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ll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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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与吉赛儿同床共寝时,米歇尔·博林杰内心十分慌乱,表面上却试图摆出从容的态度。盛蜡烛的托盘放在床头,在暖光下看不分明脸颊和耳廓的颜色变化,他把被子直拉到下巴底下,整个人直挺挺躺在那,手脚都像具僵尸似的摆放得齐齐整整。只是,这伪装依旧太过拙劣,对方的指尖像点穿薄纸似的,轻易点穿了他。
先是指尖,随后是吐息,黑发的女孩俯下身来,轻啄一下他耳边的鬓发,一触即离,但满怀爱意。他感觉到阵阵奇异的麻痒,仿佛头发突然涌现了属于自己的知觉。女孩的脸红扑扑的,即使在烛光下也能看出,即使在昏暗的环境内仍然明朗可爱。他伸出手,同样用指尖轻触女孩的脸庞,略微有些发热,能看到细细的、泛出金色的绒毛,比起蛋壳般光润、如同古典油画的脸孔,显得更加生动且富有活力。
他害羞地转移眼神,看着旁边的床单,与此同时,他的指尖掠过她的颧骨,描摹出形状优美的下颏。米歇尔不是画家,此时他却无比理解乔治斯哥哥的视角,只是,指尖的感受转瞬即逝,画笔却能够将这一瞬驻留,他对此有些恼恨。他想起那张未完成的炭笔画,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作品,但它清晰地拓印下了月光的魔法。或许他该把它画完,或许他该多画些,她的各种情态都值得记录,她亮闪闪的双眼应该像宝石一样被珍藏。许久以来,他第一次有动力去自发地做些事情。
床还是床,被单还是被单,黑色与绿色条纹的绸缎看再久也不会变成其他东西,上次洗它还是不久前,他们大扫除的时候。他记得吉赛儿在附近找到一条小溪,她的手轻柔地搓洗过它,它和其他在柜里存放许久的衣服一起,被他晾在挂绳上。那是个晴天,天空碧蓝,阳光分外刺目,他站在衣物的阴影中,眯起眼睛去看,清水令它们本来的颜色复活,它们在风里起舞,像五彩的旗帜。但他在自己的脑袋附近看到一滴烛油污渍,旁边还有被烫出的小洞,他不记得曾经看到过它,可他以前习惯顺手把蜡烛放在床上。会不会还存在其他污渍?会不会……
恋情使他在意原先不在意的小事,并为此感到焦灼。
“会不会有味道?”看到她大惑不解的神情,他补充道:“床单和被子……”
“有哦?”她肯定地作出答复,“是老爷的味道!”她捧起被子闻闻,眉毛和嘴角一并向上扬起,露出一副很幸福的神情。他知道这笑容是真实的,所以他才一时失语。终于找到自己舌头的时候,他只是艰难地说:
“别再叫我老爷了。”
她眨了眨一边眼睛,轻快地说:“遵命!老——爷。”
他叹气,她对他微笑,卧室里的黑暗仿佛退远了些,烛光照得到的地方暖融融的。
“要吹熄蜡烛吗?”他转过身,看着跳动的光焰,和投在墙壁上的两个人影。他记得哥哥们教他做过手影的游戏,他试着把手合拢,却忘了应该作出怎样的姿势。
“不,请就这样点着……”她的声音埋在被子里,显得有些闷,但她的手很快就搭在他的手上,灵巧、结实、略有些老茧,她的手指有力且富有弹性,更衬得他的手相当僵硬,她分开他的手指,引导他做出合适的动作。他的手被拨弄,像悠然自得地弹奏乐器,她应该不懂得乐器,但她如果有机会学习,一定是个厉害的乐师。
“这个,是野狼。”她煞有介事地说,“很吓人吧。”
“明明就像是狗。”影子耷拉着耳朵,眼睛弯着,看上去相当无害。
“嗯嗯,耳朵要竖起来……这样就是野狼了。”
“耳朵竖起来的狗。”
吉赛儿刚开始做出了赌气似的表情,但没能维持多久就噗地笑了出来,她好像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耸动肩膀,笑得眼泪从眼角滴落。尽管他问“有那么好笑吗?”她也没有回答,只是在另一阵笑意袭击自己之前用双臂抱住了他。“米歇尔还是米歇尔,我就放心了。”她这么说着,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但他感觉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女孩的身体柔韧且包容,将他凸出的肋骨和锁骨柔软地承接。她抱得太紧、离得太近,他不确定自己现在的心境究竟如何,也不想去思考。已经有十三年,他从未被这般温和地触碰,也未尝触碰过他人,他原以为女孩若是拥抱他会像烈日投怀,但她的光芒却没有将他灼伤。他并没有想要流泪,或是产生丢脸的反应,他只是感到心脏随着每下跳动疼痛,像是扎进了蔷薇的刺。他思考,笨拙地稍稍打开一条手臂,犹豫了一会儿,把手轻放在她的后背上。她略微睁大了眼睛,发出小小的一声“啊”,他害怕自己的举动令她不适,想要把手拿开,接下来她却安心似的眯眼笑了,把脑袋往他的脸上蹭了蹭。她的胸脯随着动作往复摇晃,仿佛什么有自主意志的活物,之前他说它们像肥老鼠,但那只是一时用来避嫌的话语,它们更像是有弹性的流体,随着他和她的每次呼吸自由地改变形状。他实在很难讨厌它们,尽管它们太过彰显存在感,让他分出了部分注意力。
和跟母亲同睡的时候不一样,父亲与母亲早已不再同房,母亲便时常把他叫来陪自己入睡。母亲会温柔地抚摩他的头发,抓紧他的手,但她的手相当冰冷,嘴唇也是,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更像一尊贵族妇女的石像。他必须双腿并拢,膝盖优美地弯曲,两手放在头旁,保持侧卧的姿势。母亲不会为偶然的松懈惩罚他,但他会收到失望的表情与目光,要像个女孩子,要成为优雅的、给家族脸上添彩的新娘,她不停地这么说着,露出满意的微笑,像端详亲手造就的佳作。她亲吻他的脸庞,仿佛给他施加了石化的魔咒,他只能假装入眠,待她睡去,再悄悄活动酸麻的手脚。动作幅度绝对不能大,哪怕是外面树枝断裂的声音,也足以让母亲从睡梦中惊醒。
……艾梅呢?他不愿想起这个名字,这名字一开始意味着甜蜜和酸涩交织的恋心,现在却只余下尖锐的痛苦。但越是试图不去想她,她的身影便越是清晰地浮现。她有着柔软的身体,她的嘴唇温热而丰润,她的胸脯如同百合花,如同双生的小鹿。她很美丽,她的嘴唇很美丽,可那样的嘴唇却能吐出极端恶毒的言语。她的脚非常柔软,玲珑白皙,标准的从未走出过花园的脚。那样的脚践踏他时却毫不留情,用上了她的全部体重。疼痛如尖针般窜过脑海,他把头偏向枕头内侧,咬紧牙关。在混沌中他听到声音:女孩子的声音,具有不可思议吸引力的声音。以往莫尔加娜总会趁此时与他搭话,因为他此时最为脆弱、最少防备,也最明确地感知到孤独。她的言语如同音乐,把他往无法回头的道路上引去,但也正是她的言语助他熬过漫漫长夜,在发疯之前再次得见木板缝里透过的光。她说她暂时不会出现,如果莫尔加娜在,她一定会抓住机会嘲笑他吧。
忍耐过这阵幻痛,他逐渐找回自身的感知,他发现吉赛儿在颤抖,从指尖到脚踝。她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容,身体却因恐惧变得僵直,她的脚很冷,他把被子往那里堆了堆。她像被暴雨淋湿的海鸟终于找到避风港一样,把脚伸到他的小腿之间,明明他也不怎么暖和,她却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他努力没有退缩,也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你害怕吗?”他放在她背上的手感觉到她变快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击着他的掌心,“是……离得太近了吗?”
“没关系,请抱住我吧。”
女孩埋在他的肩膀里,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依言把另一只手也环绕住她的身体,烛光摇荡、颤动,在墙壁上拉出长长的黑影。他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直到吉赛儿再次低声说了些话,他没有听清。
“诶,什么?”
“啊,就是说……”他看着女孩的耳垂一点点变红,她的手在他背后张开又合拢,他完全不知道她想表达怎样的意思,只好待她开口。
“您对我没有、那个、欲望吗……”
“诶?”他不禁漏出很蠢的声音,然后急忙找补:“不,不是这样的……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不是这样……”
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女孩啊哈哈地笑了出来,在他抿紧嘴唇时,那份笑容消失,转为温和的表情。她轻拍他的后背,用仿佛自言自语的音量说:“哎呀,您也在颤抖呢。”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聊起花园中的那株红蔷薇,吉赛儿费了许多心思照顾它,明年它应该会开出更多更鲜艳的花朵。他们谈论木板,和彩色玻璃窗前的挂帘,木板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应该把大厅那些最难拆的钉子也撬掉。吉赛儿提到他不小心被羊角锤砸到手的事,而他用她从高脚凳上掉下来的经历还击。到时候大厅也会涌进光,家具上的灰尘、夹缝里的虫子和老鼠将会一览无遗,必须要再进行一次大扫除才行。他们说着这些琐事,声调逐渐降低,变得困倦而断续,不知道谁先进入了睡乡,另一个人看对方没有反应,便也不再讲话。被子很温暖,彼此的身体很温暖,一切都很好,他们相拥着在同一张床上睡去。
米歇尔·博林杰有时会在梦中回到那方斗室,他总是触摸地板和墙壁,试图找到这里是梦境的证据。可地板肮脏、坚硬、积满尘土,墙壁粗糙、冰冷,他甚至能够辨认出自己用力捶墙造成的血痕。冬天快到了,空气对一个全身赤裸的人来说寒冷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仿佛无数柄小刀在往下剐他的皮肉。他曾经喊叫过,为了食物、衣服和被褥,也为其他的东西,比如说不公的折辱、冤屈的待遇,但门外一片死寂。脚步声遥远地来来往往,他的头顶上偶尔也会传来踱步的声音,但更多还是老鼠和虫子窜过的声音。有时他在梦中做梦,梦见暖和的壁炉,梦见西洋棋的棋盘,还有曾与他一起下棋的人们。有时他在梦中醒来,四周只余冰冷的黑暗,有时他在梦中哭泣,因为这只是梦,在梦中,哭泣不仅仅是女人的特权。
从很久以前开始,所有的梦都有共同的收束:门外响起脚步声,轻巧的、女鞋碰触地面的声音,和绸缎的沙沙声。那些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于是他惊醒,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击耳膜。他听了一会儿,放轻自己的呼吸,不值得为此弄醒吉赛儿,他这样想着,却听到了响起的摇篮曲。
那曲子轻而含糊,仅仅萦绕着两人的床铺,没有穿透黑暗的力量,也没有扩散到整个卧室。他看向吉赛儿的脸,对方的眼睛没有睁开,看起来睡得迷迷糊糊的,因为一条手臂被他压在底下,有点不舒服地蠕动了一下,变换了姿势。那不是他听过的曲子,应该是市民阶级里流行的曲调,里面没有神也没有天使,只是提到百合和玫瑰,等睡着的人醒来,歌唱者就把它们摘下,全部送给对方。他轻轻触碰吉赛儿的头发,想到花园里还没有百合,不知道它们好不好养护,也许下次他可以写信要来些球茎。他不会唱歌,如果吉赛儿因为什么醒来,也许……也许他可以讲述从大哥那里听来的骑士故事,吉赛儿没那么喜欢骑士,她一定会很快犯困。
外面的天色仍旧黑沉,雀鸟也还没有开始啁啾,蜡烛烧到了短短一截,烛芯浸在烛油里,时不时随着噼啪声冒出火花。那就再睡一会儿吧,他想,再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