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绒玩具
请不要把孩子当作宜家鲨鱼。
如果要伊万·马斯卡诺维奇写一篇自传,那里面不会少了他的父亲,这就是十四岁的伊万看着眼泪逐渐从眼前的成年男子眼眶里流下来的时候,他脑子里所有的想法。
应该怎样形容斯捷潘·马斯卡诺维奇呢?一个温柔的男人,这个组合并不是很常见。一般来说,男人并不像女人一样宠溺孩子,他们总有一根线,如果孩子越雷池一步,就会遭到惩罚。但维克托莉娅·谢甫琴科(是的,伊万的母亲没有冠夫姓,她本人对此没有任何解释,而伊万的父亲只是笑着说:每个人都是每个人自己,如果伊万长大了要改掉姓和名字,那也是可以的。)维克托莉娅女士,最常拿来说道伊万的是: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喜欢从书架上直接跳到他父亲的胸膛上,整整跳断了他父亲的八根肋骨。长大后的伊万会说,这已经完全超出溺爱孩子的范畴了,这是异常,是病态,但他依旧记得那张笑脸,和朝他张开的双手。无论是零食还是漫画,他的父亲都不做约束,有时候还会帮他一起欺骗母亲。他的父亲教他模仿大人的笔迹,在分数不佳的试卷上签名,或者拿一支圆珠笔,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绘制外面花园的速写。
他的父亲几乎不能独自出门,也不能带着他一起出门,他们会在街上转悠一天,最后不知道转悠到哪里去,还要他的母亲过来找人。但比较少的几次跟父亲,还有奥尼尔叔叔去沃尔玛或者宜家的时候,他的父亲总是往购物车里放许多、许多的毛绒玩具,回家之后,他们会一起布置他的床。在父母争吵时,毛绒玩具往往也会成为一个点,你太惯着孩子了,一个男孩不应该有那么多的毛绒玩具,他应该有的是铅笔和草稿纸!严厉的女声这样说。而另一个声音说:“好啦,维托奇卡,童年就只有那么些日子,我记得我小时候,毛绒玩具也好,巨大的布娃娃也好,都是铺满床的。如果给孩子爱,孩子才能学会爱,不是吗,维托奇卡?”而严厉的女声变得沉闷了一些,说:“爱……人活下去不需要爱。人活下去需要的是饭。你还是写作去吧,斯乔帕,你今天一千字都没有写。”
伊万其实没那么喜欢毛绒玩具,也并不是说他更喜欢草稿纸,但他只有这两个选项。他也想喜欢超人,或者美国队长之类的,但他知道他没法选。在放学以后,他不参加任何社团,也不和同学聚成一堆聊天,玩崭新的拍拍卡、拓麻歌子或者兵人。他背上书包,一路目不斜视地把自行车骑得越来越快,到家里的花园门口才暗自喘一口气。他的父亲总是喜欢布置一个典型的美式花园,但他的母亲没那么喜欢,妥协结果就是在一眼就能看见的白色木质尖顶篱笆上攀爬着蓝色的矮牵牛,而在花园深处的角落里,种着做红菜汤要用的甜菜根。他把自行车停在车库里,尽量快地检查前后轮胎和铰链,做好修补和上油的工作,最后用附近的橡胶水管把手冲洗干净。他在衣服上擦干手,按了两三次门铃才打开家门,用大而清晰的声量说:“爸爸,我回来了!”一如既往地,他的父亲没有给他回应。
他找了浴缸后头,找了大多数椅子底下,找了窗帘后面,他的父亲坐在他自己房间的窗帘后面,一个蓝黑色的墨水瓶打翻了,变成锋利的玻璃碎茬,屋里到处都是墨水点子。在蓝黑色以外,是已经干涸的红黑色和水润的鲜红色,一片沾满斑驳血渍的老式剃须刀片掉在地下。伊万想了想是先去拿拖把,还是先查看父亲的情况,这种剃须刀片本不该被他的父亲拿到。但他看见窗帘后面伸出一只满是血水、关节扭曲的手,他听见一个欣喜的声音:“万尼亚,你回来啦!来,过来,讲讲今天发生了什么……我有点困,于是睡了一觉,没什么大不了的,来,过来,我的孩子……”
他是他父亲的毛绒玩具。这一点伊万早就知道。他其实没有什么可讲的,于是他编故事给他的父亲听,他说有一个传奇登山家来他的学校开讲座,这个人叫做斯科特·费雪,攀爬过珠穆朗玛峰,现在正打算做登山向导。他的同学们在玩一种叫拓麻歌子的日本玩具,是一个扁球形,花里胡哨的东西,里面会用像素画出小宠物,需要给它们喂食和洗澡,好像两个拓麻歌子碰一碰还能让里面的宠物交配和生蛋。不,他不需要这种东西(而且也没人陪他玩,就算有人陪他玩,他也没有时间。)他说着,说着,感觉到背后他父亲过快的心跳一点点平息下来,血把衬衫袖子板结在他父亲的胳膊上,这是他母亲回来要处理的事情,他们肯定又要吵上一架。但现在,那只满是血的手摸上了他的头发和脸,他的父亲礼节性地亲吻了他的额头和双颊,虽说是礼节性,但箍得太紧,总让他感觉到些许不适。
然后,他的父亲掀起他的衣摆,从小腹摸到肋骨,又从脚踝摸到腿根,一丝一点地确认没有伤口和伤痕,那有一点痒,他说不好是什么感觉,简直像给芭比娃娃穿衣服一样。他父亲的手很冷,后来马可给他读书的时候,他会学到一个比喻:一条爬行的蛇。最后,他的父亲脱下了他的内衣,打开窗帘,亲手用最后的几缕日光检查有没有青紫、淤伤和血痕。他父母吵架的时候,他母亲也提到过这一点,说邻居会去报警什么的。伊万暗自祈祷邻居不要发现,最好也不要通过什么监视器监视着他们的家,那是一家子坏蛋,他父亲告诉他的,尽管每次见面,邻居的两个大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还有条大金毛,他一直挺喜欢金毛,但他没有办法养——都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邀请他到他们家做客,但他的父亲说了,他们是坏蛋,他们会杀了他、夺走他的财物、把他送进警局、把他做成机械人……他们的热情便成了居心不良的铁证。
在一切完毕之后,他的父亲疲惫地、像没有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两只被血湿透的胳膊抱着他的腹部,头依靠着他的肩膀,把他的两条腿夹在自己的两条腿之间。电话铃响的时候,他的父亲颤抖着抱紧了他,这让伊万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就像超人和美国队长一样。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只是奥尼尔叔叔的催稿电话。
后来他敢拿着枪跟母亲吵架,敢到陌生的老人家里借宿彻夜未归,自然也敢不做父亲的布娃娃了。何况他的父亲事业稳中向好,精神状态也比刚来美国那几年好多了,甚至能做到当众演讲,布娃娃又不是一种刚需。再说,一个成年男子没事扒十四岁男孩的衣服,一般人会把这种行为叫做“变态”。肯尼斯老先生笑吟吟地说。他不觉得他父亲的行为属于“变态”,他的父亲只是对他太过担忧,但他的父亲在他不愿当自己的布娃娃之后,反复地用柔和的言语去发问、去征询,让这本就沉在过多课业中的年轻人感到烦躁,于是拿“变态”两个字贴在对方脸上,实际上,他刚脱口而出的时候就后悔了,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男人的表情甚至不能说是受伤,刚刚还挂在脸上的、小心翼翼的笑容逐渐褪色,变成一片空白,而这空白上不再加入更多颜料。“好的,好的,好啊……”对方连连点头,比划了半个手势,看着自己损毁的右手又赶忙停下,最后没和伊万说什么,就去整理院子了,从伊万很小的时候起,播下花种这件事从来就不曾没有过他的参与,这次他咬了咬嘴唇,思考通过母亲传话的可能性,最终还是决定回头给自己的父亲写一封信,字母要大,要用英文。
今晚全区大停电,自然也就没有空调,伊万从难忍的燥热中醒来,突然发现身下湿哒哒的一片,摸起来还有一定的粘度。他又摸了一下,没染到床单上,他就打开衣柜,拿了条干净内裤去盥洗室。肯尼斯老先生教过他,他相信自己能安排好。他打开盥洗室的门,习惯性地开了几下开关,里面照样是一片黑,他伸长上半身,去够水龙头,这时他的眼睛逐渐习惯黑暗,他与他的父亲对上了眼神。对方没有哭泣,也没有再把自己的胳膊或腿搞得血淋淋一片,对方只是双手抱膝,把自己打成一个严密的包裹,把脸埋到双膝之间,抬头的时候脸上有用力压迫导致的红痕。他父亲的便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一向系在右手手腕上掩盖割腕痕迹的手帕也不在。对方看着他,但却好像什么都没在看,对方无声地念诵一些俄语词句,伊万却听不懂。在伊万很小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事,那时候他已经学会在父亲无法移动身体的时候把对方扶起来,免得对方被唾液和呕吐物呛死。“爸,”伊万伸出一只手去,随即想起他的父亲害怕别人的手,于是局面变成了两难,但他最终还是伸出手去拉拽他的父亲,这时他才觉察到对方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真正有经验的消防员就算在狭小的空间内也能保持平静和放松,只有被吓疯了的那些,比如地震里被埋在地下的人才会把肌肉绷得死紧,回头很难解开。”他脑子里的肯尼斯老先生说。
他拼命把父亲的衬衫拽开了线,对方才暂时被拖出了浴缸,他的父亲实在太瘦了,应该听家庭医生的,去做胃部手术才对。没有声音,没有诅咒或者呜咽,也没有呕吐,就只是没有任何声音。他父亲的眼睛从黑暗里看着他,他感觉到一种异质感,那像是死鱼的眼睛,像是俄罗斯套娃的眼睛,就是不像人的眼睛,原本很漂亮的蔚蓝色已经变成了两个磨毛的玻璃球,对方从下往上看他,眼神里任何情绪都极其微量。被拽出浴缸以后,他的父亲也不再致力于把自己打成一个包裹,对方只是蜷缩起身体,捂着肚子,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让伊万很是犯难。他应该把自己冲洗干净然后赶紧去睡觉,明天还有数学小测,要是成绩不够好他的母亲又要不高兴。他蹲下来,试图跟父亲解释,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他并不讨厌他的父亲……但他的父亲先一步动手了。
后来伊万没办法长时间观看自己房间里的毛绒玩具,于是找了个义卖会全部捐了,再把捐赠证书贴在自己的墙上,这样他的父亲也不会太伤心。他的父亲此刻就像个毛绒玩具,一个布娃娃,伊万的话全没进他的耳朵里去,但他的手却做出了反应:伊万的父亲从内裤里掏出了自己儿子的阴茎。
伊万很熟悉这种快感,但和躺在床上悄悄手淫时又不一样,他父亲的左手完全把形状幼小的器官包裹,而另一只手——残废的那只手,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摩擦过去,伊万咬住了嘴唇,他不能叫这声音被他的母亲听见,但下一步,他的父亲把它放进了嘴里,相当熟悉地用舌头去推、用牙齿去啃,伊万射精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来。他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不知道应不应该叫妈妈,也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毕竟,这是他父亲所希望的,难道不是吗?但他的父亲张开了嘴,上下排的门牙缺了几颗半,所以他的父亲一般不会大笑,只是微笑。他的父亲向他展示舌头上他的精液,然后咽下它们,再次张开嘴巴。他的父亲笑了,那是他从没见过的笑法,一般来说他的父亲只是微笑,或者轻笑,再或者在说些俏皮话时用嘴唇包住牙齿来笑,但此刻他的父亲往脸上堆满笑容,眼睛却还是那两颗玻璃珠子。他感到恶心。那只好手开始把他的内裤往下拉,他看着他父亲一边捂着胃部,一边冲他满脸堆笑,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的样子,他感到恶心。他分得清楚他父亲无声地念叨的语句是什么了,那是祈祷,或者祈求,他的父亲在这样祈求他,他感到恶心。他飞速地站起身来,看着男人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紧接着转为抽噎,再转为痛哭,他飞奔着去敲母亲的房门,用几乎把它敲散的力度。
后来呢,他和马可说过,他的母亲泼了父亲一大桶凉水,两个人吵了很凶的一架,虽然说很凶,但只有母亲在说话、在叫喊、在痛骂,母亲终于累了以后,作为他父亲的男人断断续续地说,这种事不能发生第二次,他会去死。而他的母亲把铁皮水桶砸在他的头上,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
要是有下一次你就去死?马可猜测道。
要是有下一次我就崩了你的脑袋,用不着你自己决定你自己的死活。伊万说。“你猜得差不多正确,只有一部分错误,那么,你要什么?”
“转角那间面包店的栗子蛋糕。”马可想了想,“或者你亲吻我一下。”
“我觉得说完这个亲吻你像个变态。”伊万露出了常有的那种讥笑,“那就还是栗子蛋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