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卷心
简介为空
定下去古宅探险的时间后,雷德利拉开窗帘,被灰呛得咳了一会儿。就着斜射的余晖,他看清了乱七八糟的房间,于是挽起袖子,决心来个大扫除。
首先该把垃圾都扔出去。他抱着垃圾袋上上下下好几趟,扔掉了沙发底下塞满的酒瓶、速冻食品包装、空的或者使用过的注射器,和前妻放在桌上的钱。被请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还是他已经把她杀掉了,正藏在哪个壁橱里?或许来过,但他没在意谁按下门铃,反正只要等一段时间,世界就会重新安静下来。还有半块布朗尼的干尸,女儿那天早晨没吃完,打算中午回家继续吃,它凝固在餐盘上铲不掉,他连着盘子一起丢了。行医执照和银行卡粘在桌面上,长过一层霉菌又消褪,留下了斑斑点点的黑渍,他也抓起来放进垃圾袋。
钱、行医执照、银行卡,他很快都不会需要了。钱包里剩下的那些足够坐巴士到古宅所在的小镇,再买一点儿别的什么。
这个时间总会碰上些刚下班的邻居,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和他们打招呼。那些人大部分和见了鬼一样,偶尔有几个熟识的会结结巴巴跟他寒暄几句,上下打量着他,问他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助?他感到一丝迷惑,直到弯腰放垃圾袋时头发挡住眼睛,他才想起自己没扎头发。
“怎么回事,我现在难不成看着像个流浪汉?”他问怀里的小羊布偶,“那可得好好收拾一下……你希望我穿什么去?上次家长会那套如何?你不是挺喜欢吗?”得到同意之后,他回到家,开始扫地擦桌子。
女儿的房间他锁上以后把钥匙丢掉,没法进去打扫,但其他区域重新变得一尘不染。他洗完澡,看了一眼时间,才凌晨三点。超市开门之前,他坐在沙发上,陪小羊布偶一起看海绵宝宝,中间睡过去几次,又很快醒过来。为了排遣睡意,他开始唱主题曲,直到邻居敲墙抗议。
超市九点开门,七点扎头发穿衣服,八点半他就等在门前。放行的铃声响起之后,他把小羊布偶放进购物车的儿童座,欢快地说了声“我们出发吧!”
在他不来超市的几个月间,黄油出了新品种。他观看说明书,比较哪个更香醇,和总是用的牌子比起来又如何,时不时和小羊布偶商讨一下。把双方都看中的一块黄油放入购物车,他又买了可可粉、巧克力豆、牛奶、面粉和大袋的糖粉。这天似乎是休息日,父母带着孩子涌入时,他停止悠闲逛街,去收银台结了账。
提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回到家中并不容易,他先坐在地板上歇了一会,才起来做饼干。
电动打蛋器也落了一层灰,幸好擦擦还能用。他洗干净不锈钢搅拌盆,看着鸡蛋被碾得粉碎,搅进面粉里。接着加入大量的糖,直到在盆中堆成一座雪山,开动打蛋器时内容物飞溅出去,他腾出一只手来,给小羊轻轻擦掉鼻子上沾的白色。
面团加入可可粉,折叠再折叠,拿掌根揉匀。以前总有双小手在旁边帮忙,他会告诉她揉面不是打面,女孩往往朝他呲牙一笑,继续拿拳头捶面团。小羊只能看着他做事。一双手的效率还是低了些,但最后也揉出了带着光泽的面团。以前,喜欢巧克力的女孩总是趁他不注意,悄悄扯一小块生面吃进去,无视他说的什么沙门氏菌。他看看小羊,悄悄扯了一块生面,并不怎么好吃,像甜甜的橡皮泥。
卡通印模被找了出来,圣诞节的铃铛、万圣节的僵尸和幽灵、复活节兔子也有一只。印一部分面团,剩下的搓圆压扁,镶上大量巧克力豆。等待饼干烤好的时间里,他跟小羊聊了会儿天。
“接下来我们要去恐怖游戏里的那种鬼屋探险,你一直想去那样的地方……废弃大楼啊,林子里的木屋啊……我每次都说你太小,又没有空陪你一起。”他拿刷子用力刷着案板,碎屑随着水流下来,“有个可疑组织的人跟我讲,那里存在一本记载着复活魔法的古书……更像电脑游戏了,不是吗?如果我能找到它,召唤古神,祂就会帮我复活你。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应该回来,活得不留下遗憾再去那边。有希望总是好事,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希望。”
小羊也表示同意。他洗干净手,朝它笑了笑,慈爱地揉搓着它的卷毛,直到焦糊味飘出来。
上次用烤箱是烤感恩节的火鸡,他忘了重新调节温度,第一炉全变成了黑炭。第二炉总算冒出了巧克力的香气,等饼干晾凉,他把它们装进自封袋,往西装口袋里塞了五块,剩下的放到桌上。谁来帮他收拾遗物的话应该会看到,希望到时候还没有发霉 。
第一块饼干给了羞涩清秀的年轻男人,对方似乎有所戒备,思虑着什么放进了衣兜。第二块和第三块在大厅中响起枪声时掉落,转身太急,饼干又塞得太满。第四块在翻阅记载着复活魔法的古书时被他握碎,那书的注解上写着:“许多人召唤诺登斯只为复活挚爱,哪怕他们最终会变成无血无泪的、永恒的杀戮人偶。”
“永恒不好吗?”被他绑住的老人平静地说,即便被他用硬壳书猛砸的额角还流着血,眼睛里却闪着快活的光芒,这让他无法忍受。
“那一点儿也不好!”他向老人怒吼,“我想找回来的是我可爱的小女儿,我要的是她的未来!我想要看见她做想做的事,成长为想要成为的人!”
他走到看着他们争吵的特莉妮娅面前,向她要回自己的小羊。她直直盯着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仿佛冰或玉石,里面甚至不存在一丝恐惧。她太小了,该害怕的时候都觉不出,这儿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和他对她说过的不一样,她不像他的女儿,一点都不像。但他看到她的时候,确实马上就决定了:自己必须保护她,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人夺取这女孩的未来——
她的头发无风自动,被厚重黑衣遮掩的身体涌动着黑雾,细小密集的荧绿色眼珠如同刚被唤醒一般陆续睁开。左边的那半身体还保持着女孩的样貌,右边那半已经化作了无数怪异的成团聚拢的凝胶团块,它们微微蠕动着,发出金属碰撞般的鸣音。
雷德利坐倒在地,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她张开无数聚集着荧绿眼珠的柔软触手,包裹住了他。
与料想的不同,疼痛没有袭来,没有更多的扰动进入他的头脑。眼皮很沉重,他也没有抬起它们的欲望。他漂流在黑暗的水体之中,任荡漾的水波轻轻推动他,一片不存在的海洋,一片人们出生之前死去之后所处的海洋。身体的边界逐渐消失。他融为了水体的一部分,他感觉不到随呼吸起伏的胸腔,也不再能操控自己的手指。这毫不恐怖,他只是深深地感到解脱。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可以进入无梦的沉眠……
有些胶质从耳孔和眼眶流了进来,试探着碰了碰他的大脑,然后贴上了他大脑的沟回。有点凉,异物感倒是不太强烈,他选择无视,继续睡他的。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什么声音,像他的女儿,像他的母亲,又像午夜时高楼窗外尖利的风声,或者无数尖锐的物体相互刮擦碰撞。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不存在感情起伏的声音有些耳熟。
“你在做什么?”
我在死。
“这是什么?”他左面的衣兜跳了跳。
这是我特制的氰化物,不要碰它,它挥发之后的毒性足够放倒一头大象,或是杀死一屋子的人。
“这个呢?”
这是鹅膏菌,不要打开瓶子。这是氯仿,吸入可以致人昏迷。这是箭毒碱,涂在刀刃上见血封喉。
“为什么你要带这些?”
为了自保。为了保护某个小女孩。为了带给别人死亡。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明白,反正声音停下了,一切重归安静。过了会儿,胶质轻轻地拨弄了一下他的视神经,之后又戳戳他的眼球背面,像刚刚拿到新玩具的小孩。
钝痛模糊地传来,身体的边界感重又变得清晰,他皱起了眉头,“半夜敲门把别人吵醒,你说这礼貌吗?你家长怎么教的?”
“半夜敲门……不可以吗?”声音似乎在思索。
胶质停了一会儿,继续戳来戳去,往缝隙里渗透。有点奇怪,至于怎么奇怪……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它们就往下刮了一口他的大脑。
他无声地尖叫,呕出了胃酸,脱水的鱼一样弯折再打开。疼痛不像闪电也不像针,它像硬木棒,过去人们用来洗衣那种。捶击、折叠、捶击,他是那堆脏衣服,液体被逼出来,形状反复改变。光线刺痛他的眼睛,身下触到了什么硬而冷的平面,颅腔里面好像被放了个刺球,随着他翻滚的动作滚动、扎入。
蛛网膜下出血。颅内血肿。名词闪过,死亡会以如此荒诞的方式来临吗?死是件好事,只是……
只是不要这么迅速,不要这么猛烈。
期盼着甜蜜的死亡?这可不是给你这种人准备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永远失去了你的女儿吗?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你明明不再有值得留恋的事了。
触手戳了戳他的背,“你还好吗?”
他试图挣脱,用牙齿咬,用手指掐紧,胶质暂时回撤,他就用拳头猛击。他开始后悔自己太过依赖毒药和枪支,没能锻炼出强壮的体魄。无用功,人无法打伤水,也无法用手指阻挡河流奔涌。雷德利甚至无法在胶质上撕出一条裂隙,对方的好奇心在逐渐消耗,他仿佛听到了沙漏里细沙坠落的声音。于是他露出同样无用的谄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特莉妮娅小姐?你在做什么呢?我想,我们可以谈场交易。”
“什么交易?”
“你瞧,我们有着共同的目的,你想从这里出去,我也想让你活着出去。我不会背叛你,也不会作出对你不利的举动,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能做到。有这么个合用的手下,难道不是一件舒心事儿?”
一阵寂静,女孩(他并不打算改变称呼)思索片刻,用平板的声音说道:“我想的确如此。”
他刚松一口气,胶质却把他挤压得更紧了。
“小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咱们已经谈拢了呢。”肺里缺少空气,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尖锐,像那种发声橡胶玩具被挤捏后所发出的。
“是的,我们会一起从这里出去,不过我想先玩一会儿。请不要担心,我会很小心地控制好力度,不会让你无法行动。”
雷德利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这感觉在他的皮肤底下游走,让他感到些许愤怒。但愤怒很快被无措所取代,他已经习惯生活不由自己掌控,但让一个女孩对他为所欲为,这就有些过头了。她的胳膊细得像芦柴棍,脖子小鸟似的一把就能拧断,精致得像个洋娃娃,尽管穿着那么件厚重阴沉的大衣。可是她不止有两只胳膊,那张漂亮的面孔也只是一种拟态,他看到过它崩解的样子,他为之震悚。
胶质像春天的细雨那样渗透,从他的鼻孔和眼窝一路游走到大脑,它们在那儿盘踞下来,如同刚刚摄取过食物的蛇:沉甸甸、带着微妙的硬度和弹性。刚才被刮去的地方并未复原,哪怕仅是周围的牵拉就足够让冷汗湿透他的头发。他希望那一处不要再被碰到,但如果他是游戏角色,一定有点什么事如愿违的固定效果。胶质尖儿又戳了戳它,他发出了叫喊——如果这事发生在他的患者身上,他不会吝于给出“歇斯底里”的评语。胶质暂时安静了,他希望她接下来不要把他当作发声玩具戳。
他的左眼——伤口所在的那边眼难以睁开,泪水搞得脸上黏黏糊糊。他痛苦地呼吸着,有时带出空气摩擦的尖锐声音。女孩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拿触手给他擦了擦脸。夜雾一样的表面并不吸水,触手上有几只眼睛被盐分刺激到,不满地张得圆圆的。
体感上过了许久,盐水停止分泌,启封左眼时仍会伴有酸痛,但好歹能够全部睁开了。这时胶质开始动作,它们撬开了他的嘴,从他牙关的缝隙里潜入,又凝聚成坚实的团块,抵消他咬合的力道,迫他张大口,容更多的胶质自喉咙流下。
这一系列动作与方才的擦脸不同,并非对人类行为的拟态,也不带有对人类的感情,更像小姑娘揪住娃娃的睫毛,逼它一直睁着眼睛;或是扯着头发,把它往墙壁上甩,只为了看看里头都有什么。她使力过大,让胶质团抵着的牙齿开始松动,他尝到血味,想提醒她,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很快,他连提醒她的余地也不复存在,因为她流入了他的肺,填满了每一条发丝般的细管,在他的肺泡中贮存自身。偶尔在里面跳一跳,像跳蹦床那样。
通过鼻腔摄入的空气在某一点停滞,然后原样排出,他的头脑开始发昏,脸变得紧绷,眼前出现红斑和黑色的圆点,甜腥味从喉咙里反上来。他的手被压住,不可能抓挠胸口和脖颈,他只好将嘴张得更开,像扔在旱地里的鱼一样,试图作最后的挣扎。随着喀嚓一声,他的下巴脱臼了,这不是等价交换,所以也没有氧气涌入。
视野中黑暗的占比越来越高,先是指尖,之后是胳膊和腿,接着是身体,让两只眼睛消失是最难的工作,即便借助酒精或药物,眼睛和周围的脸也有几率清醒着继续存在。这次也一样,它们的边缘逐渐模糊时,胶质从他的体内撤了出去。
特莉妮娅把触手撤掉,让雷德利从严密的包裹中跌落到地上,她有拿胶质做个临时软垫,可以确信对方摔得不重。他蜷缩起来,开始咳嗽。鼻血流了出来,滴到他的手上,或许是鼻黏膜破裂了。这属于她无法控制的变量,人类太过脆弱,总会这里那里出点小问题。
每个女孩都有好奇心,她见过许多女孩会制作蝴蝶标本、拔掉甲虫闪耀金属光彩的翅膀作为头饰,或者一边给金丝雀喂谷子,一边扯下几根飞羽往书里夹。她所做的不比这更恶劣,所以也不存在任何反省的念头。玩一玩人类是件很有趣的事,她之前太过于倾向直接吃掉他们了。
她靠近一点,把他的下巴重新安回去。她看到他的生殖器有了反应。是因为胶质的压力,或者因为窒息?她拿触手尖儿稍微戳了戳,男人就转过头来,一副好像要杀人的样子。他之前总是在笑,现在表情丰富多了,她意识到自己很喜欢收集这些,就像乌鸦收集各种古怪的闪光玩意。
胶质的好处就是能渗入每个缝隙,她从男人的裤腰滑进去之后,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恐惧,开始变得像大多数人看到她时会露出的面孔。但那上面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他究竟在不相信什么?这毫无疑问是现实。变形、融合,一丝一点地,她把胶质织成细密的网罩,拢在他的生殖器上。这需要很高的精细控制能力,但对她来说不成问题。
胶质进入所有能进入的洞眼时,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想说些什么,但接下来就想咬自己的嘴唇。她阻止了这种举动,现在他无法伤害自己,但也说不出话了。她试着将网罩收紧些,再往前端的洞眼里塞进更多的胶质。他的面孔开始泛红,但和之前窒息时的样子有些微妙的不同,呼吸也急促起来,好像他体内有个鼓风机,而她刚好按下了开关。他一直摇着头,用眼神作出不赞同的姿态,但她看不出这有什么坏处,只是个小游戏罢了,如果真的要伤到他,她肯定会及时停止。
躺在地板上有点太硬太冷,她重新派了些触手把他卷起来。他开始发出不成调子的呼喊,声音已经变哑。她还是卷得太紧,正好箍到了那些断过的骨头?或者,她不该把他的腿那样捆着,对他造成了过度的刺激?先把骨头断过的地方松开点好了,她还不希望这个人类死去。
胶质在肠道内扩散得非常容易,冰冷粘稠的质感碰到温暖湿润的内壁,男人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变成断续的捯气,往好里想:他比刚才安静多了。他没有摄入过食物和水分,所以不会有秽物排出,胶质顺滑地开枝散叶,寻找能给对方带来快感的腺体。胶质的尖端找见它时,特莉妮娅先轻轻地按压一下,观看男人的反应。他发出了短促的颤音,随即皱起眉头。她知道这下找对了地方,让构成网罩的胶质有规律地搏动,深入尿道口的部分则是生出小小的眼球,她用触手尖儿撞击着腺体,所有的枝杈都波动起伏,荧绿色的眼球一个个诞生,它们在他体内张开。
丝毫不费功夫,男人的表情和身体反应都变得有趣起来,嘴巴被胶质塞满,他只能用那双灰眼睛看着她。一开始是难以置信,接下来变成毫无疑问的杀意,这份感情从眼中流泻出来,恨不得把她一刀刀切成肉片。待杀意转变成哀求时,他闭上了眼睛。很快他的身体就出现了电击般的战栗,稀薄的液体积聚在生殖器的细管中,试图从胶质边缘流出,但在更靠近开口的部分被堵住了。他的喉咙响起隆隆声,有一点像温和版的雷鸣,她拿触手贴在上面感受着,偶尔拍抚两下。每次她轻轻摩挲,他都会颤抖得更加严重,即便是灰狼,在鹰爪下也会感受到生命威胁,这是近乎生物本能的部分。
他的鼻子尖儿变红了,额头也是这样,或许是一种脑充血症状。她暂时收回所有的胶质,蹲在旁边观察他的状态。他在抽气,黑裤子上出现了不明显的水渍,之后他支起身来,用还在抖的手抽出了衣兜里的手枪。第一发和第二发都偏得离谱,他咬着牙,用衣袖擦去混有血的唾液,气势恐怖,但似乎根本没在瞄准。特莉妮娅故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第三枪也依旧是歪的。没有第四枪,他瞪着握枪的手,皱起眉,像瞪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他用力让自己抬起头来,去看看特莉妮娅,她也回望着他,用像冰和玉石的眼睛。他呼气,吸气,牙陷进下唇,把枪丢在旁边的地板上,然后闭上眼。
就像弹过一次棉花的被子,男人的身体变得更加松软,在近乎默许的态度之下,几乎完全地向她敞开。她不再担心他咬断舌头,也想听听他会说什么,就没有继续用胶质堵住他的嘴,或是按住他的手臂。他没说什么,偶尔被拨弄得实在难忍,就把指节塞进口中,试图堵住声音。但细碎的音节还是漏了出来,它们本身不存在意义,她思考片刻,认为这是他获得快乐的体现。
可他咬碎了指节上的皮肤,血顺着掌缘流到手腕,她不明白为何男人要抗拒到这种程度。她驱动胶质团把对方紧咬的牙关撑开,解放出流血的指节。这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他一直在抵抗,直到她用上了再不松开就会把牙齿撬掉的力道。她待在他的口中,承接着上颚和舌的挤压,他的呼吸急促温热,舒适地吹拂着她。这是个好地方,再往下也是温暖柔软的管道,如果继续往下,她又会碰见什么?特莉妮娅一贯谨慎,但也并不排斥适当的冒险,她让胶质团萌发出细长的触手,顺着食管往下探去。
有些酸性液体反了上来,她感到轻微的灼烧,不过这种程度根本伤不了她,好奇心占了上风,她继续往下推进。男人蜷曲起身体,捂住了肚子,原本在体内的胶质滑出去一些,她只好重新塞入。海葵一样的细丝抚摸着他的食道内壁,他闭上眼睛,眉头深深地皱起,眼睑颤动着。但与此同时他应该也相当兴奋,她感觉到他的生殖器正再次充血,而肠道也变得更加丰厚湿润。说到底,自己的一部分被柔软地包裹吸吮,感觉并不坏,她想起很久以前睡过的鹅绒床,还有盖在身上的蓬松被子。
细丝探入他的胃袋时,他射了出来。
男人把脸贴在她的触手上,抱着它就像抱着那只小羊,这让她感到有些困扰,试着把触手往后撤了撤。男人伸出手来抓握它,就像快溺死的人寻找一根水面上的浮草。她把触手重新递给他,他把它抱在怀里,露出了恍惚的安心表情。
接下来他开始喃喃自语,却又明显地在对某个对象述说。他现在神志应该不是很清醒,如果他还能够作出判断,绝不会把她判定为合适的倾述对象,因为大部分内容和其中夹杂着的感情她都搞不懂。
他提到一些事情,他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曾经拧断小鸟的脖子,挖出金鱼的内脏,给讨厌的同学设下陷阱,让他全身粘满强力胶……那个人的皮都掉下来了,和掉漆的墙似的。特莉妮娅见过掉漆的墙、发霉的墙、被水浸过的墙,但人的皮肤究竟要怎么才能变成那样,那样是不是就会死了?她不是很明白,或许今后可以试试。
他讲到揭发、恐惧、企图用暴力改变孩子的父亲,满不在乎的孩子。那个孩子变成了对患者毫无关爱的精神科医生,他偷他们的药物去制造毒品,目的也不在于拿到手的钱财。接下来出场了一个喜欢找新伴侣的女人,他们很擅长彼此折磨,或许这就是人和人的恋情,她不明白这种事。他提到女人丢给他一个婴儿,让他看着处置,他本来打算把它埋在花园里,但它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开始用“我的女儿”这样的词,梳头发、布偶、草莓图案的连衣裙、优异的成绩,他的女儿想做个治病救人的好医生,他得凑够私立中学的学费,顺便把大学的也给攒了。学校她没去过,但她看到过那些穿校服的女孩儿,先是毛呢裙和皮鞋,然后变成鲜艳的T恤和运动鞋,那些女孩儿像小鸟一样到处飞来飞去,她从来不记得她们的长相。
“如果那天我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如果我检查一下汽车……如果我没有那么专心于和她聊天……如果我不让她坐在副驾驶……如果安全气囊正常工作……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给我的车动了手脚!我杀了他们……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永远回不来了……为什么我会这么没用?”
她蹲在旁边听着,直到他停止讲话,短时间内也不再有要开口的迹象。尽管她很小心,他的齿轮还是散落了下来,他或许需要睡一觉,人类在这种状态下只要睡一觉,醒来之后就会恢复原样。
她使用他抱着的那根触手,缓慢柔和地绕上他的脖子,一点点缠紧。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出现明显的反应。等到确信他已经进入睡梦,她思考片刻,轻轻把触手搭在他的背上。
这么久以来,他终于得到了一丝渴求的宁静。并非在黑暗的海水中沉落,他正行走在白光铺就的地面上。身体灵活合用,没有疼痛也不酸涩,心中不再存在悲伤或孤独,他感到平和而愉快。
供人行走的这方白光十分狭窄,周围暴风呼啸不息,他的手臂被风擦到,就像被橡皮擦除的素描,顿时成为一片空无。虽说这样也不错,但他知道,他的女儿还在前方等着他,他得去见见她,如果可以的话,好好地抱抱她……
独木桥的尽头,站立着金发的小女孩。她微微仰着头,踮起脚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的头发是黑色,作为父亲,无法生出金发的孩子。有时候他给她梳辫子,手指穿过细软的发丝,眼睛被大片灿亮的金占满,仿佛站在丰收的稻田之中,他就想起给她读过的睡前故事,“恶毒的继母用胡桃汁染脏艾丽莎的金发……”泡泡染发剂也是个好选择。但他会亲亲这些被整齐编好的头发,给它们扎上绣着草莓的蝴蝶结。
一步,一步,再一步。风力不留情面地增大,让他变得像块大孔奶酪。没关系。一步,再一步。金发变成了黑发,牛仔短裤和T恤衫变成了厚重的大衣,身高拔高了一截,眼睛是仿佛冰或玉石的浅绿。他的女儿变成了在古宅中认识的女孩,特莉妮娅,特莉。他叫出她的名字。女孩的身体升腾起黑雾,无数荧绿色的眼睛渐次张开,漂亮的脸迅速崩毁,成为不定形的胶体。许多触手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却完全不觉得恐惧,这是最后了,女孩或者怪物都不再重要。
他继续向前,张开手臂的剩余部分,抱住了那团波动的胶体。
胶体动了一下。
风卷了过来,把他们擦得干干净净。
特莉妮娅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捡起小羊贴在男人脸上,然后试着上下左右擦擦,人类为什么可以流出这么多盐水呢。小羊变沉了,毛也粘哒哒的,不可以再用小羊去擦了,否则这个人起来看到会很麻烦。她把小羊放到一边,让它靠着书架坐好,再整整它的毛。
叫查芬的老头儿已经挣开了绑他的绳子和布条,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动作。见她转过头来盯着他,他眨巴眨巴眼睛,轻快地开口:“果然,你们真的很有趣。”
特莉妮娅略微皱起眉头:“有趣……为什么?”
“你和他今天第一次见面,是吧?他却一直跟在你身边,说要保护你、帮助你、照顾你……什么的,因为你像他死掉的女儿?不过看起来他是帮不上你什么忙啦。我很好奇你做过这些事后,他对你会是什么态度。”
“我没有吃掉他,我只是和他玩了一会儿,我不觉得他会很在意。”特莉妮娅反驳道。
“你为什么不吃掉他?这对你们都是好事,你可以得到你渴求的东西,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查芬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似乎需要一个解释,并且是足够强烈的解释。只要吃够三个人,她就可以逃出这栋屋子。即便是现在,古宅周围也游荡着大群的食尸鬼,她没有一刻钟是安全的,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是被动。而且,她的确渴求着新鲜的血肉,它们可以修补她被破坏的细胞,让她的行动更加灵活、力量更加强大……她并不习惯操作这副虚弱的躯体,它就像是生了锈、动起来吱吱嘎嘎,还时不时往下掉个零件的机器,让她相当烦躁。
但最后她只是说:“如果把他吃掉,就不有趣了。”
老头儿的嘴角抽搐几下,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特莉妮娅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等他终于停下来开始喘气的时候,她板着脸对他说:“我有一件事要请你做,如果你做,我就放你走。”
“嗨,这话就不对了。难道你现在能有什么办法阻止我吗?”
“我可以吃掉你。”
“好可怕好可怕,我吓得都要哭了。”
对峙片刻后,查芬摇摇脑袋,“谁叫我天生就乐于助人呢?你要我做什么?”
“你去旁边的主卧,那里有个衣柜,请你拿一身他可以穿的衣服过来。”
“就这样?”
特莉妮娅拿绿眼睛盯着他,露出“你还想让我怎么样”的表情。
查芬打开书房门走出去,特莉妮娅重新坐回雷德利身边,给他解开西装扣子。每下碰触都会引发颤抖,胸腹部的起伏也会变得急促,他似乎想要缩成一团,特莉妮娅了解这个,在捕猎者和攻击者面前,动物都会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小、更不起眼,她在遭遇食尸鬼的围攻时也这么做过。但是他的身体绷得太过僵硬,衣服很不好脱。
她想了想,像他以前曾对她做过的那样,把手放到他的头发上,往下按按,然后拍了几下。不必使太大的蛮力,她就把他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她握住一只袖子,去擦他的脸,什么东西从衣兜里滑到了地板上,她捡起来观察,是他说过的巧克力曲奇,或者什么与之类似的玩意儿。他是不是往里面加了毒药来着?她闻了闻,甜丝丝的。
她打算先让它待在自己的大衣里。
脚步声响起,查芬把怀里的东西放到了她旁边。黑色的长风衣和运动裤,不太搭调的组合,但总比没有强。他夸张地鞠了一躬,说:“请用,小公主——没事儿我走啦,回头见。”
特莉妮娅也微微鞠躬。
高领衫被汗水和胃酸浸透了,她用小刀把它割开,一片一片地取下。先把皮带取下来的话,西裤也能割得动。她把黏糊糊的碎片拢成一堆,往墙边踢踢,思考要不要把他弄到浴室去洗干净。
她放出胶质,把雷德利包裹起来,往浴缸里灌满温水,然后将他轻轻丢进去,拿触手搅拌。
与她不同,人类的身体就像一本摊开的书。膝盖上的小疤显现出童年的不慎,右臂上蜿蜒的伤痕像被碎玻璃刺入再撕开,左臂有些密集的针眼,胸腹部除了凹凸不平的缝合痕迹,还有大片新长出的粉色嫩肉,斑驳得就像这座屋子的墙壁。或许这就是那场车祸的后果,她想,克制住再拿触手戳一戳的冲动。一点血色在温水中化开,虽然她有往他的嘴里填塞胶质,防止他咬断舌头,但他还是把嘴唇和内侧脸颊咬破了。他的下半身也在流血,或许是填入了过多的胶质。她试着反省了一下……是不是有点做过头了?不过她有注意不给他致命伤,放一会儿应该自己就会恢复。
在温水里泡过之后,重新穿上衣服就比较简单,尽管他会下意识地抵抗,但力度并不算大。那双手找寻着什么,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她抽出手,拿毛巾把他湿淋淋的头发弄干,现在它们都贴在他的脸上和脖子上,然后重新把他运回书房,这时她把手搭上他的手。
他的呼吸慢下来,变得深而平稳。他的手指掐进她的手,这倒不算痛。
他在温热的水中漂着,水承托着他的肢体,他变得羽毛一样轻盈,没有思想、没有重量,不存在过去和未来,一个久违的好觉。之后潮水退去,干裂的地面显露出来。首先恢复的是痛觉,全身的骨头仿佛扔到过液压机里,或者被强酸溶化过,它们变得酸疼无力,大脑不再能自如地操控。喉咙干燥、隐隐作痛,内壁的水分被夺走了,或许还被刮擦过。肺部的疼痛更加明显尖锐——里面好像塞过什么东西,现在那东西不见了,但被撑开的裂痕和被破坏的肺泡都摆在原地,就像他在桌上摆了几个月的布朗尼蛋糕。等他理解到直肠和结肠同样的撑裂感意味着什么时,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他挣扎着起身,掏摸手枪和毒药,同时寻找那个女孩的踪迹。
他一转头,眼睛就在近距离对上了她的眼睛。那个女孩坐在他身边,用冰或玉石一样的绿眼睛盯着他,带点野生感的、毛绒绒的新月形眉毛,线条柔和的鼻子,涂了黑色唇彩的小嘴。一张稚嫩美丽的脸。
身体作出的反应先于理性,在他企图跟对方打个招呼之前,他的背紧绷起来,手臂将双膝抱紧,牙齿相互撞击的咯咯声在脑中回响。某个声音警告他:不要露出脸,不要直视她,否则你将被啃噬、被损坏、被夺去生命,这是遇上猛兽时的行动准则。
随即理性说话了:他还有什么可被剥夺的?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那么,用什么办法可以杀死她?毒药?手枪?电击?高空摔落?她对他做了绝对无法忍受也无法原谅的事,如果能做得到,他真希望用这双手折断她的脖子。即便她的皮肤像雪那样冰冷,如果往里掐得够深,也总能找到一丝温热。他想起曾经杀死过的鸟儿:随着细小的喀啦声,脑袋耷拉下来,瞬膜像白翳一样遮挡住绿色的眼珠。
她是不可能被他这双手杀死的,但就像他仍旧称呼她“女孩”一样,他也装作不知道这点,只是沉浸在扼住她脖颈的想象中,就像儿童吸吮手指来安抚自己。他更加有力、拥有更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经验,他能够保护她,也能够毁灭她——只要这么想,他就可以把这些看作小女孩的玩笑;只要这么想,他就可以继续爱她。
他借这股力量抬起头来,她还是那副平静中略带疑惑的神情,只是眉头略微皱了起来,看上去有些苦恼。他用力移动嘴角,向她微笑,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大衣里掏摸片刻(他随时预备转过头去,如果看到衣兜里有绿色的眼睛在眨),掏出了一块儿熟悉的巧克力曲奇。她把曲奇举到他眼前,像第一次喂鸽子似的犹豫着晃了晃,询问他:“你要不要吃?”
“没事,你吃吧。”看到她为难的表情,他找补一句:“只是普通的饼干,这里头什么也没加,我对天发誓——”
特莉妮娅从包装里拿出饼干,她有意控制着力道,或许有些过于小心了,只用了三个指头,看起来就像拿着什么一碰就会碎的沙制品一样。然后她想了想,从中间咔嚓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他说声谢谢接过来,看她盯着她那半饼干出神,然后捧着它,仓鼠一样小口小口地啃。奇异的柔情从他的心脏扩散开来,他不禁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等她看过来,他就报以笑容,吃起他的那半。糖加得有点多,巧克力香气浓郁,窗外一片黑暗,屋内灯光时不时闪烁——正是适合这时候吃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