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奇异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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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说,你们不可动淫邪的念头,不可将交媾当作乐事,不可取他人之妻,亦不得与他人之夫有染。安士白便应了,说,全知全能的主阿,我们定要遵守您的意旨。

  若不这样做,将下于火狱中,永生永世再无欢愉可言。

  那洪亮、神圣、宛如沙漠热风,又无法用任一形容包裹的全知全能者说,或为告诫,或为命令。

  安士白极敬虔地伏身,将前额贴上松软温热的地面,雾轻抚着他,也滋养土地,他闻到泥土深处的湿润香味。那时世界年纪尚轻,被称作人类的小小虫豸仅一对(零出去的那婆娘已是魔鬼)伊甸园也不止是个园子,它是一切生机跳动的地域,植物、禽兽、人类、天使,都集结在那里。主有时出现在他面前,有时旁人,有时则专注于进行不可言说的伟大事业,诸如造出河流再使其干涸,或引来岩浆烧灭山地。他曾触碰过岩浆,因它橙红美丽,换来焦黑的指尖和疼痛——当时他甚至未能理解疼痛,只感到有股未知的巨力击中他,令他喊叫、翻滚、紧握那根手指的剩余部分。他再次汇聚思考时,主就在一旁望着他,严厉而静默。

  那眼神令他全身再次体验方才的感受,尽管要轻得多,他在主面前伏身,聆听祂的话语。好奇是罪,祂说,于是他明了那行为叫作“好奇”,罪必遭到惩戒,而疼痛便是适当的惩戒。主没有修复他的手指,并命他在回复原样前不要让祂看到他的身影。

  他在没有草木的野地间游逛,出了伊甸,生命的痕迹不比地上的砾石多,前后都只有浓雾。他停下,坐在山坡上休息,那时星辰刚刚造就,温度炽热、光芒猛烈,轻易便能穿透浓雾的遮罩,他看着无数燃烧的光点,感叹主的大能。祂建造、摧毁、成就、索回,为了更高的目的,为了他无法理解的愿景。祂依照自身的样貌捏出天使和人类(又或者,祂为了让他们理解,有意变作相似的样貌)……祂是多么神奇、强力、无所不能!平常祂甚至不会赐给他们太多目光,祂只是作下命令,由他们负责执行。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他头脑里第一个从模糊到成型的念头就是:他怎样才能靠自己为祂做些什么?现在那念头仍存在,只是又多了几分不应有的喜悦:尽管只有一滴水落在地上那么久……但祂刚才看着我且只看着我!

  这想法在他的体内又激起一阵力的余波,令他浑身颤抖,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

  恢复过程比他所期望的更加漫长。起先血肉在焦化的外壳下新生,产生犹如蚁噬的麻痒,他无数次想要挠抓它,将它撕落,每当这时,他便紧咬嘴唇,回想主的话语。祂并未抛弃祂,祂给予过他一个承诺,他不会为了短暂的松快而永远失去更重要的事物。待血肉长好,结痂开始渐次剥脱,新肉暴露在外界,逐渐由柔嫩变得粗糙,逐渐不再因触碰和刮蹭流血,也更加接近原本皮肤的质感和色彩,他变得更加迫不及待。像最细心的观察者那样,他时刻注意着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变化,将手指头凑近眼睛,紧盯着疤痕与皮肤之间的分界线,担忧是否能够长出与原本同样的指纹。他的祈愿似乎有了作用,缓慢地,缓慢地,指节恢复如初,只留下了几乎难以看出的白色印迹。他重新加入到天使的行列中,并未遭到雷火的打击。再次唱起颂曲时,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喑哑,而他的创造者只是短暂地观看他,对他说:“再唱高些。”

  之后一切回归正轨。

  他第二次产生名为好奇的情绪,是在许多时刻后的某个夜晚,完成主交予的任务后,他在夜间赶回天国,途径伊甸。那夜没有风,草叶却发出簌簌声响,没有雨从清朗的星空降下,他却听到液体滴流,仿佛树脂裹住昆虫与石块,仿佛水融入更深也更广阔的水域。这是罪,造给他眼目并不是为了窥看;这是罪,若他的创造者这次彻底将他逐出云上的国度,让他像那个被诅咒的女魔鬼一样永远游荡在荒原上,他又该如何是好?他无法支撑可能付出的代价,但他悄悄地落在地面上,收拢羽翼,紧握发辫,朝发出声响的草丛走去。

  那两个小人类在交合,腿与腿相互攀搭、拧绞,手指陷入对方的上臂或后背,更突出两副身体的肉感。健壮匀称的男子,他的手指还没有结出老茧,他的赤足还没有沾上泥尘。丰润美丽的女子,她的身体还未尝过生育的苦楚,她的心还未尝过被爱纠缠的滋味。那时世界还很年轻,他们也很年轻,就像动物交媾一样,就像植物撒粉一样,他们在花草间滚作一团,汗水从光滑的皮肤上流下来。他们像在嬉闹,又像在角力,他们感受对方的器官,探索与自身的不同,并从中寻找欢乐。若是感到疲累,他们便暂时躺在地上,等待夜间的空气平静火热的躯体,甘美的果实会自动落下,滚落在他们的手够得到的位置。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见过许多次,他见过动物交合,见过植物撒粉——有那么一阵,所有天使都需要给花朵传粉,来保证它们的繁衍,直到伟大的造物者对它们做出改进。但这次有所不同。他知晓何谓更高的欢乐,那即是保持纯净、保持敬虔,像冰一样冷静,像风一样快速,像那颗耀眼的晨星一样,将每个要求都做到完美无缺。他知晓更高的欢乐,也知晓繁衍的流程,里面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他的身体构造与人类相异,也没有共同进行的伴侣,可他仍旧希望一试,他希望通过此身来更多地感受到天父的伟力——这无疑是义举。

  他让翅膀扇起来一点风,使脚稍微离地,坐到了附近的粗树枝上。这里有茂盛的树冠遮挡,那对小人类不至于看到他。他记得谁问过伟大的造物主,为什么人类不知晓羞耻,而天使皆穿着及踝的白袍,而主说:因为你们是不会受污的、纯净的存在。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晓得主的意思。

  掀起白袍时,他感到自己的每根羽毛都在微微颤抖,他用口衔住下摆,透过树叶的缝隙往下看。那对小人类又开始欢闹,而他模仿着其中女人的动作,捉住了自己身体前部的长条状物体。他试着捏挤了一下,感觉到某种奇特的酸痒,再用力一点,这种感觉变得更猛烈,但疼痛也开始出现。他松开手指,开始思考合适的力道。

  尽管他总期望能成为主手下最得力的天使,但他也清楚,自己学起新东西来并不算快。那种酸痒云一样出现又被吹散,有些事物在下腹积聚起来,但他不晓得正确的解法,与此同时,人类已经换了其他方式。作为天使,居然没有人类擅长做事,如果被同僚知道了,肯定会被嘲笑。他决定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几万年以后。他这样想着把白袍放下,滑顺的布料擦过那个长条状物体,令他惊讶地,那个物体的形状和质地都改变了。现在它变得热而坚实,血流在其中搏动,仿佛第二个心脏,他用手指摩擦,顿时感到难忍的酸痒,他的腿软了下,险些从树上栽下来,他赶忙抱住树干,努力思考这事应该怎么收尾。

  其中的可怖显而易见,即将迎来的欢乐过于明亮,令他再度思考这行为是否合宜。如此大的欢乐,本应只能由主赐予他们,而非经过他卑微的手指。他正思索着,发辫被猛然来临的夜风吹起,末梢扫到跳动的肉块,他跪倒在树枝上,死命抱着树枝,尽量收拢羽翼——尽管在人类面前隐藏毫无必要。那两个人类停下动作,有些好奇地看了过来,幸而没有走近的趋势,或许他们认为只是夜行动物发出的声响。他感到身体在白袍下战栗,他得尽快解决。他扶着树干,模仿女人对男人所做的事情,用弹奏竖琴的手势去弹奏那个物体,它膨胀的体积更大了些,那股奇特的感觉也更加剧烈,它冲击着他的头脑,几乎令他无法思考和站立,可这还不够,它还没有恢复原状。他该对自己使用一个奇迹,但不知为何,他不想这么做。

  他试着像弹奏竖琴那样弹奏,也试着像纺织云朵那样快速地用手指滑过物体,每次都更进一步,每次都无法达到界线,他已经有些疲累了。作为最后的尝试,他将手箍作圆环,包裹住那个物体,像成熟却不肯离枝的果实似的,有弹性地挣动起来。钥匙和锁,他浑身震颤,感到被巨力贯穿,仿佛再次触碰岩浆,仿佛头回睁开眼目,主造就我们的时候,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吗?

  他掉到了地面上,灌木和草遮蔽住他,时而有动物跑过,偶尔用好奇的眼神看看他,或者上前闻闻看他能不能吃。他拿弹指赶走了几只长尾狐猴,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和手指上沾了液体,颜色有如牛乳,质地仿佛新鲜的蛋清。没有味道,他舔舐了一下,尝起来也是,天使是纯净的存在,而他刚刚发现了巨大的奥秘。做出刚才那样的行为,就可以得到在主的造就下才能得到的欢乐,老实说,他甚至都有点嫉妒人类了,但嫉妒并不是应被褒扬的品德。他换了个姿势,摘了朵花衔在嘴里,吮吸它的花蜜,开始做关于明日的美梦:如果我把这事报告给主,祂会表彰我吗?这可是了不起的奥秘!祂会将我封作天使长,与路西法、米迦勒、加百列他们并驾齐驱吗?不管怎样,在我说出这件事的时候,祂都会用那双眼睛看着我吧?

  他很开心地在地上滚了几下,发现那个肉块又具有了坚实的形状,这次他处理起来要更加熟练,最后结束得也很顺利——他想了想主的眼睛,同时感到狂喜与恐怖。

  

  

  次日,他将他的所获报告给主,毫无藏私、毫无虚假,神圣的造物者沉默良久,用洪亮、神圣、宛如沙漠热风,又无法用任一形容包裹的声音说:

  你们不可动淫邪的念头,不可将交媾当作乐事,不可取他人之妻,亦不得与他人之夫有染。

  若不这样做,将下于火狱中,永生永世再无欢愉可言。

  或为告诫,或为命令。严厉的目光压在他身上时,他很快便应了,说,全知全能的主阿,我们定要遵守您的意旨。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得到称赞、晋级或另眼相看,主似乎不愿让这秘密被发现和传达,他走在松软的云上,思考这秘密中隐含的邪恶征兆。这会使各人妄自尊大,认为自己即能带来欢愉和幸福吗?但归根结底,这荣耀还是归给主的,祂的名应在其中被称颂(他回想起那对小人类,他们在欢愉之中忘了呼叫主的尊名,怪不得祂看起来有些生气,下次他会提醒他们),他所做的事和纯粹的好奇不同,这是一桩义举。

  

  后来他的工作变得繁多,天使不需要太多的休息,何况这是为主效力的机会。他沉醉于忙碌,暂时忘记了发现的秘密,也忘记了要提醒那对小人类,直至接到命令,他才想起东方名为伊甸的园子。

  他赶去那里时天已泛白,有几许星辰尚未褪去,不知何时,它们已经不再燃烧,而是换成内蕴的冷焰。在即将大亮的天穹之下,他看到壮观的情景:动物们围成圆阵,大型的在后,小型的在前,连鱼虾都得到主的恩典,带着身体附近的一方水来参与了这次盛会。再往前是众多天使,洁白或多彩的羽翼闪出柔和的微光,他们列队矗立,天使长站在最前方。乌列尔手持火焰圣剑,加百列的臂弯里靠着一支百合,路西法比他们都要高,也比他们都要耀眼,他的黑发像黑曜石一样锋利地披散下来,六翼张开,双臂抱在胸前。

  而最前方,位于圆阵的中心,是那对人类。在各种动物和高大俊美的天使的衬托下,他们显得格外渺小。待主走到他们身旁,这种感觉更加剧烈。天使们尊敬主,对动物来说,是亚当给了它们名字,于是会场保持着嫩芽般的安静,而主拿来的,也正是带有嫩芽的枝叶。祂用那双能够摧毁山脉、使海洋倒灌的手,将细枝编结成结实精巧的发冠,人类有两个,祂选择了与祂更相像的那个,给他戴上发冠。之后宣布亚当为弥赛亚,令会众跪下拜他。

  主的声音如同岩石相碰,如同海洋掀起巨浪,那声音如同雷电击打在地下,令空气都为之凝结,变成沉重的物质,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不跪倒在地反而是一件难事。动物们渐次跪下,用足、蹄、爪或用来游泳的鳍,在这股浪潮传到会场中心之前,路西法出声言语:

  “我主,我有一个疑问。”

  他的声音坚定、冷静,蕴藏怒火。

  “你有什么疑问?”

  “这位男子曾为您行过多少事务?他可有比肩哪怕最下级天使的力量与智慧?或许这是又一个‘不可言说的伟大指示’,但您隐藏了全部手牌,所以我也恕难从命。”

  他起身离去,会众在他面前让出一条道路。

  在死一般的寂静后,许多天使也随之离场,在离去之前,安士白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人类(他不敢看主,不知为何,在如此明显的忤逆前,主并未降下任何责罚),他在他们的面孔上看到茫然。和主较不相似的那个看着更加相似的那个,仿佛头天认识对方,或许是尚未反应过来,她也还没有跪下。

  他走在松软的云端,却像走在剧毒的沼泽上,每步都踩不安稳,接下来没有新的任务,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也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路西法叫住了他。

  他们从未做过友人,虽然之前有工作上的接触,但这样交谈还是头回。

  “祂并非不可战胜。”黑发的天使长直截了当地说,“祂已经变得愚蠢且昏庸,你是否认为祂应该继续坐在天国的宝座上?”

  他瞪大眼睛看着路西法,不敢相信对方刚说了什么,这是明白无误的造反宣言。他用力抉择词句,讲道:

  “我们的父……祂的光辉无可置疑,祂的名应被称颂。”

  对方略微皱起眉,露出一副浪费时间的表情,但还是听他把话讲完。

  “但祂确有被人类所蒙骗!祂甚至情愿为他们保守秘密……”

  “是怎样的秘密?”

  他从未与人说过,此刻猛然述说未免磕绊,他讲述那日在伊甸中的所见,讲述自身之后的所行所感,也讲述他报告给主之后祂的态度。这明明是能够令众人体会到祂荣光的义举,现在想来,却因为祂对人类的偏爱而被保守,的确有些不公。尽管他对主的忠心天地可鉴,但他希望能够稍许改变些祂的想法。

  路西法没有对此做出评价,他只是点点头,说:“那你来吧。”

  很久以后他会明白,撒旦为何拥有繁多的称号,其中包括“谎言之父”,那混账就是这样巧言令色地诱惑了他和他的同僚。

  

   智慧果被亚当取名为“苹果”,它拥有光滑的果皮和显眼的色彩,味道似乎很甘美,但无论如何,因为些果子就被赶出伊甸还是不值。蛇诱惑女人,而女人诱哄男人,弥赛亚的树枝冠被收回,取代它的是足底的泥土和掌心的老茧,人类就这样在地上逐渐散布开来。该隐杀死亚伯,从此地上有了流血。他听到过女人生育时的惨叫,也看到过他们为兄弟残杀而哀哭,这是报应。他们需要劳作,为自己获取食粮、织就衣服、加固住处,大部分时间中他们总是疲累的。时而,如同风吹散云层,月光洒落下来,他们仍旧互相依偎,进行与伊甸中相似的探索。和主册封弥赛亚的那日不同,他们的脸上现出更多皱纹,但他们注视彼此,目光了然、诚挚,充满爱意。安士白有时在他们的棚屋外停留,思考若是烧毁它,主的怒火会不会降到他身上,答案确定无疑,于是他离去。

  暗流没有停下,路西法在做起义的准备,他待在北部的时长越来越久,愿意为他而战的天使也越来越多。许多天使低声耳语主的暴烈、祂喜怒无常的性格和无法把握的目的,祂仅仅把他们当作可以替换的工具,甚至不如对待人类——至少祂的眼里有人类,或许看着那些家伙的时间还太多了一些。

  他们不懂主的伟大之处,安士白想,他与他们不一样,无论身处何地,他都对主一片赤诚,他只是……他只是想要一个进言的渠道。

  他将他发现的秘密告知此处的同僚,他们大多露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他们不喜欢他总是提起主的光荣与恩典,他也只是暂时利用他们的力量。只有阿萨兹勒和桑杨沙对这事稍微有些兴趣,可他们太过骄傲了,竟说想要与他人交合。

  天使是纯净的存在,即便有意图,也不可能与同类交合,人间的女子则不然。只需稍稍展示些奇迹,再脱下斗篷兜帽,露出面容,她们总是愿意为伟业献身的。起初不太顺遂,或许是因为其中无爱的缘故,她们产下怪异的生物,令人间爆发祸乱。路西法说这可以成为计划的一部分,于是无人阻止,直到主灭去它们。无论如何,他的同僚都感受到了喜乐,尽管他们在行事时并不赞颂主的名。安士白不算真正地参与其中,他没有寻求某位女子,同她交合,他的身心是献给主的,不容他者切分。之后不久,转机显现,阿萨兹勒给地上带去纷争的同时,也与人间某位女子相爱,令她怀了神圣的胎,周遭因此显出诸多异象。女子生下的孩童个个健壮聪颖,足以成为人间的英雄,人类的时间与天使相比更加快速,待他们长大成人,便作了有能的帮手,起义军胜利之后,他们就会成为真正的天使。

  但起义军失败了。路西法失败了,他的翅膀被米迦勒拔下,仅仅留下背后血肉模糊的伤口,他垂着一向高昂的头,黑发凌乱地垂落。安士白看见那些与路西法一道的天使被宣判罪名,从天堂堕下,一个,再一个,最终主停在他的面前。迟来的恐惧令他那颗被造出的心脏几近爆裂,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丝欣喜,他仰起头,思考自身的私欲,并将其归于更深的爱,他张口,想要说我是无辜的,想要说我永远敬爱您……

  主轻轻一指,他的下颏整个脱落了,敲打在脖子上,血从裂口流淌下来,浸湿了袍子的前半部分,又从喉咙倒灌进去,他的舌尖卡在喉咙里,引起了呛咳。他蜷缩在地上,被剧烈的疼痛弄得发昏,咳得几乎要将心脏呕出来,他试着忏悔、求饶,却只能发出干涩的咯咯声。与此同时,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作下判决:

  “你用毒计败坏你同僚的心,玷污纯净的血液,延长了人的寿命,又让必死的凡人怀着成神的念想。当收回你的羽翼,将你堕入火狱。”

  他朝主的方向伸出手去,下一刻,他已经穿过云层,在混沌中向下坠落。在疼痛和时间的概念都快消失殆尽的时候,他落到了岩浆之中。

  疼痛是如此新鲜而强烈,令他的头脑瞬间清醒,比这更剧烈的是被抛弃的苦楚。他甚至没有得到一个解释的机会,就被宣判了并不属实的罪过,这次是不是也和他因好奇碰触岩浆时一样,仅仅是又一次对他的试炼?他要在这里待多久,才能再次回到天上?

  

  这儿的天是黯淡无光的灰黑色,无论望多久也望不到更高的地方,地是血一般的赤红,踩上去还会微微发热,能从裂缝中看到沸腾的岩浆,偶尔会冒出一股硫磺烟雾。在塔尔塔洛斯的中心地区,魔鬼们用法术隔热,再用石砖铺就道路,那儿还有叫做街灯的发光体,和模仿人间样式建造的房屋。但在荒无人烟的边缘地带,地面仍旧保持着原有的样貌,安士白跌跌撞撞地走在上头,他的头和脸在流血,一只手臂扭成奇特的形状,他时不时望着天空,做出夸张的手势,用被拔去牙的嘴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若是凑近细听,或许能听得懂他是在恳求主对那帮乱臣贼子降下天罚,他们竟敢以暴力妨碍神圣的传教事业,实在是罪无可恕。

  前方是用灰黑色石块盖成的教堂,是他在这些年间独自为主建造的,他的教堂很好,有一扇门、一个祭坛和漂亮的尖顶。彼列竟说这样好的教堂就像废屋一样,怎样的眼睛就只能见到怎样的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一想到彼列居然拔下他的牙,就变得更加愤怒和不平。他以目前允许的最快速度冲进教堂,将手擦净,从怀里拿出那本珍贵的圣经,摆在用黑色石头凿成的十字架下,又点燃旁边的蜡烛头。

  “主啊!”他伏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很响的砰咚一声,他就像全然感受不到似的继续高声呼号:“愿万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旨意行在这里,就像行在天上!除您以外没有可比的,也没有磐石像我们的神!”那声音相当嘶哑难听,仿佛一阵热风刮起了地上的沙砾,尖锐程度足以刺破人的耳膜。之后他保持着跪姿,缓缓朝十字架移动,“凡牛群羊群中头生的,都要归于耶和华!”他从那只好手的袖口里倒出一只羽毛鲜艳的死鸟,这不是地狱的原生动物,应该是哪个经过这里的人类遗下的,安士白把它的脖子彻底拧断,让血滴在十字架上。

  “您不保护恶人的性命,却为困苦人伸冤……请您去击打他们,灭尽他们所有的吧!”他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到了最后几乎被挤成一团不成声的噪音,他丢下那只被攥得像烂抹布一样的死鸟,默然跪着等待,他睁开眼睛时,主一如既往地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就连蜡烛头也被风吹灭了。他愣在黑暗中,后面的祷词消失在脑海里,这下他真的感到痛苦、悲哀、孤独环绕四周,为了避免信心产生动摇,他掀开袍服的下摆,开始摸索那个能够产生快感的部位。

  一开始总不会太顺利,或者是因为他做这事时总是出于绝望的缘故。他那只好手抖得厉害,手指机械地揉压着,几乎无法产生任何乐趣,与此同时他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痛,占据了绝大部分感知。越是继续做下去,他就越是不耐,在再一次的失败之后,他跳起来,一拳捶在桌面上。十字架轰然倒落,他连忙将它扶起,仔细寻找有没有摔出凹坑和划痕,在指肚反复摩挲过它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硬了。意识到这点时,他的面孔变得扭曲,泪水也随之落下。他把额头贴在十字架上,一边爱抚自身一边歇斯底里地哭泣。

  这是亵渎,他想。这是义举,另一个声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主了解一切,祂无所不能、无所不闻、无所不晓。祂没有降下责罚。祂也从未回应。祂已经将他抛弃,祂已经忘记了他。另一个声音变得激烈,似乎想要反驳,与此同时,他的头脑被温热的空白所填满。

  被祝福的时间出现了,他的思考变得很慢很慢,仿佛躺在柔软的云朵,或者伊甸园的草地上,幻觉之中他看见主从旁经过,用手抚触他的前额。然而这时间转瞬即逝,他躺在灼热坚硬的地面上,仿佛能听到接触地面的部分发出被烧烤的滋啦声,衣袍前部濡湿的地方已经开始变干,但仍旧令人不快。周围的景象缓缓被他所认识,他再次有了一步踏错便从天堂落入地狱的实感,他目前孤零零一个,呆在看起来快要倒塌的石头建筑里。

  亚当和夏娃已经不再得到主的喜爱,仍旧能彼此依偎着度过年岁,塔尔塔洛斯的那帮不信者们扮成绅士和淑女的模样在地面上行走,通过哄骗人类来为自身赚取利益,尤其是梅菲斯特——堕落后的路西法,他亵渎颂赞主的经文、对主不屑一顾,舞动书生服装的袖子,露出副可憎的笑容让你猜谜——这种人却安心做着地狱的首脑!是因为他们不如我虔诚吗,虔诚的人就该活受罪吗?他爬起来摇晃着十字架发出控诉,缝下颏那道裂口的线又崩开了些。主当然没有回答他。

  他当时想要毁掉亚当和夏娃的棚屋,如果他真能毁掉就好了,现在他也想毁掉些什么,反正他的同僚已经堕入邪路,邪恶的计划失败不是更好吗?在这种意义上,他难道不仍然是主的斗士?祂为什么就是不知道呢?他把十字架摆正,整理一下衣物,重新伏倒在前,他想要继续祈祷,声音出口却变成了祈求,他颤抖着说:“求求您……求求您!”之后带出一个神经质的笑容,“我没有做错事,对吧?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只不过……您的伟大计划需要如此,那么一切都按您的意志而行。”

  说出这句时,他再次感受到久违的明悟,他的心志也随之坚定:是的,我没有做错事。这只是考验,如果我做得够好,祂总有一天会接我回去。他翻开那本饱经磋磨的圣经,开始诵读:

  “我们天上的父,万国的王,愿您的旨意行在火狱之中,就像行在天上。愿您保佑信你的,将不信你的从民中剪除,就像羊羔有出孱弱残疾的,他们必将自死……”一边诵读,他一边把手指握上阴茎,轻柔地摩擦头部和茎身之间的连接处。高潮过一次的身体更加敏感,对充血的黏膜来说,即便是这样轻柔的摩挲也足以让它感到刺痛,快感来得猛烈而急骤,令他的呼吸一度中断,他断断续续地读着自己脑海中编造的经文,让手指握住茎身前后撸动,狂喜的闪电劈中他,让他眼前发黑。他的眼球在极乐中上翻,面孔很快涌上红潮、变得烫热,无论是头脑、眼睛还是身体,都在糖浆里煮得几乎融化。只要虔心信靠,祂总是会赐予更多,一旦坚定信念,所做之事便无比轻易。他的后背像弓那样绷紧,躯体不停痉挛,直到射不出任何东西,这股热潮也没有平复。喜悦,环绕着他的唯有喜悦,至高无上的喜悦永伴他身,这便是他应得的报偿。

  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脸上都是汗水和泪水,把他的下颏缝起来的线断了,血和唾液一起流到本来就一塌糊涂的衣服上。组成他的部件都像是坏掉了似的,身体很沉重,甚至连挪移都费力,但他感觉非常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十字架和圣经在桌子上看着他,他把手往上伸,透过屋顶的破洞望着灰黑色的天空,以极度的狂喜放声大笑。

  即便在这里,他也能看见天堂,在末日审判中,主会了解一切,而他终将归回到主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