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手臂

占位符

这是座最普通的美式花园,建造这座花园的人一定是想着,就像水溶入水中一样,这座花园也必须和周围美国人的花园一模一样。爬在篱笆上的是蓝色的矮牵牛,似乎因为配色像美国国旗而被称为“幸运星”,周围的爬藤是洋紫荆和木麻黄,院子里种着一些有点营养不良的南瓜和芜菁,还有一些稀疏的抱子甘蓝。硬要说的话,马可不喜欢这座花园的配置,它毫无美感,政治意义大于美学意义,但这或许就是房屋的男主人想要的,毕竟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在打理花园。伊万已经把饭做好,在这个家里,就像中了什么魔咒一样,餐桌上只会出现有限的俄国菜式,而红菜汤就像意大利人的葡萄酒似的,成了一场家常饭菜的必需品。汤已经快凉了,男主人还没有进来,他说去摘几个南瓜,已经摘了有一个半小时。维克托莉娅女士以机械般的精准把菜肴从前菜尝到最后一道,对伊万说:“红菜汤没放盐。”但她看起来也没什么不乐意,收拾收拾就去做自己的工作了,是的,今天是她的工作日,而她并不觉得应该为儿子的男朋友来访而请假,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

  在伊万的呼吸开始紊乱的时候,马可站起身来,把他手里的修眉刀拿走,折断扔进垃圾桶,然后说自己要出去抽根烟。马可对普通的烟草没什么兴趣,对肺癌更是敬谢不敏,他抽的是大麻烟,适当的幻觉物质能使他的脑子放松。也是因为这个,他随身带着一支最普通的木质调香水,他不想闻起来像个瘾君子。他蹲下来,吐出浅绿色的烟雾,余光中,他看见了房屋男主人标志性的金发,尽管戴着顶便帽,还是相当耀眼。对方似乎正坐在藤蔓长廊底下的铁艺椅子里,马可快步走上前去,夺下一片老式的剃须刀片,塞进自己的口袋。趁大麻还让他有点飘飘然,他并没有皱起眉头,既然这位和善的先生愿意在自己的手臂上像切牛肉一样改花刀,那他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他把烟掐灭,确保身上没有沾上血,大步走进屋内,让伊万先吃饭,那边有点事,对,需要谈论文学和政治,伊万帮不上忙,他去去就来。

  他把剩下的大麻烟留给伊万,让伊万好好地冷静一下,别和应激的鸟儿一样,瞧,阳光多好啊,什么坏事都没发生。

  在伊万安静喝汤的时候,马可顺走了碘伏和绷带,也许纱布卷也可以用上。他打开门再关上,重新回到那位和善的先生面前,开始给那只切得像肉馅一样的手臂上碘伏。他不想被对方挑刺,也不想引发政治性的抱怨,那么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可是那位先生先跟他搭了话,对方,用俄语,一直在跟他说“对不起”。

  您没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他用力抓住那只手臂,防止对方往后瑟缩,这位先生相当不体面地,抱着膝盖,整个人都窝进了座椅靠背里,除了“对不起”,暂时无法从他那里得到任何答复,马可也干脆不管了。把血冲洗干净之后,露出的是大量的伤口和伤痕,这位先生起码划到了脂肪层,皮肉都因此翻卷起来,有些地方能看见发白的骨头。没有针线,马可也不想再去厨房拿,伊万本来就够担心了。所以他在花架投下的阴影里,相当耐心地先缠一层纱布卷,再缠一层绷带卷,如果还有血色渗出,就再紧紧地缠一层。做完这些后,马可坐到了这位先生的对面。他想了想,不打算说伊万、大考和修眉刀的事,但他仍然感觉到愤怒,如果这位先生没有这种举动,伊万也不会学去,他最讨厌的就是给伊万包扎手臂。但这位先生太害怕了,他不该说增加对方自责心理的话,于是他打开扣子,把自己衬衫的衣袖往上卷,露出手臂上灭烟的痕迹。他在想应当怎么说,但最后的话语还是很无力:“您也知道,我的家庭有一定的问题,借疼痛来逃离更深层痛苦的方法,我是晓得的。”

  不要讲了,这位先生似乎很疲惫地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袖扣系了起来,孩子,不要讲了,让我们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好吗?

  不好。马可说。“您知道,我是研究您的。我知道,您因为这个很讨厌我。哦当然主要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还是个共产党,我这种人似乎不该出现在您面前,但我不是很在乎。我相信您一点儿也不想学着陆技巧之类的东西,那就让我们聊社科。”

  “孩子,我……不想陪你玩。老实说,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你……对万物的看法,更是一点兴致也没有。”这位先生没有再和他道歉,看起来道歉和道谢一样,都是有时限的稀缺品。“把你的手臂收起来,我不想对它表示任何意见,你应该也不需要我可怜你……”

  “我只是说。”马可讪讪地把手臂收起来,看了那位半闭着眼睛的先生一眼,就像道连格雷的画像一样,这位先生的脸就是那幅画像,每一道苦难与遭际都在上面留下了刻痕,他还不算老,却早早地显出了老年人才有的疲态。马可生出一些怒气:如果不是这个人,伊万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累,被照顾的对象就该有被照顾的自觉,而不是给别人找更多的事做。而且,他不明白这位先生的恶意究竟是从哪来的,在“共产党”和“同性恋”底下,还有着更多更厚的淤泥。“我只是说,我们有相似之处。所以,我们可以,谈谈?”

  他不会看错,那一瞬间出现在斯捷潘先生脸上的是个扭曲的笑容,尽管那个笑容很快便消去了,但还是在马可的眼前留下了痕迹。这位先生对马可说:“孩子,要谈可以找你的心理医生,我不是心理医生。把你的手收回去,我不喜欢和别人离得太近,如果你碰我,我可以保证你不会在我家再次出现。”他摸着椅背把自己艰难地从椅子上扶起来:“伊万应该吃完饭了,我得去洗碗。孩子,你要一起来吗?”

  “您的伤口不能碰水……”

  就像之前的一万次一样,这位先生根本没听马可说话。马可应该是第五遍写给他自己的电话号码,照样被珍惜地收进了衣兜,马可确定一周后就会在洗衣机里出现破烂的字条。他只能叹气,出门以后给自己拿了根新的大麻烟,调侃伊万和自己脸上应该都是一副死人的表情。

  这次让他很意外的是,斯捷潘先生第二天就给他打来了电话,先是一段长而柔和的寒暄,字句里暗示着如果他忙自己就滚开,真可惜,旧书店老板这一工种总是不忙的,所以他就实话实说。接下来,他听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比如花园里的鸽子脑袋里有芯片、眼睛是摄像头,是政府派来的间谍鸟类,所以斯捷潘先生无法像以往那样在下午去花园里除草。他在电话旁边的本子上记下“联系维克托莉娅女士,告知其丈夫的精神状况。”然后想了想,跟对方说,这一批机械鸟已经被禁用,下一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制造出来,听到对方的呼吸由紊乱变得正常以后,马可自觉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决定挂电话了。但他还没想好适当的结束词,对方就毫不犹豫地问他:“孩子,我听说你研究的领域是中世纪西欧的福音诗歌,我想听你讲讲……你都学到了什么。”仿佛一个抽查小考,既然斯捷潘先生对他没有兴趣,也不愿意听他说话,那他也没必要向对方证明什么,或者解释什么,对方又不是他的老师。但他还是深呼吸了一下,把电话旁的樱桃味电子烟点燃,说:“那您想知道哪个方面呢?”

  时间过得很快,如果斯捷潘先生只和他聊文学,那确实是一个受欢迎的陪聊,只可惜结尾又加入了“你这么有才华的年轻人不该加入共产党”和“万尼亚太粘着你了,我建议你不要使用药草和熏香达成这种目的。”他只能回答是是是好好好,然后想了想自己昨天的话是不是达成了一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