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ma

夕纪在说话。

  我做过很多事情,很少是我想做的。我见过很多人,很少是我想见的。我与所谓的人类说话,很少是我想说的。为了能自己决定衣着,我前前后后杀了72个人,没有一个是我想杀的。我想做什么,我自己从来也不清楚,我只是把自己安进一个框架里,借此去做这个身份应当去做的事。首先是“被宠爱的孩童”,然后是“本家的仆从”,接着是“八千代家最利的刀”,最后是“八千代家的家主”。

  你可能不知道,我对人的厌恶都是真的,因为我的读心术没法关,人这种东西,首鼠两端又表里不一,明明心里想着凄惨的事情,脸上却要作出讨好的笑容。我没有孩子,很多家老想让我收他们的孩子作养子,我架着提出要求的家老,让他看清他的儿子去降妖反被妖怪剥皮剔骨的模样。他第二天就投井自尽了,也有上吊的,或者切腹的,一旦这种人超过十个,他们就开始对我噤若寒蝉了。我没有孩子,我不会给这个糟烂世界留下孩子,我不想有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东西,一直把我当成很重要的人,他不配,我也不配,所谓的父母亲子,其实只是强行捏合到一起的缘分。而提起缘分,我总会将它们斩断。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熟悉的仆人,我最熟悉的人,是城里的布店老板。

  我把你捏出来纯属偶然,有时我会在夜里游荡,旁边的道上永远不少尸体,或者说,我喜欢在尸体间游荡。我看到一个饿死孩童的尸体,他有一张不错的脸,曾经有一张不错的脸。现在它发紫肿胀,被苍蝇产卵,想必碰一碰就会碰出蛆虫。我看过尸体的九相图,再美丽的美人,死了以后也都会腐坏。我看着你腐坏的脸,很想笑,于是我笑了出来。我想请家老们看看,我宁愿要什么,也不要什么。于是我把这具尸体捡了起来,带回了八千代家。我把许多只妖怪的心放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你得以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问你的母亲去哪里了。

  我的桌面上没有戒尺,只有一方砚台,和几支毛笔。我把砚台打到碎成几瓣,用毛笔挑了你的眼睛和筋,让你回归肉泥的姿态,然后把你脑中的意志去除,重新调试,一遍又一遍。最终我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绝对忠诚的、行为举止退行成幼童的、话很少的妖怪。

  你那时候外表确实看起来像孩童,我也得以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的儿子。你既然是我的儿子,那就得有个姓名,我不愿意叫你子猫、镰鼬或者浮舟,我要给你一个人类的名字,一个比任何人都更像八千代家的名字,所以你从互相厮杀的修罗场走出来的时候,你的手脚上还绑着我用来束缚你的红线,那时候你抬头望着我 ,眼睛里有被压抑的好奇。我说你就叫松华,为什么呢,因为八千代家在各处种植松树,看起来黑压压的,散发着死的气息。八千代家的家纹也是松树,这里的人们喜爱绿色。所以你叫松华,八千代松华,这里人们最珍视的东西,也不过是我给妖怪取名的道具。

  给你赋姓不出意料地得到了阻挠,但我出生以来,几乎每件事都受到阻挠。我把反对派的脑袋用盐腌了,挂在庭院里挂衣服的地方,这样挂了半个月,在他们被鸟雀啄食殆尽前,家老们让步了。

  那时候你不知道有个姓意味着什么,我也从来没提醒过你。我教你杀人,教你拷问人,教你把妖怪的皮剥下来,教你怎么下双陆棋。因为你的恢复速度很快,我殴打你的时候也不需要注意轻重,我说过了,我会读心,你的心思就像记事本一样,一二三四只列着今天要做什么,让我感到久违的轻松。但在这一二三四之间掺进对我的爱,我是非常、非常讨厌的,这份感情太粘稠了,让人恶心。

  我把你的指甲用尖木签挑下来,然后在你的手臂上划出鱼鳞一样的花刀,一片皮肤接一片皮肤地往下撕。在挑掉全部指甲之前,我先用木签挑出了你的眼珠。我一片一片皮地剥着,等着这份刚萌芽的爱赶紧消失。但它没有,所以我一根一根地掰断了你的手指,每根都掰成三节,然后我砸碎了你的肋骨,断骨插入肺里,你的口中流出血来。我喜爱酷刑,这是我很少能得到快乐的行为,但到最后我还是厌了。我把你留在那,你呼吸的声音就像哨音一样,令人厌烦。

  但是黑暗会发出声音,寂静会发出声音,无聊同样也会发出声音。我回去,抓起你的头发,把你的脸往地上砸,一边砸一边说:“我的父母死了。”

  上次我读到心里有对我的爱的人,是我的父母,他们被妖怪残杀,死状极为凄惨。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你的心里没有痛苦,你的心里只有本能一样的疼痛和恐惧,你恐惧着我,却不爬开,你甚至动都不动。所以我又跟你说了一遍,我把你被血浸湿、像块破抹布一样的脸对着我,我说:我的父母死了。我的父母死在我十岁的时候,而我三十七岁才掉下泪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味,这应该并没有什么意味,不是因为当时太害怕了所以封闭自己的内心,不是那一套普通人能理解的东西。

  我哭泣的样子并不好看,但也没有人会看到。你的心里只有疑惑,你想伸手给我擦眼泪却动不了,你的心里有疑惑,有疼痛,但对我的爱并没有消失。我要你变化出体温来,任是哪个人看见了,说八千代家的家主抱着一具折断了许多地方的、鲜血淋漓的小孩人偶,那他一定会以为我疯了。不过我早就疯了,倒也不在乎这一点事。我想,你只要保持这样就可以了,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家臣,你只是我的人偶,在我的眼里,没有比这更高的位置了。所以你应该感到感谢,以及庆幸。

  我想和人讲话。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想和人讲话。但我不知道,人和人之间应当讲些什么。我是话很少的人,我是不会讲话的孩子,人们和我之间,有着很大的鸿沟。我能说话,我会说话,我能辩得家老们哑口无言,我也能叫店主扯三尺梅子色的布料,但我不会讲话,我无法进行更进一步的交流。我认为寒暄是没有意义的,闲聊则更加没有意义,所以我只讲有意义的话,我只在该做家主的时候做家主。我去城里的时候,总是买一粒盐豆大福,一边吃一边看着海发呆,这就是我的全部娱乐。我喜欢新衣服,但我不会表露出来,该付钱的时候我会付钱,事情就是这样。

  很久以来,我在晚上无法安眠,我跪坐在布团上,一个人下双陆棋,耳边传来风的声音、黑暗的声音、寂静的声音,还有无伤大雅的,落子的声音。我想和人讲话,但我不信任任何人,同龄的孩童把我当作怪物,家老们又把我当成反叛者,没有人可以信赖,没有人可以说些什么,就连布店的老板,我也怕我对他说出了太大的秘密,而他又正好会受到拷问。但我有了你,我和你说话,不用担心逻辑是否完整,不用担心是否隔墙有耳,不用担心你是否会说出去。我不知道怎样和人聊天,但没有关系,你也不知道。我得以向你倾吐我的痛苦,如果我没有说出来,我并不知道痛苦的形状,自然也就不知道痛苦。我对你说起我的疑虑,我并非男子,也不是女人,我是什么呢?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回答,但是你回答:您是夕纪大人。

  你在讨好我吗?我没有读到讨好的要素。你在蔑视我吗?我没有读到蔑视的迹象。所以我拿起身边的瓷碗,砸到你的鼻子和嘴巴都冒血。我讨厌你,我对你说,你是一个失败品。而你从来不说话,那份爱意也并没有因此抹消。等我把碗在你脸上砸碎,我问你,你会永远爱我吗。而你问:夕纪大人,什么是爱呢?

  我说,爱就是一种情愿,爱是情愿死在另一个人手里。你说,那我是爱您的,夕纪大人,我想我会永远爱您。我掐住你的脖子,掐得紧紧的,你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慌乱,等我放开你的时候,你一边恢复被掐断的颈椎,一边说:“夕纪大人,我确实是爱您的。”我说,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你说:“夕纪大人,您也爱我吗?”我说,我不爱你,我永远不会爱你,人不会爱妖怪,我不会爱尸体做成的造物。我哭泣的样子并不好看,但你一直在看,你伸出手来,想帮我擦掉眼泪,所以我折断了你的手腕。

  我本来可以平淡地度过这辈子,我希望我能平淡地度过这辈子,最后的结局或是自杀,或是切腹。但是当我穿上梅子色的浴衣时,你帮我系上腰带的结,然后你说:“很美丽,夕纪大人。”你的句式颠三倒四的,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恐怕没办法死在自己的刀下了。我没有见过一个人,真情实感地觉得我女装的姿态“很美丽”,所以我挖出了你的眼睛,然后把它们捏碎。漂亮的,梅子色的浴衣沾上了你眼球的组织液,我就这样去参加会议。我讨厌动物,我杀死过鹦鹉,也杀死过猫。我讨厌像动物的东西,他们都叫你“八千代夕纪的野狗”,我讨厌狗,你应该只是我的人偶才对。所有的一切都怪你学杀人学得太快,暗杀技术又太过优秀,人们忌惮你,就像忌惮我一样,我并不讨厌这一点。

  当你哭泣的时候,我就重置你的认知,当你痛苦的时候,我就把你的脑子搅乱,这些事情持续了几十回,然后我还是看到你在哭泣,缘由非常简单,你杀死了一个手鞠化成的妖怪的全部家人。我没有教过你这么懦弱的东西,我没有教过你为弱者哭泣这样的事情,但你无论怎么重置,总是一遍一遍一遍地,在相同的地方犯下相同的错误。于是我当着你的面,把那个手鞠化成的女孩打成了肉泥,当她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给她上了三重契,把她列为八千代家的家臣。你为此对我感恩戴德,我讨厌你因为别人对我感恩戴德,于是我又重置了一回你的认知。

  当你陷入沉眠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下双陆棋,同时推演你的走法,和我的走法。我期盼着你早点醒来,我期盼着你再次叫我“夕纪大人”,只有你能够看到我,无论多少次重置,你都能够看到我,我对此感到十分痛苦。人为什么会爱上没有生命的人偶呢,人为什么会爱上注定杀死自己的刀呢,人为什么非要爱着什么不可呢,明明这几十年都这样过去了,为什么非要想和什么人说话呢,不说话不也就这样过去了。我真的,真的十分讨厌你,我把棋盘掀翻,把棋子都砸到你的身上,然后你睁开眼睛,叫我“夕纪大人”,于是我开始说起斜纹布和棉布的事情。你让我感觉我像个人,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

  你让我感觉我像个人,然后你自顾自地长大了,我拿剪刀给你剪头发的时候,你想的不是剪刀、不是头发,也不是我。但你每次从重伤状态复原,首先复原的都是我给你剪的姬发式。但你,不再,那么爱我了。你对我的感情越来越复杂,而我讨厌辨别复杂的感情,你迟早有一天要抛弃我,自顾自地往前走,我不要那一天,我不要一个不听话的人偶。我害怕你厌恶我,更加害怕你怜悯我,我让你当上八千代家的家主,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你得到权力以后,更加不爱我了。我每天早上都会摆好双陆棋的棋盘,到最后也只有我一个人下。我只教了你双陆棋,我没有教给若水。你反抗我、抵挡我,就像我见过的那些人一样,我只是期望你能陪我再下一次双陆棋,我只是期望你能像以前那样陪我挑选和服的布料,但你总是很忙,你比我当家主的时候起码忙上五倍,所有的一切都是若水陪我做的,我不知道我要你干什么。我最后悔的就是把权力给了你,我不应该把权力给你,我应该执掌它一直到死。我真是愚蠢啊,连这种事情都搞不明白。

  活着对我来说是很艰难的事,同时也是很平淡的事,我不在乎我是否会在某场妖怪退治中死去,如果那样,那就是我的命数。但有时我会掰断你的臂骨和腿骨,我会用团扇抽打你漂亮的脸,最后我会在模糊的血肉中入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你呈现一个抱着我的姿势。除了你以外,我从来没有作过死的尝试,在很小的时候,我曾经用一把菜刀切过腹,那当然没有成功,我很希望那次成功了,但是没有成功。你是我的怀刃,你是我的胁差,你也是最终会杀死我的那把刀。我知道这一点,却不打算认命。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全心全意地爱我,就像一个人偶该做的那样,而不是把心思悬在半空,爱与恨浓稠得我都搞不明白。你拒绝我的重置,我也不想重置你,我只是想念你。所以我会废掉、扯断、撕裂你的双腿与双臂,像抱着人偶一样抱住你,但凡你有了四肢,是不会让我抱的,你并没有明说,但我这样想。我挖掉你的眼睛,是为了和你说话,我折断你的肋骨,是为了让你的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我掏出你的内脏,是为了确定你是我的人偶。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目的。

  是的,你对我是会有不满的,你对我的恨意随着我做的这些事与日俱增,但我还是这么做,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很多话又不能和若水讲。你的刀法远比我的高明,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动也不动。你不拔刀、不抵抗,什么也不做,任凭我扯掉你的头发、移除你的四肢。你也会安慰人了,在我哭泣的时候,你会生硬地说:“夕纪大人,请不要哭了。”你的安慰很有效,有效就有效在我会拿起棋盘抽你的脸,这样我就会忘掉哭泣。

  你曾经问过我,我是否只在你面前哭泣,我拿起棋盘就开始抽你的脸,问你到底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僭越,什么是你这种妖怪不该想的事,什么又是鲜明的以下犯上。但现在我可以说,答案是肯定的,我并没有别的什么可供哭泣,我每次哭泣都好像在看别人的举动一样,所以我也并不会感到羞耻。但隔墙有耳隔墙还有眼目,所以我只在绝对可以信任的东西面前哭泣,你是我的人偶,你就好好做我的人偶就行了。妖怪为什么要长出来人的心呢?人偶又为什么要长出来人的心呢?无论我掏出多少次你的心脏,我的疑问也还是得不到解答。

  若水说你想见我的时候,我迟了二十五分钟才到,迟到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一种坏事,反而是一种特权。只有怀抱特权的人,迟到才不会被当面数落,也不会有人有胆量责怪,迟到反而是小小的提醒,和对另一方的敲打。你和我会面的时候,我总是迟二十五到四十分钟,随我当时的心情,在你做了家主之后,更是如此。你从来也不会多说什么,但今天不一样,你说:“夕纪大人,您迟到了。”我略微一怔,若水的轻笑就填补了空缺。我让她回去,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别让我今天看见她,她在这种性命攸关的事上一向是很听话的。

  她回去以后,我看了看天色,天色呈现一种死鱼肚子的白,在视线边缘,是暗蒙蒙的灰。我又看了看四周,这里是矮坡底下的溪流,矮坡上黑压压地种满了松树,而这道从山石中流淌出来的溪水也呈现近乎黑灰的颜色。你穿着练刀时的衣服:黑色的浴衣,光脚穿着木屐,头发披散下来。在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你邀请我来做什么,以及我本来要做些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的刀法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我的弱势,之所以有那样的传言,是因为我心灵系法术太强。我的刀法足以护身,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拔出胁差,像个熟练的屠户一样剖开你的肚子,卸了你的右臂,又割了你的颈动脉,废了你的双膝,这些动作在五分钟内完成。人们总是念叨我不在腰间佩刀,但我更习惯使用胁差。胁差能把割肉分骨的手感忠实地传递给我,这是更大的刀做不到的。你跪躺在溪流里面,流经你的水变成了红色,它们就这样翻着白沫往下游流去。而我径自打开了你的心灵世界,没有脱木屐,也没有打招呼,就踏了进去。

  一开始迎接我的是洁净方正的和室,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除了一扇纸拉门以外的门。你用来迎接我的总是这样洁净方正、空无一物的和室,我得找到点什么,好让纸拉门敞开,刀是划不烂纸拉门的,因为这是你的心灵世界。一般你会把触发点放在壁橱里,这次我打开壁橱,里面照旧是捂着耳朵闭着眼睛,死死抱住手鞠的女孩,你对那个妖怪为什么有那么多多余的感情呢?我不知道,但我给了女孩一颗金平糖之后,纸拉门打开了。我迅速起身,走到下一个房间,把女孩放在身后,它只不过是个意象,没必要认真对待。

  我踏在了血上,血很粘稠,在薄暗中呈现黑红色。血从天花板上滴下来,就好像在下雨。我抬起头,看见了熟悉的红线,我拿红线束缚妖怪,也拿红线将妖怪截断。天花板上挂着许多不成样子的尸体,我懒得分辨它们是人还是妖怪。这是一道长廊,所以我握紧刀,往长廊深处走。有些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打算和我战斗,我就直接给它们的核心一刀,然后贴上爆炸符。我的全身上下都是血肉,不过我不讨厌这样的感觉,黏腻的血涂抹在我的皮肤上,这让我感觉到我还有皮肤。内脏的碎屑沾上了我的手,这让我感觉到我还有手指。杀人的时候,我是快乐的,你就从来没有学到这一点,所以你才会被诸多幻象折磨。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门,这扇门是洋房的木门,上面有一些雕刻,我懒得去看明白。门锁着,我向后退一步,用一如既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语调说:“松华。”门应声而开。这就对了,你对我是不该有所保留的,我一会会杀死壁橱里的女孩,清理天花板上的尸体,然后帮你清除这些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不需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你才会长成我不需要的模样。这也是一间干净整洁的房屋,虽然没有窗户,却有和谐稳定的白色光源。我向里踏出一步。

  第一根红线刺穿我的身体时,比起疼痛,我更多的感觉是惊讶。你的心灵世界从来没有拒绝过我,而这个行为意味着拒绝。第二根红线穿透我的身体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拿出铜钱和木签,试图用命运的力量先镇压住你。第三根红线直接穿透了我的手,让铜钱和木签掉落在地。也是,你某种意义上是最了解我的人,当然知道我会怎么做。第四根红线穿透了我的头颅,这时我才感觉到疼痛。这不是暴走,这是有预谋的谋杀,所以我也只是平静地说:“八千代松华,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恩人和主人吗?”

  第五根红线穿透了我的心脏,你在述说爱的同时也述说恨,好像被什么矛盾所困扰,真是荒谬又愚蠢,爱恨本为一体,只是我不希望你表现出,或者想到,恨而已。这么简单的事,难道要我教你吗?你需要一次重置,你的心灵已经被杂乱的事物污染了,我得摆脱这些红线,然后找到楔子……这时候,房屋开始剧烈地震动,就好像一场地震似的,你是预判到了我的意图吗?那也没关系,我并非每次都能按心意操纵所有人的心灵空间,即便房屋塌陷在我身上,我被你的心灵世界排除出去,我只需要伸出一只手,搭在你的头上,就能搅乱你的头脑……

  我看到我的胳膊,准确来说是小臂,掉在溪水里,因为包裹着梅子色的布料,血并不明显,但是能看见惨白的断骨。事情很明确,你出了刀,斩下了我的胳膊,你出刀一向是很快的。我因为失血过多而眩晕,毕竟心灵世界的伤害能够直接显现在普通的世界,跪坐在地上时,你的刀也正好掉在山石上,我听见非常吵耳的金属碰撞声。“夕纪大人!”你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急迫,“您还好吗!”我很少有被人穿透又被人砍的经验,不是很明白该说些什么,所以我说:“把我的胳膊拿给我,然后去宅邸,打电话给浮舟,跟她说做好接人肢体的准备。”你在我眼前跪下来,看起来完全不知所措,试图撕下和服上的布料给我止血,真是毫无用处。

  我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语气问题,你开始哭了。我不懂你在哭什么,你现在是八千代家的家主,你到底在哭什么,又不是你哭了我就能放弃重置你的念头,又不是你哭了我的胳膊就不是你砍下来的,你在这里哭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容易死,我已经想回房睡觉了,你还在这脑子里爱恨交织又十分惊慌的。

  我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用胁差插进你的核心,再给你脑门上贴一张爆炸符,噬主的妖怪没必要留着,家主的位置我继续坐也不是不行。我不喜欢任何表达亲密的动作,所以我摸你的头时格外生疏,我也还是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毕竟我没有被宠物伤到的经历,不听话的宠物和妖怪都被我杀了。我大概摸了你的头五分钟,你回过神来以后我就抽了你两耳光,叫你赶紧做正事。你去叫人以后,我待在原地,越想越觉得事情荒谬,我并没有战败的感觉,我今后也不会放弃我的所思所想,但你砍我一刀,我居然原谅了,这充分说明了你该死,我也挺该死的。

  但该死就该死吧,想砍我的人很多,为我哭的人我昨天还找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