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日

简介为空

早乙女树自北海道登上火车时,站台上仍有残雪,待火车驶入群马县,迎面而来的是下着小雨的春日。窗外雾蒙蒙的绿意随着车轮颤动,头顶的行李箱相互碰撞,发出响声。在十日的旅程中,这声音他已听得不能再习惯,连同车厢内年轻兵士的嘈吵和孩童高而明朗的呼叫,成为了无伤大雅的背景乐。他并不担心带回的土产会被损坏,易碎的黄油饼干和焦糖硬糖,他都万分小心地环抱在怀里。闻着它们从纸包中散发出的甜香,他闭上眼,想象着收到之后,他重要的人们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四年的时间无法改变太多,但事物的变化总比他想得更快。小良和不知火已经各自踏上了选定的路,她们给他寄过信,分别用钢笔和墨笔书写。海上的游轮、异国的学院、不通的语言,他读得到克制的言语中掩藏的心酸,但从美国到北海道,信来得太慢去得也太慢,往往一年只能看到三四封,这还是在没有丢失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尽量拣选言辞,用滤网筛了又筛,他说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担心,他学会了照顾家畜,还有自己制作各种各样的食物。他也曾随信附上颗黄油糖,并在数月后因为对方一句“糖很甜哦。”而雀跃。

  不知火和他的距离更近,通信也更频。她说起那座城市的梅雨天,一切都湿乎乎的,街道变成沼泽、墙角生出青苔,甚至木结构的房子上开始冒出小小的蘑菇。但对裁缝活儿来说,这倒刚好,穿线变得更顺利,用石粉划下的痕迹也更为清晰。而他会说起这里冬日厚重的积雪,需要穿上用竹条编成椭圆底盘的雪鞋才能够正常行走,短暂的夏天中,草地长得茂盛,苜蓿草开出小小的紫花,牧民们让牛自由地在上面觅食,挤出的牛奶变得更加香醇。他有时用铅笔,有时用墨笔,而不知火永远回以一手端庄的楷体字。

  小良喜欢吃饼干,他还回忆得起她小时候吃到好东西以后露出的笑容,纯粹又快乐,缺了几颗乳牙。柳田胜曾经给她起了个没牙佬的绰号,闹得她很不开心。后来她再也没这么笑过。他希望能再见一次这样的笑容,但微微蹙着眉头的笑容也很好,他很想亲手把饼干递给她。不知火那边他寄去了一份,希望没有被邮差颠碎。她会用袖子略掩着嘴唇,露出微笑吧。

  留在村庄里的几位他反倒不怎么敢去想象,他们的脸在他的脑子里也变得模糊了些许,他认识那个野狗一样的柳田胜,但柳田神官会是什么样?他认识那个相生家有礼又温和的少爷,但他成为村长之后,还会保持原先的性格吗?他想不出来,虽然他保留着每一封他们寄来的信,他感觉胸腔里有些紧绷,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火车发出长长的鸣笛声,之后喷出大团黑烟,他提着行李箱下了车,群马的森林像绿雾一样把他包裹在内。蒙蒙细雨激发出了泥土的香气,早乙女树深吸一口,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要进山还是不容易,他打听很久才问到辆拉木柴的板车,或者说,那辆板车的主人远远认出了他。那个大叔用洪亮的嗓门喊道:“这不是早乙女家的小树嘛!”结结实实把他吓了一跳。

  大叔摘下包头巾又系上,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在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时候扬起黝黑的大手,用没沾到灰尘的手背拍拍他的头。“小树还是那么点儿,神气倒是大学生啦。怎么回来也不讲一声?村长肯定要来迎你的。”他挠挠一边的脸,说自己就想悄悄回来,大叔也不多说什么,在板车后面给他铺了块布。

  他本已做好和出村时一样把屁股颠成四瓣的准备,进山的路却变得意外平坦好走。他问大叔这是怎么回事,得到村长在休耕季和村里的壮劳力们整顿了这条路的答案。每年的休耕季他们都会持续维护,村里的东西往外卖容易多了,来这边的商人也越来越多。他看大叔满面笑容地说:“那小伙子真是个好村长。”一颗不知道悬了多久的心放了下来。相生目胧在信里会平淡地提几句自己的新决策,以及村民的反应,但和实际看到村民从心底拥护他还是不一样。

  远远地,他望见了反射天光的水田,村公所的木瓦屋顶刷过一层桐油,即便在阴雨天仍然闪亮。再近些,那些积木似的小房子也逐渐清晰起来。那边的小楼是他们四个念了十几年书的学校、再远些是相生目家的老宅,他家的房子处在居民区靠后的地方,他看不见它,但转头往山上瞅,方方正正的石头神殿就矗立在那儿。他看到那座建筑仍然会全身发冷头皮发麻,不过接下来的念头变成了:柳田胜应该还住在神殿里头吧。这么想着,他克制住反胃的感觉,多往那看了几眼。

  板车停住之后,大叔险些拿出卖货的语气向四面八方宣扬大学生回来的特大好消息,被他拉住袖子求了又求才作罢,有点遗憾地把行李递到他手中。他提着行李往村里走,路过的大哥大姐大爷大娘看了他都会过来嘘寒问暖一番,他刚走到水田的田埂上,脑门子就已经开始冒汗了。

  站在这个位置,刚好能窥看到坡下方的相生家院子,相生目胧正戴着个大草帽,脚上穿着长筒雨靴,蹲在萝卜田里忙活。看他的动作应该是抓萝卜苗上的菜青虫,他用手指捻起一条,丢到旁边地上,一群鸡马上咯咯哒哒地过来抢食。有时候它们抢得红了眼,互相啄得羽毛乱飞,相生村长就停下手里的活计,义正严辞地对它们发表简短的讲话。鸡们听了以后迅速分开,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庄重了点。

  看到相生目胧还是那么招鸡喜欢,他不由得露出微笑,轻手轻脚地走到对方家门口,把送对方的饼干挂到门环上。有房檐挡着,不至于淋湿。之后他还有得是事和村长商量,这会儿就先不打扰了——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有只鸡似乎是知道这里有饼干,飞过院墙就朝饼干直扑过来,他用力护住饼干,被鸡啄得快变成蜂窝煤了。听到外面的骚动,相生目胧打开门往外看,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坏家伙就倚着门在那站着,看他和鸡进行激烈的搏斗,时不时还鼓两下掌。等他忍无可忍喊道:“你个混蛋别光看着帮帮忙啊!”对方才敛起笑容,拿严厉的语气叫:“阿花!过来!”那只叫阿花的鸡摇摇摆摆地踱到对方的腿边上蹭了蹭,喙上还叼着包饼干的油纸碎片。

  早乙女树忙着整理衣服和头发,这身衣服是他最新的一套,现在被鸡啄了好几个洞,还弄上了泥印子。他没好气地抬起头,想谴责相生目胧几句,但等看到对方的神情,脑子里的骂人话顿时像泡沫似的消散了。

  相生目胧留长了头发,漆黑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下颏的棱角,让这张脸显得更柔和,没把它们往后理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像隔着纱帘一样朦胧,让人猜不出真意。他又拔高了些,褪去了以前的那股少爷神气,微笑虽然依旧挂在脸上,但总感觉有些落寞。他变了很多,完全长成大人了。他看着早乙女树,露出怀念的神情,接着用快活的语调说:“你回来真好。”

  早乙女树点点头,把饼干和糖递给对方,问了些你爷爷怎么样,家里都还好吗之类的话题,对方也一一进行肯定的回答。寒暄告一段落,他掏出笔记本,正打算跟村长说说接下来的计划,却看见坡那边走过来个烧成灰他都认得出的身影。那人往这边望望,停了会儿,加快步子走过来,相生目胧笑眯眯地抓着他的肩膀,跑路是完全不可能了。

  柳田胜穿着神官服,头发扎成一束,拉过来放在胸前。他的神态收敛许多,走路的姿态也有庄重的意味,他左右望望,看周围没人,一开口,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柳田胜。

  “哦哟,看来村长大人今天也很忙。哎,你旁边这位谁啊?我怎么认不出来?”

  相生目胧只是笑着,早乙女树突然感到心跳加快,脑子里浮现他出去上学之前那个结婚的约定,他的脸开始冒热气,脑子快被蒸熟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穿得这么括正,还以为什么大人物莅临咱村,仔细一看——这不是小怂鸡嘛。怎么?见了老子话都说不出来了?心虚?在外头出轨来着?”

  “我、我才没有……”他用力挤出一句。

  “嗯嗯,谅你也没这胆儿。”柳田胜朝他一呲牙,“怎么,这是给老子带的东西?”

  他点头,把礼物递过去,对方拿两根指头提溜着,从鼻子里嗤了声,说着想不到有些木头脑袋也开窍了,很珍惜地抱在了怀里。

  “说起来,要不要去粗点心店?”相生目胧在一旁提议,“好久没在那里聚了,我今天也正好有时间。至于神官大人——”他故意在“大人”上加重了读音,“我们的神官大人每天都挺闲的,我想肯定有空吧?”

  “你想找事儿是吧,村长大人?皮痒痒我可以帮你一把哈。”柳田胜也朝他微笑,额角有青筋在跳动。

  “哎呀,岂敢岂敢,说出事实而已。”

  “……我们去吧,现在就去吧。”眼看他们就要吵起来,早乙女树赶紧一边拉一个,往粗点心店走。

  四年过去,他的双脚仍然记得道路,看到粗点心店的旧招牌时,他有一瞬不知是真是幻。小良、小海途、相生目,还有他,曾经是这里的常客,他仿佛又听到了小良简短的答复,还有小海途轻轻的笑声,相生目也会跟着笑,那会儿他的笑比现在欢畅很多。他听到轻快的脚步,仿佛过去的他们正从身后的路上走来,他回过头,只看到相生目胧和柳田胜。相生目胧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垂下眼睛跟他说,这次还是自己请客。然后这人戳戳柳田胜,说哎呀你还没来过这吧,要是你当初不那么犟,说不定还能和早乙女君多留下点青春回忆呢——

  早乙女树听着他们在后头小破孩似的吵吵闹闹,心里头安定了好多。他走到柜台前,摇了摇放在上面的铃铛,婆婆慢悠悠地从帘子后面挪了出来。她胖了些,腰也比以前佝偻了,但还是那张慈祥的脸,还是那双宽厚的大手。他以为她根本不认得他了,但冰淇淋打到一半的时候,婆婆突然走了过来,对他上看下看,放下他后面扎的小揪揪,然后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跟他说这三杯不要钱。

  和过去一样,等婆婆回到帘子后面歇着,他们悄悄往柜台上放了三人份的硬币。这次的冰淇淋不再是糊糊,而是真正的拥有扎实质地的冰淇淋。他刮一勺放进嘴里,想着这和他在札幌吃的一样好吃,又想小良在离开之前没吃到这样的冰淇淋,不过美国应该什么样的冰淇淋都有……柳田胜有点粗暴地晃晃他,说着:“你快点吃都要化了,不吃给我吃。”从他杯里舀了一勺。他跟柳田胜说:“这里的冰淇淋确实很好吃吧?”的时候,对方反倒扭过头去不作声了。他和相生目胧对看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吃完冰淇淋,相生目胧打算继续回去干农活,走之前对柳田胜耳语了几句。柳田胜靠过来,有些生硬地说:“我送你回去吧。”他看了看对方,耳朵又开始发烫,轻轻说:“好。”

  一路上他俩很少说话,似乎是终于忍耐不了沉默,柳田胜突然开了口,说他老爹死了,他继承了神官的位置,然后又挠挠头,说这些信里都给你写了,“总之我现在是个闲人,那狗屎祭典也没再举行过,好事。”早乙女树也说:“确实是好事……”然后下定决心,牵过对方的手。柳田胜电击似的抖了一下,但没有把手扯回去。

  他摘下自己手上的夜光手表,把表带上的扣调宽两格,戴到对方的手腕上。接着他结结巴巴地开了口,问:“你、你你还想和我结婚吗?”

  柳田胜的回答是一个拥抱,抱得太紧,让他喘不过气,感觉肋骨都快断了。他抗议地推了推,对方松开手,嘴唇触上他的嘴唇,送给他一个漫长的、温柔的吻。他们就在长满绿草和野花的路旁亲吻,亲到最后两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他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柳田胜靠在他旁边。他们暂时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看着灰蒙蒙的天。

  战争快来了。北海道已经开始有兵团驻扎,人们谈论着大东亚共荣,谈论着日本的荣光,时不时有飞机从头顶掠过,到处都张贴着海报,电影院上映的也是相关的电影。蛙徒村得做好准备,迎接往后的动乱,他也很担心小海途和小良。明后天他会和村长讨论,之后肯定是各种会议和决策,他们都会忙起来。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动弹,仿佛浸泡在舒服的温水里。柳田胜牵住他的手,他们再次交换一个鸟儿轻啄般的吻。

  他们坐在那儿,直到雨点再次飘落,柳田胜打着油纸伞,送他回到家中。他在家门口顿了一会儿,轻轻敲敲门,拿出钥匙打开门,说:“妈妈,我回来了。”

  四年的时光并没有让早乙女葵苍老多少,她仍然拥有一张光滑的脸,乌黑发亮的头发编成粗辫子,用彩色皮筋扎了起来。她正倚在沙发上读菜谱,看到他回来,她紧紧抱住他,一天中第二次把他肺部的空气全都挤了出来,他赶紧把饼干送出生天,避免它们被压碎。之后她朝他眨眨眼睛,就像以往他每次放学回来时那样说:

  “小树回来了,今晚妈妈做奶油炖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