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起来发现我的老师在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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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拥有很长名字的一位人类,或许不该如此介绍,但那个名字实在太长了,我很惊奇为什么其他人类能记得住。我的朋友们叫我哈曼,狮子叫我人类或凡人,其他人叫我拉希德附带某些敬称。请随您的喜好称呼我吧,毕竟在我的个体认知里,我并不该存在名字或代号。

  如果你实在想要知道,我叫哈姆达·伊本-拉希德,和之前的某位贤王相似。实际上,我现在正处于相当尴尬的境地。

  或许并不是我尴尬,而是我的老师,同时也是我的朋友,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的人——他现在看起来恨不得钻进附近的河里。他的黑眼睛完全呆滞了,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像面旗子,由于他以前说“请让我以死谢罪!”之类的话说得太多,我只能盯住他的眼睛,缓慢地眨眼,表示我没有任何敌意。他似乎不懂这个动物间近乎公用的信号,依旧看着旁边那条河。真糟糕,我其实也不想这会儿出现在他面前。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夜不能寐。其实这种状况发生得还挺多,对我来说,周围的世界不是太过清净就是太过吵闹,天空上云经过的声音、草生长的声音、沙粒被风吹动的声音……在我的耳中都如同雷鸣般醒目。如果要辨别脚步声,或者人们讲话的声音,必须要关闭某些感官才行,但关上以后世界又太过安静,令我非常不习惯,过度灵敏的感官在人类生活中是个麻烦。什么,您说过度啰嗦也是?感谢您的忠告,那就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我夜不能寐,于是从帐篷里出来散散心,称职的侍卫想要阻止,但夜晚有白狮在,很难有暗杀者能在此时伤到我。白狮让他暂时忘记我出来的这件事,于是我得以溜到河边。我看着河水流淌,听着水草的低语,感觉心情平静,我打开所有感官,更深地进入到世界之中。我沿着河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时,我听到有人大声叫嚷我的名字,接着是我的身份,那声音实在太过鲜明,如同利刃般向我袭来,一时间我没能辨清,这是我所听过的、熟悉的声音。

  我朝着那声音走去,我的老师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或许是因为我擅长轻悄行走,如同沙狐,或者幽魂。他的肩膀上盘绕着黑色的巨蛇,宾德西在夜晚也恢复了原本的长度,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我的老师在小声言说着什么,同时在心底拼命地叫嚷我的名字,这不能怪他,他的嗓音被毁坏了,大多数时候没法高声喊话。我听见他心底有许多负面言辞,同时还伴以污言秽语。老实说听这些并不好受,但这只是我作为一名人类的感想,就像雷鸣后总会下起暴雨,就像风吹动海面会导致涟漪,我的老师怎样认知世界是他的自由,我确信目前他不会加害于我,而我尚未完成他的愿望,这就够了。

  但是,或许出自愚蠢的自尊心,当他询问我为什么不去死的时候,我回答了他。因为我的寿命还没有走到尽头,另外,我尚未完成从前定下的契约,所以我还不能死。我回答了他,他一手撑地,从河边惊跳起来,土石纷纷坠落进水中,而他一个趔趄,险些共同掉进河里。为了他的生命安全,还有明天士兵们的饮水,我拉了他一把。宾德西对我说了声多谢,便自顾自溜回帐篷,现在只有我和我的老师面面相觑,他披散着头发,显然也是刚睡下不久,很快他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河。我的老师总是能言善道,现在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了不让他继续看着旁边那条河,我对他讲述了沙漠中的深湖和湖中居住的类似人鱼的生物,它们能够作出预言,虽说只有一半概率实现,另外,它们唱歌很好听。这时我的老师点点头,附和了我的说法,他哑着嗓子开口,说阿西木老爷子曾经带他去过那里。接着我们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如果不是迈开脚步时又险些绊上一跤,我很难察觉到此刻他的内心仍旧慌乱。我已经关闭感官,不再倾听他内里的声音,他没有向我道歉,我也不需要他的道歉,这件事可以轻轻揭过,我衷心期望今后他能更谨慎些。

  这时,我的老师在我面前跪下,为自身恶毒且越轨的言行请求我的宽恕。我并没有怪责他,自然也不会原谅他,这桩事的根源不在我和他身上。我对他说了这番话,他看起来更加无所适从,我不了解为什么方才他能够毫无顾忌地口出恶言,现在却一副唯唯诺诺、完全忠实于我的模样。人类的样貌总是多变,哪怕是我信任的人类,在不同时间也有着不同的考量。如果阿西木老爷子或者宾德西在,或许能告诉我如何应对目前的状况,但他们一个死了,一个自顾自溜走,我对此感到为难,而白狮只是叫我杀了他,或者割掉他的舌头。

  不可以。我对作势欲扑的白狮说,在我的老师身上与忠诚和爱并存的,一向是怨恨的言语和目光。在幼时我便了解他的眼神,虽说那时我大部分时间不在世界之中,而是在矿脉一样埋藏的内部,但我仍旧能分清他人投向我的目光是善意还是恶意。他对我投射恶意的目光,却教导我许多知识、成为我的友人与支柱,我接纳他的忠诚,亦接纳他的恶意。我把我的老师从地上拉起来,告知他我的想法,他的教导者模式开启,说您这样迟早会被暗杀,我说我只对您拥有这套思考回路,他看上去相当疑惑。

  人类有时无法理解“接纳”的含义,这并非饶恕,也不是原谅,我只是将他身上的善恶看作一体。但他不能理解,也就无法安定,我体验到波动,尝到时断时续的噪音,于是我只好说:“我对明日的布阵尚有疑问,沙雅,请进行更详细的讲解。”我看到那双黑眼睛由疑惑到明悟,但他悟到的绝非我的本意。进帐篷之前,白狮用它柔软的鬃毛蹭了蹭我,我才发觉自己对此感到悲伤。

  从这块名为获福之地的绿洲抬头往上看去,无数星辰在天幕上闪烁,就像附近沙漠里的无数沙粒,我在萨珊学者的书卷中读到:或许我们的世界也只是沙粒中的一颗。在如此狭小的世界上,人们耗费了自己全部的心和感情。我因我的老师感到悲伤,同时也对他感到悲伤,他尚不明了,他当初许下的愿望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