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if
本文纯属虚构,没有洛塔尔受到伤害。因为是全都放弃if,所以用了最坏的可能,事情不一定非要如此发展。
洛塔尔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把牡蛎刀。刀刃短而锋锐,因为沾过太多血液泛出钝钝的黑色,刀柄原本是两块边角料木材拼凑起来的,被手掌摩擦久了,中间的缝隙也逐渐不再明显。
一块,两块,凑在一起,就像搭积木一样。积木造就的房子轰然倒塌,接着再度建起。只要继续下去,触碰、渗透、磨合,总有一天,会成为坚固的、不会轻易崩散的房屋。来,拿好你的积木,从地基重新开始……
洛塔尔抚摸着刀刃,指腹滑过上面的小缺口,有多少是因为碰到了骨头,又有多少是在被害者的抵抗中撞上了墙壁或地面?其中也有他父母的印记。弥安神父用它切开过自己的皮肤。如果他用它取下自己的眼睛?他的血、无数被害者的血、弥安神父的血、他父母的血……将会在这片金属中融为一体,想及此处,他的心头升上一股病态的释然。
之后他将刀锋触及眼睑,去清晰地感受它的冰冷、它的锐利,他轻巧地转动它,以一种近乎游戏的姿态。这些年里,他曾一遍遍地借自己的手重温那个噩梦。有时手指颤抖得厉害,眼睛四周的皮肤上会留下细小的伤口,就像被书页划破的那样,不怎么流血,也几不可见,只负责在他快要忘却它们的时候传来刺痛。有那么一次,他将刀尖抵得太深,视野中出现黑色的圆斑,血水吝啬地流下来一点,逐渐变得冰冷。他对弥安神父说是走路撞到门框造成的。不细看难以辨识的疤痕在眉骨下方留了下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
他放下它,脱掉神父袍,走进厨房,打开橱柜上的锁,从里面拿出菜刀,挽起袖口,开始切土豆、洋葱和芜菁。
面粉用黄油炒熟,再拿牛奶调成浓稠的糊状,洛塔尔思忖片刻,按照习惯往里面加了三匙砂糖。这些糖分足够让弥安神父感到愉悦,又可以哄骗他:这是蔬菜本身的甜味,没有出现任何不当的奢侈行为,还请放心。他洒落砂糖的时候,嘴角噙着一点笑意,速度也格外加快了些,像是悄悄进行恶作剧的小孩子。
换个轻便的锅,放点儿油,把洋葱煎到棕褐色半透明,两面附着焦黄的脆壳。之后把芜菁和土豆都倒进去,锅铲戳得进之后,加水转小火来熬煮。完美。趁这半小时,他可以把采来的花朵装进花瓶,再擦拭一遍餐桌。
迟来的痛感降临,他看着指尖烫红的皮肤发呆,不知什么时候,他把手搭在了锅边上。失眠令身体变得迟钝,头脑也麻木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做事很难不出现疏忽。或许应该尝试补眠,但炖菜会糊掉,何况天色已经向晚,弥安神父就快回来了。
锅在火上炖着,盖子轻轻浮动,被蒸汽顶得撞击锅边。洛塔尔打开窗户,往下望去,附近的小孩正在草地上嬉闹,试着放飞一个纸风筝。他拿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争执、商讨,举风筝的孩子用力一推,拿线的孩子快速奔跑,半空中的风筝被余晖染成金红色,悠缓地飘浮着,孩子堆里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尖叫。之后有些孩子注意到窗边的神父,他就朝他们笑着挥了挥手,他们挥手回应,又聚在一起说着悄悄话。草地上的长草迎风摇曳着,不远处是油画般的天空,华美的紫与红层层堆叠,其下透出融融的光。
他多看了一会儿,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山后。紫与红逐渐暗淡,蛋壳似的青白色扩散开来,他把炖菜盛入深碗端到餐桌上,再盖上盖子防止它很快变冷。桌面上粘着一点污渍,他注意到,轻轻用指腹拭去,接着拿新鲜的花儿替换萎蔫的,毛绒绒的明黄在暗淡的壁纸衬托下格外醒目。可惜原先那个漂亮的瓷瓶摔得粉碎。第一次他捡起碎片,请人补好,那花瓶又陪了他们半年;上周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他的养父身上,对方被杀人冲动支配的时候,他得克服恐惧,冷静地站在原地。这不算难,弥安总会在碰到他眼睛前停下,难的是在停下之后阻止对方拿起什么进行自伤,他要注意控制按住对方手腕的力度,就没有心思顾及跌落的花瓶。
玻璃花瓶上方的墙壁挂着小幅的插画,是一位信徒忏悔完后赠予他的,他为它配了简单的木框子。并非百合,也不是装饰画中常见的铃兰或雏菊,钢笔严峻地勾勒出野花的叶片,墨色浓稠得让人转不开眼睛,白色花瓣也显得尖锐强韧,一笔画就的细巧茎杆在干裂的土地上顽强挺立着。来到澳洲之后,他还没认清常见的野花,但……
牡蛎刀在窗台上等候着他,时钟的夹角愈发紧迫,如果不在弥安神父回来前解决的话,这次尝试也将落空。
接下来他们会共进晚餐,期间讨论教区事务和教理,洛塔尔会假装夸耀炖菜的色泽,打趣地让对方多吃一点。或许他们会谈及休息日的安排,像往常一样去郊外,顺便看看那边的原住民聚落需不需要帮忙,提前准备好药箱和食物,还有给孩童的糖果。准备这些的过程中,他也许会心血来潮地往弥安神父的衣兜里塞一两块糖,再把对方试图掏出它们的手轻轻按住。晚餐结束,弥安会去洗碗,洛塔尔会穿好外套读会儿书,接着进行例行的夜间散步。散步回来,洗漱、晚祷,在同一张床上入睡,轮盘赌环节:噩梦、失眠、运气好的话安稳地睡上五个小时。又另,第三个选项的占比近些年在逐步增加。
摄影师闯入家中的那个梦倒还好,那几乎成了他的老友,可怖的是转醒的瞬间:眼睑之外是黑暗,眼睑之内也是黑暗,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珠是否已被夺走,他把额头贴在铁床架上,任凉意渗入皮肤,试图冷静下来。这种时候弥安会站起身,给他倒一杯水,但从不触碰他。偶尔他抓紧他的养父,通过触感和温度来获得片刻慰藉,多么讽刺,噩梦的源头也是此时唯一能陪伴在他身旁的人类。和幼时一样,弥安不走开,也无法说出什么体己话,他只是轻声祈祷,洛塔尔也看着墙壁或床架喃喃念诵。他不想看对方,不想看见过早出现的细纹、苦涩的表情、忏悔的姿态,或是干枯垂落的白发。
积木在向上堆的同时,黑影也不同步地堆积起来。他擅长忘记不愉快的事,不过碎渣仍时有浮起。偶尔别人向他伸出手时他会闭上眼睛瑟缩,被拍肩膀的时候会猛然后退。更多时候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每部分都客观存在,但又仿佛什么古怪的无生命物质,他抽离出来,俯瞰着这堆肉块。疼痛或是快感全部被体内黑暗的海水吞没了,导致他对这些一向迟钝。这份紧缚住他、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力量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他无法安眠?父亲是建筑师,母亲是画家……从天国一步跌落地狱,按常理来说,他是不是得去恨些什么?如果这样,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
可他怎么去恨?看到他的养父痛苦他会感到不适;看到对方稍许露出一点愉快的模样他便欣喜,弥安把他做的饭菜一勺勺咽下,神态严肃仿佛在完成什么不容错漏的事务时,他的心会被柔和的感情包裹。自从探出对方对糖分的喜好之后,他往家里带的小点心也增加了,语调要庄重,表情要恳切,气势要不容否定:请您把它们吃掉,否则这些粮食会浪费。如果您照办,我会感到快乐。请您不要掐您的手,即便那是在桌布底下。您不需要为这份愉悦而自我惩罚,因为您已经获得了我的准许。住在一起之后,注意到那些伤疤的时刻也变得多起来,它们扎进他的眼睛,当一个人自苦到如此地步,他还能说出多少怪罪的言辞?但有时候,他觉得这还远远不够。
当大脑把眼前的形象与名为“摄影师”的连环杀人魔进行关联,就像走进满墙贴着哈哈镜的迷宫那般,顺服变为虚伪,自苦变为失常,他所爱的养父不知所踪。在对方干燥的皮肤上,他看见魔鬼的黑色刚毛正从下方穿出,紫色的眼睛成为充斥瘴气和火炭的沼泽,而那副混合着慈悲与茫然、压抑与痛苦的神情,只不过是盖在污泥浊水上的一层油膜而已。这时他得转开眼睛,否则就会忍不住呕吐出来。
他分不清何时所见才是真实,事到如今也不想继续思辨。他也不讨厌接下来将要经历的日常,他只是太过疲惫,身体和头脑都迫切渴望着休息。他坐回椅子上,握好小刀,使力。
刀刃捅进眼眶很快,几乎令人疑惑,它就这么没入了眼球与眼眶间狭窄的缝隙,之后异物感才迟迟涌来。那处地方随着心脏脉动,不断地胀大、胀大,但除了酸麻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直到他把刀柄往右移动,试图拿刀尖切断连接眼球的神经。刀柄从手中掉落,他把手攥得死紧,让指甲陷进手指和掌心,来防止自己大叫出声。接下来他把衬衫胡乱脱下一部分塞进嘴里,继续去摸索刀柄,碰到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颤抖得有多厉害。
左眼变得灼烫,好似被灌进了熔融的铅水,温热的粘液随着他的动作从脸颊滑下,血板结了他的指尖。他急而浅地喘息着,衬衫塞得太深了,令他阵阵作呕,泪水从尚且完好的右眼不断产生,他也无暇去擦。他来回锯了一会儿,想要割烂某些柔韧的组织,刀刃一寸寸移动着,现在疼痛蔓延到他的半个头颅,它一跳一跳地传来剧痛,就好像谁拿长指甲弹动绷得太紧的皮筋。他用力把刀往右一拉,紧接着眼前被黑暗遮罩。
等意识重新返回的时候,脸上的粘液和血已经变得冰冷。他吸一口气,被口中的布团弄得呛咳起来,他将其取出回归原位,任湿布贴在皮肤上。
牙关咯咯作响,挤出的声音怪异地尖锐,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原来被挖掉眼睛会这么痛啊,弥安神父。”
他努力驱动自己的手继续完成任务,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度恐惧,它僵在原地,无法移动分毫,动啊,快动啊,主啊求求您——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可笑,主怎么会帮助他干下如此不义之事?无论是他被殴打被强暴的时候,还是他忍饥挨饿拖着长了冻疮的脚沿街行走的时候……帮助他的人只有弥安神父一个,他爱主是因为祂派来了弥安作祂的使者,可……可弥安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他一切的人!
他不知道这是愤怒亦或悲伤,但这份感情让他的手能够动弹了,就像撬出牡蛎一样,闭壳肌被切断,随着一声低沉的“啵”,小半边眼球落入了他的手掌,小刀也掉在他的膝头。他的身体绷得像拉紧的弓,时不时断续地颤动。
他咬住下唇,拿手指去掏摸眼窝中的残余,他摸到湿润粘稠的物质,掐住它往外一拉,富有弹性的眼球滑脱了他的掌握,还没割断的一点神经勉强连着它和他的头颅。他想重新拿起刀时,听到仿佛铁丝擦过石板的尖厉声音,直到窒息感袭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自己在尖叫,肺部的空气几乎全部排空,他深呼吸了几次,痉挛着咳嗽起来。口中全是甜腥的血味,他不知道是血水流进了嘴里,还是他咬碎了下唇或者脸颊内侧。他举起刀,好似拿着千钧的铅锤,一边拿手指把半个眼球拨开,露出后面乱七八糟的一团组织,他抖得太厉害,拿刀尖锯了几下,之后再拿手箍紧去扯,总算硬生生扯了下来。
他蜷在椅子上,把手背塞进嘴里,每次呼吸都会带来疼痛,他尽量轻而浅地呼吸,试图快点儿缓过来。等手能动了,他一点点拉过打开的标本瓶,转过掌心,把碎成许多块的眼珠滑进去,试了五六遍才把塞子塞上。
还有另一只眼睛。
他拿刀尖比划了几次,始终未能下手。疼痛和恐惧太过强烈,他本能地向后退缩,但混沌的脑中产生了这个念头——如果现在不做,就永远也没有可能做完。上次眼球碎裂是因为没有控制好力道,这次最好速战速决。
他勉力张开被生理性泪水溢满的右眼,意识到自己左半边的视野只剩下一片黑暗,剧痛使他眼前出现许多噪点,偶尔还有白斑和杂色的乱线。他模糊地看了看壁纸,看了看桌上的花和盖好的炖菜,又看了看标本瓶里的碎块。他注意到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暖黄的光在周围的暗色中漂浮着,在他的眼中折射成许多个漫漶不清的球体。他看着这许多光球,捡起小刀,把它们刺得透心凉,然后用力一撬。
小刀落在手边,他和椅子一同翻倒在地。温热的液体大量涌出,在彻底的黑暗中,两个眼眶仿佛被烙铁反复填塞,灼烧感令人难以忍受,盐水蓄积在内多添一份刺痛,像几十根钢针在扎。或许他又失去了一次意识,他不清楚。
首先得把椅子扶起来,用肩膀和上臂的力量,再加上墙壁的助力,这还算简单。然后他把自己从地板上拔起一半,坐回冰冷的木椅上。瓶子,他得找到标本瓶,他一只手握着眼球,另一只手在桌上摸索,什么被他拨到了地上,发出清晰的破碎声。他抓起旁边的瓶子,放在耳边摇了摇,无视牙关的敲击声,听到布丁碰在盖碗上的那种声音之后放下心来:摔碎的是空瓶子。
他听着自己的呼吸,那声音粗浊沉重,像在地板上来回拖拽的木椅。脚步声,人们相互交谈,手中装着食物的纸袋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刚才那些孩童返家时的欢笑,他们像一阵风从街道上刮过,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过了许久,熟悉的,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和拖着一只脚的足音渐行渐近,他的心脏像匹疯马一样跳了起来,在胸腔内左冲右突,他把脸朝向窗边,好似这样就能延缓最终判决到来的速度。
门发出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弥安神父或许是觉得他在睡觉,没有打招呼,同样轻地关上了门。轻柔的扑簌声:外袍脱下,挂在衣架上。鞋柜打开,皮鞋放进里面,穿上了毛线拖。那双拖鞋是他塞了三倍的钱跟一个卖鞋的女人买的,她拿这些鞋养活自己和幼小的孩子。浅紫底面上飘着白色的雪花,弥安神父开始因为太过鲜艳而犹豫了片刻,直到洛塔尔拿出自己那双红绿褐金俱全,布满槲寄生与铃铛的圣诞拖鞋,问他想要哪款。现在那双圣诞拖鞋还穿在洛塔尔脚上,这个家容易缺少色彩和轻松的气氛,他就用花、毛线制品、靠垫和摆件来填补。
脚步声在餐桌那边停了一会儿,接着走进了卧室,之后逐渐近了。弥安神父注意到地上的玻璃碴,似乎张口想要询问,发出了几个音节又闭上。然后,然后应该是看到了他白衬衫上的血迹,和摆在桌上的那把牡蛎刀——
还没有来得及展开,一大团毛毯掉落在他的膝头,骤然增加的重量像铅块一样盘踞在腿上,他转过头来。突如其来的寂静,这寂静持续了很久,家养的鸟儿在安全的环境中待久了,对灾难来袭的征兆也变得迟钝。他怜惜他的养父,为接下来的事感到深深的悲伤,但报复的快意也同样强烈。他甚至不知道这是报复他的仇人,还是报复活下来的自己。
他朝他的养父伸出手去,把装有眼珠的玻璃瓶和另一只尚且湿润的眼球展示在对方眼前。
“请容许我将它们还给您,”他哑着嗓子说,“可能有些损坏,但颜色应该是您喜欢的。您当初没有拿去它们,这是一项错误的决定,请不要再忍耐,也不必继续伤害自己。这不是因为我恨您,我永远也无法恨您,我只是累了,如果把该还的都还清……我应该就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吧。”
他听到拐杖倒落的声音,然后是干涩的,膝盖骨撞击地板的声音。风把纱帘吹起来,反复地拂着他的脸,空虚像夜色一样不断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