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食

简介为空

  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认为适当的挑剔有益于心智和脑力的成长,去芜存真、去粗取精是评论家的要务,也是他应该锻炼的能力。关于食物,他同样秉持着自己的态度。

  首先,他不食用红肉。食用红肉增加碳排放,对大气层和南极冰川有害,更何况红肉有股野兽的臭味,切开之后还会流出血水,从前在家时他没得选择,只好硬忍着吃下去,导致胃酸过多,把门牙都蛀出了洞。现在他只要有选择就不吃红肉,做肉酱意面时也尽量使用货美价廉的鸡胸。

  其次,他不食用精制的面食,精制的面食提供太多热量,粘在牙上同样是龋齿的成因,即使需要给两位同居者制作披萨或者千层面,他也会选择高麸质的面粉。(至于两位同居者对此有何看法,这就不关他的事了,他们大可自己下厨,反正他们做的饭他大部分时候也不会吃。)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有健美的肌肉,但是过度健壮的身形时常意味着智力的匮乏,拥有基本自持的青年男子至少需要保持瘦削,突出的颧骨能让他比实际年龄显得成熟,而尖锐的下巴能在扬起后令他人保持敬畏。他拥有漂亮的手指和手腕,他从不掩饰这一点。

  他的手指上有厚厚的笔茧和常年不消的墨水渍,因为操纵手摇咖啡机,掌心也存在一层薄茧,有时候人们觉得他大拇指和中指的指尖有茧是件怪事,但他需要经常系上袖扣、别好胸针。其实,唯一的怪事人们往往不会发现,因为,你瞧,他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握起拳头,用指根的骨节支住下巴,所以那里有茧再正常不过。

  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把另一个男孩的卧室称为“狗窝”,赫尔蒙德也并不为此生气,毕竟他的杂志、书籍、收音机、螺帽、甚至扳手和打火机都放在床上,大多数时候他和琼做爱都去琼的房间。琼的房间呈现一种有节制的整齐,说难听一点就是:空空如也。马可对此持保留态度。

  至于马可本人的房间,他自认彰显品味的同时也很闲静优雅,窗台上摆着花盆和小雕塑,书柜整齐地码着厚重的书籍,他用了十年的宝石蓝色钢笔搁在一个土耳其产的陶制笔架上。他的床单是天竺棉织成的,枕头柔软又蓬松。往常他的床上会放一两本书,或者他会把做翻译的笔记本也拿上来,他总是小心再小心,以免墨水沾染床单。

  现在床单上放着许多色彩缤纷的包装,他站在床边,盯着这些包装看,好像眼睛能发射x光,把里面的内容物照出来似的。他站在床边很久,待到天色由黄昏变作黑夜,他才有了动作。

  他凑上前去,撕开其中一个,黄油小圆饼们暴露在空气中,配料表上有糖,有反式脂肪酸,有精制面粉,但他毫不在意。他用手指拈起一片,填到嘴里。

  仅仅咀嚼三下,他就将口中的碎块咽进喉咙,碎块的尖角令食道刺痛,他却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像流水线上运作的机器,无缝衔接地拿起另一片,咀嚼几下后吞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没有看向任何地方,如果他的同居者看见,估计会被吓到,所以他反锁了房门,在门上贴了“请勿打扰”的纸条。

  饼干在五分钟之内变空,他拿起另一个包装,里面是水果形状的橡皮糖,上面沾了白色的糖粉。琼喜欢顺手给他带些这种东西,哪怕他一再告知并不需要。有时候他怀疑琼能看出他的行为,毕竟那双蓝眼睛总是冷静地观察一切,但这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他自认为掩藏得够好。

  橡皮糖凝成硬团,卡在他的食道里,他打开气泡水,把它们送下去。有气泡的饮料是必要的,这样能使之后排出的工序更加顺利。他不经常这样做,幼时频率会再高些。这次或许是因为卖咖啡时碰到了令人嫌恶的顾客,或许是在学校被讨厌的教授叫去帮忙,他平等地憎恨所有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人,哪怕他们并不会把手摸上他的手。

  接着是大包装的薯片,他抓取一把,在手里握碎,像猫一样舔舐干净。盐味在他的舌面上炸开,他同时品尝到油脂的香气,脆而薄的结构非常容易咬断,最后变成小团的食糜。赫尔蒙德把薯片袋子递给他时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爆米花也是,洋葱圈更是,他讨厌会让口气变糟的刺激性食品。但他买了爆米花,也买了洋葱圈,机械式的进食与好恶无关,只需要抓取、咀嚼、吞咽,他存在口腔、食道和胃,就像低级的腔肠动物那样,至于其余的部分,暂时都不需要。

  他把空掉的包装装进黑色的厚垃圾袋,再往里面塞些准备好的泡沫塑料,让它从形状上看不出内容。等垃圾袋被装满,他的胃也硬得像铁,传来明显的胀痛。他轻缓地呼吸,尽量不让自己打嗝,毕竟,那可不够优雅。

  他瞧不起赫尔蒙德,有一部分原因是对方的掩饰太过拙劣,他总是需要帮忙洗去浴室里残留的血迹,那可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活儿。为什么不在浴缸里铺上塑料布?他就会随身带着折得很小的塑料布。将它在浴缸里展开之后,他把眼镜放在洗手盆里,跪在旁边的瓷砖上,再次用眼神确认锁好的门。确认完毕之后,他安静地把食指和中指伸向喉头,门牙刚好抵到手背上的老茧,手指用力下压的同时,他用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狠狠抵上自己的胃。

  食物随着胃酸喷涌出来,挤出糊状物的过程仿佛生育,他的喉咙被大块的硬团撑得近乎绽裂,眼眶由于疼痛和酸胀渗出泪水。但他不会发出咳嗽,他从不发出任何引人怀疑的声音,他总是很安静,无论是做爱、哭泣还是呕出吃下的食物。他必须很安静,他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对自己表示不满,或者更可怕地,表达怜悯。

  看到较早吃下的、色彩鲜艳的橡皮糖之后,他打开水龙头,冲洗沾满口水和粘液的右手。接着他戴上眼镜,把塑料布提起来,塞进垃圾袋里。他开窗通风,并喷上许多古龙水,等空气中充满足以让鼻子麻痹的香气,他就提着垃圾袋走出浴室,丢进厨房的垃圾桶。他的两位同居人还没回来,估计正在学校赶工,今天他打算给他们制作普罗旺斯炖菜,配上冰箱里的薄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