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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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沉默绝非选择的结果,沉默不是一种所谓的个人选择。沉默是保护,是密封,再悲观些的话,可以说它是放弃。 接下来我们会说到一个女人,大部分时候,她从未讲出自己的真意。或许她的真意也从不曾存在,那双褐色眼睛看来,现下就是现下,没有更高远的东西。在她的工作范围里,总是会出现某种传说,人们手拿铅笔和草稿纸,借这点细弱的凭证直面宇宙。在她的单位,某条回廊里有大幅马赛克画,关于一位青年,一支笔,许多公式(其中拼错了几条)和巨大的、显然经过艺术修饰的太阳。女人有一个丈夫,他头次走到画前时,曾为它流泪。 女人站在一旁,仅仅用那双褐色眼睛看着。泪水从深邃的眼窝迸出,有些流下高挺的鼻梁,有些流到浅淡的、光一样的金发里。男人流泪的样子十分美丽,男人对此也有足够的自知,他拿出洁白的、带花边的手帕,把哭泣这件事做得像当众表演。女人不在意成为背景板,陪衬人,或是狂妄自大的天才不起眼的妻子,尽管他转过身来时抓痛了她的肩膀,眼睛离得与她太近太近,她感觉腹中的小肉瘤不舒服地蠕动了几下,但是作为容器、作为被借用的道具,她无动于衷。 我的胜利女神……我的胜利女神!男人那张英俊的脸近看也只不过像野兽,他的牙齿呲出来,他的嘴唇湿润得令人不适。“来,和我打个赌吧,终有一天你会在那张画上,用一支铅笔去直面太阳。”她没在看他,有些事她自己知道,她的名字来源于一场酒醉,和一次遥远的、与村庄几乎无关的胜仗,是记录而非祝愿,她的名字并不能给她或他带来好运。 他不需要她的肯定或否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只要她沉默,那些杂音便不会对她造成干扰。她不想直面太阳,她不想进入那些满是英雄主义的装饰画。她只是需要一支铅笔、一把小刀,还有足够的纸,只有这种时刻,她才能得到平静。有些人跑到她面前来,想听她的故事,她大部分时候让他们找别人去。她不是乌克兰的孩子,她对醉汉、肮脏的地面、哭泣的女人、死掉的狗都不感兴趣。她不是苏联的武器,她不是精英,她对这儿从来没有归属感,她宁愿数路边的砖缝而不是看红场。她不会说出这些,她就像所有苏联人一样做该做的事,尽管她不游泳,也不参加合唱团,去温泉疗养时她在游戏室趴在木桌上发呆,下班后她坐在废弃的楼梯口,把自己藏在绿植后面做计算。有时候天黑透了,她也会让她丈夫来接。 她说不上爱或不爱她的丈夫,他是个好人,至少比她见过的大部分男人更好。他不酗酒,偶尔抽一点烟,给她讲大堆的故事,念些自己写的诗。不结婚算是一桩犯罪,于是她也就结了,她丈夫的追随者常说:“他有双美丽的眼睛。”她同意这点。偶尔她会想一想,他们的孩子是否也最好拥有这样的眼睛。 他想要孩子,她就给他。第一个孩子的降生让她失去了十年来最好的机会,第二个孩子让她失去了他。两次快要足月时,总会有人问她:不沉吗,不痛苦吗,回去歇歇吧,不要再硬撑了。什么是硬撑?她背过干草,也提过水桶,那不是有始有终的任务,那叫“活儿”,只要需要她去做,她就得去做。漫长的苦役之中,继续迈开腿你就活着,倒下意味着死亡。在步与步之间,她计数距离,在怀孕时,她计数秒和分。她更经常地走到废弃的楼梯、舞台的后方、游泳馆的二楼,身体只是容器,没有什么她不能忍受。但她有时也在想,如果她就这样走出任何一扇门…… 她的字不好看,他们说。她写数字尤其不好看,尽管写得清晰。她容易崩断铅芯,弄出圆珠笔顶端的钢珠。她有时会扯碎纸。那些字符像怪物用爪子划下的印迹,像无声的尖叫。 很少有人听她说话,她三岁还不会说话,她的父母并不当回事。绝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沉默,该完成的事她靠手去完成。她从不尖叫,从不哭泣,从不大声讲话。她的数学老师让她去附近的市里参加比赛,她的父母把门锁死,于是她从窗户跳出去,翻过山走去那儿,走破了鞋底。她的丈夫也为此流泪,她伸出手,那些又咸又热的水滴就在上面碎掉。可怜的、可怜的孩子……!男人大声抽噎着,抱她的力度让她险些窒息,她丈夫的眼泪不值钱,他也会为了杨树的落叶这么哭。她保持沉默,就是为了不被如此廉价地怜悯,但看到男人哭泣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不再觉得万事皆可忍受。或许这就是爱,或许这就是他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