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与刀

简介为空

阿妮丝总是很晚睡去、很早醒来,窗外蓝蒙蒙的,正处在黑夜和白天过渡的时分。还没有小孩用童稚的嗓音管她叫阿妮丝妈妈,也没有人称呼她为阿妮丝修女、阿妮丝院长,在这片隔绝一切的朦胧中,她暂且只是阿妮丝,或者一具无名的躯体。

  不为任何人而存在时,她不停地感到空虚。这空虚从她的子宫随着阵阵钝痛涌出,逐渐漫进肋骨围成的笼子。她躺在那儿,心脏变成石头,肺里塞满棉絮,无法呼吸,想要尖叫而不能。以往这种时刻,她总想着安德烈的面庞。

  他的容貌随成长时时更新,她未曾太过亲密地碰触长大后的他。这时她可以闭上眼睛、遵从心愿,在脑中用手指描摹过他的眉弓、他的颧骨,像婴儿时期那样点数他的睫毛,抚摸那双绿眼睛下的小小泪痣,她亲吻他的额头,送给他成千上万个美好的祝愿。但现在,知晓真相之后,她再也无法这么做。那个骗子,那个真正属于柏德莱家的男孩,和他的长相实在过于相似,简直如同镜中的映像一样。

  她的腰每天都会痛,脖颈需要常常敷镇定的油膏,手臂在那起事件中拉伤过,下雨坏天时很不舒服。这些是可以对他人表露的疼痛,修女们会劝她不要过度劳累:“您已经非常、非常像一名圣徒——”

  她从来没有对谁提过她的子宫,或是曾经诞生过婴儿的那条通路。她没有孩子,慈佑院的孩童就是她的孩子,她为耶稣保守着自己的贞洁,事情该当如此。只是,它们会给她带来难以忽视的疼痛,伴随着强烈的空虚感。

  人们提到分娩,总说得好像是摘一颗苹果,过程再不易,当甜蜜沉重的果实落入手中,一切都有了意义,一切都有了报偿。但有些事只有亲历者才能了解,她们保持缄默,张口时也无法原样说出,因为找不到合用的语言。

  没办法靠用布扎紧肚子来瞒过别人的眼睛以后,老爷想辞退她,但太太坚持把她留下来,说正好自己也快要临盆,到时候就让她做孩子的奶妈。他们没讲要把她的孩子怎么样,但她知道他们一贯如何处理私生子。阵痛开始的时候还是黄昏,她强撑着继续擦拭花瓶、清扫地板,等到终于能回屋休息的时候,她感到温热的液体从两腿之间流下来。她痛得几乎无法讲话、也无法挪动身体,等太太要生了的消息传到这里,其他女仆去帮忙,女仆长看了看她,要她躺下休息。

  不能在这里,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她们马上抢走孩子。为了这一刻,她已经连续几个月晚上不在床上歇息,而是在附近的树林里游荡,一开始还会被训斥,之后可能是太太发话了,女仆们也就随她去。首先扶住床架,然后是墙和走廊的木靠板,一步一步,她挪到了杂物间,用扫帚闩上了门。

  她不能喊叫,她先是用手堵住嘴,直到发现自己把手啃咬得鲜血淋漓。她得保住手,她见过无法靠劳力谋生的女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她抓起手边的抹布塞进口中,咀嚼着尘土和污垢的味道,这令她几欲作呕,但每次反胃又带来阵痛,无休无止。汗水刺痛眼睛、泪水干结在脸庞上,羊水浸泡着她的大腿,呕吐物把她的乱发糊成一团。她没有经验,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力,或者该不该把胎儿往外推,她只是忍受,等待孩子探出头来,或是自己力尽而死。

  它很乖,不是脚先出来,一切都相当顺利,但还是撕裂了她的产道口。这点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她把孩子抱在怀里,才想起她没有拿一把剪刀,没有拿一个水桶。她把连接她们的脐带咬断,嘴里的血腥味并没有增加更多。

  巨大的痛楚将她席卷摔打之后,一阵麻酥酥的暖流无法盖过疼痛,但至少是一点慰藉。那孩子吮得相当轻柔,不需要她像过去那样死命忍受,许久以来,她再次感觉到身体能够给她提供快乐,而非完全是苦痛和麻木。

  等她能扶着东西起身走路,她找来干净的棉布,把婴儿的肚脐缠上,拿几个枕套叠好塞在衬裤里,希望血不要滴在地下。无论是神终于行了点好,还是她迸发出了火灾现场的怪力,她一路赤脚走到了育婴室,负责看护的女仆用手撑着脸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太太经过许久的折磨,睡得正酣,另一个婴儿睡在旁边的小床上,软软的小手拉着太太的手指头。从小床上挂着的饰物来看,这也是个男孩子,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如果叫人发现了,她会被枪刑处死,她的孩子会被摔在墙上。但什么都不做的话,她的孩子会被丢在贫民窟自生自灭。谁也别想伤害她的孩子,那是她在世上唯一喜欢的事物,是她的,她自己的,她造就的她生出来的,和这个该死的家族没半点关系。

  轻而又轻、极有耐心地,她把婴儿的小手和太太的手指分离。这世上并非好心有好报,她在心里对太太说,何况您做的远远不够。您不能丢掉一个女人的孩子,再让她把奶水献给您的孩子,您、您的丈夫、柏德莱家的所有人,从我身上夺取的已经够多了。您们污秽的血脉,就应该在污秽的地方消灭,多么合适,不是吗?

  他们都很乖。柏德莱家那个孩子被她抱起来的时候只是轻轻地咕哝了几声,她的孩子握了握她的手指,被她掰开以后就安静地躺在小床上。她的腹部还没有回归平坦,一时看不出分别,她把婴儿藏在宽大的裙摆中,走向树林,守卫见怪不怪地放行了。直到后背靠上树干,她才能够大口呼吸,发现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哭声让她全身一震,马上躲进林间的暗影。她用不停颤抖的手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部,细弱的哭声暂时停歇,但很快就卷土重来。树林里有蟋蟀和螽斯,有发出粗哑叫声的夜枭,可婴儿的哭声并未被这些声音淹没,它独立于它们之外,十分明显。

  她拿出一个乳房,塞进他的嘴里。他开始轻柔地吸吮,这让她感到厌恶,她情愿他用胎内带来的几颗小牙用力啃咬,直到啃出血来。不要和她的孩子如此相似,不要给她留下心软的余地。她喂他,直到他看起来快要睡着。她想把他摔在地上,或者按进树林里的水潭,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给他拍了拍嗝,看着那张安恬的脸,轻轻地说:“接下来你就要受苦啦。”马上感到一股悔意在心中滋长,她用力把它压了下去。她将染血的枕套塞进了石头底下,确保从外面看不出,之后靠在树干上,等待黎明的来临。她注意到自己在哼不成调子的摇篮曲,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里,她的母亲曾经哼过的曲调,她没有停下。

  她抱着婴儿从树林里回到柏德莱邸,人们避开她的眼睛,没有人向她道贺。太阳升起之后,女仆长让她去看顾太太的孩子,把这个孩子留在这里,她们会帮忙照看。她回来之后,婴儿消失了,谁也没有对她说起这件事,就好像它从未存在过。

  她成为了柏德莱家长子的奶妈,那是她人生中很少见的甜蜜时光,她得压制住内心的雀跃,不让任何人看出来。一开始有其他女仆在旁边监视,好像生怕她把柏德莱家的长子毒死摔死掐死,但她恭顺而温柔,她一向如此。所以柏德莱家的亲戚捉住她的手臂时,她说请停下,先生,而不是拿铁桶往他的脸上砸。请停下,先生。不要这样,先生。求您了,先生。但这不是她的错,她不能砸贵族的脸,这样会让她轻则被鞭打、重则被处死。她有时恨自己是这样的性格,但如果更加坚硬,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损伤。她得到了回报,过一阵子,监视的女仆离开了,她能够与她的孩子共处,度过无人打扰的时间。

  半年以后她被送去神学院,表面算作补偿,实则打算让她有生之年都被埋藏在这里。和孩子分开时她没流眼泪,只是觉得有一块地方永久地被挖去了。她那时候十八岁,但好像已经非常老迈,她不再因花草和明朗的天空欣悦,也不再对异性或同性怀有恋心,她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礼貌、谦恭,从不与人深交。她发现自己很适合这些工作,她不会嫌弃指甲像鹰爪、里面包藏污垢的老妇,也不因为贫儿的推搡和警惕生气,她喜欢照顾人,喜欢自己被人需要,只要这样的时刻足够多,深藏在体内的空虚仿佛就能暂时填补。

  她毕业之后去圣心慈佑院做了义工,孩子们喜欢她,无论她走到哪儿,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孩,叽叽喳喳的小鸟一样。海伯神父有时会来这里,给孩子讲故事,帮老人梳洗,轻言细语地和精神障碍者聊天。关于他的传闻很多。他的确出现过异常的沉默,也有盯着墙发呆的时候,但他从未展现出疯狂或脆弱,她也不在意对方到底是不是先知,反正看起来不需要她的照料。他们礼貌地打招呼,寒暄,道别,始终保持着舒适的距离。

  有一天她看到海伯神父身后多了个年轻男人,打扮像辅助神父的执事,海伯神父教他怎样给无法自理的人剪指甲,怎样把糖果递到孩童手里。他学得很快,在被感谢时略略退缩,接着露出明显练习过但还是不太自然的微笑。尽管他给他们糖果,孩子们还是有些怕他,和他说完谢谢就跑开,一部分围着海伯神父,一部分跑来找她。

  他把最后一颗糖果递出去,生硬地摸了摸眼前女孩的头,女孩哭了,他僵在那里。她走过来抱住那个女孩,用手轻抚她的后背。等她的情绪安定下来,她平和地询问女孩:“拿了别人的东西应该说什么呀?”

  女孩把脸从她的裙子里探出来,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她拍拍女孩的肩膀,说:“做得好!”然后朝他露出微笑,他也回以那种不自然的微笑,有意避开她的眼睛。不是熟练度的问题,要让任何一个微笑显得自然,都需要投入一定量的感情。有付出才有回报,好演员总能入戏。但她不会说。

  她熟悉这种行事方式。不知底细的人会觉得这是位端正谦逊的青年,但这体面的外表就像纸扎的一样,底下包裹着张皇、卑屈、还有不知如何行事时,一瞬间出现的压抑的沉默。他的直觉敏锐,沉默的时机呈现得不错,不至于惹人笑话,但也很容易察觉。他将借来的规则编织进体内,努力作出礼貌的姿态,却只是囫囵吞下,知晓表层但不理解根本的缘由……他抚摸女孩的头发时,眼睛里什么也没有。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走在极窄的刀刃上,走错一步都会造成无法承担的后果。他跟在海伯神父身后,仿佛跟着一位神。

  她从开始就不喜欢他,就像她不喜欢自己。如果能撕碎那份端正的包装,看到污泥流出来,她会很快活。这种人总有点秘密,她会找到这个秘密。

  这位青年勇敢又善良,从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摄影师”手下救了海伯神父,被海伯神父引荐给教会。一切都合情合理,就算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也没什么用处,她放下无益的好奇心,把精力投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后来她发现他的腿变得一瘸一拐,每次踏下步去,脸上都会显出被压抑的痛楚。她过去亲切地关怀他,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看一看,是否海边潮湿的风和咸涩的雾让他的关节肿胀变形,如果是这样,她有对症的油膏。

  他先是迟疑,仿佛没想过会被询问这样的事情,然后快而含糊地拒绝,态度近乎粗暴。这是我的修行。他说。请您不要在意。

  好久没有人将她如此明确地拒之门外,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恰切,让他看出了包装下的淤泥?她咬着指甲,回想自己在他面前呈现的行为,回过神来的时候,指甲已经被咬得很短、陷进肉里。第二天干活儿的时候,那块地方一直传来隐隐的刺痛。

  海伯神父死后他还会来。起先有些谣言,说是他把海伯神父推下了悬崖,她挺喜欢看那些修女窃窃私语,而他为之困扰。后来那些谣言逐渐破灭,他看上去却更憔悴了,眼眶深深地凹下去,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白。至于腿,也还是那样跛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固执,非要拒绝合理的帮助。

  她经常去学校看望慈佑院的孩童,给他们送去饭菜,处理出现的小状况。有时会在走廊里碰见他,他已经开始在这里授课,她们会彼此问好,然后做自己的工作。

  这种相安无事的状况在某天被打破了。他走出教室,一个不稳,书本散落在地上。他拿手去抓墙,手指不断打滑,最后还是没能站住,先是趴伏着,过了一小会儿,他把自己整理成跪坐的姿势。她上前去扶他,袍袖在刚才的挣扎中滑落下去,于是她得以看见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痕。皮肤和薄薄的脂肪翻卷开来,血凝结在里头,变作黑色的大块血痂,现在它的表面重新龟裂,暗红的液体渗出来,染污了周围的皮肤。这样的痕迹不止一处,有些已经愈合成扭结的疤痕,有些正在掉痂,露出底下紫红的新肉。另外还有些烫伤,看起来像是烙铁。

  她和他对上眼睛,他惊恐地瞪视着她,散开的刘海底下,那只无神的右眼更加可怖。那只眼睛没有随着主人的变化产生变化,麻木、压抑、绝望,像个黑洞,贫民窟孕育出来的眼睛,兽类的眼睛。他赶忙拉起袖子,藏起层叠的伤痕。

  “您在苦修啊,我尊敬您。”她用恳切的语调说道,“可以让我扶您起来吗?一会儿学生们出来会看见的。”

  他转开眼睛,低声向她道谢,试图做出一点笑容,但没能成功。他并不重,就这样的身高和骨架而言,把他架起来要比她想象得轻易许多。她捡起书本,抓住他无伤的手腕,另一只手支持住他的后背,往医务室走去。尽管他反复申告只要把他送回宿舍就行。

  她终于抓住了他的把柄。如果他认为自己的苦修是正当的,他为何还要企图藏匿伤痕?这可不是为了不让她害怕,他看起来比她恐惧得多。一定有什么让他无法安眠的事,一定有什么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也无法纾解的事。她放松下来,露出微笑,拿来医药箱,对他说:“请让我为您包扎。”

  从那以后她制造了更多的偶然会面,为他包扎伤口,从不多问为什么他做得如此过火;知道他每天只吃点硬面包之后,有时会给他送饭。一开始他不接受,但她送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他也不得不将木盒收下,再用过度礼貌的语句申明他的修行只允许食用素菜。

  就像饲养着什么东西一样,观察他亦是一成不变生活中的乐趣。他隐藏得不错,她暂时还找不到更深的弱点。但这也没什么,她喜欢照料人、摆布人、被人需要,她可以打破边界、控制一部分对方的生活。只要理由足够合规,他就无法拒绝。

  也曾有好事之徒传出流言,但那些流言不攻自破。甚至当时的主教都说过:“这两位年轻人就像圣徒一样,相互帮助的无私精神将会成为一桩美谈!”

  她把漂亮的金发藏在头巾底下,穿完全遮盖身形的衣袍,举止严肃而亲切。她的行为端正,道德完美无缺,哪怕再苛刻的老古董也挑不出毛病。有时到了晚上,她会忆起自己的金发在阳光下的样子,它们闪亮柔软,打着卷儿,像上好的丝缎。她以前相当珍爱,时常梳理,不让它们有打结和分叉的地方。是漂亮的头发让她被那个醉酒的贵族看中的吗?她不知道。现在没人会觉得她拥有女性的身体,她是个好修女,不像蛇,不像抹大拉的玛丽亚。

  叫弥安的年轻神父行为端正,道德完美无缺,授课尽心尽责。自他成为海伯的学徒之后,从未有过一个污点、一次违规现象。他对情爱毫无兴趣,也从不沾染任何诱惑,哪怕是举行仪式的葡萄酒,他也不会多抿一口。

  就像走在刀刃上一样,一丝疏忽都是致命的。她们必须比其他人多做些事,如果做不到完美就竭力接近完美,有必要去结交些友好往来的朋友,但知心密友不可能存在。归根结底信得过的只有自己,或者自己也不是那么信得过。小心!一句梦话就可能让你万劫不复!她知道他不是什么圣徒预备役,从他偶尔投来的眼神来看,他也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毕竟,真正的体面人从来不是这样。

  

  这几乎成了一种日常。弥安神父因为过度断食晕倒,她把他扶到宿舍床上放下。

  他看起来相当狼狈,呼吸急而浅,头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脸上。后背碰到硬床板时,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她发现并不只是因为断食,他后背上的鞭伤已经开始化脓。像荆棘一样,一丛蓬勃的荆棘,刻在皮肉上的浮雕,上面结着盐霜。她挤掉脓液,打来洁净的水清洗,包扎 。

  包扎完以后,她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歇了一会儿,那把椅子和它的主人一样平板又硬邦邦,让她的腰和脖子都很不舒服。

  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对劲,一种冰冷的注视,一些粘稠的恶意,并非来自床上的人,而是来自更低也更黑暗的地方。她把脑袋歪了一百八十度探看,枕头和床的夹缝里淤塞着什么东西,暗淡无光的一小片金属藏身在里头。她伸手去掏摸,那是把牡蛎刀,刀柄用两块破木头拼起来,刀身坑坑洼洼,刀刃倒是很锋利,并不反射光线,黑黢黢的,倒好像在吸收光线。为什么这人把牡蛎刀藏在枕头底下?她正看着它纳闷,手腕猛然传来剧痛。

  骨节突出的手指几乎嵌进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足以留下明显的瘀伤,巨大的恐怖将她攫住,她凝固在原地,甚至没有试图挣脱。冰冷的触感、血腥味、一双男人的手,掠夺与毁坏的手,可以强加给她任何想要做的事,她从来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她漂浮在半空中,看着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牡蛎刀掉在被单上,稍微划破了粗糙的布料。

  他的另一只手抓起牡蛎刀,刀柄顺滑地贴合上皮肤,就好像那是肢体的延伸。他的表情非常古怪,嘴角自顾自地上拉,但脸上的其他肌肉还遵循着以往的惯性,试图阻止这不当的举动。最后那个笑容取得了胜利,那是自然而然出现在面孔上的、极其快乐又极其狰狞的笑容,只是因为下意识的遏止,显得有些滞涩。她头一回看到他尖锐的犬齿,在稀薄的暗色中闪着白光。他直起身来,把她拽得更近一点,用刀在她的眼前比划着,想找一个合适的下刀位置。他似乎是找到了,用右膝支撑起身体——

  那个瞬间他的表情急骤变化,先是剧痛,再是明悟,他看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正要做些什么。愧疚、不甘、悔恨、歇斯底里的自我厌恶。他拿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滴在黑色的粗羊毛床单上,变成更黑的泥沼。

  几乎是完全下意识地,她拿来纱布,把他的手裹好。他嗫嚅着道谢、道歉,或者二者兼有,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看着他的脸,也没注意到他现在的表情。她的头脑被大片空白占据,醒过神来时,她正蹲在靠近圣徒陵园的某个墙角。这儿是个视线死角,没什么人会发现,除了上学时候的她,她也没看到过有人来。这里是安全的,她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也找回了一部分思考能力。

  苦修带救了她的命。

  一切都连上了。

  杀人魔的传闻。海伯神父失去的眼睛。

  手指上的茧,那不是农具造成的,那不是因为日复一日地剖开牡蛎。它们逐步消减,被笔茧和墨水渍代替,但有些东西无法完全抹除。

  他害怕鱼的眼珠。

  她开始狂笑。听见自己的声音之后,她拿两手用力捂住嘴,但笑声还是断断续续漏出来,很难听,像垂死病人的咳嗽,像乌鸦在叫。

 

  这里是海岛,供应的物资中常有廉价又美味的太阳鱼,她拿勺柄启出它们的眼珠,再用剪刀剪断连接的神经。手底下按着冰冷粘腻的鱼,她设想自己正按住柏德莱家人冰冷粘腻的皮肤,一遍遍重温对他们的恨意。他在挖出人们眼睛的时候,会有这种全能感和掌控感吗?一切都如此简单,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你,而你轻巧有力,能取走任何想要的东西。说实话,她很嫉妒他曾经能办到的事。

  制作麦饭的时候,她把手心打开,让那些灰白色的眼珠沉入水中,和米粒交混。饭香随蒸汽涌出时,她闻到自己手上的咸腥味。她按一贯的菜色准备,用正确的言辞令他收下,然后等待。没过多久,她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学生的惊叫、围拢的人群,她像刀分开布丁那样来到人群的圆心处,轻拍弥安神父的后背。没人会怀疑她在饭菜里加入异物,弥安神父的苦修人们也多少知晓,这只是正常的、偶尔会发生的一点小插曲。

  她扶他回宿舍时,感受到他的注视,于是回以一个温暖的微笑。

  有时她会送来正常的饭菜,有时则是加过料的。他只是接过木盒,在无人的地方打开。他从不抱怨,也从未宣之于口,好像不说出来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她为她的恶意找到了最合适的对象,不会诉说,不会反抗,她手里有他的把柄,不必担心他做出对她不利的事。他的感情一直有缺陷,而且他本来就会自伤,她的恶作剧只不过是往垒好的城墙上加了几块砖,算不得什么。像被雷劈掉一半却每年挣出几片绿叶的树,像被积雪压得半倒却始终没有轰然崩塌的房屋,他不管过多少年都是那副样子。她也不觉得他会因为这种事情死掉、或者发疯。

  崩溃过后,他看起来十分平静,带着隐秘的安心。像她借他来发泄深藏心底的恶意那样,他也在借她的手暂时解放自己,她们对彼此来说都是最方便的对象,她为此更加憎恨他。

  

  头一天下了很大的雪,他踏进慈佑院,身上又冷又湿,看起来完全没睡。他只说有个孩子需要她的照顾,拜托她跟他走一趟。

  他屋里罕见地燃着炉火,桌上点着油灯,盛水的杯子里放着汤匙,旁边散落着几块方糖。几乎所有能保暖的布料都堆到了床上,筑成一个乱糟糟的窝。窝中间蜷缩着金发的小孩子,发着高烧,仍旧穿着被捡来时那件污秽单薄的连衣裙,身上的伤简单地处理过了。

  阿妮丝打开医药箱,细致而轻柔地给她重新包扎,回去找点合适的衣服给这姑娘,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不,这是个男孩儿,却穿着过大的、暴露身体的、饰有许多蕾丝的裙子。他身上带着各色伤痕,手脚都皲裂红肿、长满冻疮。善良的信徒此时应该已经开始哭天抢地:“神啊,如果您真的存在,怎么能允准人们这样对待一个孩童?”但她不虔诚也不善良,所以她只是做该做的事,并为此感到一些喜悦,照顾的对象伤病越严重,她的存在就越重要。

  但她还是跟弥安神父说,她不保证能让那孩子活下来,应该送到医院去。他摇头,他一向不相信医生。她也没什么办法,她带来衣服、玩具、热汤,让他一天给孩子喂两次药。他始终坐在床边,时不时探一下额头的热度,再看看微弱的呼吸是否还在持续。他扶起孩子的上半身,给他喂汤和糖水,像捡到了濒死的动物,用尽一切方法保障它不要死。她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套,那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还是说捡到了就要负责任,捡到一只猫一只鸟也该这么做?

  那孩子最终活了下来,一开始总是跟在弥安神父身后,像个沉默的影子。他来过慈佑院,但不和同龄的孩童交谈,也不参与他们的游戏。后来他进神学院读书,她有时也会顺手给他带份饭,他盯着她看很久,然后小声说谢谢。再往后他长成了克己守礼的青年,某些地方和弥安神父如出一辙,包括有时候突然撞上门框,再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路。

  

  弥安神父捡回小孩并把他收为养子后不久,她听说柏德莱家的长子比起继承家业,更想成为一位神父。在他坚持不懈的请求之下,饶是理查德这种强硬派也只好妥协。她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来到这里以后,她头一次清晰地感到心脏跃动,腹中那块空虚得到填补。她的孩子长大了,他会拥有怎样的面容、怎样的嗓音?她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脸,与他交谈,说什么都好。她不可能与他相认,但她们处在同一空间,这足以让她感到狂喜。

  但狂喜之后是更为深切的恐惧,如果他从外表到骨子里都是个货真价实的柏德莱,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如果他把权力当作含在嘴里的银汤匙,是个傲慢的畜牲,她该如何继续爱他?

  黑头发、绿眼睛,他看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柏德莱,但他的行事像个圣徒。他与她礼貌地交谈,语调温和,她给他准备的食物他会品尝一部分,真诚地赞美,然后把它们分给贫困的同学。他不属于柏德莱家,也不属于她。这让她失落,也让她对他投与更多的爱。

  春天过去,接着是下一个春天。她从义工变成了院长,慈佑院的孩童都叫她阿妮丝妈妈,修女们尊敬她,像尊敬一位圣徒。他成了主任司铎,做起善事来熟练许多,脸上总是挂着慈悲的神情,虽说仔细看过去,还是能看到夹杂在慈悲中的空虚。她们日渐老去,甚至在原本的基础上有了一丝默契,毕竟天地间有点熟悉的事物总是好的。

  安德烈乘坐的游艇发生事故,他毫发无损,只是因为刺激过大失去了记忆。她说不好自己是感到喜悦还是感到失望。这些日子里,她有时候会去以前常去的那个墙角,只有在那儿,她可以把脸埋在手里,露出苦恼的表情。

  她的孩子失去了记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他该多么无措,感到怎样的孤独啊。她望向逐渐变暗的天空,很久以来第一次祈祷:请不要难为她的孩子,他是无辜的羔羊——尽管他的出生即是一种罪孽,但这罪孽的惩罚应该落到她头上才对。她举起两手,又无力地垂下,她所做的仅仅是在自我满足,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听到脚步声,熟悉的拖着一条腿的脚步声,弥安神父走了过来。她没去看他,他也没说什么打招呼的话,他在她旁边木桩子似的站了一会儿,跟她点点头,然后离开了。这或许算是一种理解的表示,虽说毫无用处。同样毫无用处地,她停止了一段时间的恶作剧。

  

  后来她想要刺安德烈,或者艾德里安,一刀,那刀被挡在西蒙的肩膀上。她看到那个骗子苍白的脸,仿佛被离弃、被毁坏,被抽走灵魂的雕像。艾德里安开门进来,解下发带、摘下眼镜,揉乱自己的头发,以自己原本的样貌与她对峙。他说安德烈计划好了一切,安德烈认出了他,打算把一切双手奉上。在船沉的那一刻,是安德烈主动把救生衣给了他。

   “柏德莱的血脉如此肮脏,他继承了您无辜的血脉的同时,也同样承受这份污浊。出于疼爱亲子的目的,您还是将他送入了柏德莱家,但您是否有想过您对他的异常偏爱是否会让他感到疑惑,而凭借他柏德莱家继承人的身份能否轻易查明隐秘的真相,而虔诚如他又是否能对真相安之若素?我想这便是原因。”

  他平静地陈述,眼中充满悲伤。

  那孩子,洛塔尔,她照顾过他。缠绕绷带、涂抹药膏,注视着伤口一点点合拢,露出粉红的新肉。他和弥安神父独处了一个下午,他们谈论了什么,致使他用那把牡蛎刀刺向自己,深入胸腔,万幸长度不够,没有触及心脏。

  无数日夜里,她拿恨意加固刀柄、打磨刀身,无数日夜里,她用手掌握住刀刃,看黑红色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她也将刀尖抵上弥安神父的皮肤,缓缓下拉,刻出她想刻的图案,借此来纾解自己的空虚。弥安神父也有一把刀,刀身呈现黯淡无光的黑色,包藏着成十上百声尖厉惨叫、许许多多失去焦点的眼球。无数日夜里,他用那把刀切开自己的血肉,作为无效的赎罪。那些刀最终插到了孩子们身上,给他们带来实在的痛苦,之后的年月中,他们将要同样忍耐这无休止的苦刑。

  艾德里安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嘲:“我因为柏德莱家失去了亲人,现在却要我承担柏德莱家的命运……”接着转为一种坚定:“而我不会让您身上的悲剧再度重演,希望您可以见证我兑现这个承诺的那一天。”

  她握紧这把刀,插在他的身上,他没有拔下刀,没有包扎伤口,流着血,将这把刀带走了。她握住孩童的小手、握紧病人虚弱的手,但与此同时她一直握着刀,它的热度灼烧着她,让她不会倒下,让她有足够的动力去帮助他人。现在她感到空虚,那只手已经习惯握刀的感觉,今后她还能用它去握其他什么吗?

  莫索里哀岛的岛民会在诺亚号上度过今年的复活节,与往年一样,将会举行复活节弥撒。只不过船上毕竟资源有限,规模无法与在麓西大教堂举办的相比。

  艾德里安晕船晕得太厉害,几乎无法正常进食,更别提下床行走。那位棕皮肤金眼睛的青年,叫诺丁的,她给她包扎过伤口,他待在驾驶室里,保障船舶的平稳航行。在岛上总是一块儿做坏事的四人组里,能进行弥撒准备的就只有洛塔尔跟柏德莱家的二儿子了。离岛之前,教会将礼器收进箱中,妥善安置,现在人们将它们一件件拿出,摆到洁净的桌巾上。

  她和慈佑院的修女们来帮忙悬挂帷幕,迎面撞上了洛塔尔。他的脸庞消瘦许多,眼底的青黑色也愈显深黯,他犹豫了一下,朝她露出笑容。这孩子以前一贯面无表情,这些天来有了明显的改变,这也是那把刀带来的吗?她本想装作没看见,但或许是同病相怜,她朝他点点头,看见他把玻璃罩里的一朵百合花放在礼器旁。

  弥撒由主任司铎弥安神父来主持,这次和往常不同,他不再如同圣徒的活雕像,他犹豫、思索,艰难地吐出一些词句,再以极有感染力的爆发迸出另一些,她甚至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哽咽的迹象,他没有用合理的静默或是一贯的平稳声调压住,而是任它发展,人们也原谅了他的失态,因为之后,他真诚地——简直令人浑身不自在地——讲述着希望、宽宥和爱,在那一瞬间,他暂时用语言描摹出了它们转瞬即逝的形象。人们信赖他,人们感到安心、释然,喜悦正在人海中荡起涟漪、扩展成巨大的浪潮,他们带着这种感情唱起圣歌。

  教堂里宏伟的管风琴根本不可能在船舱中组装,伴奏用的是某位乐器店老板好不容易搬上船的钢琴,听说卫兵为此阻拦过他,而他说要让他放弃他的爱琴还不如把他推进海里。他的小女儿看起来尚且稚嫩,弹奏起来却异常老练,清澈的琴音回响在钢铁构成的四壁间,令人们重新听见了溪水的流动和鸟儿的鸣唱,它并不宏阔高远,而是仿佛被阳光晒暖的土地一般踏实、世俗和包容。

  那个循规蹈矩,从未越雷池一步的弥安神父在这场弥撒结束时改动了结语,他张开双臂,说:“愿主保佑我们平安渡海。”

  人们重复他的话,先是低低的絮语,随后高扬起来,弥撒已经结束,他们并未散去,祈祷的姿势保持了一会儿,然后乐器店的小女儿扑上去抱住了父亲,人们开始互相拥抱。无论年龄性别阶级长相,他们只是包容彼此的身体、为彼此送去自己的体温,他们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背,说着一切能想到的祝福的话语。就像在漫长的漂泊中暂时登上了一个小岛,过去的苦难、未来的风雨、彼此之间无可弥合的裂隙……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阿妮丝听过一个故事,那是水手讲给他做侍女的相好听的,她当时也在旁边。他说出海的时候,看到海中的岩礁上停着大群的候鸟,它们的脚在岩石上打滑,挤在一起来抵御拍打在身上的海浪。那些鸟有些就在第二天的飞行中死在海上,像浸透水的破布,它们没能活到看见岸的那一刻。她看到人们的表情,她看到修女们的表情,叫作玛妮的年轻修女紧紧抱住了她,急促的呼吸和身体的温暖传了过来,或许有些太热了,阿妮丝轻轻回抱她,像回抱一把烫红的刀。

  这一刻人们的眼中,这暂时的停泊竟好像永远的幸福,这份同舟共济的情感、这份对未来的希望、这些对彼此身份的无视……有多少在第二天就会烟消云散?这个人,弥安神父,你们如此信任他,你们被他的话语所煽动,轻易地相信了对新大陆的期待、对美好未来的许诺,你们知道他的内里吗?你们知道他曾是怎样的人?即便是现今,他也不过是个发条人偶。她被年轻的修女拥抱着,沉在周围一片欢腾的气氛中,望着台上的男人,带着恶意想:如果她在这里公布弥安神父的过往,他想必不会否认,到那时候,这些人的脸上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些年来头一次,弥安神父没有避开她的眼睛。他回望过来,带着疲惫和苦痛,并不掩饰怀疑与动摇,他看起来很不体面,但撕开那层漂亮的纸壳子,里面也并非全是黑泥。那不是人偶的眼睛,也不是兽类的眼睛,那是人的眼睛。

  她突然感到恶心。

  人会行恶,也会行善,恶人也可以做些善事,善人也有成为野兽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神的意志吗?就像以往一样,她不相信,她不想得到答案,她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丢下手里的刀。

  她对玛妮修女说她有些事情,绕过站在走廊里的诺丁,和旁边轮椅上的男人,走进艾德里安的房间。他瘫软在床上艰难地呼吸,旁边的痰盂里盛着只有一点泛黄的清水,看起来能吐的东西都已经吐光了。她坐在床边,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到来。她把手卡上他的脖子,思考要不要用力,这时候他抓住她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草。他的脸上出现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同时又想勉强挤出笑容,让那张还算不错的脸彻底变得没法看。他说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你都在哪儿呀,我好久没见到你啦。

  她死命掐下去,他并没有反抗,只是拿悲伤的眼神看着她。“对不起,对不起……你一直都在保护我,为我着想,把好东西都给我……我却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没能保护你,你想恨我就恨吧……”他这么喃喃自语,枕头上出现了深色的水渍。她松开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像虾一样蜷缩起身体,呕出胃酸和清水,她拿毛巾蘸上水给他擦拭。她出去的时候西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抱住哥哥,看她的眼神一开始像要活吃了她,恢复理智之后带上了歉意,他询问她什么,她没有听到。

  她离开这个房间,也不想回到弥撒会场。再次经过走廊的时候,诺丁有些诧异地盯着她,而轮椅上的男人朝她微笑,带着好像能看透她的眼神,他说愿你得到祝福,愿你得到平静。她朝他们胡乱点点头,去无人的栏杆处眺望大海。海浪打在栏杆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她把手掌伸在外面,任海浪拍击它,直到它变得麻木、冷却下来,暂时不再需求那把刀来填补它的空虚。这时候,她才听到会场里的歌声,人们在那里唱着故乡的歌谣,拍着手、踏着步子。她好像这辈子头一回听到这歌谣一样,海风吹着她,她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