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火
简介为空
修道院矗立在紧邻运河的高山之上,晚间和清晨,山水之间会腾起浓雾。孩童内部曾有流言,讲这雾暗含某种毒性,吸入过多会导致耳聋,不然,那些年迈的修士修女,为什么总是不太理人呢?
约五十个计数前,纳西华抱着书本走在长廊里,他习惯早起,没有同龄人的吵闹,也没有嬷嬷们来往的脚步声,一切还沉在半梦半醒里,呈现纯粹的宁静。虽说,周遭越是安静,恶魔的声音就越是难以忽视,为了压过它的声音,他不住地低声祈祷。他将身心放在祷词上,没能注意到该注意的东西。
诸如:窸窣声、放轻的脚步、用气音说的悄悄话。
三十个计数前,纳西华被撞进了这间储藏室。来得突然,所用的力气又大。他认出了那个对孩童来说有些庞然的身形,对方正对同伴摆出得意的模样。老一套,盯他盯好久了,想要试试看雾会不会真的能把人变聋,可是就算聋了也看不出来吧,毕竟那小子是个哑巴。在笑声中,他听见外面落了锁,他们请他好好享受这一切,随后脚步声远去。
他从地上起来,扯断夹在门缝里的发丝,拍掉制服上的灰尘,膝盖骨有些隐隐作痛,但走路没有问题。他捡起书本,试图捋平羊皮纸中间的折痕,直到发现断裂的鹅毛笔把墨弄到了他的手上。他在原地静止了一会儿,决定等手上的墨干透,再用浮石将纸上的墨磨掉,如果他运气够好,或许领新笔的时候不会被骂,但这几率不高,负责分发学习用品的修士已经开始询问他究竟是用东西还是把它们拿来献祭了。
“如果你明天还来,你就去拿手指写字。一个月三十根鹅毛笔?……”
剩下的话他没听清,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这里有些打扫用的工具,分门别类放置在架子上或挂在墙上,好兆头,如果负责打扫的修士早点过来,也许他还能赶上晨祷。室内有一扇窄窗,他踮起脚,探出头去,茫茫的浓雾阻挡住他的视线,甚至无法看清一臂之内的景象。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他的母亲就站在他的面前,朝他露出甜蜜而满怀慈爱的微笑。
栗色的长发,美丽的蓝眼睛,女人穿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衣裙,他闻到花果的香气,听到丝绸摩擦的声音。女人弯下腰来,怜惜地看着他,眼里有水光闪烁,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那样扑扇。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觉得自己的母亲就像她睡前故事里的仙女一样。
他的母亲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柔软的声音说:“你受苦了,我的好孩子……”
纳西华只是站在原地,直直瞪视回去。他看见女人的手碰触到他时就像碰触到火焰,变得焦黑卷曲,女人的脸因痛苦扭曲成狰狞可怖的面貌,眼中闪出红光。
然后女人笑了,那张熟悉的脸被这笑容搅得面目全非,那不是他母亲的笑容。“真过分啊。”他母亲的声音说着,“真是个坏孩子。我敢确定,这样下去你一定会错过晨祷……想要出去吗?不想出去吗?干嘛不和我许个小小的愿呢?明明如此轻而易举!”
“消散吧,魔鬼。”
他握住十字架,感受冰冷金属对他手掌的烧灼,他越握越紧,直到它的棱角嵌进他的肉里。
正在这时,朝阳升起来了。万道金光驱走浓雾,在神的光辉之下,魔鬼也无处遁形。女人的形象在光中逐渐淡薄,最终消散。他呼出一口气,感叹这场微小战斗的胜利,随即再度绷紧神经,毕竟,没有什么比魔鬼更会钻空子的生物。
不知是不是魔鬼的报复,直到下午,才有人过来开储藏室的门。在他被训斥的时候,他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低低的笑声。
有时,仅仅是有时,纳西华也会觉得古怪。修道院的规模近似小城,道路四通八达,他的同龄人在其中疾行,他却总是行走着就被阻住。他很少流露表情,讲话则更少,表情和眼神会带来麻烦,言语会被无视或曲解,至于哭泣,它属于儿童或不够坚韧的成人。更小的时候事情不是这样,他在阴森的地牢里穿行,静悄悄地走过台阶、爬过通风用的细窄隧道,他看见被拷问的人、疯癫的人、戴着铁面具的人、流血的人,他走到他们眼前,不说话、不做表情,他们自己就会出现反应。有女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在家里等她或者已经失去了的孩子;有男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幼弟,但更多人将他当作幽灵或魔鬼。他们惧怕、暴怒、哭泣、大笑,将铁链摇得不住作响,他们抓起污秽的铺草向他扔来,或是用干裂的嘴唇给他亲吻。那时他是他们的幽灵,尽管大多数囚犯都没法待得太久。
现在他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在任何人之中。大多数人想要避开他,有些人喜欢拿他找乐子,但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还记得那场黑弥撒,或许也不能说“记得”,因为大多数记忆都被自动清空了。但他看到温热的血液和动物的内脏,它们将他的皮肤染成黑色,他对那触感记忆深刻,虽说魔鬼无法触摸到他,但魔鬼每次对他伸手,他都回想起那温热滑腻的碰触。很久之后他试图刮除过那些皮肤,直到有人来教导他他的身体发肤属于神,不可轻易造成伤害。或许那是一种标记,虽被洗去却渗进肉与骨深处,眼尖的人能够看见标记、闻到气味。
或许这就是他经常受阻的原因,或许这就是他从床上被拽起来,丢进午夜的藏书室的原因。刚才他不该握住床头,应该拿起金属烛台,这样起码能让其中一个额角流血,下次他会记住。不过他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不惧怕黑暗,他的大部分人生都在黑暗中度过,尽管魔鬼总藉着黑暗现身,但在独处时,他可以更加专注于祈祷。他祈祷,直到魔鬼感到厌烦,直到月光从窗口洒进。
“这只是自然现象。”魔鬼讪讪地说,“毕竟月亮也会升落,你看它好像不动,但它一直在改变位置。”
大多数时候,魔鬼讲话像是魔鬼,在他放松警惕或是遇到困难时,它会模仿他的母亲,企图抓住机会。如果说他在其中学到了什么,就是不要相信长着自己母亲面孔的任何东西。
“日月都是神的光辉。”他用神父的话来回答。
魔鬼在旁边叹气,他不理会它,赤着脚在藏书室内行走。他还未获准进入藏书室,也没有进行过抄经的工作,因祸得福,这里的一切他都是头次看到。在高大的石柱间,他穿着睡袍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那些石柱经历岁月的冲刷,满是缺损和裂缝,又被石膏修补起来。他摸了摸石柱底部的蕨叶花饰,思考缝隙里那些黑色的东西是灰尘还是血迹,(“是祭品的血和油啦。”魔鬼在旁边插嘴,“有阵子你们爱给神搞这些东西。”栗色的发丝险些与他的手重合,他避开。)
这里的地面是冰冷的石板,极易夺去人的体温,他的指甲和嘴唇冻得发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魔鬼又开始念叨如果你想要温暖就许愿,他径直穿过它,走向比房梁更高的一排排书架。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观看那些书脊,抽出来再放回原处。他从来不知道修道院有这么多藏书,但考虑到规模和权力,似乎也是理所应当。从莎草纸粘接成的长卷到高级犊皮纸缝成的书册,从他的语言到难以辨别的语言,这里像个迷宫,或者宝库,应有尽有,有些书上的字他认识一部分,有些书完全读不懂,但读不懂的里面有时会出现插图,不妨碍他看插图看得津津有味。新生的好奇心战胜了寒冷,他一边朝手上哈着气,一边取出感兴趣的书本。他越走越深,书架之间的过道也越来越窄,在月光和完全的黑暗的分界处,他看到了许多厚重的石板。
那些石板倾斜着倚靠在书架上,和藏书室的地面不同,是更粗糙也更黑沉的石材。他一开始以为它们是空白的,靠近些才发现上面凿刻着图画和不认识的文字。
离他最近的石板上的图画是一个女人,她穿着袍子,披着圣带,戴着和现在教皇有点像又不是很一样的高礼冠,人们向她抛洒花朵和看起来像某种象征的三股结。她的背后是表示光芒的图形,再往上有损毁的部位,仔细看能看出云里出现了光之手,给她戴上礼冠。
“教皇卡特琳娜。”魔鬼介绍,“哎呀,那时候的人居然还制作这种东西,犯偶像崇拜了,修道院怎么没给砸碎?”
再往前是这个女人向人们抛洒圆形的、小珠子一样的东西,那些珠子雨一样降落,人们露出感激的表情。
“她研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品,顺便还让人有了饭吃,要不现在就没有你——我也能换个轻松点的上家,这真是。”
第三块石板有些怪异,人们倒在地上,肢体扭曲变形,脸上是痛苦狰狞的神色。周围是长着翅膀的人形生物、龙、人鱼和长角的恶魔,那些恶魔的爪子里拿着铁钎和火叉,正把人放在火上烤。
“我们一般不会干这种事,我们很文明很懂礼貌的。你别走啊,你难道不想了解这张石板上发生的事吗?”
纳西华停下脚步,瞥了它一眼。
“想的话就求我。”
男孩走了。
如果不想被冻死在藏书室内,人总会想出些方法,这里的窗户足够宽敞,能容许小孩子侧身爬出。纳西华拿布条绑好头发,站上细窄的窗台,抓着墙上的装饰物往下攀爬。尽管僵硬的手指造成了一些麻烦,但他正好跌落在墙根处的干草堆里,除了沾上许多干草,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恶魔在一旁感慨些什么,他无视,专心从头发里拣出干草。
大多数时候,纳西华不去思索和怀疑,他只是祈祷。重复的语句给人安定的感觉,仿佛暴风雨中的一座灯塔。魔鬼提供给他许多诱惑,其中包括求知的欲念,所以他也不可放纵自己的好奇心。但这天,当神父讲到过往的历史时,他没能关牢自己的嘴,向对方询问卡特琳娜的时代。
言语总会带来曲解,这次也不例外。神父露出怀疑的眼神,质问他为何会知晓从未讲述过的历史。他无法回答,对方却仍旧想逼出一个答案,最终他回答从前看到过相关的内容,才得到暂时的解脱。
之后神父讲述了些关于那个时期的事情,关于疫病、灾祸、横行在地上的非人生物,以及神的旨意。对方对曾经的教皇似乎意见颇多,但纳西华压抑自己,没再冒出更多的疑问。魔鬼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对他说明明有问题找它解答就好——他撇过头去不看它,却正巧撞见后排窃窃私语的那几位:一个领头的,贵族的小儿子,足够张狂却也讨人喜欢;一个打下手的,和纳西华差不多高,但却庞大强壮得多,剩下的都是跟班。他们窃窃私语,传递一本薄而旧的册子,互相挤眼睛,看看纳西华,笑。
他转过头去,端正地坐在自己的长凳上,神父的眼神和魔鬼在一旁的存在都刺痛着他,而背后的那些像胶一样粘在他的皮肤上。要保持到下课相当困难,所以他观看桌子上的阳光,默念早已记熟的祷词。与神共处,时间总会过得快些。
排队领取午饭时,刚才的事情似乎已经传开了,他避开嬷嬷的眼神,从她的手中接过面包。与此同时,领头的那位夺走了他放在一旁的笔和墨水瓶。先前事件的再度重演,他不理解他们在重复中能得到什么乐趣,但他这个月无法再领到羽毛笔了,所以他追了上去。
看到他追上去,他们彼此之间做了个类似“计划顺利”的眼神,有什么不对,可他必须得拿回自己的笔。他追着那个敏捷的身影跑过广场,来到修道院一侧的小礼拜堂内,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踏上地毯时,他听到背后门被锁上的声音。
领头的站在十字架下,光从彩窗透过,色彩斑斓地照在他身前的墙上,纳西华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无视身后的躁动,他踏着地毯,自两排长凳之间向对方走去,一开始的刺眼过后,他看清了对方的长相:那是个拥有鲜艳红发的男孩。
曾几何时,红发被当成邪恶的象征,圣廷捕捉有此特征的男女,折磨他们直到他们承认自己与魔鬼有染。现在圣廷仍旧对红发有些意见,而男孩的父亲仍旧把他送来充当修士。或许对方如此急切地给纳西华找不痛快的缘由是:异端之子一眼看不出,而他的头发在远处也像是燃烧的火焰。想明白之后,纳西华只想发出嗤笑。他走到与男孩只差一步的距离,盯着男孩的眼睛,说:“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男孩明显露出了惧怕的表情,但就像所有越怕越是逞能的人一样,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把笔和墨水瓶往圣坛上砸去。羽毛笔折断、墨水瓶破裂,污黑的墨水从圣坛上流下来。“问就是你干的,他们都能作证。”他挑起一边嘴角,轻蔑地说,“你可惹上大麻烦了。”
纳西华的回应是狠狠勒住他的脖子。
加上打下手的,四个人才把纳西华拖开,男孩跪在地上剧烈咳嗽,看起来相当狼狈。虽说纳西华也没好到哪去,他的头发散乱,制服的纽扣崩落,打下手的给了他几拳,所以他的脸颊肿起、嘴唇破裂,鼻子在淌血。但他并不感到疼痛,只是奇异地平静。魔鬼俯视着他,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是望着拱顶的壁画。
圣廷不拜偶像,所以仅仅绘制象征和风景,礼拜堂的四处拱顶壁画中,有一幅是海浪与狂风。
耳鸣太过强烈,没听到魔鬼的同时,他也没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打下手的按住他,把嘴唇贴上他的嘴唇,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还有在他嘴里乱搅的舌头。他咬下去,直到血腥味溢满口腔,打下手的捂着嘴跳起来,他的同伴在一旁嬉笑,那家伙恼羞成怒,又给了他一拳,他的那只耳朵彻底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倒也清静。他的头很晕,眼前发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男孩扯掉了他剩下的制服扣子,又拿小刀划开他的里衣,那些小孩带着好奇而残忍的神情对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又是摸又是捏又是掐,小刀划出一条浅浅的伤口,他们就试图挤出血珠,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说是恶作剧。
但男孩不一样,男孩粗暴地揉捏着他的乳头,又拿指甲去掐和牵拉,他因为疼痛和从未体验过的危机感而皱起眉,对方似乎感到满意,开始解他的裤带。即便不顾一切地挣扎也晚了,于是他默默地躺在那儿,等男孩解开自己的裤子,分开他的大腿,他才用尽全力,踢向对方的双腿之间。
如果这脚踢中,可能形势会瞬间逆转,但不巧的是,他只踢到了男孩的盆骨。这种程度的疼痛也足够令对方住手,只不过,这里还有个打下手的庞然大物。
根据男孩的命令,打下手的坐在他的胸口,用力握住他的腿,往两边分开。比起一场性侵,这更接近轮刑,但第一根手指侵入他体内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得咬紧牙关,试图遏制自己的颤抖。魔鬼坐在一旁,拿手支着脸颊,微笑着看着他。
纳西华从未向魔鬼许愿,他见过被拿走灵魂的人是什么样子。他总有办法应对遇见的糟糕事,他保持沉默、保持敬虔、尽力躲避麻烦,如果被关进有窗的房间,他便从窗口逃脱,如果被关进没有窗的房间,他便在黑暗中祈祷。他从未有意去思考过不公,也很少对这些事感到愤怒,若是想要愤怒,首先你得有发怒的资格。
可他现在再也忍耐不了了。
所有的一切,不解、痛苦、旁人的目光、羞辱、训斥、折断的羽毛笔、冰冷的石板……他不能理解的东西正化作他懂得的东西。在虔诚人踏足与跪拜的地毯上、在十字架前、在壁画的包围下、在彩窗透过的光中……你们居然胆敢在神的面前行这等污秽之事!
他从未感到如此愤怒。
传说使徒芬尼尔曾与魔鬼辩论,因他辩赢而受到诅咒,他的口从此无法讲话。他在城镇中传教,不被当地人所信,他便搜集石块作成教堂,日日对海浪和狂风祈祷讲经。有一日,钟声自海的另一端传来,随即震撼四方,海面如若滚沸,芬尼尔的声音响彻海上,从此,海浪和狂风成为了他的声音。
他喜欢这个故事,但他从未见过海,他想象不出海浪和狂风。他只见过运河的波浪、清晨与夜间升起的雾气、以及穿透雾气的光。但这些都太温和,不够,还不够,他要更强烈的光,他要火焰。
在很年幼的时候,他仍然会对黑暗感到恐怖,黑暗中有刑具发出的声音,有人们近乎非人的惨叫,惨叫暂时停歇,呻吟便会更加清晰,那些声响连绵不断,像苦痛的泥沼。他试过哭泣,也试过求助,但前者只会损耗宝贵的水分,而后者极少得到回应。他记得有个好心的处刑人把他带到另一个有窗的房间,对他说如果他惧怕黑暗,就通过窗口看看广场。那一夜广场上燃起数十根火柱,将夜空照得有如白昼,他踩着凳子,趴在窗台上往下望去,明亮的、不存疑问的、净化的烈焰,在哔剥声中,惨叫的声音显得如此渺茫。他看得入神,一直等到最后的火烧尽,才离开窗口。
祷词总是富有音律和节奏,总是拥有美丽的词句和礼貌的语气,他混乱的头脑此刻无法这样与神对话,于是他只是略略闭上眼,从眼睑内侧寻找那日的火焰。
“请您给我光……请您予我烈焰,烧尽不洁净的……烧尽吧,烧尽一切不洁净的事物。”
对他的呓语,那些孩子发出嘲笑,不久后,嘲笑转为惨叫。他听到微弱的燃烧声,睁开一只眼睛,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其他人都满脸恐惧地退远,他并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那很美,比原先的样貌美丽得多,火焰般的红发毕竟比不上真正的火焰。男孩的脂肪变成燃料,肌肉变成灯芯,如此明亮,如此明亮,他身上的每一笔色彩都更加鲜艳了,甚至比身后的彩窗还要耀眼。火光从他身体内部透出来,他现在就像一盏长明灯。但是人是孱弱的,无法承担太多洁净,无法承受太多神的恩泽,污秽的人尤其如此。很快,非常快,他的皮肤便起了丑陋的水泡,像融化的冰一样破溃,他的肢体末端变得焦黑,眼球成为浓稠的液体,从眼窝中淌出。他还在燃烧,他的骨头在发出声响,很快他就从男孩变成了一滩不知原形的事物,但他身上的火焰如此明亮,让昏暗的礼拜堂内侧宛如千万轮太阳照耀。门似乎发出声音,但他已经不在意了,他只是盯着火焰,看到目眩仍不转开。神是沉默的,他是异端之子,神是沉默的,神不会回应他的呼唤,根本就没有神,他的母亲说,魔鬼说,可是看哪!那火焰是如此明亮……那火焰便是神与他立下的约。
透过火焰,他影影绰绰地看到魔鬼,扮成他母亲模样的魔鬼。魔鬼总是面带微笑,无论它用怎样的声音、怎样的语气,但现在,魔鬼的脸上没有笑影,它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多么可耻,多么可怜,在神的威能前,它不过也只是如此孱弱的生物!他想着,头一次对魔鬼报以笑容,它似乎吓到了,正往后退却。于是他十分满意地闭上眼睛,继续向神祈祷。即使闭上眼睛,他仍然能看到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