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充满了打打闹闹的婆媳喜剧。牵扯到性侵害、暴力幸存者,和一点恋童。
有时候,天气变得不太好的时候,斯捷潘会庆幸妻子和儿子都有一份稳定的实验室工作。他们当然有家庭群,妻子和儿子的消息像两只玻璃杯似的撞出声响,而他负责用新购买的猫咪表情包给他们一人一个爱心。请不要担心,他用俄语磕磕绊绊地输入,以表示亲切,请好好睡觉,科研人员的睡眠最重要了。在他的想象中,实验室当然有适当数量的床铺,可以躺下适当数目的人。尽管他的儿子已经给他证明过,要在实验室搭床,最好的办法就是行军床配衣服卷。而他回答,那有什么不对吗,至少没让你们睡地板。他的儿子看了他很久,最后说,走吧,我带您去附近的停车场。
他关上门,锁上窗,坐在沙发上,抱紧一卷毯子。外面像是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打破、被摔砸,直到稀烂、粉碎,然后包裹着血肉与断骨的外皮又被提起来往地上、往墙壁各处摔,时不时传来磨刀的声音、铁和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就是暴风雨吗,这应该就是暴风雨,他听着,也只是听着。最近他在翻译一些古罗斯语诗歌,把它们翻译成英语,奥尼尔不觉得这是个发财的好主意,但他也没有一天到晚去做,他没办法一天到晚去做。他看着电脑屏幕,一如既往地,他读不出诗句,也看不懂单词。
突然,他听到了敲门声,在暴雨的声响里显得十分微弱,但仍然是敲门声。他一下子就吓得清醒了,如果可以,他希望立刻抱着毯子躲进衣柜,等门口的人自己走掉。但不行,应急防灾的小册子告诉他,暴雨天如果处理不好会死人,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或者儿子死于忘带钥匙。他颤抖着,一阶一阶地往楼下挨,手指几乎把手背抓出了血。他站到门前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他想透过猫眼看看外面是谁,但沾满雨水的猫眼只能让他看见黑色。他深呼吸,努力平息自己的颤抖,打开了门。与此同时,他儿子的男友跪在了他的面前,沾满雨水和泥浆的手顺势抓住了他的腿。
斯捷潘想了很久,他仅存的、告诉他怎样与人打交道的记忆里不存在这个课题的解答。他退后,用力扯开对方的手,然后去关门,不让风雨更多地进来。在他关门时,对方把自己从一摊整理成了一团,但仍然是跪着的。这孩子、这个人要做什么?他为什么放这样一个意大利黑手党进了门?他试图打破沉默,慢慢地挤出一个笑容来,说:“这种天气可不适合求婚哪。”接着,嘶哑的声音开了口:“我找万尼亚。”
“我儿子的名字是伊万。”他的笑容幅度更大了些,“他在芝加哥大学应用物理系的某个实验室,门在那边,雨伞靠在门边上,你自己去找他吧。”
对方没有动,他闻到铁的味道,这没什么,他也经常处理血液。他闻到泥土的味道,这没什么,他是个熟练的园艺工人。他闻到精液的味道,这没什么……但他没有力气扶起和他体格差不多的男孩,这可太糟糕了。他走来走去,拿起手机,思考要不要把伊万叫回来,但他不能把伊万叫回来,这可是伊万的男朋友,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他们变成前情侣。为了这种事打扰维托奇卡也是不明智的,至于奥尼尔……奥尼尔会建议把这男孩送到医院。这些方案都不行,他看着跪坐在玄关的男孩,潮湿的黑发变成帘子遮住了脸,系头发的缎带应该已经丢了,他看不到更多。麻烦,麻烦总是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走起路来仍旧平稳,这是一件好事。他从浴室采摘了一些旧毛巾,把它们扔给男孩。对方愣了一会,用沾满泥浆的手拿起来一条,往自己的头发上搓,这也是一件好事。万尼亚的衣服对男孩来说有点小,但他的衣服对男孩来说又有点大,他选了一件尺码不对所以一直被放置的法兰绒衬衫,又到万尼亚的衣柜里直接捞起一条睡裤。男孩已经把头发擦拭得差不多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看着他。对方的眼镜框被弄烂了,一片镜片不知所踪,相对应的那只眼睛睁不开,嘴唇破裂,鼻子底下也有血痂。他伸出手去,男孩明显地往后瑟缩,但他只是拿走了破碎的眼镜,把它彻底掰断,扔进不可回收垃圾的垃圾桶。他出厨房的时候,男孩还在穿法兰绒衬衫,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动作一顿,他就站在那里,一直站到男孩继续穿。他看见皮肤上明显的痕迹:青紫的痕迹、渗血的痕迹,像压坏了的果实一样的痕迹,但这不是他要管的事。
他提供物品,但不说话。他害怕一说话,话语就会不受控制地呕出来,随之呕出来的还有更多的东西。男孩穿上干爽的衣服之后,他拿来了平口的螺丝刀、打火机和湿纸巾,他当然知道男孩手上的不是泥浆,那是没有干涸的血。他也发现了男孩翻起的指甲,为了方便,一般会选择用螺丝刀、罐头把手和酒瓶盖把整个指甲撬掉,毕竟没有指甲的话,指甲就不会再翻起来影响动作了,打火机是为了使血不再流。他后来长出的指甲很薄,也不太好看,但在补充钙质之后,它们达到了不错的厚度。他当然无法把这些都告诉男孩,他只是说:“手伸出来。”
男孩摇头时,他感到不解。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为什么对方会露出恐惧的表情?他不去想,没什么好去想的。他捉住对方的手腕,把螺丝刀塞进了破裂的指甲与手指之间的缝隙。就像对一只不听话的野猫一样,他的脸被抓了。但他也成功地撬起男孩的指甲盖,用打火机消毒甲床。不仅被抓了,他的脸挨了一拳,那是绷紧肌肉的一拳。人们总是会拒绝医疗护理,这也没有办法。他把螺丝刀洗干净,放回去,然后向男孩伸出两只手。男孩看起来很惧怕他,仿佛他是仅仅存在人形的什么生物。也是,沾着肉的拇指指甲还在地上,他先去把它扫进簸箕里。然后回来,半蹲下来,重新伸出两只手。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低上很多,几乎被暴风雨的声音所盖过:“先拉住我的手,然后扶住我的肩膀……我说停就停,否则我骨折或者脱臼了,医疗费你家来付。一楼的沙发不安全……只有万尼亚和维托奇卡回来时,它才是安全的。到扶手那里,就抓住扶手,沿着楼梯往上走,沙发离楼梯很近……”
这一套实行得不错,虽然在男孩跪倒在楼梯上的时候,斯捷潘也没法抓住他往上拔,他的脚腕前几个月刚刚脱臼过,说是没好好吃补剂,之类的话。等到男孩把自己挪到沙发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斯捷潘把之前自己抱着的毯子给男孩盖上了,然后去书房找出了那条很旧的宜家鲨鱼抱在怀里。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男孩,一时间屋子里的声响只有雨声。
男孩紧紧抓着毯子,在沙发的角落里瑟缩成一团,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脸是……但没有完全长开。斯捷潘不再能称呼别人的脸漂亮,也不再能说出“您真是一位美丽的女士”的套话,他可以说别人优雅或高贵,选择难而花哨的词,来覆盖自己无法夸赞人美丽的事实。男孩“有张好看的脸”,是个“有着好看的脸的小东西”。光是这么想想,就让他的腹部产生强烈的幻痛,胃和心脏不知道哪个更不舒服。他只能说:“你冷吗,我给你再拿条厚点的毯子。”但他勉强起身的时候,男孩用意大利语说了个长难句,以请作为开头,以致谢词作为收尾,他好一会才辨别出男孩的意思,请不要离开,请留在这里,斯捷潘先生,谢谢您。他坐回原处,抱着那条宜家鲨鱼,男孩叫他回来,却不看他,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也没有现实中可以使用的表情包。最后他说:“你歇一会,能动了就把肠子里的精液弄出来,你已经淋了雨,如果身体里面还有异物,很容易发烧。”
男孩摇了摇头,把自己裹成一个更紧的包裹。“那我帮你?我会尽量轻……”他收获了男孩仇视的一眼,为什么是仇视?就好像他是个恋童癖患者似的……这男孩十九岁了吧?也许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他很难辨别一句话到底奇不奇怪。他所说的,都是他为了重新回归这个社会,看的书和册子里面的话。如果换成他的话,如果贫民窟换成苏联的街道,再往前他……真的记不得了。他还记得自己每次回家后有多抗拒洗澡,更别提……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要逼迫眼前的男孩?有些时候他用俄语说话,一般是他拿英语说话把握不住词句的时候,男孩既然是研究他的,理应听得懂。他说,你不想洗澡就不用洗澡,没有关系的,真的。你要是发烧了,万尼亚会愿意照顾你。词和句子还是在话语中滑走了,但男孩似乎稍微安定了一点。一只黯淡的蓝眼睛盯着他看。
他不喜欢被看,他低下头,快速地说:“我去烧一点热咖啡,马上,马上就回来。”他没有注意到男孩是点头还是摇头,他只是尽量快地下了楼梯。玄关处还有血和泥的痕迹,他拿起放在玄关处的抹布,跪下来把它们抹干净。之后他去烧热水,有东西一直在他心里挣动,他不晓得是什么,每个水槽旁边都放着镇静剂,他弯腰去拿镇静剂的时候,终于吐了出来。吐出来的东西无形无色,包括自我厌恶、痛苦和恐惧这些老伙计,也包含对那孩子的厌恶……以及愤怒。他不晓得自己还能愤怒,而且是如此剧烈的愤怒。他想掐住那孩子的脖子,把他往墙壁和地板上摔,直到对方没有一处好骨头为止。这个想法会太可怕吗?但他又实施不了,想一想不犯法。啊,对了,除了愤怒,还有恨意,他恨那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不重要……水开了,他把咖啡冻干粉放进瓷杯里,男孩的瓷杯是伊万有一天买回来的,暗红配墨绿的苏格兰格子,配一只画得很写实的毛绒熊。他真想把杯子砸碎在地上,但他所做的只是加水搅拌,然后放上致死量的糖和炼乳。
您真是个好人哪,您只会对着弱者生气。在他端起杯子时,脑海里的声音向他这么说。您不对着真正伤害了您的人生气,您不敢,不是吗?
给我闭嘴。他说出声来。咖啡洒了,他擦干净地上的污渍,又往洒了的杯里多加了一点淡奶油。
他把热咖啡直接递到男孩手里,从他离开后,男孩的姿势就没有变过,这样下去肌肉会痉挛,但这也不是他应该管的事情。只要人没死,其他都不是他应该管的事情。咖啡上结了一层奶皮,他用嘴唇去抿,这时有根金发正好掉下来,掉到杯沿上。光一样的金发,沙皇时代的美少年油画,阿波罗。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仿佛吃了枪药,他说:“你为什么要留到肩的头发?又为什么要用和眼睛同色的缎带扎起来?”
男孩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捧着咖啡杯子,眼睛从下往上瞧着他,不确定他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最后男孩很快地说:“万尼亚……因为万尼亚喜欢。”你不要没事就搬出我儿子来,他柔和地笑着对男孩说,我儿子不可能喜欢。男孩抿了抿嘴唇,手又把咖啡杯抱得紧了些,说:“那就算我喜欢。”听听这是什么话呀,你凭什么喜欢,你喜欢你就要去做吗?你喜欢杀人你就要去杀人吗?斯捷潘站起来,走到五斗橱边上,从杂物里挑出一把刃挺钝的剪子来,刃快的被维托奇卡藏起来了,他只能拿到这把剪子。他拿着剪子说:“你明白吗,就是因为你看起来像个同性恋,你才会遭殃——我现在给你把头发剪了,回头你稍微冲一下就没有发渣了,还是说你打算自己剪?你的手可以吗?”
您在干什么,斯捷潘先生。我会打电话叫万尼亚的,斯捷潘先生。为什么我非要在今天讲这些知识,我会恨您的,斯捷潘先生——男孩用手挡住剪刀,深深地皱起眉头,“性侵这件事和受害者的穿着打扮没有丝毫联系,宽松的卫衣、中性风的牛仔裤……前一阵子办了巡展,就是性侵受害者当时所穿的衣物,它们挂在墙上。是的,这也算一个展览。我是布展团队的一员,我还给了你们家三张票,当然我知道您是不可能来看的。”他嘶哑而快速地说完,手一直在颤抖,但斯捷潘一向知道,这时候怎么进一步地引发人的怒气。他像个俄罗斯套娃一样笑着,微微歪着头,说:“你协助办性侵相关的展览,写性侵相关的书,这一切不也挡不住你被性侵?这到底是过度关心呢,还是说,你想觉得自己做了这些事就没有那么无能呢——”很热,有东西流下来了,闻起来不像血,很远的地方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男孩把一整杯热咖啡砸在了他的脸上,那只画着玩具熊的杯子碎了一地。透过流下来的咖啡,他看见男孩在剧烈地颤抖,对方看起来像快哭了。这很好,如果换成他应该已经哭了。
他去把自己洗干净,思考怎么解释鼻梁处的青紫色,然后把碎瓷片拾起来,途中当然割破了手。那个男孩反应过来以后就说让我来拾,实在是对不起,之类的话,但男孩的帮助也没有让收拾的速度加快。咖啡像泥塘一样,把他们的毛绒拖鞋弄得透湿。斯捷潘拖完地之后,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疲累,他看着男孩,思考对方刚才说了多少声“对不起”。这是你的错吗?你就在那说对不起?现在他变成剥削者了,对方只是想应付过他,想从他手上活下来,毕竟外面下着暴雨。啊,这样。他想,怪不得他一点都不高兴。但他不会说对不起,不会说那个展办得很好,不会说你很有勇气,不会就着这些话题聊起来。十九岁就出了三本研究著作,换言之就是前途无量,他不可能喜欢这种人。他重新去五斗橱里翻东西,从背后能感觉到男孩警惕的视线,但他只是拿出一个家庭医药箱来,说:“没什么好说的……我把你的手包一包吧。”
在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用酒精消毒、用纱布缠绕的时候,男孩哭了。对方拼命忍住抽泣,让肺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抬起头,顺手从医药箱里掏出一沓餐巾纸,说你要哭就哭,用不着忍着。而对方说:斯捷潘先生,您为什么是这样的人……这问题很奇怪,但他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嫉妒你,因为我讨厌你,因为万尼亚找了个和我很像的伴侣,因为我看不得你好,今后也不可能对你有好感。换个丈夫好像不可能,那你还是换个研究对象吧,你本科还没读完,路还很长。他一边说着,一边尽量轻地包扎,用特殊的结法让纱布更加牢固。他知道指甲碎裂了有多痛,所以他不会下重手。他只是专心于包扎这件事,没注意到男孩一言未发。
“有没有感觉骨头扭到或者断裂的地方,内脏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想呕血的冲动?”他像个医生一样询问,而男孩只是沉默地摇头。他放回医药箱,重新坐回原位,把自己那杯热咖啡给了男孩,当然是拿走头发以后。递杯子的时候,他拿轻松的语气说:“跟个老疯子计较什么呢?你认识的人很多,偶尔来吃吃饭不就得了?”
“斯捷潘先生,您恨的不是我。”男孩认真地说,让他的血压马上飙升到220,“嗯嗯我恨的是我自己可以吗?现在你满意了吗?”
“我想和您……成为朋友,我原来是这么想的。”男孩像个传教士一样持续输出,他只能让笑容的幅度更大:“谢谢,我不想。”
“头发的事情,一开始是肯尼斯那个老疯子……”由于太过惊讶,他打断了男孩的话:“你也认识肯尼斯·弗莱明?”
男孩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来:“他做了我三年到四年的家庭教师。”
“就是那个在诗集里写,九岁的女孩就像珍珠蚌里的珍珠……一样的肯尼斯·弗莱明?”斯捷潘拿一只手撑住下巴,这个话题他没那么讨厌。
“他是会对碰见的每一个孩子下手的,如果不下手,可能只是因为对方长得不美,或者他阴茎正好骨折了。”男孩蠕动到靠垫边上,把整个上半身靠在靠垫上,翻了个白眼。
“啊,我看他的诗就像阴茎骨折了但又渴望与小姑娘做……那种事情。”斯捷潘从鼻子里低声笑出来,“八十岁的人了。”
“没事,他三十岁就这样了。”男孩终于放松了些,看起来有点想睡,“足够有钱的话,自有评论家为他辩经——不过我不是那种评论家。”
抢在男孩真的睡着之前,斯捷潘把笔记本电脑的电源拔掉,端着放在茶几上,“你供稿的刊物有电子版吗?在哪里售卖?”
“我没想到……”男孩摇了摇头,“您不是一直不看我作品的吗。”他看起来又不想睡了,掰着手指数自己痛骂肯尼斯的刊号,斯捷潘买下来,观看,为了更方便地向男孩指着屏幕,坐到了男孩旁边。很会骂人嘛,他记得他这么说着,轻轻揉搓了男孩的头发。很少见地,他们之间弥漫起轻松的气氛,于是斯捷潘重新拿出医药箱,让男孩把法兰绒衬衫掀开。或许是肯尼斯的话题过于吸引注意力,男孩既没有重新缩起来,也没有在他扯掉乳头上的别针的时候过度反应。他用纱布把所有的伤口轻轻地包起来,结果是家里的纱布根本不够用,他得加上无菌敷贴才行。感谢现代科技。他想。感谢肯尼斯·弗莱明。他又加上一句。
在肯尼斯的话题聊完之后,男孩闻起来终于像酒精和纱布的味道了,斯捷潘安心地坐回男孩对面,一张嘴就是:“解离的时候,为什么不求救?你应该拿着一只GPS发信器。”而对面的男孩只是摇摇头,哑着嗓子说:“发信器放在鞋柜上,我忘了。而且斯捷潘先生,您没一次带过GPS吧,好几次万尼亚找您找疯了。”GPS就像电子狗牌,他相信万尼亚迟早会拉他去某个诊所,在皮下注射芯片。他不喜欢,也没有办法,谈起一些痛苦。他已经是家庭的累赘了,他不可以再任性。但是偶尔,他只是需要和人说说话……尽管这个人并不是他喜欢,或者需要,的人。但他和自己的枕头聊过很久,那也不是一只松软的枕头。
他说,没有看着谁,也没有指定对象,他说,他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任何事情,他醒来的时候总是在他没有去过的地方,人们总是新奇地看着他,而他害怕人。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但解离之后有人搭讪的话,他会甩开对方的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然后……尖叫,尖叫是为了隔绝声音。他醒来时总是以为自己还在古拉格,如果要他再经历一遍不如要他死,他不能接受碰触,也不能接受话语,但人们总是给他这些。即便万尼亚知道该如何应对,但有一次他还是挠伤了万尼亚的脸。而这些压力会成为下一次解离的诱因。就算坐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孩子,他在话语里加上这个词,你并不喜欢我拿剃须刀片划伤手臂的行为,但你却给我看你手臂上大麻烟的烫痕,你非要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吗?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只黯淡的蓝眼睛闭了闭,这男孩在颤抖,而且越来越厉害,他走进书房,找出那朵宜家云,放在男孩怀里。男孩的声音照样很小,他说:“如果没有万尼亚,如果没有研究您,我应该已经自杀了。我接受的是家庭教育,当我的姐姐拿起斧子砍我的哥哥的时候,我没办法像放学一样走开,我就在旁边背您的诗……您的诗,很漂亮。但我对您的遭际更感兴趣。万尼亚有时候,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那么害怕,但他说,没有关系,他父亲也经常惊恐发作。我没有看过您这样子,也许是因为万尼亚和维克托莉娅女士遮掩得太好。我只看过一次,您在餐桌上突然流泪……您一直是笑着的,我确实被吓到了。”
“我是个疯子,好吗?疯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离奇。”他随意滑着触摸板,点进去一个又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网页,直到电脑暂时死机。
“我觉得您只是很痛苦。”那副传教士的腔调又来了,但这次斯捷潘甚至懒得生气:“那你能做些什么呢?不能可以闭嘴。”
沉默的时间长了很久,男孩慢慢地说:“我想我可以与您讨论古罗斯诗歌,还有斯拉夫人的巫术与民俗。”
“……你选这方向回头连个导师都没有。你是觉得自己过得太轻松了吗?你俄语真有那么好?请不要喜欢一个人的诗就去做他的研究方向,孩子,我上学的地方是莫斯科。”他一口气说了出来,感觉头疼得要命,“就算在我那时候,这种研究也没人搞,你要是真想,我就把我收集的84个斯拉夫巫术故事先给你。”
男孩的眼睛马上亮了,漂亮的青金石色,万尼亚到底为什么选他倒也可以理解。“原本有416个。”他缓慢而残忍地说出这句话,看到了男孩不可置信的表情,“现在我要从脑子里把这84个故事写到纸上再给你,我也就记得这些,所以我说,连个导师都没有的研究就别干了吧。”
我需要给您钱吗?还是帮什么忙?男孩回过神来,开始计算,而斯捷潘第三次把医药箱拿了出来,抚摸着上面一道浅浅的划痕,暂时没有讲话。外面的雨声像刀子一样醒目,他看着黑云翻滚组合的模样,说:“一会如果我快吐了,就提醒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