扭曲的神情。
范一和同情他們,因為他知道他們看見了什麼,但他無能為力。這樣的結局,也許不是他們的弱小導致的。死狀最慘,咬斷舌頭的那個嚮導就是個A級,因為偷竊貴重貨品,被公司流放到這裡。
老莊沒有替他止血,也沒有關上隔音間的門,就這樣掉頭走了。小范從外面進去關心,發現他還活著,發出一些怪異的,沙啞的聲音,像曬乾的蚯蚓一樣在地上扭動,瞪大眼睛,滿地流血,他瀕死的恐懼像子彈一樣打在他的身上,使他有奪門而出的衝動。
最後老莊折返回來。小范看見他的神色,嚇了一跳。老莊沒有說什麼,只是伸出一隻手,把他推開,然後過去踩斷了男人的脖子,只用了一腳。
一般而言,老莊是不會浪費力氣走回來的,畢竟這個嚮導已經要死了。他回來殺死他,代表他或許,因為血的氣味,那些強烈的死亡的味道,受到了一些真正的攪擾。他不再像一年前,小范剛見到他的時候,那麼平靜。
他們買了很多日本公司的遊戲光碟,有的是二手的,有的是盜版貨,不過他們並不介意品質,並且小范出了大部分的錢。
地下室很暗,只能靠手提燈照明。不過,在那裡玩電子遊戲的時候,為了增加氣氛,他們並不特別帶手提燈下來。
那天他們玩射擊遊戲,兩個人坐在折疊桌上,把椅子當成腳凳。八十吋顯示器的光晃得他流淚。老莊有一隻眼睛不能看見,或著視力很弱,小范問過他為什麼,他說是炸傷。小范想,這或許是他能把電視娛樂器當作娛樂的關係,否則他是哨兵,照理受不了這種東西。
他們把音量調到最小的那一格。大部分時候,老莊只會關掉他那台把手的震動,偶爾才讓小范也一起關上。小范對這件事沒有意見,能有個打發時間的都市玩意兒,他已經很感激了,不會多要求什麼。
老莊不挑惕武器,也對裝備沒有概念,每次都是小范替他選好,再把控制器還給他。老莊的手眼協調很好,即便他並不熟悉這種東西,不過並不特別在乎輸贏,也不總是贏他,小范慶幸自己中學期間花了不少時間打遊戲,否則要是他老是輸,老莊大概會很快就失去興趣。
那一整個月,都沒有人到這個沙漠中央的據點來,委託他們送貨,或著收取貨件。小范閒得想要上吊,幸好有遊戲片。老莊除了訓練以外的時間,也幾乎都和他一起待在地下室。
他們玩一個單人恐怖遊戲,要從一座廢棄的精神病院裡逃脫,由於玩的是盜版貨,一些功能並不齊全,比如地形顯示,不過他們就是太閒,這樣反而能多耗時間。
老莊走到一段全黑的樓梯上,卡了很長一段時間,都走不出去。小范跟他要來把手,把螢幕亮度調到最高,似乎也沒有變化,只能依稀看出,3D樓梯用一種奇怪的,似乎根本不符合透視的角度向四邊延伸,老莊和他用控制器轉了好幾個角度,發現每一邊都像是上面,懷疑是遊戲bug,就退了一次遊戲片,然而再一次進去,還是同樣的畫面。
只是這一次,他瞥見畫面的左上角有一些奇特的,陰影般的光彩,像瘴污的水氣一樣,掠過那裡。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那樣東西。這棟房子裡,偶爾會出現那樣的,不可思議的東西。他的房間並沒有窗戶,卻會被某種視覺的印象驚醒,好像有什麼陰冷的波長,穿透,滲過他的內臟。那種光彩弄髒台階的邊緣,像一種可怕的,不可理解的污跡,從視閾的邊緣滑過。通常,他命令自己忽略那一種光,他擅長對一些事情視而不見,他相信自己就是因此保持理智,活下來的。
那個痕跡似乎移動了位置。這次從螢幕上緣,滑到電視機前的地上,或著在架子上。不過也許,那只是他的幻覺,畢竟他看不清楚那是什麼,也不能說出,那種痕跡是什麼。
老莊坐在旁邊,操縱那個把手,那個階梯似乎扭曲得更厲害了,小范不曉得那種形狀是怎麼被建模出來的,老莊繼續切換角度,尋找出路。
他笑了兩聲,動了嘴巴,說,我們換個片子吧,卻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
亮度顯示已經調到最高,他卻仍然看不清楚建築物的線條,辨別不出形狀,好像有人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上錯一塊陰影,破壞了整個空間的邏輯。他開始頭暈,感覺太陽穴緊縮,現在是晚上,地下室很冷,並且很悶,他和老莊坐在同一面金屬桌子上,此刻他甚至懷疑這件事情,他看不見老莊,並且也感覺不到自己後面的東西。然後他又看見那種污漬一樣的,奇特的彩色。這次,就在他的手上,他在自己的手背上看見那種顏色。他在螢幕上看見,桌腳邊瞥見,架子上,牆壁邊,都看見,那種瘋狂的顏色滲進它們裡面。
那種暈眩感更強了,他開始想吐,好像坐在冰窖裡,聽見自己的牙齒格格作響。他把眼睛埋在手裡。那種光從眼睛鑽進他的手裡。即便他閉上眼睛,也看見那種光,他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快開燈。小范說。把燈打開。
燈在樓上。老莊的聲音在某處響起來,聽起來,好像並不在本來的方位。怎麼了?
他沒有說話。
怎麼了?老莊又問了一次。他的聲音裡有一些純然的困惑。
沒什麼。范一和說。能拜託你幫我去樓上拿燈嗎?
沒有人說話。那是個很安靜的晚上,甚至沒有風沙的聲響。
後來,房間亮了起來。他看見老莊在把燈提在手上,從樓梯上下來。老莊上樓拿了燈。提燈離他越來越近,他注視著那種光源,他的視網膜上印滿了那種白色,他看不見白色以外的顏色。他覺得那樣非常好。他寧願只看見白色。他寧願永遠看見白色。
他的左臉被拍了兩下。
你想瞎掉?老莊把燈放在桌上,走過去把螢幕關掉,直接退出了遊戲片。
不過老莊並沒有多說什麼。也許他也知道他看見了什麼。他也沒有辦法。小范想。他假如有辦法,可能就不會被派到這裡。
他只希望下一個嚮導趕緊來,最好能在報廢前疏導他,否則誰都不好過了。
他們直接銷毀了那個出毛病的遊戲片。很長一段時間,范一和不會選恐怖遊戲,並且把提燈帶下樓。那種光偶爾出現,他假如能不要介意,就會不去介意。他們改玩賽車,玩非常複雜的跑道,小范老是輸他,不過要是賽車的時候,他能看不見汽車和賽道以外的東西,他並不介意總是輸。
他最好在中午前到。老莊坐在地上,拿著遊戲把手說。沙塵暴要來了。
他的語氣很平穩,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好像只是預告一件事情。不過小范察覺,他開始不耐煩了。
中午過後,收貨員來了。他載著一個褐色頭髮的男人,老莊和他打招呼,不過沒有握手。他和老莊一起卸貨,老莊帶他進房子。范一和沒有看過他的資料,不過感覺,他是C級。C和B級的嚮導對他的疏導成功率最高,因為A級以上的嚮導自尊太強,不會逃跑,會堅持完成作業,然而在老莊那個地方,假如能閉上眼睛,就最好閉上眼睛,能快點逃走,就要逃走,能不知道的,就不要知道。他不會抗拒與任何嚮導配合,只要那個嚮導不因為接觸他發瘋。
老莊帶他到隔音間。那個房間專門用來疏導,是老莊後來自己佈置的,他和一些經常來往的客戶訂了吸音墊,貼在六面牆上。那些墊子吸滿了血。假如風沙太吵,老莊有時候會睡在裡頭,范一和不知道裡頭死過多少人,也不那麼想知道,除非必要,他不會進去那裡。他不是個很強的嚮導,不過還能給自己設屏障,不需要那種房間。
他看見老莊把門關上。
十分鐘後,老莊從裡頭開門出來。
成功了?
他靠在走廊上問老莊。
老莊聳了一下肩膀,下樓去了。
范一和走進隔音房,那個男人蜷縮在地上發抖。他的右手手腕上都是不規則的瘀青,幾乎泛黑,關節的角度看起來,已經斷了,不曉得是他自己撞的,還是老莊扭的,不過,他不覺得老莊會做這種事情。
范一和扶起他的臉,掀開他的眼皮,看他的眼珠,感覺他也像先前的幾個一樣,回天乏術。他猶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由於屏障全毀,范一和幾乎能毫無阻撓地進入他,很顯然,那片領域已經毀滅了,就像那些曾經進入過老莊的嚮導一樣,他幾乎看不出那裡本來該是什麼地方,也許,那是一片春天的草地,不過現在,草原枯萎敗壞,散發腐臭,樹木像死鳥的骨頭那麼崎嶇。那裡再也長不出什麼東西。
范一和找到他的精神體。那是一隻小鹿,躺在丘陵的陰影裡,左前腳的蹄掉了下來,小腿的另一半向外扭曲,腹部有創口,有一顆眼珠不見了,吊在樹籬的尖端。
牠比他想像的還好上一些,這令他十分意外。也許,牠活得下來。范一和想。雖然會有一些問題,但是有可能活得下來,假如我替他修復,我要花一些力氣,但是我也許可以。
那個男人醒了過來,甩開他的手。他嚇了一跳,退到牆邊。男人坐在那裡,把手伸到臉上,范一和看見他用手指摳自己的眼窩,他的指甲已經斷了,他再那樣下去,只會把自己弄得非常淒慘。
范一和不太想看見那種場面,因為他要清理這個房間,還要運他的屍體。他抓住男人的手,把他抵在牆上。
男人試圖掙脫他。發出一些囈語。
他說:那種光⋯⋯好可怕的光,那個地方,太可怕了,我從沒有見過,不是人類,不是動物,不是光,這個房間,我逃跑了,也全部都是⋯⋯可怕的東西,那個地方⋯⋯那個男人,不在那裡,到處是,眼睛,發光的樹,發亮的影子,扭動的,天空,扭動的眼睛,在手上,他看得見⋯⋯我跑出來,也沒有放過,污染,這裡也有,救救我,你身上⋯⋯不要靠近我,你也和這裡⋯⋯你已經⋯⋯
范一和覺得自己聽夠了。他抓住他的頭髮,把他摔到地上,踩住他的背,然後用皮帶勒住他的脖子,往後拉。過了一會兒,他死了。
他聽見腳步聲。老莊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們。
你沒有開槍啊。老莊說。
他和老莊一起收拾了房間,把屍體捆好,放在隔音室裡。外面的風太大了,開不了門。他們打算等風沙停止,也許明天早上,再把屍體弄到外面,運到遠一點的地方處理。
他們用很少的水洗了澡,去地下室吃了晚飯,因為那裡安靜。老莊把麵包剝成兩半,給他其中的一份。他沒有配罐頭或肉乾,老莊也沒有。他看出他已經吃不下那些味道強烈的東西。
我再替你弄一次吧。他聽見自己對老莊說。不行就算了。
說出來之後,他就後悔了。他暗地希望老莊拒絕他。
不過老莊沒有。
他們沒有回到隔音室,因為那裡停著屍體。屋外,風沙像散彈的鋼珠一樣撞擊窗戶,碎石砸在牆壁上,臥房實在太吵了。他把提燈熄滅,老莊坐在摺疊椅上,就像他第一次替他疏導的時候。他在黑暗裡找到老莊的位置,碰到他的肩膀,老莊還是沒有抗拒他。
他就騎到他的腿上,握住他的手。
他見到那片天空。天空湧動著蜷曲的,流動的狂異光彩。那是一片荒蕪的,起伏的,沒有盡頭的礦石地,地上遍佈著崎嶇的,形狀不屬於三維空間的巨石,彷彿每一剎那都在緩慢地扭動,挪移。沒有一塊石頭能夠指認,沒有一個方向能夠錨定。地上是潮濕的,有什麼像障霧一樣模糊的光,掠過上頭,掠過碎石的邊緣。他在那裡行走,像走在沼澤地裡。他感覺自己的鞋襪冰冷濕透,卻沒有見到真正的水。
他發現自己沒有從前那麼害怕。
他感覺到老莊把他提了起來,放在某一個金屬的板子上。他開始進行疏導。
那些光掠過他的眼角。他看見自己的精神體,一隻白色的北極兔,至少,從前是白色,他的皮毛上有別的東西,好像發光,他不曉得那是不是白色。他遺忘了白色是什麼。
他不曉得老莊的精神體是什麼。他沒有在那裡見過活著的東西。
他看不見那些精神突觸,它們像一些濕冷的氣流,活著的,軟體動物的觸手,它們經過他的時候,會把雜訊留下,那是一些他不理解的語言。他把手撐在桌邊,避免自己掉下去,盡力用腳掌侍弄他。他幾乎忘了自己在哪裡。他睜開眼,看見扭曲的流彩的天空,閉上眼,看見黑色的地下室。
老莊把他的腳抬上肩膀,抓住他的腳踝。他想起那個褐色頭髮的嚮導,他扭曲的手腕,他能想像那裡是怎麼斷的,那不是他自己撞出來的,那是老莊做的,因為老莊能夠做這種事。老莊扭斷了他的手腕。假如老莊那樣握他的腳踝,他就會像那那頭鹿,永遠留在那裡。
更多的突觸向他湧來,上頭沒有任何嚮導的氣息,彷彿它們從未接觸過任何人類,那些雜訊沾黏在他身上,刮傷他的皮膚。他的皮帶放在那個隔音室裡,老莊把他的褲子褪到小腿上,好像一條繩子,然後他進入了他。范一和被折在桌上,幾乎不能呼吸,那個空間大大地扭曲起來,或著只是在視覺上扭曲了,所有事物彷彿都瘋狂地挪動起來。那種奇異的光淹滿了地的表面,好像一層水霧,像流動的風沙,他看見自己的腳也染上了那樣的東西。他無處可逃。他驚奇自己還沒有發瘋。他站在那裡,看著光像洪水,像樹林的大霧一樣上漲。
他躺在鐵桌上,睜開眼睛,看見地下室裡也有那樣的光。光流過牆壁,流過顯示器螢幕,流過櫃子的頂端,流過熄滅的提燈,流過桌角,流過他的後背,他看見它們慢慢地浸入那裡,然後慢慢地漲起來。老莊吻了他,他並不曉得老莊會這麼做。
那種光沒過他的頭頂,他的幻覺到了高峰,幾乎不能呼吸,感覺自己要在兩個地方同時死去。光淹入他的嘴,光進入他頸靜脈的血液,流回他的心臟,他忽然發現了光的真相。
他們並沒有發生結合熱,不過疏導得很成功。
隔天早上,風沙已經停了,他沒有辦法從那張桌上下去,好像他是一張皮革,已經在那裡被鞣爛。老莊寬容他,看著錶,說他們可以下午再去埋屍體。到了中午,老莊把那句屍體搬到門口。范一和和他一起清掉車庫前的積沙,然後把屍體放進吉普車的後車廂。他們開到三公里外,找到廢棄的水井,把屍體扔了進去,又鋪了沙子在上面。水井幾乎被填滿了。
回程的車上,范一和問他,下次總部再來人,要怎麼辦。
照樣啊。老莊說。你不能做那麼多次吧。
那也是。范一和說。井快滿了。
沙漠很大。
還是很麻煩。
那是挺麻煩的。老莊說。不過,我們也可以埋門口。
小范本來想說什麼,但他想了想,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大的意見。
總部也是挺混蛋的。小范抱怨。送人來死就算了,他們就不能寄別種食物過來?
可能不行。老莊握著方向盤說。我要他們別寄那種柳橙汁,他們還是寄。
老莊駕駛,他在副駕。有一段時間,他們看著黃沙,誰都沒有開口。
那我們能不能自己買別的牌子的柳橙汁?或著什麼吃的?范一和忽然說。媽的,我快膩死了。
老莊轉彎的時候採了一點煞車,車子晃起來。
他沒有說好。不過他把車子往市鎮開去。
End.
*許多設定致敬HP洛夫克拉夫特短篇《星之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