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小孩的错误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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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装卸工的工作十分艰苦,而且毫无必要地繁琐。搬运集装箱和卸货倒不难,但与此同时伴生了无数小规矩,诸如搬完生鲜物品得赶紧洗手,以防病毒或孢子传播,无论现在是不是冬天,无论究竟洗过多少遍。你的手经常是脱皮状态。如果遇上精密仪器,得像个他妈的更稳的机器一样,一点磕碰摇晃都会直接导致被扣工资。这边给价本来也不高,要不是儿子在上学,你早去别的地方找活干了。
冲完澡,热水把倦意激发出来,你差点儿就要睡在更衣间,被夜风吹了吹才清醒一些。你把放了炖牛肉、辣酱和蔬菜的玉米饼从饭盒里拿出来,大口吃下去。不难吃但也没什么意思,你老婆得病之前,做的卷饼美味许多。你把空饭盒拿水洗干净,走上回家的路。
你家前面有片荒地,你们街区的人爱把垃圾和废旧电器往那儿扔,有时候也有小混混在那抽烟或者飞麻,到晚上没什么人走这条近道。但你高而壮,是个显眼的大块头,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最好别惹你。偶尔有嗑大了的过来找茬,你也只是一把推开,尽量不伤到他们。
你看到前面有个白块儿,以为是谁扔在这的坏冰箱,走近了才发觉那是个人。那人坐在地上,低着头,黑头发散下来遮住脸,右手拄着瓶伏特加,左手不知道抱着什么。那男人在喃喃自语,白大褂上沾的都是草汁泥巴油污,离酒鬼尽量远点,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但天变冷了,你可不想睡一觉起来听说有谁在附近冻死。
你走上前去摇了摇对方的肩膀:“能说话吗?家在哪?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男人缓慢地抬起头来看向你,如果不是脸上不正常的潮红,简直和死尸似的,眼里没啥神气,嘴唇也没啥颜色。你往后退一步,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恼火,只是个烂醉的竹竿!男人盯着你许久,猛地歪了歪脑袋,幅度挺大,你听见对方的脖子发出喀啦一声,一部分头发滑落在肩膀上。然后这人笑了,笑得挺快活,快活得不正常,眼睛也一点一点地活泛起来,现出笑意。不那么像死尸了,反倒更让你怵得慌。
“稍微……等一下。”
男人的声音轻而低,里头夹着点沙哑的音节。
“别装了,好好的!”你朝男人讲,“不像样!”
男人把怀里的什么东西捧了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小羊娃娃。他把那玩意非常小心地放到附近的草丛里,然后摆了摆,让它躺下。“晚安。”男人说,声音变得温柔亲切,“该是小孩子睡觉的时间了,不要睁着眼睛,乖乖睡吧。明早我来叫你。”
接着男人试图站起来,没能成功。“可以借你的手用一下吗?”你愣了一下,才发现是在问谁。你把手伸过去,男人拽着起身,跌到了你身上,你毫无准备,险些被带倒,但很快稳住。
你的脖子上好像有砂纸在刮,男人干裂的嘴唇正在触碰你的皮肤,带着酒精气息的灼热呼吸弥散在上面。湿润温暖的触感,男人舔舐了一下你的颈侧。你头皮发麻,将对方推开。
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你担心自己用了太大力气,一时十分后怕,俯下身去观察对方。你俯下身时,男人拽住了你后边的领子。尖锐的破片快而迅捷地刮着你的脸、鼻尖、嘴唇,砂纸一样的触感停留在你的嘴唇上,之后什么事物探入你的双唇之间,柔软温热。它搔刮着你的嘴唇内侧,轻轻点触你的牙龈,这很痒,你想笑。当你喷出一口气,试图控制脸颊肌肉的时候,舌尖撬开了你的牙关。你没有重新合上,这会把对方的舌头咬掉。
舌头很灵活,有足够的柔韧度,表面有些失水,触感像蛇。它缠上你的舌头,卷起来拧绞、摩擦,用带短绒的前半部分舌头撩拨、舔舐,它包裹你像蓬软的棉被,含吮你像含吮一块硬糖。偶尔停留片刻,半开玩笑地轻动两下。你在喘息,你的手抓进男人的肩背,男人拥抱泰迪熊一样拥抱你,你感受到他缓慢的心跳。砰,咚。砰,咚。钟表的秒针一样切割,切割你的肉体、切割你体感的时间。这瞬间你们近乎亲密无间,不像两个这辈子都没见过面的陌生人。
你并不是初尝这些的雏儿,但你无法吻下去,在对方身上使用你探索得来的技巧。你闪避、逃离、偶尔反击,当头脑陷入甜美的泥沼时,你把对方从你身上撕下来。你的口中还残留着软韧的触感,你紧闭双唇,咬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内侧。
男人有些愣怔,干裂的嘴唇刚才被他强行拉伸,渗出血来,逐渐填充了裂痕。血在没有灯光的夜里看起来像墨水,钢笔尖嚓嚓嚓划了几道,有墨水溢出来流到了下巴上。然后他重又露出那种笑容:快活、亲爱,那是告诉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时搭配的那种笑容,这笑容也适用于“你做得太棒了!”和“我永远为你感到骄傲!”但配上流血的嘴唇,恐怖中带着一丝滑稽。
他欺近你,你没再用力推。他含住你的喉结,用了点力气咬了一口,咬得并不重,但让你感觉后颈冷飕飕的。血和唾液涂抹在上面,逐渐干结成一层紧绷的膜。你惊讶地意识到,几次来回之后,你开始默许这些事发生。你已经太久没拥抱过谁,或是被拥抱、被热切地渴求。你老婆生病以后,手脚都冰冷僵硬如铁块,你把它们焐在怀里,静待它们夺走你的体温,不知怎的好像永远都焐不暖。你一根根把蜷曲的手指掰直,朝它们哈气,第二天它们又那么青紫地蜷着,像她产下的小小的死胎,如果它活着该是个女孩,你可以抱着她去买冰淇淋。你不会亲昵地对待你的儿子,尽管你也没打过他。你跟其他一块干活的人交际不多,仅限于有时候坐着一起吃饭,聊聊天气、球队和政治。
他的手解开你衬衫的前三颗纽扣,从衣领开口伸进去,暧昧地滑过你的锁骨窝,揉捏你的三角肌,弹马林巴琴一样按压你脖颈与后背的接壤处,之后发出不知是开心还是嘲讽的轻笑,把手撤了回来,抓住半爿布料用力撕扯,你衬衫的扣子依次崩落。
你老婆干过缝扣子的活,回来总抱怨腰疼眼酸眼花,人多少得珍惜一点东西,不过你不指望这男人能懂。虽然看起来邋遢,但他的手上没有茧子,指甲也修成美观的圆而非实用的方。像小孩推翻积木一样,他把你的衬衫撕开;像小孩摔打积木一样,他用力牵拉你的乳头,然后耐心地看它回弹。像教训不听话的小孩一样,你敲了他一个爆栗。有一瞬间他的脸色阴沉下去,眼睛从乱发里怨恨地瞪着你,接下来他的嘴角上扬,近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俯下身,舔你、咬你、抚摸你、雀鸟一样啄你,他用的力气太大,在你的身上留下了紫红瘀斑和渗血的牙印。冷风吹着你们,但他的手很暖和,口内像熔岩一样烫。
他一路滑到你的小腹,重重跪在地上,利用惯性拉开了你的裤链,然后擎起手指,撕脱了你的内裤。你并没有勃起,他看起来也不太惊讶。他拿起你的阴茎,打量一番,眼神亲切,仿佛见到多年老友。你感到上面的皮肤在收缩起伏,出现小小的波纹,跟他说要干什么快一点,别盯着看了,再盯都要给你盯得掉下来。他很快活地抬头看你一眼,说:“你想要多少钱?掉下来就卖给我好了。”
你说“滚”的时候,他含住了你的阴茎。
比起含吮更近似吞没,如同噬人的沼泽一般,并未循序渐进、由轻至重,一下就抵达了终点。实在谈不上舒适,冬日里把手放进熔融的铁水,温暖出现千分之一秒,接下来只有对皮烂骨脱的恐惧。太过灼热,挤压的力度也太大,你用力撤出,却被男人的手指抓住,强制挽留下来。就好像这还不够一样,一点一点地,他迫你进入他的喉咙。
没到该正经发火的地步,何况他同时还轻柔地画着圈儿舔舐你的阴茎,很难说是缺乏礼貌,还是太有服务精神。你不找妓女,对男人也没什么兴趣,太久没跟谁做过了,尽管谈不上太舒服,但被这样拨弄一会儿,还是射了出来。他有意牵引着你的手摸上他的头发,但你没有在向前顶撞的时候揪住它们,而是拽着他肩膀的衣服——反正那件衣服迟早得报废。
男人舔舐了一下嘴唇上的液体,露出一副“感谢招待”的笑容,但那笑容在半途破溃,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浊液从指缝里涌出,滴在衣服上和地下。尽管有所掩饰,你能看出他在阵阵作呕。先是乳白色的黏液,然后是透明的液体和胃液,酒精的气味扩散开来。没有食物残渣夹杂在其中,这让场面看起来尚且不算太糟。
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什么目的,可能没什么目的,这儿有得是对生活失望的人。年轻人聚起来嗑药,和你一般年纪的把工资换成啤酒,女人们抽太多烟,手指染成焦油的黑色,或是把湿毛巾缠在额头上,躺在床上为缠绕她们的病痛翻覆呻吟。无论这些行为是否让明天变得更糟,首要任务是撑过今天。你不想变成他们这样,你不想变成他这样,你不知道你能坚持多久。
“你为什么非要做这个,你看起来不习惯做这个。”
“想要钱吗?我看你不是要钱。”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丑话说前头,我能帮的可不多。”
男人吐得差不多了,这次肩膀颤抖是因为笑意,他拿“哦”“啊”和“是吗”敷衍过所有的问话,挪到旁边坐下,然后拍了拍附近的地面,说:“你坐啊。”过一会儿你坐下了,他用力拿手向后捋了一把汗湿的发绺,朝你露出温和亲切一看就是营业用的笑容,用同样营业用的语调说:“还是讲讲你自己吧。”
你有啥好讲的?你做夜班,你的儿子上学,你有个生病的老婆,总是没有钱。你没什么好讲的。你没有让别人啜饮你不幸的爱好。男人恳切地看着你,让你感觉不舒服。你说你的儿子学习非常好,他将来会很有出息,他在学校里做的剪纸得了奖,在区里展览了一圈。你说你的老婆做卷饼有多好吃,酱料调得多么恰当,那配方她连你都不告诉,是她妈妈传给她的。你不讲病不讲穷不讲小小的死胎,就好像这些都不存在似的。男人托着下巴在那儿听,看起来专注得很,偶尔附和附和,好像他来这片荒地,就是为了找个人贯彻他的服务精神。
这明显不正常,但很久没有人这么认真听你讲话了,你老婆生病之前也没有。你在久远的记忆中找寻,找到俯身在桌上,拿小锤和钢凿细细雕镂彩纸的祖母。祖母也总是耐着性子听,偶尔点一点满是白发的头。祖母的手掌像柔韧的皮子,带着老茧,温柔又宽厚,她的手抚摸你的肩膀和脑袋,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彩纸的独特气味。偶尔那双手也覆上你的手,用力摩挲着,有点疼,但触感很实在。
男人的手拍拍你的肩膀,然后覆上了你的手。对方的手和祖母的没有什么相似之处,骨节突出、手背嶙峋,消瘦得有些不正常,托酒精的福很暖和。男人对同性作出这样的举动,这很奇怪,但鉴于刚才的一系列行为,也许这才是对方的常态。那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你的手,滑过老茧、变厚的手掌和脱皮的地方,简直像擦拭什么珠宝一样小心。这让你感到丝丝麻痒,也让你感到眼眶发酸,为了遏止这种趋势,你拿起男人放在旁边的伏特加瓶子,灌了几大口。
男人向你微笑,接过你递来的酒瓶,说:“你有双好手。”他喝下一口,无形的契约便结成了。他喝完那一口,你就把酒瓶拿了回来,你不想把人背进自己家,也不能就这样放神志不清的家伙躺在荒地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他再喝。
你们接吻,分享口中酒精苦辣锐利的味道,他拥抱你,你回抱他。他开始抚摸你,不再带有孩童摔玩具的意味,你也同样地,将你人生中习得的表示温情的动作尽量施展出去。你们抚过对方的头发和脸,滑过肋侧或后背上的骨头。看起来显得有些好笑,两个成年男人,表现得像是需要布娃娃的小姑娘……但这儿没人,夜幕慈悲地笼罩着,你们可以做一切事情,比如交换一个又一个吻,在额头、鼻梁、颧骨、手指上……
然后你们做爱,没人随身携带安全套,男人看起来也并不在意,只是将手指伸入体腔,进行扩张工作。扩张做得太快太急,他的体内还是有些干涩,你送进去感觉像指肚捺过玻璃,热度通过粘连的地方传递过来。他扼住你的上臂,非常用力,足以留下青紫的指印。指甲掐进你的皮肤,劈裂的部分划伤了你,血珠冒出来,男人刮走它们,抹在自己干裂的嘴唇上。男人的血已经干结成黑色的痂,鲜红与黑斑驳流动,呈现出不自然的可怖的艳丽。你亲吻这伤口一样的嘴,刚尝到自己血液的味道,就被他吮走了。另一处向你敞开的豁口开始渗出血来,温暖粘稠的液体,你停下,他离开你的嘴唇朝你大笑,用嘲讽的颤音说你真是个遵纪守法大好人哪!你老婆一定对你的绅士风度很满意,在你做工的时候勾引邻居家的闲汉因为只有擀面杖那么粗的鸡巴捣进去才能够填饱她那干渴松垂的屄——
你的肺发痒,你一阵阵咳嗽起来,刚才维系在你们之间的那点默契、那点互相了解的期望就像烟雾一样消散了。你揍了他一拳让他闭嘴,你吼着告诉他不准侮辱你的老婆,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把脑袋正过来,嘴唇彻底裂了,鼻血过了片刻才迟迟流出来,但表情和得到圣诞节礼物的小孩一样。“’当人打你的右脸,你就把左脸给他打。’我学得很好吧,您请。”
你骂他有病,用力操进他里面。你被肉块包裹、压挤,感受到高热、细小的起伏、身体与身体的联结,最后一部分你用愤怒挣开。有血作为润滑,进出都更容易些,他挺起腰迎合你,像个熟练的婊子。指甲抠挖你的后背,并不像是难耐,而是带着冰冷的恶意。他仔细地伸进你的领口,用指甲破开你后背的皮肤,反复在伤处划和刮,疼痛变得尖锐,让你很不舒服。你弓起背,暂时撤出,然后一顶到底,你头晕目眩,满意地听到一声压抑的痛呼。男人用手捂住脸,他的手在抖,你刚起一点恻隐之心,他就开始展示他丢了半块指甲的手指,然后笑着让你摸摸你的背,估计那半块插得还挺深呢。
你拔下来那块指甲,扔在地上,后背的伤口痉挛着,水波层层扩散那样不住跳痛。你的动作变得更为粗暴,不再考虑对方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过长的工作时间、繁琐到有害的规则、钱财食物药品的匮乏、生病的死去的你不知如何应对的人、你的疼痛辛劳、你的绝望……你把它们发泄出来,男人只是看着你。那双眼睛虽说里面有血丝、底下带着黑眼圈,但刚才听你讲话的时候还算好看,现在它们熄灭了,看起来满是厌倦。你好像在操尸体,或者一具不太新的硅胶娃娃,这让你丧失了许多兴致,你草草地射精,从男人身体里退出来。接合处看起来一团糟,被撕裂、被破坏,血和浊液逐渐流在地上,你平常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你注意到男人并没有勃起,你伸出手去,他皱起眉头,看你的眼神好像你刚杀了他爹。你并没有轻柔一点循序渐进的打算,而且你的手上有厚茧,似乎刺激还挺强烈,快速套弄了一会儿,男人的阴茎就呈现出半勃状态,开始渗出透明的前液。他撑起上半身,拿手搭在你的后颈上,友善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搓揉,像抚摸孩童的头发、或者一只听话的猫咪——然后停在颈动脉的位置,用大力气按压下去。缺血来得很快,你眼前发黑,脑袋里嗡嗡作响,你伸手去掰他的手,刚碰上,他就自己松开了。血流重新涌入你的大脑,让你视野里都是白光,在这阵白光里,他凑到你的耳边,你能感知到温热的吐息:“怎么,这不比你老婆好用?你这么熟练,是不是老婆没法干就去干儿子?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个同性恋啊?骗人和你结婚可不好……”
你想让他闭嘴,他再不闭嘴你会杀了他,你说闭嘴,你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你抓住他的肩膀,他朝你露出恼人的微笑,说:“您可真是个乱伦大师!想必墙上有个洞,您也能把鸡巴往里头戳,是吧?”
你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你看着眼前的面孔逐渐涨红,眼球逐渐上翻,然后开始染上紫黑色。他没有试图掰你的手,或者踹你的肚子,即便再这样下去会死,他也没有任何反抗。他的性器硬了,顶着你的腿。只需要等一小会儿,一切就会结束,这个人再也说不出侮辱你家人的词句,也无法继续进行破坏。
但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你,你承担不起杀人的后果。你的老婆等着你的钱,你的孩子需要继续上学,你不该因为眼前的麻烦在监狱里关个十年。你松开手,他落在地上,蜷曲起来,咳嗽、呼吸。那声音让你后怕,你想起祖母的灯笼精故事,险些你就要被诱进沼泽。等一切和缓下来,你看见他套弄勃起的阴茎,之后精液洒到地上。有一部分沾到了他的手上,他盯着看,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缓慢地用低哑的声音说:“我真没想到会这样。”就好像这不是他造成的。
你们本来可以拥有更好的沟通、更好的性爱,他毁了一切,哪里有资格说出这种话?你感到愤怒和悲伤,你听见你自己反问:“你不就是来找操吗?”
男人开始笑,先是很轻很轻,逐渐变得歇斯底里,他翻了个身,把自己啪嗒摊平在地上。月亮被云遮了,他看着露出来的银边。
“其实……到刚才为止我都在想到底要做些什么,我在家里椅子上坐着,听见她在唱歌。玛丽有只小羊羔……他跟着玛丽去了学校……我记不住歌词,得看着词才能唱。她在唱那个,我打开电视,寻思着她看会儿动画能安静下来,但是她没有。她换了一首歌,她学校的校歌,提到些明天的太阳之类的东西,然后我想起来:原来她死了。所以我抱着她出来散散步,并没有确切的计划,然后你就来了。什么都行,我只是想换换脑子,谢谢你配合我,我现在挺开心。”
他吃力地说完一长段话,就像你儿子学校演戏时候那样,你听不懂他到底在讲啥,但你看得出他疯了。于是你告诉他:“你疯了。”
他又开始笑,好像听到什么特别可笑的笑话,笑得简直喘不上气来。他用上了那种快活又亲热的语气,跟你说:“也许吧!但我现在很清醒……或许有点儿太清醒了,这可不好。”
“你要真的清醒,就该知道这片空地经常有飞麻的年轻人,他们什么都做得出。”
男人露出感到无趣的表情,耸了耸肩:“您不也差点儿把我杀了吗,正经人先生?看起来碰上谁都有风险哪。”你正打算反驳,他继续说:“你看你咳嗽的时候肺在震颤,你的嘴巴里有烟味,总有一天你会得肺癌,丢下你那个小杂种和你那个死鱼一样的老婆——如果她能活到那时候的话,我说得对不对?”
你快烦死了,你蹲下来叫他闭嘴,不必把你家那俩人天天挂在嘴边。你很高兴刚才没跟他说更多,比如祖母,比如死去的女儿,否则迟早也会变成编排的材料。
然后他擎起手来,玩儿似的——但动作又快又狠——地戳向你的眼睛。你甚至都没觉得惊讶,你十分冷静地抓住他的手腕,把手臂往后扳。
男人盯着半空中的某个点,瞳孔缩小,眼球震颤,像被魇住了。冷汗冒出来,打湿了衣领,让头发变得像在水里浸过。他的牙关咬得很紧,能听到它们打战的咔哒声。他好像想闭上眼睛又没法这么做,只能看着事情发生在眼前,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事,就像你预期中那样,你并没有感觉到胜利。所以当他喃喃“不”和“停下”的时候,你就这样松开了手。
你平常不是这样,你不是这种人,你有种被骗了的感觉,使用暴力的余味很不舒服。你重新伸出手,用了妥协的语调,你说都不容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男人咬住了你的手指,牙齿用力磋磨。你本以为他不太清醒,但他睁着一双明显带有恶意的眼睛。你的手不能受伤,这会让你丢掉工作。再犹豫一会儿,你就会得到深可及骨的伤口。你掰开他的嘴,想着要不要卸掉他的下巴,但他很快吐出了你的手指,它在流血。
“你能不能别装好人了?赶紧滚蛋,我死也不会死在这的。”
把一条蛇带到家中的炉火旁是不明智的举动,你不确定下次伸出手去会遭遇什么。你转身走人,并暗自希望第二天这儿别出现一具盖了霜的尸体,让你不得不坐牢。
特莉妮娅不需要睡眠,她会打开电灯、拉上窗帘,调制油墨或是雕刻木版。有时她不开灯,在房子里静悄悄地散步,黑暗让她感到舒适,就像许久以前在深海中游动那样。她经过半墙高的、裱糊上帆布的画框,有些已经充溢笔触,有些洁净如新雪。有时她稍稍弯腰,拾起在地上乱滚的铝管,把它们扔回应在的盒子。有时她进入积了灰尘的房间,拂去雕塑上的灰尘、整理用具、给盖着布的湿泥半成品喷水。还有些时候她只是走下楼梯再走上来,用拟态的手指轻轻敲着楼梯扶手,到平地上的时候把着扶手转半个圆舞曲节拍,黑色的衣摆在黑暗里飞扬起来,发出切断风的声音。
如果实在无聊,她可以延展身体,布满整个空间,就像蜘蛛网正中的蜘蛛。夜风的流动、小虫的爬行、屋外翻找垃圾桶的浣熊、油漆的老化、房顶轻微的断裂……她都能体会得到,她就是这座房屋本身。有一点儿不一样,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那个新来的男人正团在沙发上,抱着她伸过去的一小根触手。她感觉到热量、衣服布料的触感、手指的压力、身体的起伏。这一切都很有趣,人体像架足够精密又处处漏洞的机器,数万年来的进化过程造就了它的样貌,她已经适应了这副外在,但仍然想搞懂内里细微之处的运作。心脏在跳动、肺充满空气再呼出,眼球在眼睑之下快速地左右摆动……太多细节,太多动作,而人类并不认为这需要有意控制,他们只是闭上眼睛,把一切交付给躯体。
男人这会还算平静,正在均匀地呼吸,心跳传了过来。特莉妮娅没有给自己制作一个心脏,即便她像现在一样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一直滑到底楼,也不会有什么疯狂跳动,好似要冲破肋骨。男人有时这样,那份力度传给她,让她觉得新奇。他会在梦中哭泣和喊叫,有时候她喜欢戳着玩儿、用胶质去填塞和触碰,没兴趣这么做的时候,她会用触手勒住他的脖子,让他失去意识。有时她拍拍男人,他还没清醒,会抱住她的触手向她说谢谢,更多时候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也暂时不想问太多。前几周更糟,戒断反应。但她也没什么可做的,只是在旁边看着,分析这个人的构成,将情感与行为化做相应的颜色和笔触,暂时记在手头的笔记上。
男人的呼吸开始变得浅而急促,她判断让他再睡下去也没意义,那根触手在他怀中摆了摆,然后摇晃起来。她已经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了,就走过去看看。
走进屋子,她正好和男人对上眼睛,刚醒过来的时候他脸上一般没有表情,这次他没有反复向她道歉,减少了一些工作量,这很好。笑容很快出现,人类看起来会觉得挺快活、挺亲热,但她不是人类,只觉得像油浮在水上,棕褐和钛白?现在下结论还过早。
“早上好,特莉。”
“早上好。”
“怎么这么早?小孩子需要七小时睡眠,快去再睡一会儿……啊,你是不是饿了?”
特莉妮娅摇头。
“果然是这样,等我一会儿。”男人开始露出魔术师变戏法之前的那副表情,闪亮、神秘、仿佛带着隐约的期待,这份期待也用来诱导出别人的期待。他活动活动颈椎,一手扶住后背,伸了个懒腰。
“老了啊——”男人感叹。
“因为你往沙发缝里塞。”特莉妮娅陈述事实。
“早上吃蛋卷怎么样?那种厚实的、中间夹着奶酪的,切开就会流出来。”男人比划着,试图诱导出她的期待。
她无所谓,她又不是人类。她点头,结束这个话题。
冰箱里多了很多东西,冰格里加进了纯净水,蛋箱里塞了一打鸡蛋。男人熟练地给胡萝卜削皮,用热水烫过青花菜,然后把它们切成碎屑,混合成一堆红红绿绿的玩意儿。他用勺边把小土豆刮干净,扔到锅里煮,再捞出来压成泥,洒上黑胡椒和牛奶。一,二,三,四,四个鸡蛋,敲在盆边上,壳丢进垃圾桶,他拿叫打蛋器的东西不停搅拌,直到它们变成橙黄的浆液,再把胡萝卜和青花菜的碎屑倒进去。
小喷雾罐是男人带来的,原来不知道装过什么,现在用来放色拉油。他开火,均匀地在平底锅上喷一层油,倒进去一半蛋液,成形之后放两片奶酪,快而小心地卷起来。
她闻不到食物的气味,也尝不到味道,人类的进食行为对她而言并不适用。她仍旧会感到饥饿——身体内部黑洞般的饥饿从未被填满过,但比起锅里的东西,她更想吃掉眼前这个人。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伸头看着锅里发出滋啦声的煎蛋,男人好像误解了什么,把锅铲递给她,问她要不要试试。
她拿过锅铲,压在煎蛋上,直到焦糊的气味冒出来。男人赶紧把住锅铲(手握在她的手下面一点)把蛋饼卷在已经做好的那部分蛋卷上,表面已经出现了黑色的焦斑,像豹子的毛皮一样,她觉得这挺好看。
“特莉,特莉妮娅,不应该把锅铲压在蛋上,应该这么拿着,及时把蛋的边缘铲起来,别让它粘锅。”男人一边把蛋卷盛到盘子里,一边给她做示范。
“它现在变得更好看了。”她指指蛋卷。
男人愣了一下,叹了口气,笑容重新出现,这次带了点其他什么,一些人这么看很小的、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孩,一些人这么看不吃喂给它们东西的猫。“虎皮蛋糕不是这么做的,它上面的斑纹也不会致癌。”
她点头,但只是为了结束对话。男人显然没注意到她的意图,自顾自地继续讲。
“她从来不愿做这个,总是在旁边玩儿食物。拉扯面团、在土豆上戳几排小孔,诸如此类。偶尔请她揉面,她就在那拿拳头打,你敢信?”他好像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一样,看着厨房的墙笑出了声。她厨房的墙是最普通的颜色,就像这个国家百分之八十的人们会选择的,反正她也不用。她知道男人讲的是谁,他失去的小女儿,孩子对有些人类很重要,有些则不然,男人显然属于后者。
“有时候我对她讲,即便是现在这个年代,有些男人还是需要一位贤惠的主妇。你要是学会做饭,就能用你做出的食物去交换许多东西……但也没事,她是个好孩子,总有一天会有人找来和她交换,她不必自己上门推销。”
“交换什么。食物,还是信任?”
“诶,你真聪明啊特莉。”他把蛋卷切成两半盛到盘子里,融化的奶酪流出来,土豆泥用圆勺扣进去。表面的黑色斑点他没有切掉,自言自语着就一次应该不要紧。然后他端起盘子,另一只手揉搓特莉妮娅的头顶。
“要想别人信任你,显示出你会做饭是个好主意,温暖适口的食物会让人放下戒备,觉得你是个亲切的好人。”男人落座,拿来刀叉,仍旧继续说着,“或者,就装作认真听他们讲话,无论你实际上怎么想。拍他们的肩膀、揉捏他们的上臂、抚摸他们的背,要不就握紧他们的手。只需要做出倾听的姿态,他们就会可笑地放松下来,很容易判定他们是不是已经落入你的陷阱,这种时候,我会在心里模拟足球射门的场景,又进一个,乌拉。”
“我已经在听了,你要我顺便拍抚你的背或者握紧你的手吗?好像也不是没有这样做,在晚上。”
男人站起身,去拿了个空盘子,把一半蛋卷拨到里头,拉到自己跟前。他用叉子戳着蛋卷,直到里面差不多所有的奶酪都流淌出来。然后他抬起头,冲她大笑,这看起来一点也不礼貌,“你不用做什么,我就已经很爱你了,特莉妮娅。”
她知道男人没在说谎,爱是难以捉摸的无形物体,而她刚好符合了一些为男人所爱的条件。这不好也不坏,但更有趣。假以时日,她可以触摸到它的轮廓,体验到它的形态,然后将它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弄掉她嘴边沾上的渣渣,她摸摸那块地方,然后继续假装进食。她尝不出味道也不用咀嚼,保持这个速度只不过是在模仿人类。男人也有一搭没一搭吃着,刀叉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阳光从窗帘缝里透了进来,男人想起什么似的,走过去打开了窗帘,然后被刺得眯起了眼睛。她也稍微被吓到一点,但并不追究。天是蓝色,云絮很白,山峰呈现浓厚的深绿,外面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