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分一半
马可和奈特的初遇。
红发的作家在街区面包店里依旧十分醒目,其一是因为他留到膝盖,却显然缺少打理的乱糟糟红色卷发,二是因为卷发上五颜六色的廉价塑料发夹和人造棉质地白色长袍,还有脚下那双——行行好——粉色的毛绒拖鞋。面包店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他露出微笑,平静且自然地享受着目光的注视。他拿起木制托盘往里夹了两个蛋挞,就这样排在了马可的后面。
人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自然会增加与其相关的智慧,马可从不改变评论中挑剔的态度,与“你做的还不够好”的口吻,这是他不可能妥协的部分,但是被他骂了几乎每一部作品的作家正站在他的身后,让他不由得想起那个被人寻仇的夜晚。但他不会改变自己的评价标准,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就是坏的。红发的作家身材瘦削,颧骨突出,手指细长,怎么看也不像个会暴起揍人的家伙,不过人不可貌相,想想肯尼斯在外头披着怎样的一张人皮!肯尼斯的诗评在今天登载在报纸上,那位评论家写道:“描写了一段梦幻的、已经逝去的、不可能追回的纯洁的爱……”这就是他现在待在这里的原因。在他颤抖的手把装满面包和蛋糕的托盘掉在地上之前,红发的作家帮他扶住了托盘,他闻到对方身上浓郁的檀香味,听到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说:“老板,这位先生的帐由我来结。”在这么近的距离,马可能够看出,这位红发作家同他一样,也有一只眼是义眼。
这家社区面包店有设立供客人坐下来吃的桌椅,红发的作家收敛了笑容,默默点数着马可面前满满当当的托盘,然后低声笑了。他把袖子卷起来,将马可买的面包和蛋糕一样折去一半,放到自己的托盘里,就像唱歌一样,说:“我的好编辑,我的好爱人……我想应该让他尝尝。”“他……?”马可终于回过神来,开口询问,而红发作家一副天经地义的表情,说:“对啊,我的爱人是男的嘛。”那一瞬间马可被噎得喘不过气,他既讨厌对方理所应当的腔调,又羡慕对方能如此自然地对外人说起,但他不想讲话,不想讨好对方,不想说“那您的伴侣一定是位很好的人,祝你们幸福。”从看到肯尼斯的诗评开始,他就哑了。他也不想用一篇评论去反驳那篇评论,他做不到。他只是低下头,掀开巧克力慕斯蛋糕的盒盖,用力舀出一大口。
红发作家只是坐在那儿看着他进食,眼中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有的只是好奇。在他暂时中断的时候,对方朝他伸出一只手:“奈特·克劳士。”
不用自我介绍,马可认识这个人。一位大写厕纸文学的畅销书作家,偏不巧,他的两位朋友都很喜欢这位作家的书……毫无文学价值,应该被烧掉的垃圾!他用家里的书作为材料,在报纸上他的专栏里骂了作家的每一本书,为此还收到过作家粉丝寄到出版社的一大堆死亡威胁,但他不在乎。这位作家太年轻了,荣誉和金钱又来得太多太猛,必须有一个唱反调的声音,而他会成为这个声音。
但看书和真正认识还是不一样,对方身上的檀香味弄得他食欲全无,于是他也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作家冰冷得像死人的手,简短地说:“马可。”对方的神情逐渐由惊讶变成了悟,最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不过这绝非一个嘲笑。“马可先生,是您!我一直想要当面向您致谢!哎呀,您可太年轻了,我猜您一定不超过二十岁!现在的评论界可真是了不起啊,我一直很喜欢看您的专栏!”“呃,克劳士先生。”马可斟酌着下一句话,试图让它别那么尖刻,但还是失败了,“请问您是否有受虐倾向?如果您没看出来,那我告诉您,我认为您的作品是毫无文学价值的垃圾。”
他等待着对方暴起扇他两耳光,但对方只是快活的笑了:“大多数读者喜欢就行,卡车司机不需要你们的文学,在南方那些州连生七个孩子的家庭主妇也不需要,他们要的是刺激,是能缓解无聊,暂时不想麻烦事,忘掉自己人生的刺激。马可先生,我不在乎自己的书有没有文学价值,即便读者把它拿去当打飞机的材料,我也感到荣幸。”“讨好读者的作家是最坏的作家。”马可闷闷地说,作家所说的话他无法反驳,确实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所谓的“文学价值”,但那样的话,他的坚持就显得可笑了。
“读者是我的衣食父母呀,马可先生。我真挚地感谢购买我书的每一个读者,给我的改编电影贡献票房的每一位观众。如果可以我想在每一本书上签名感谢他们。”男人微笑着,缓慢而坚定地说,“我是一个商业作家,商业作家就要有商业作家的素养。”
马可一时间无话可说,只能看着男人快速地收拾起面包,然后笑眯眯地对他说:“我的爱人今天去应酬了,请问你能去我家给我做顿饭吗?报酬是请你看最新出的电影,怎么样?我今天刚刚拿到的光碟。”
这一套马可很熟,无非就是出轨和滥性的掩饰,但男人真的对他敞开了厨房,并在他身后好奇地看来看去,就是和他没有肢体接触。不会吧,这男的真的只是要他做饭?请一个刚认识的人到家里做饭,这得是多么厚颜无耻的精神!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他用罗勒叶炒了肉酱罐头,然后下了包意大利面,当奈特给他他的那一份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胃痛。结束后奈特让他在沙发上呆着,自己去洗碗。估计他要在沙发上和我做爱。马可想,但这一切在奈特连播三部电影后消失了。他们开始在回马可租的房子的路上讨论电影,红发的作家说着下一步的灵感,眼睛闪闪发光,很难得地,马可愿意当个听众,尽管还是些一如既往没有文学性,只追求刺激的点子。
他登上归家的楼梯时,红发的作家——奈特·克劳士还在对他挥手,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向对方说:“今后我还会继续骂你……”“那太好了!”奈特惊喜的声音打断了他,“谢谢你每次都认真读完我的小说!”直到回到家,把奈特给他的、上面写着住址的名片放进名片夹,耳边响起低沉柔和的声音:“欢迎随时过来。”时,马可才意识到,这是头一次他受刺激以后没做令自己后悔的事。红发的作家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
八小时后,他将在伙伴们讨论奈特的新书时一语不发,十三小时后他会照样撰写尖刻的评论,星期六他会与奈特再次在社区面包店碰面,星期天他认识了奈特的爱人。四年后他看着晨报上的失踪讯息碰倒了一杯咖啡,而六年后他打开电视,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映出奈特的死讯,啊,他想,他还从来没问过奈特关于义眼的事。现在他永远问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