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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出差的政委和被扔进古拉格的诗人的对话,信仰者和倒霉鬼之间的鸡同鸭讲。
政委的发言:
你躺在床上就行,不用勉强起来。我也不是那种人,好像对方稍微失点礼节就应该枪毙似的。你不能这样做,唉,我不知道,你不能像幼儿一样跟别人讨要一只手,但是我拿给你,这样足够了吗?我从未想过会这样,老天,你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或者说,你曾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你已经忘了吗?我从你的眼神里看不出你还记得,有时候你记得我,有时候你不记得我。医生说你疯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只是被吓到了。疯了说明你的下半辈子没了,这是很严重的指控,同时也说明,你在这里活不下去。不要死抓着我的手,孩子,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一首诗不至于让你死在这里,已经两年了,只要再忍过两年,你就能和任何一个正常的苏维埃公民一样,在街上普通地走了。你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儿子,为了他们,打起精神来。我不喜欢说太多话,也不习惯说太多话,你只是运气不好,你只是从来没在这种地方生活过,你为什么非要写诗呢?你应该知道造成的会是什么结果。你的左手还能拿笔,你的右手还能拿镐头,不就行了吗?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是我把你安排到这儿的吗?就算你这样看着我,你的罪名也动摇不了。是的,我试过,但是他们致力于把你树立成一个典型,多少有些夸大地讲述你的故事,是的,所以,你暂时还回不了家。
你没有哭泣,这是好的,我受不了别人对着我哭泣。你以前很喜欢这样做,把哭泣做得像当众表演。只是一本书,或者一个字,你就要冲我发脾气,然后自顾自地开始抹眼泪,你的追随者们就要讲,我是多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不晓得艺术的粗人。不是这样的,孩子,我不给你过,是因为不晓得多少双恶意的眼睛在盯着你,站得越高就容易摔得越狠,你不是也体会到了吗?但凡当时有个人愿意把你那首诗好好检查检查,也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孩子,你疯了吗,在上头痛批分裂倾向的时候,把自己的妻子写成古罗斯民族的女神?你看起来很痛苦,你确实应该痛苦,你嗓子还哑着吗?好点了的话就告诉我,你哪里做错了。
诗人的自述:
我想我应该是得罪了所有人才被送过来的,我记不得我的那首诗写了什么,但如果被这样批评,肯定是写了什么。无论是什么罪我都认,分裂倾向、小资本主义……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写破坏党和人民关系的诗歌,我心怀不轨,受了敌对分子的煽动。是,是的,我第一句不该那么说,我没有“得罪”人,我罪有应得。您……您露出的是满意的表情吗,我无法判读别人的表情,如果您满意的话,能不能,我是说,拿起手枪……对着我的头来一枪?您在发火了,您在骂我“不老实”,但我想……死刑要比集中营的苦役更加有震慑性吧?我不知道……杀死一个本就违反纪律的囚犯,会有人责怪您吗?
政委的发言:
你这个人的思想就有问题!别人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你们文联下乡的时候我也陪着你们去,哪个人不比你惨?那时候你还握住他们的手,说,大哥,大姐,我理解你们的遭遇,我有一样的遭遇……你有个屁!你最大的“遭遇”就是被我把文章打下去改五遍!你知道我从哪里来?你不用知道我从哪里来。你也不用知道还有农奴的时候,我小时候就当过农奴……那些把胳膊探进脱粒机从而失去了手的人,那些被脏鞭子抽掉肉,烂得一块一块的人,那些被挖掉眼睛、砍掉手指的人!如果党没有及时赶到,我那时候就死了,因为他们怀疑我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当时我的肉都烂没了,露出了骨头。所以你想说什么?你到底又懂什么?你凭什么想要去死?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活却没法活?你在最生气的时候骂过我“走狗”,嗯,我没有上报,要不然你的麻烦会更多,你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并不是你显得没有麻烦,麻烦就不找上你的门。你只是太年轻了,我不想给你找事。走狗也是我甘愿做的,你不会明白醒过来看见太阳的时候有多么地快活,所以你才会想要去死。也对啊,孩子,你生得高贵,你有父母,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你说说,是吗。
唉,好啦,你的头发白得太厉害了,回头拿帽子遮一下。再把右手戴上皮手套,你还是会受人欢迎的,你有张漂亮的脸。你在做什么?我说了什么刺激到你了?不要抓挠你自己的脸……会留下疤痕,你难道听不懂吗?孩子,如果有人强行抓你的手腕,马上报告给看守,要是我不抓你的手腕还看不见这么多青紫色。或者你告诉我,我能帮你做的事情还有点,你为什么摇头?你说,你不记得了?
你知道五月节吗?唉,我到底在问什么呀,你肯定知道五月节,那时候我和你们文联上任政委交接,我们在河边散步,你那时候头发还没白,淡金色的卷发在前面留了两撮长的,我是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时尚,后来我听人说什么阿波罗,什么东正教天使的光环,我没那么多文化,也听不懂。我只觉得你有挺好看的头发和眼睛,一定挺招姑娘们喜欢。那时候你的眼神是多么机敏!你看向周遭,说些俏皮话来让你的追随者们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你看见了我,你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笑了。那天是五月节,所以你戴着一个花冠,还向我抛来一个花冠,上一任的政委把着河边的石头栏杆,开着玩笑问他的花冠在哪里,而你说如果要花冠的话,他得亲手去挣。所有人都在笑着,我不讨厌这和乐融融的空气,于是我把你扔给我的花冠戴在上任政委的头上,毕竟他比我更加需要它。气氛安静了几秒,然后笑声爆发出来,你几乎笑出了眼泪,忙拿一张蕾丝手绢擦。我不太晓得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既然大家都在笑,那就这样吧。想想五月节,想想五月节的花冠……想想红场,想想那次看阅兵的时候,你就在我旁边为此哭泣,想想这些,孩子,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你是要病死在一张冰冷又板硬的床上,还是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诗人的自述:
我记得红场,每年……我们,都会去看阅兵,我喜欢,我曾经喜欢严肃又欢快的气氛,整齐的方队走过旁边,地面都会轻微地颤动,我记得《钢铁雄心进行曲》,和飘扬的红旗……我喜欢日光照在红旗上的一刹那,它让我的许多手帕被浪费掉了。这里也有红旗,政委,这里也有红旗,我不敢看它。因为天气太冷了吧,红旗也已经僵住了。有一阵子我冲它祈祷,但没有任何用处,他们……只是在笑,但我总得有个东西祈祷吧,虽然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这是一场骗局。
您掏出了手枪,这是好事情。您不擅长说话,刚才您已经,说了很多,我感谢您。接下来就让手枪替您说话吧……您为什么又把它收回了枪套里?啊……路边快要病死的狗不值得一发子弹,是这样的,那么我就继续说。就像恋爱中……您恐怕没谈过恋爱吧?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你会明白,自己无法再爱了,我只是明白了而已。是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是什么让我遭受……碰见……遇到,我选不出合适的、不会触怒您的词,总之,这一切,有时候我还是会抬头看着红旗,红旗就只是红旗,红旗……您知道吗,如果指甲留长一点,它们总是会在冰冻的地面上翻掉,但如果指甲剪得太短,鲜血又会填满每个指缝。这是我能关心的事情,其他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好关心的。我既不知道我父母的去向,也不知道我妻儿的消息,您要我去爱什么呢,它对您来说代表着什么……我没有那个心力去了解了。我也曾经爱过它,这没有让它不把我送给古拉格。
政委的发言:
你在发高烧,我原谅你。人都会有一时的怯弱,就像你现在还不放开我的手。我们的方针和政策不是你能评判的,你只是个诗人,做好你自己的工作。你为什么总是说你写诗是“为了美”呢?写诗不应当是“为了美”,而是为了我们的革命唱赞歌。如果要我批评你的话,你的问题不在于反党反革命,也不在于分裂倾向和小资本主义,你的问题在于你太过自私,每个月领着那么多钱,居然花费那么多时间去写一首古罗斯女神的赞歌。你知道你领的钱是人民的劳动吗?你用人民的劳动去充实你的,你自私的创作行为,难道你不应该感到羞愧吗?我不知道什么是学术上的追求,也不知道什么是美学上的追求,但吃公家饭的人不应该像你这么办事。你累了吗,你累了就休息吧,明天再说。
你说你没有这么想过?那你管别人叫大哥大姐的时候,脑袋里还是只有你那点小家子气的东西?你应该写农民,应该写军人,而不是写巫术和神话!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容忍了你这么久!你曾经是桂冠诗人,让你成为桂冠诗人的诗歌不是巫术与神话,而是一篇人民勇气的赞歌,名字叫《在雪原上》!你自己应该能背得出那些词句!人民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忘记人民的人活该被人民抛弃!在雪原上工作就让你这么痛苦吗?你每晚都在哭泣,我这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好了,你用不着害怕,我只是跟你说一下,你这种情况就是没有经历过锻炼,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你记得叶廖科夫吗?嗯,我知道你不记得这个名字,你肯定不记得这个名字。这个人写了一篇诗,名字叫做《红色的岩石》,我承认,这个人刚从农民里提拔起来,有一些词汇是错的,有一些字是别字,有一些比喻惹人发笑,但那是他写的第一首诗,充满了热情和对人民的希望!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把他的所有别字和错词组合起来,写了一首俏皮的四还是五格律组成的诗,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传诵这首诗,并且发笑。原本的,叶廖科夫写的那首诗再也没有了改错和发表的机会,你倒是在所有人面前好好地表现了一下,你有多么俏皮、多么幽默。你知道吗?在这次文联的争论中,叶廖科夫还是站在了你那一边,他说,你那首诗确实写得很好,这又让他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升迁机会。比起你这种人,我确实更喜欢他那种人,至少他不会一边赞颂着农民,一边把真正的农民诗人写的诗拿过来挑挑拣拣,当你自个儿幽默的配菜。
你哭了?你是应该哭的,你哭吧,哭出声来,别憋着,没事,这儿不会有人因为哭出声来就打你。我知道?我问过,我顺便给他们做了一点教育,但这不重要。重要的你是应该悔恨,你早就应该明白什么是悔恨,你太年轻了,他们又把你捧得太高,让你以为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这最终毁了你。如果你回去,记得跟叶廖科夫道歉,好好地道歉,即便人家说原谅你了,你也应该把歉道完。别老是想着死了,我说过,你并不是世界上最惨的人。你可以说我因为苦难把脑子烧坏了,从而觉得别人的苦难不是苦难,你可以这么说,我不会拦着你。我出差过来才两天,光忙着教育人了,要我说你就是缺乏一点血性,你把他眼珠子抠下来,你看接下来有谁敢动你。好了,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哭吧,这儿有手帕。不要再说反党反革命的事情了,就算是对我,你再说一遍,给你的确实就不是手帕而是枪子儿了。
诗人的自述:
我做了很错误的事,我……我不记得了……因为不记得,所以更过分。政委,请帮我向叶廖科夫道歉……告诉他我非常抱歉,我不该这样对他,我做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事,如果能让他……让他满意,我什么都会做的。另外,感谢他……感谢他……感谢他肯定我的诗。请……至少告诉他,我很抱歉,我很感谢……我应该没有办法再和他见面了,请您告诉他……拜托您……
请,请不要再说我还能回去,之类的事了……能不能多给我一点止痛药?我的右手……就好像骨头放在外面的冰雪里一样痛,我的内脏、我想、发高烧和呕血是最后的警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说多了……对不起,我不是个足够坚强的人……您在上面提到“教育”,我请求您,不要找任何人的麻烦……他们会恨我然后……求求您,我不想再……对不起,杀了我或者,或者让我离开……您这两者都做不到,是吗?
政委的发言:
你不要哭了,你说的字已经不成字了,我很难辨认出来。我不答应你的要求,你自己做了错事,就自己跟叶廖科夫道歉,别扯上我,我不喜欢做中间人。止痛药已经给到极限了,我也得听医生的,你右手那个痛法大概率是幻痛,我也有这毛病,忍过去就了结了。至于内脏……我本来不想管这烂摊子,但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和医生两个人跟你搏斗,你当时意识不清醒,甚至咬了医生的手、打了我的脸。最后医生说你的肚子上有淤青,应该是踢打留下来的痕迹,我早跟你说了,要是你有血性一点,抠出谁的眼珠来,我保证谁也不会动你。告诉我你被谁打过、打过多少次、具体的细节,我会上报。不管怎么说,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在集中营里存在囚犯对囚犯的暴力,真是让人羞耻的事!另外,同样告诉我谁强奸过你,次数和细节……不要有那么大的反应,床没那么结实,最好不要给弄塌了,这是公家的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你有一张漂亮的脸。我不认为强奸比殴打更严重,它们本质上都是一回事的东西,在我小时候,也被大人弄过几次,虽然现在我只记得痛了,那是真痛啊,感觉肠子都要坏掉了。但那个负责我的女政委告诉我,除了疼痛,并不应该感到羞耻,羞耻是属于过去、属于旧时代的事。所以如果你不清楚,我也就这样告诉你。你跟我说指甲,你抓着我的手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你的指甲,从肉里翻出去之后还没长好。所以最近肯定有这样的事,医生已经诊断:你直肠脱垂了。我有足够的证据。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个名字,告诉我细节和次数……你还好吗?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
这是过度换气,我很了解,在过去审讯犯人的时候非常常见,如果没有妥善的处置方式,很容易窒息。你要是不愿跟我说,我也不会拷问你,你又不是我抓来的犯人。我能把这些人找出来,你就……有点出息,做个男子汉。别哭了,天哪,虽然开始的时候是我鼓励你哭的,但是你都哭多久了,别把眼睛哭烂了。你是指望我可怜你吗?我不会可怜人,尤其是,我不习惯可怜曾经做过恶事的人。但如果你期望的话,我会把手放到你的肩膀上,你也用不着努力让自己不缩起来,你该怎样就怎样。然后我会跟你说:没事了,一切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了。老天,我的意思是安慰你,不是让你哭的时候抓住我的手,你真是很不像个男的啊,我觉得他们这样对你应该也有这个原因吧,你们搞文艺的总是这样,我不喜欢感情充沛的人。唉,虽说我不会拷问你,但你说吧,我需要第一手的材料,名字就可以,要是记得就加上次数,视情况我的出差时限会变长,而你也许可以在我的床上睡到痊愈,让我在走廊上睡三张椅子拼起来的床。
诗人的自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具体的东西我不知道,次数也好细节也好我都不知道,他们把我当成破掉的套子来用,这就说明这个人……这些人可以是任何人。上了就上了,不需要理由,打了就打了,也不需要理由,有谁会在意一个“套子”的死活吗?所以我说过请您不要排查,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您要排查所有人吗?您无法排查所有人。而且如果您一走,您以为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想……尽力维持健康,我还不想……维托奇卡在等我但是……比起一个疯子丈夫,一盒子骨灰更能……您瞧,她还年轻,她还可以改嫁……
政委的发言:
你这话根本看不出来你是爱你妻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根本就不熟。我是没谈过恋爱,对一个合格的苏维埃公民来说很可惜的是,我也没办过婚礼、有过孩子。是的,我是有妻子,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我不可能不爱她,她和孩子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就算我真的疯了,我也会回到她的身边,因为我知道,她能给我治疗疯病。她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抛弃她,我们会同甘共苦,度过艰难的时日。而你根本不相信你的妻子!你想她的时候就像想一个外人!什么“我不该给她添麻烦”,什么“她还年轻还可以改嫁”,你这是信任她的表现吗?你们是夫妻吗?闭上你的眼睛,想:夫妻就是应当同甘共苦的。何况你们都还年轻,未来充满了可能性。我是不相信人会疯的,顶多是经历了太多事之后性格变得古怪,人只要活着就能活下去,我还是那句话,你只是被吓到了。回去让你的妻子好好安慰一下你,你会发现,你根本一点疯病也没有。
你把眼睛撇开去了,你在想什么我是知道的,但没有人要求你说,你为什么非要想着说出来呢?这是很光彩的事吗?搪塞过去,说几个谎,只要你的妻子爱你,她就不会深究,藏起来,一辈子不要说出来。之后有的是事情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你们还可以再生一个或者几个孩子,买本《列宁在十月》,供你们做国家规定的那码子事的时候亲吻。像个正派的苏维埃人一样活下去,等你活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再转头回来看,这些事都不是事。也许会是比较痛苦的回忆,但回忆也就只是回忆而已。孩子,这难道是你的错吗?你为什么非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好了,手帕给我,别再哭了,做个男子汉。唉,你以前可不会准许自己哭成这样,你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我这手帕反正也毁了,我给你蘸点水擦擦吧。你说你干嘛非得写那些诗呢?只要你好好歌颂苏维埃——歌颂我们伟大的祖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知道有多少人觊觎又嫉妒你每个月领的钱吗?那笔钱够一家农民,嗯,三四个吧,节衣缩食地度过一年。你什么都有,无论是名声还是容貌,还是物质,这一切构成了你骄傲的基础,导致你天天和我吵架。对,笑一下,笑一下是好事,但是别笑得比哭还难看。唉,我睡眠本来就不好,以前要半夜接你电话听你胡说八道,现在要把床让给你自己在走廊上拿椅子拼起来睡,妈的,算了,就算栽你手里了,我也没有办法。你回去以后最好记得,晚上11点以后别给人打电话。你在疑惑问为什么拿酒精擦手?对,现在,把你的内裤脱掉。
不要露出那种认命的表情,我相信除了心理变态的人,不会有人喜欢——我也没叫你非得满脸堆笑,你和我刚见面的时候,一直到昏过去为止你都满脸堆笑,但是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差点没把我恶心着。我不是要强奸你,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想法,不要搞得你好像很特别一样,一般来说我们管这叫自恋,不过你一向就是个非常自恋的人……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医生不太愿意给你抹药,叫你自己抹,然后你自己一动不动,你现在想怪我吗?哦你叫我戴上手套因为性病可能通过皮肤传播……孩子,行了吧,不要天天看一些黄色读物,要是我在你的枕头底下发现那种东西,一定扔进空的煤油桶里烧干净。
括约肌坏了,看样子塞的不是阴茎,或者不止是一根阴茎,这么深的青紫色又到底是怎么搞的?你就看看吧,现在人的道德水平到底是多么低下。操一个男的到底有什么用处?又不可能生下孩子!唉,血都把药膏冲跑了,你这里面不是伤痕就是淤肿,到底怎么回事,你能不能好好吃饭增加点抵抗力,几天了怎么还在出血。全都是伤疤,行了,行了,你命大,你命真大。等我抹完,我就去问一下看守……
诗人的自述:
政委,您别生气,生气没有用。您更不要为了古拉格的囚犯生气,这会断送您的前途。不要在意,就像您刚才所说的一样,不要在意这些事情,每个月领您的工资,正派地活下去。废品和残渣就落到煤油炉的底端,被火烧干净,不要叫人看见,这就可以了。
……我很感激您,愿意与我说话。我听不懂许多词,基本也没有人和我讲多少话。但您一直在说,您还把我当成人来看,您在骂我,您在为我生气。这真的已经够了。您把床让给我,您拿手给我涂药,我已经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了,我只能归为您是个好人,您一直是个好人。抛去您背后的红旗不谈,您也是个好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感谢您,我有的东西……只有一点点。
您不要问看守,他们抓到什么就往里塞什么,您问不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不是有意包庇,我只是不记得,也不知道……他们可能是每个人,也可能是特殊的人,我记不清他们的脸,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政委,请不要拿一副怜悯的表情对着我,没有什么可怜悯的,套子过了使用年限坏掉了而已。有时候我会突然断片,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还有些时候我驱动不了身体,他们把我丢在雪地里等死的时候,我应该往排房那边爬,但我没有……我很抱歉,我是个相当懦弱无能的人。
您别生气,我求求您,您别报复。这会牵扯出很多东西,您会被卷到海浪里去。您应该好好地退休,然后过您想过的生活,我求您了,停下吧。
政委的发言:
这不是你个人的,或者我个人的耻辱,孩子,这是国家的耻辱。我们的国家从来都没有把囚犯非人化,囚犯也是个人,这是写在党章上的!我们坚持法律、禁止私刑,哪怕是在古拉格,也给囚犯修建了取暖设施,并且好好盘算了囚犯劳动的强度,有人说古拉格死了多少多少人,我要说:根本没那回事。
你在看着我,孩子,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吓到了,你太累了,你正好碰见了这些破事情,所以你才会相信流言。就凭他们不把你当人,我也会继续查下去,我记得你曾经是个怎么样的人,然后他们把一捆伤痕累累的枯柴火扔给我,说这就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人,他们把我当傻子哄吗?为什么我负责过的作者,要遇见这种事情?你还在看着我,我不晓得你想讲什么,有话就讲出来,一直看着别人,别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唉,好了,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看起来很累,你睡一会儿吧,你晚上又睡不着。等你醒了我会带吃的回来,如果你醒的早,你就翻翻党章吧,我把它放在你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