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

关于骨肉这个词的名词解释。

  美枝子头一次听说“骨肉”这个词,还是母亲说的“我们是骨肉相连的至亲”,她说得那样轻快,那样清楚,那样理所当然,让小小的美枝子有些愣住了。是骨肉至亲会怎么样呢?不是又会怎么样呢?从繁华的商店街回家以后,美枝子蹬掉木屐,拿着儿童的图画词典,从夕阳西下查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原来“骨肉至亲”就是永远相爱、永远在一起的意思,所以她噔噔噔地跑下楼梯,对盛粥的爸爸,和装小菜的妈妈大声说:“我们是骨肉至亲!”

  这是个稍微有点难的词,在小孩子嘴里磕磕绊绊,但总算是说出来了。妈妈的笑轻而温柔,爸爸的笑重又快活,他俩一起拿手揉乱了美枝子的头发。学得真快呢,美枝子。妈妈这样说。原来是你教她的啊,阿清。父亲这样说。美枝子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嗯?嗯?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哦。妈妈忍着笑说。今天给小公主双份的玉子烧!爸爸把她抱到了座位上。这太好了!她很大声地喊了出来。会吵到邻居呀,妈妈给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你是八千代家的一部分。八千代松华,那个绑架她的妖怪,那个留着姬发式的男人这样说。八千代家的每一棵树、每一丛草,都流淌着人的血液。人死之后,埋在八千代家的泥土里,化作新的泥土,泥土和木头又变成房舍,在房舍里,生出新的孩童来。八千代家的人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埋在这里,所以土地就是八千代家的身体,任何一撮泥土都是八千代家的血肉。她本不想回这听起来在发癫的话,开口却是:“那八千代家的灵魂呢?八千代家的灵魂在哪里?”

  容姿端丽,如同净琉璃人偶一般的男人缓缓靠近她,用手贴向她的胸部,她差点就要叫“救命!有流氓!”了,但他的手只是贴在了她的心脏上。“八千代家的灵魂在这里,您就是八千代家的灵魂。”不高也不低的声音像念一首俳句似的,她因难以理解而微微发笑:“我?我只是个旁支的子女啊?”

  “夕纪大人的占卜从不出错,您将成为能带领八千代家走出难关的家主,您的心就是八千代家的心,您就是八千代家的灵魂,美枝子大人。”黑发如垂瀑落下,男人深深地、恭敬地朝她低头。她沉默了,男人也没有说更多的话,他们站在这个满栽松树的矮坡上,看着底下清澈的溪流,看着天上巨大的满月,和被满月照亮的一整个世界,夜风吹起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少女想,好像快要飞起来似的。但要飞起来,自己首先要有一双翅膀。

  这些天来头一次,她去牵松华的手,对方的手没有突出的骨节,也没有任何茧子与伤痕,连温度也还没模拟出来,是一只像人偶、像死物的手。她知道男人其实是妖怪,所以她很安静地等着,终于,男人也回牵了她的手。模拟出来的温度使牵手的地方变得温暖,她说,她听不懂太过复杂的句子,她只想让认识的人得到幸福。

  幸福,吗。旁边的妖怪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美枝子大人,祝您得偿所愿。我会更严格地训练您的。”

  “这还是免了吧!!!已经很难了!!!”少女鼓着脸颊,马上把手甩开。

  “我讨厌骨肉这个词。”淡漠的声音没有起伏地说出句子,似乎是因为感到干涩,对方把茶盏放到自己唇边,抿了一口过浓的、几乎呈现墨色的茶。那一定很苦……美枝子心惊胆战地想:他不会要给我倒这玩意吧?但对方倒给她的是普通的茶,当然在此之前,又展示了一遍娴熟的冲茶功夫。八千代夕纪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对方喜欢自顾自地说话、自顾自地做事,他会准备两套茶具,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贴。“松华的脑子要是坏了,告诉他过来洗洗,我会给他碾成脑浆再复原的。”此时他正在搅打抹茶粉,绿色的液体起了很多泡沫,美枝子有点想吐。“人和人,不需要那么多联系。”他把茶盏递给美枝子,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桌面,“人和妖怪,妖怪和妖怪,也是同样。你在追求的,只是梦幻泡影。”

  美枝子鼓足了勇气,想要说家里的事,想要说若水的事,但男人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把斜戴的般若面具慢慢地解下来,说:“喝你的茶。”然后拿出一柄剪刀,开始自己给自己剪发。他没有看镜子,也没有注意整齐,把及肩的黑发剪到了耳垂,虽然剪得凌乱,但意外地没有邋遢的感觉,而是有一种奇异的魅力。这个人为什么要在别人喝茶的时候剪头发,就不怕别人的茶碗里出现他的头发碴子吗???美枝子飞快地在心里吐槽,虽然我知道你很强很厉害很好但也不意味着我想吃你的头发碴子,真的要让我这种青春靓丽美少女吃大叔的头发像是某种变态行为……突然,男人转过头来盯着她,那是掠食者的目光,好似两枚钉子,把她钉在原地。男人盯了她好一会儿,有些无奈地说:“你天天在想什么,这种想法属于给我制造垃圾,我的读心术不能关闭,你现在知道了。这么有闲心,明天去扫大屋前面的树林,我会检查的。”

  “夕纪先生简直不是人!”美枝子拿起一枚盐豆大福往嘴里放,“完全——无法沟通!跟树说话都比跟他说话强!若水姊姊,你是不是也很烦他?”

  穿着浅粉色和服、浅蓝色羽织的少女安静地看着美枝子吃掉一枚大福,伸出手来,帮美枝子掌着碎屑,再把碎屑放到窗外的晚风里。她有着两支白色的麻花辫,和一双在日本人里相当少见的浅蓝色眼睛,她重新回到跪坐的姿势,用如同潺潺溪水一般的声音开口了:“美枝子,不要见怪,那个人就是那样的人,给你添了麻烦,非常抱歉。”

  “你总是这么说话!”女孩指着另一个女孩的脸,这小小的失礼在这张桌子上是被容许的,“明明又没有外人!”

  “嗯,我也相当为难呢,美枝子。”女孩以人偶般标准的姿势,拿起一枚毛豆麻薯,轻轻地啃着,细细地品味,然后有些失望地轻声说:“没有味道呢……”

  “诶!是没有放盐还是没有放糖?”美枝子拿起剩下的三分之二,从另一头开始吃起:“我甚至觉得酱油有点加多了!”

  “是,没有味道呢……”柔软的声音灌满了美枝子的耳朵,柔软的、可亲的、几乎要填满每道缝隙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八千代若水抬起头来,美枝子发现对方也美得不像人类,更像妖怪,或者净琉璃人偶。

  “啊——那个!”美枝子强行截断了有没有味道的话题,“若水姊平常会化妆吗?你的皮肤在灯底下白得就像透明一样!有没有什么生活小妙招嘛,教给我,教给我!”

  “会哦。”女孩歪了歪头,微笑的幅度放大了些。是因为她喜欢这个话题呢,还是因为她喜欢吵闹的美枝子呢,美枝子一想后者就满脸通红,那么,果然女孩子都喜欢聊怎么化妆吧!“有仆从会给我收集溪水……”

  “我还以为是露水呢,毕竟若水姊姊就像花一样。”

  “那可,太费工夫了,不行不行。”若水拿一只手捂住嘴,作出一幅笑模样来,“我毕竟不是,古代的昏君呀。”

  “这时候难道不是应该拿很坏的王后来打比方吗?比如那个喜欢沐浴处女鲜血的……谁来着?”美枝子冥思苦想中。

  “然后,洗过脸,会敷一层那个人带来的,透明的蜜粉。嘴唇不能涂得张扬,淡红色就可以了。我的眉毛没有对应的眉笔,偶尔我会用水彩颜料来画。这就是我每日的化妆。”若水朝着美枝子微微鞠躬,好像刚完成了一场戏剧的表演者。

  “就这样吗?那为什么若水姊这么漂亮?”美枝子蹭到若水旁边,对着她的脸瞧来瞧去,若水也只是微笑,对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一点动摇都没有。“美枝子也很漂亮呀。”她轻轻地摸了摸美枝子的头。

  “才没有呢!我啊,在学校里总是被说,举止粗鲁什么的!”

  “这和容貌的好坏有什么关系吗?”若水诚恳地问,美枝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水慢慢地接着说:“的确,粗鲁的举止有可能让人注意不到容貌的好坏,如果脸上抹上湿泥浆,那即便是美貌绝伦的少女也不会被发现,但美枝子,你就像在庭院里,在阳光下飞舞的蝴蝶一样……”

  “蝴蝶?”

  “蝴蝶只要按照本能去飞,就很美丽了。”少女淡红的嘴唇向美枝子露出微笑,然后她,即便美枝子也知道很失礼地,亲吻了美枝子的嘴唇。美枝子捂住嘴,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她只是平稳地用那柔软的声音说:“美枝子,尝起来是甜的。”

  “若水姊,不要乱亲人啊!会被风化警察抓的!”美枝子最终吐出了这句话,但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若水瞧着,微笑着,接着她说:“小美枝子……到这边来。”

  若水一只手揽住美枝子的腰,一手落在美枝子的脖子后面,带有花香的香粉味和泉水一样的味道充满了美枝子的鼻腔,美枝子闭上眼睛,以为会得到另一个亲吻,但若水的双唇迟迟没有落下,她睁开眼睛,看见若水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之后,里面是一团扎满了羽毛、浸透了血的,满是碎骨的软肉。仿佛能看出,那原本是一只白色的雀鸟。若水伸出食指,用修成卵圆形的指甲细心地从中间分开,深黄色的脂肪、深红色和深绿色的内脏也随之流了出来,若水只不过照着原来的样子,用指甲把它们也分割成两半。美枝子回忆起在学校里学的解剖课,课上她们需要解剖一只鸽子,这是嗉囊,这是肠,这是胃……美枝子专心去辨认,等闻到血的腥臭,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

  “美枝子,并不害怕呢。”若水的笑意更浓了,“以前也做过这种事吗?”

  “学校有解剖课,我们解剖过鸽子、老鼠还有青蛙。”美枝子认真地说。

  “那为什么,美枝子,不喜欢去杀妖怪?”若水把一半还滴着血的肉拿起来,歪了歪头,麻花辫的末尾扫在和服上,传来簌簌的声音。

  “因为我总感觉……妖怪,和动物,是两回事。而且我们解剖的动物,都是从小时候就为了这个目的养好的,解剖前我们会对它们道谢,解剖后会把它们一同埋葬,然后说出慰灵的祝词。”美枝子一口气说下来,她敏锐的第六感觉察到,若水的语气带着恶意,但这也许就是除妖师世家吧!大家都不把妖怪当人——啊不,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存在!

  “从小养好的吗。”若水不再笑了,“伪善。美枝子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不是在解剖前说谢谢,在解剖后埋葬,动物的怨气就会消散的哦?”

  美枝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若水把那团骨肉的一端送进了自己的嘴巴,她就像之前吃毛豆麻薯那样,轻轻地啃着,细细地品味,动作优雅地把羽毛和碎骨摘出去,安静地放在桌上。吃了一会儿,她喝了一口茶,然后吮干净了一根骨头里的骨髓。现在她看起来简直像是用血来沐浴的王后了,美枝子想,而她的目光很快就投射到了美枝子身上,她拈起剩余的一半,放进美枝子的点心碟里,美枝子甚至能听到死肉和瓷面相触的黏腻声响:“来吃吧,美枝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点心。”

  “我不要吃。”美枝子的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吃惊,“夕纪先生总是送若水姊小鸟,我现在知道它们都到哪里去了。若水姊,固然送礼的人很讨厌,但小鸟本身并没有罪过。”

  “我也没说它们有罪过啊?”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在煤油灯的灯光下如同鬼怪的眼睛,少女苍白的脸颊上沾满了血,看上去就像个食人的妖魔,“有些鸟是拿来养的,有些鸟是拿来吃的,礼物怎样处置,应当是收礼者的自由吧。”

  “嗯,是这样的。”美枝子用箸撬起盘子里的肉,放到若水面前的盘子里,“若水姊,小鸟吃起来是甜的吗?”

  “是哦?美枝子不想尝尝,真是可惜了。”若水伸出一只沾了血的手,捻弄美枝子的脸庞,把血也粘在美枝子的皮肤上,美枝子没有躲避,但也没有微笑,只是直直地看着她。

  “若水姊喜欢吃,这是若水姊的事情。我想小鸟有个去处也是好的。我昨天睡在若水姊这里,今天我得回去,要不然就被松华训了。明天我会再来。”少女从整洁的榻榻米上抄起一只枕头,然后是一个布娃娃,把这些抱着往外走,若水半起身,却没有阻止她的意思,说:“我们的点心时间还没结束吧,小美枝子。”

  “我不喜欢看很血腥的画面,这个若水姊知道的。”少女腾出一只手,朝若水挥了挥,“好啦,明天我会找到粉紫色的绣球花,我保证。”

  少女走出巨大的桐木门去,险些迎面撞上蓝发穿学生服的妖怪,十七岁的少年朝她行了个礼便消失了,而急跑过来的是抱着手鞠的十二岁少女,她当然也是个妖怪,黑发里夹杂的姜黄色头发和黄色的眼睛可以作证。镰鼬、子猫,既是妖怪,也是八千代家的“家臣”。

  子猫盯着美枝子脸上的血看,随即爽朗地笑出声来:“喂,小家主,若水大人很难应付吧?”

  “我想没有松华和夕纪先生难应付。”少女想了想,自己点了点头,“若水姊就是若水姊罢了。”

  女孩挑起一边的眉毛,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蹦蹦跳跳地护送美枝子回房去。

  等木屐击打地面的声音逐渐消散,若水才柔和而缓慢地说:“出来。”因为嘴里含了肉的缘故,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但很快,把头发削短的中年男人就坐在她的对面,直接用手从她的盘子里拣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吃之前还抿了抿嘴,确保双唇呈现鲜红的颜色。若水的反应则是用手护住盘子,说:“我让你吃了吗。”

  “哦,不好意思,忘了。”男人淡漠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歉意,“我就顺路来看看,那孩子表现得不错。”

  “没有人,0个人,管你怎么想‘那孩子’。”若水提高了声音,甚至拍了下桌子,“别他妈在这拿我做实验。”

  “也没有,也没人这么关心你。”男人继续拿淡漠的声音说,“肉也不错。”

  “我会吃掉美枝子,我会从她的心脏开始吃,那是一颗活跃的心脏,肯定很有韧劲。然后我要把她的内脏做成刺身拼盘,把她有脂肪的部分,比如说大腿,做成寿喜烧,把她的瘦肉用肉锤敲软,拿来蘸盐葱芝麻配米饭吃。她的眼睛我就给你好了,但是舌头一定是我的,我要煎着吃。她的头发,我会做成毛皮手套,我很喜欢那种沙沙的质感。”若水一口气说完,咳嗽了几声,对面的男人依旧毫无波澜,说:“被我抓住就会被敲成肉泥,你最好小心点。”

  温和的少女不常下逐客令,但在这个人身上,她永远能找回自己的舌头,言简意赅地,她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