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拥抱
中年夫妻的爱恨情仇,和逛宜家!
大多数时候,维克托莉娅的行动轨迹跟她的丈夫是错开的,只有等她晚上下班之后,他俩才有充足的时间待在一块儿。这些时间往往由她丈夫的话填满,她也不知道对方哪来这么多话说。对方跟她说矮牵牛的小芽发出来了,他在打字的时候发现键帽上的字母磨损成了另一个字母,晒被褥的时候发现被褥睡薄了,阳光很好,所以有蝴蝶在花园里飞舞,伊万今天打了电话……诸如此类,林林总总。他爱说,她也就听着,努力不让自己在脑子里做计算,这些是乏味的事吗?按照她的标准来说是乏味的事,但要她浪费时间听,她倒也不讨厌。她的丈夫有余裕跟她说这些事情,是他精神好起来的征兆。她还记得搬来美国之前的那几年,她的丈夫不是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人一样抓住她,红着眼睛跟她说自己写了新诗,就是垂着头盯着地板,对她回来没有一丁点反应。现在她的丈夫更像去古拉格之前的模样了,或者说,他更加会模仿之前的模样了。
是的,她的丈夫是很活跃,微笑着跟她讲各种各样的事情,亲切地呼唤她的昵称,用蔚蓝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他没有一本记各种琐事的记事本,如果他不是每天把记事本的内容背下来,那她会觉得更自在的。而且那本记事本不会写,为什么他会用剃须刀片割伤手臂和腿,为什么他会蜷缩在浴缸里哭泣,为什么他极其抗拒体检和心理医生,和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有时候他会定个约会地点,问她要不要花束和蜡烛,装在高脚杯里的酒水和巧克力。他会缠在她的后头,像个娴熟的广告推销员一样讲明自己的方案。她一向不讨厌别人请她吃饭,但她的丈夫没法应付人多的地方,他自己可能没有察觉自己的手抖得有多厉害,递给她玫瑰的时候手指扎入了刺;他应该也不记得自己去卫生间呕吐了多少回,只是一心一意地觉得……觉得这很好?这很浪漫?他履行了职责?她不知道。如果是以前,她是说他上古拉格以前,他看着所有东西,从玻璃窗到玫瑰花,再到她,眼神是活泛而喜悦的,仿佛这些事物是永恒不断的泉流,而他所做的就是从中汲取水源。所以她肯同他一起,进行叫做约会的玩闹。她的丈夫没有意识到,在他没有集中精神表演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疲惫又悲伤,他没有在看任何东西,他只是盯着桌面看,眼神仿佛一潭死水。她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她也不觉得这值得他勉强自己,所以她一遍一遍地说:不,不,不。我不想和你约会。
直到她某天下班的时候,被路旁的推销员递了一张传单,似乎是附近的宜家新开业,什么什么东西(她总是记不住太长的外文名)打多少多少折。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张传单,想起她的丈夫和奥尼尔开车去过几次宜家,伊万送过她的丈夫一条宜家鲨鱼,家庭杂志里有推荐这个地方吗?她不知道。但是有些柜子确实该换了。她走过鹅卵石小路,经过她的丈夫新种的小雏菊,按一下门铃,打开家里的门。她的丈夫准点出现在门口,接过她的皮包,方便她换鞋,然后又礼节性地亲吻她的额头和双颊,她只觉得他的手很凉。她把传单递给他,说:周末我们可以去这里约会。
她的丈夫愣住了,她打算等他五分钟,如果还这样就拨开他走进屋子。但第三还是第四分钟的时候,他笑了出来,说:“好啊。”在他进行浮夸的表演之前,她自顾自地推开了他,先去厨房接了一杯自来水喝。在喝的时候她想:她的丈夫还没有来得及表演,那他应该确实想去,所以陪他去也是可以的。她应该记下到底该换几个柜子,然后不要让他买太多的毛绒玩具。他们提供上门安装服务吗?传单上没写,她把传单折成方形放进皮包,决定周六再说。
她的丈夫有时候会不能动,变得像个布偶一样。医生说这叫“转换障碍”,讲了很多,但她没有记清。毕竟这事无法预防也不能治好,那听再多也没用。或许这个病与心境相关,来美国之后,她丈夫犯病的时间变得很少。星期五回来的时候她的丈夫没有迎接她,她找了盥洗室,找了卧室,找了阳台和整个花园,然后在书房的窄床上找到了她的丈夫。周围散落着打印纸,她把它们收起来,没看上面的内容。她丈夫的姿势不太好,容易造成压伤,所以她把他的胳膊用力展开,从侧卧的姿势改成平躺的姿势,再加了个枕头,扶起他的上半身,防止他被自己的唾液或者呕吐物呛死。这种时候她的丈夫一般说不了话,所以当她的丈夫干涩又小声地叫她:“维托奇卡。”的时候,她感到诧异。她的丈夫精神显然又往下降了一个层次,从伊万的男朋友讲到机械鸟,再讲到器官产业。维克托莉娅没有理这些全是被害妄想的说辞,看了一眼收集起来的打印纸,上面写着那首关于古罗斯女神的长诗的第一节,她能挑出五个以上的错误,但确实是那首诗的第一节。她拿着打印纸,思考如果拿着一把厨房刀,从奥尼尔的肋骨滑进去,会受到多少血肉的阻力,最终又能不能捅进那颗只想着钱的心脏。她甩了甩脑袋,把不切实际的妄想甩掉,这时她的丈夫正哑着嗓子跟她说体检的黑色产业,她听了一会,把打印纸放回书桌上,这不是她的领域,她管不着。然后她问她的丈夫:“你明天能去吗?”听到他说“当然”的时候她就站起身关上门,走到阳台上去,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折断了的香烟,点燃,抽了一口,然后果然呛咳起来。
第二天她的丈夫又和没事人一样,做好了丰盛的早餐请她先吃,早安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有点太缱绻了,所以她的丈夫只是像往常一样,连续轻敲了五下房门。她喜欢里面加了方糖的热牛奶,她讨厌在豆子里加番茄酱,她喜欢烤得微焦的面包片和新鲜的生菜,她讨厌橙汁和塑料制成的刀叉,这些她的丈夫都知道,刀叉都摆得偏左一点,这样方便她拿取。她的丈夫微笑着看她吃饭,就像以往的许多时候那样。她感动吗?她似乎应该感动的,影视剧里也好,她的同事也罢,都这样说。但她只是拿刀敲一下她丈夫面前的盘子,说:“把燕麦粥喝了。”然后拿起砂糖罐子,加了三分之一罐砂糖进去,燕麦粥冲得很稀,不足以提供一整个上午的能量。她的丈夫无奈地叫她:“维托奇卡。”但她知道对方不会生气。
在她把纸袋折平放进裤兜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往右手上套一只登山手套,她往那看了一眼,要是以前,他会选择更加鲜亮的颜色,但她喜欢沉稳的颜色。她往包里扔止痛药和装在许多橙色小罐里的镇定剂,看着她丈夫戴上一如既往的卡其色便帽。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略微有些旧的卡其色裤子,一只手戴着深咖啡色的手套,这很好,像个正经人的打扮。她的丈夫不再喜欢购买衣服,仅有的正经衣服都是她依照尺寸买来的,至于更加漂亮的衣服,那些只在签售会上使用。奥尼尔总是说:“老弟,你不能在那种场合穿得像乞丐一样。”但她没看出哪里像乞丐。
踏出花园门的时候,她丈夫的手总是会发抖,她确保对方缓慢地锁上门闩,然后自己去启动那辆浅灰色的大众汽车。她的丈夫一般坐后座,后座有靠枕可以抱,也可以躺下来。但今天他似乎决定要坐副驾,她深呼吸,准备迎接他滔滔不绝的言语攻势,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她的丈夫就像年轻时候那样,对天空的颜色、路边的鸟儿、掉漆的消防栓都兴致盎然,但他不再评判人们,不再嘲讽也不再赞扬,就好像他们不存在似的,这让她感到一丝放松,她本来也不爱看人。她往每扇车窗上贴了防窥膜,每次等红灯的时候,她都会像机器一样提醒她丈夫一遍,但她的丈夫还是闭上眼睛,直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过去,然后再像试图挽回刚才的静默似的,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蓝天、太阳和鸟儿。她丈夫的脸色很好,在阳光照射下显出绯红色,她估计又是粉底霜加上胭脂。他把小瓶的粉底霜和试用装的腮红藏在剃须膏和古龙水后头,如果不是他抹上以后剧烈呕吐了几回,她应该不会发现。这样讨好她到底有什么用呢?她想不明白。
车程很近,下车的时候,她捕捉到她丈夫一瞬间的犹豫。星期六的宜家停车场上有很多人,基本上都是大人带着小孩,也有一些情侣,所有人都像美国人该有的那样吵吵闹闹。她的丈夫站在阳光底下,整个人像一具僵硬的木偶。她先锁好车,然后向她丈夫递过去一只手,她的丈夫用右手接住。这很聪明,如果她感受到颤抖,他只需要把一切归咎为右手的残疾,但演给她看有什么用,她真的不明白,该见过的她都见过了。最后她只好认为,这是他所谓的“自尊”,即使这东西已经被打得稀碎,他也总是有所要求的。
她抓着他的右手,站在巨大的蓝色与黄色建筑物的前面,这地方很像她以前工作的部门,只不过墙上没有马赛克壁画。他没有迈动脚步的迹象,她就拉扯着他走进建筑里面,冷气开得相当足,让她紧了紧身上的衬衫。她不爱穿短袖衫,也不爱穿裙子,从小她有什么穿什么,等有足够的钱购置衣服时,她一口气买了四个季节穿的衬衫和西裤。她的丈夫——那时还是她的男友,没有表现出意见,只是偶尔会说,他怀念他们初次见面时她穿的那条白裙子,所以她把那条裙子送给了他,好让他去怀念。她的丈夫曾经喜欢穿颜色雅致的短袖衬衫,把衣摆扎进裤子里,现在他再也不这么穿,因为会露出手臂上吓人的伤疤。她仍旧朦朦胧胧地记得一些,要说怀念,她可能也会怀念,但她丈夫的衣服没能保留下来,它们和他的诗一起被焚烧了。她不会怀念没有的东西。她们根据指示牌走上四楼,她先推了一辆购物车,购物车长得很像矿车,她的丈夫不喜欢推。
到了四楼,她的丈夫似乎又加载上了新的语言模块,对这里的装修发表一些意见,她随他去说,自顾自地环视着四周。她喜欢这里,她喜欢物质丰富到溢出来的地方。她拿了一只洗碗刷,它有结实的塑料握柄和密密的橡胶纤毛,呈现出亮丽的红色,价格却仅要50美分。她看了一会,把它丢到原本的筐里,选了旁边的蓝色洗碗刷,她家没有任何红色的东西,就连煤气表的外壳都被她拿喷漆喷成了蓝色。但这不妨碍她喜欢这里。她甚至拿洗碗刷捅了捅她丈夫的肩膀,叫他看这个工业革命造出来的小玩意儿,他的笑容在三秒内展开,很可爱,他说。这让她感到……满足。
她拿了一只洗碗刷,拿了一柄锅铲来换掉坏了的那个,拿了一根擀面杖,说可惜伊万不在家里,要不然用他来试这根新擀面杖总是最好的。这是个乌克兰笑话,她的丈夫没有笑,不仅没有笑,他像过电一样颤抖起来,她略微皱一下眉头,说我又不会用你试,这句话没用,于是她说了下一句话:“别人都在看着呢。”成功平息了她丈夫的颤抖。接着她看到她丈夫手里的东西,那是一盏点蜡烛的风灯。她问她的丈夫,这种东西到底在哪里能用得上。她的丈夫回答,有时候他凌晨四点睡不着会去视察菜园。这算是个理由,于是她准许他把这玩意放进购物车,还有几个莓果和香草味的香包也被放进去了。但当他拿起一支高脚杯时,她说,她们没有香槟,而且她不会为了这两支——三支杯子买香槟,如果奥尼尔非要带香槟过来,就让他一并带上杯子。他没有生气,他只是微笑着把杯子放回原处,然后从高处扯了个毛绒玩具下来,那个东西是蓝色的,长着一张人脸,带着圆形的腮红。她的丈夫说,这是一朵云。她从没看见长成这样的云,如果要她评判,她会觉得这挺丑的,但她只是说:“五分之一。”
“五个毛绒玩具吗,维托奇卡?”她的丈夫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伊万把他那些都捐了,我想你需要一些新的。”她坦诚地说。
“嗯,你介意我在这里拥抱你吗,维托奇卡?”她丈夫脸上的红色现在不止因为腮红了。
“你再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呢?”
她的丈夫无法拥抱他人,也无法被拥抱,她的丈夫恐惧人的触感和温度。或许伊万是个例外,但那是他的孩子,而且她想他没有把伊万当人来看。
她的丈夫反应过来,讪讪地收回了话头,但隔着那朵云,非常快速地拥抱了她一下。那朵云被好生摆进了购物车,坐落在一堆金属厨具旁边。
她喜欢这里的工业感,也喜欢这里的整洁有序,如果可以的话,吹着冷气在这里逛上一天未尝不是个好选择。她的丈夫果然又在儿童区开始挑毛绒玩具了,她一向不晓得儿童需要这么多东西,这里有仿真的草地,有实木做成的树屋,还有一个很清亮的水池子。她小时候没有草地,草都被那些饥饿的牛羊啃到了根,树木接连枯死,自然也就没有树屋,至于水,她的印象总是浑浊的、带着泥浆的、被踩得污浊不堪的。儿童应该被特殊照顾吗?她的心里也没有这个观念。第一次有一点微弱的启蒙,还是她丈夫教她使用卫生巾的时候,那时他似乎把她当成了应该被捧在手里的什么东西,这让她感觉很奇怪。她和她的丈夫,她们并不共享一套语言系统,也不共享一套认知系统,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不是很在乎。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走着,被购物车上的铁钩钩住了衣服,摔倒在地并哭了起来。她的丈夫赶紧把她扶起来,把她手上的绘本也捡了起来,他把购物车里的云塞进她的怀里,就地坐下,开始给她念绘本上的故事。小姑娘一开始还抽抽搭搭,后来就不哭了,指着绘本问这问那,她的丈夫也异常耐心地给她解读。她的丈夫对小孩子总是这样,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们。等对方家长来接人并感谢的时候,她丈夫脸上真切的笑容马上变成了虚假的笑容,他熟练地与那对父母寒暄,柔和地拜托他们以后看好孩子,并跟小姑娘招手说了再见,在小姑娘回头的时候朝她挥手。这之后她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他们一瞬间明白了对方要说什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因为脑炎夭折的、聪明的小姑娘,如果她活了下去,现在应该是青春少女了吧。不过如果她活下去,就不会有伊万了。
在餐厅里,她把一盘肉丸递给她的丈夫,肉丸山顶上插着某个国家的纸旗子,土豆泥上淋了蓝莓酱。她的丈夫露出为难的表情,但还没等他说出一句话,她就掏出一个橙色的半透明塑料瓶,说:“没关系,我带着胃药。”她自己也拿了一盘相似的肉丸,选了白色的瓷杯子,去接了一杯咖啡。一切都很好,他们久违地开始谈话,不是一个说一个听,而是两个人都参与进去的谈话。尽是些过去的事情,但是除了过去的事情,他们谈什么呢?一直以来,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话题被视作禁忌,但不知谁先磕磕绊绊地开口,他们开始聊她的事情。你当初用柯达相机拍了许多她的照片,可惜都被烧掉了,胶卷也没留着。你当初不愿意自己给她喂奶,挤了奶水让我定时喂,她闹起来真是厉害,她看起来是那么有生命力。把肉丸滚一层土豆泥会好下口些,我们乌克兰人一向这样吃。分裂倾向,你想对我们伟大的苏维埃做什么?她的丈夫拿叉子点着她的鼻子,他俩都笑了。
如果她的丈夫还盘子时,早了五分钟或者晚了五分钟该有多好,她当时就这样想着。她丈夫把盘子放到传送带上时还面带笑容,但有人,不是故意地,别了他一下。他摔在地上,被那个人扶起来。那个人也不是自己想要长成那样,但他偏不巧是个壮汉,更不巧的是,他的大臂上有俄语纹身。维克托莉娅不知道他是真的俄国人,还是纹了俄语装时髦,但不管怎样,这个人都挺友好的。他把她的丈夫扶了起来,问他有没有事,需不需要先坐一下。等她过来表示她的丈夫由她照管时,这个人也对她说了一遍不好意思。她拉住她丈夫的右手,说:“走路。”另一只手推着购物车,尽可能快地在宜家里转,她喜欢的丰富的物质在此刻变成了阻碍他们的迷宫,到仓库区的时候,就算有冷气,她还是满头满身都是汗。她强撑着结完账,谢绝一切店员的好意(“你的丈夫没事吧,需不需要医疗援助?”)走到自己车旁边,把东西和丈夫一起放在车上,尽量找了个偏僻无人的位置。然后她拉开后座的门,撑开多买的塑料袋,对她的丈夫说:“可以了。”如果不是简短的词句,她的丈夫现在听不明白。
她的丈夫吐得一塌糊涂,恐怕连早餐的燕麦粥也连着吐掉了。她顺了一瓶电解质水,启开瓶盖之后发现灌不进去。她扯了几张湿巾给他擦脸的时候,他一直在对她说“对不起”。能说出她的名字,就说明他现在能认出她来。她爬上后座,把云翻出来,塞进他的怀里,然后隔着这朵云,用普通的力道抱住他。一旦他把她推开,她就先开车回家。但他没有把她推开,也没有抓住她的手,他只是把自己从蜷缩的姿势改成平躺,虽然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但他向她打开了。他的后背都是骨头,压得她手痛,但现在她不在乎手痛不痛。她想了想,说:“……鞋子。”又想了想,加上,“那是双磨毛圆头皮靴……那是个壮汉。”
“嗯……踢过你吗?”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稳定。她的丈夫张了张嘴又闭上,蓝眼睛里满是慌乱,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两只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然后是她的背,似乎不知道应该推下她,还是抱拥她,最后那两只手放上了她的背,维克托莉娅隔着衬衣还是感受到寒冷。她不是运动员,不擅长做平板支撑,于是把自己的脸放在她丈夫的脸旁边,过一阵子肯定会有红痕,但她不在乎。她丈夫的呼吸紊乱地在她耳边响起,对方似乎想要努力发出声音,但失败了。
“没事……”她把声音闷在车座里,“你只需要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讨厌你……我一开始就没有多喜欢你,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诶,不是……等等……维托奇卡?!”以男人平时的音量来算,这算是相当大声了吧,“等等?”
“你这不是能说话吗。”
她侧过头来,一只手垫到头底下,静静看着她丈夫张口结舌的模样。她的丈夫是个“有教养的人”,只要意识正常,就会带着“有教养的表情”说“有教养的话”,这么多年数过来,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对方应该会有很多话想问,她在心里一一回答:不,我并不爱你,只是因为不结婚会很麻烦,而你正好是个合适的对象。不,我并不爱孩子,只是你要,我就给你,我给你两个孩子,我仁至义尽……
但她的丈夫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表情,被狠狠吓了一次,他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他只是安静地说:“好的,我明白了,维托奇卡。”他们仍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谁都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维克托莉娅能摸到她丈夫的心跳。“那你……”她的丈夫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在芝加哥离婚很简单,你能拿到我一半的版税,伊万也大了,我想……”
“我不信任全天候护工。”维克托莉娅同样安静地看进她丈夫的眼睛,他的眼睛现在有焦距了。“你会被打扰到无法写作,而且你如果死了,他们也不用怎么负责任。”
她丈夫的表情就像这是一场宴会,而她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好几个不合适的脏词,他们离得太近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的表情和陷入思考的表情都映入了她的眼中,他最终说:“维托奇卡,现在是21世纪,没有必要为自己不爱的男人浪费自己的一生,你还年轻,你有很多事能干,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啊,她的丈夫永远是这样的,她的丈夫热衷于做个好人。维克托莉娅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长的,明明人的本能是攫取自己喜爱的事物。几十年过去了,她的丈夫还在对她说这种话。他们离得太近了,所以维克托莉娅把额头碰上她丈夫的额头,她丈夫的后背上有许多伤痕,她随便找了一块,用力掐下去。她不清楚自己是想要安慰还是想要惩罚,她的丈夫估计也不知道,看见他痛得扭曲了面容的样子,她才感觉到一瞬的心安理得。但她的丈夫没有放开她,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了,隔着那朵云,他们不会完全贴在一起,但那朵云快要被压扁了,她的丈夫用了太大的力气。说好要离婚的,说好要不当她的拖累,她很好奇,如果真的领了离婚证,她的丈夫能不能放开她的手。
“你已经是我的拖累了,你是我的拖累许多许多年了,有二十年了吧?伊万今年十六岁,那么还没有二十年,十三年。这十三年里几乎一半的时间你没有收入,你自杀的次数达到了十次以上,你酗酒的那会儿把我的头往墙上撞,你还记得吗?”她看着她的丈夫脸色大变,对方放开抱着她的手,一个劲地往后退却,一遍一遍地向她道歉。她没有放开抱着他的手,因为再后退他就要跌到车座底下去了,他太瘦了,她仿佛事不关己地想,就像一副骨头架子,她能听到骨头相互碰撞的声音。最终他还是哭了起来,要是他哭的样子好看,她真想给他一巴掌,她一向讨厌他把哭做成当众表演。但事情不是这样。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但那些肌肉的抽搐、那些皮肤的扭曲变形她都隔着指缝看到了,那么她认可这份迟来的道歉,不过她当时就下定了决心,如果还有第二次,她一定要拿起擀面杖往他头上敲。她看着他哭,另一只手打开了车内空调。等啜泣逐步转成抽噎的时候,她看着他,说:“我没有想象过结婚,我想象里的结婚是丈夫与妻子互相打骂,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哭,还有酒瓶子、泥巴和往衣柜上撒尿。所以我不想结婚,但不结婚又太麻烦了,我的导师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年轻就结婚、为什么要这么年轻就生孩子,我的回答是:如果战争来了,只有一块面包,你会和我一人一半。结婚这些年,我想象的东西只看到了酒瓶子。你就算疯了,也没有伤害过伊万,或者对着衣柜撒尿。所以我觉得日子还能过,当然要是我生在现在的芝加哥,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
“维克托莉娅……”她的丈夫哑着嗓子,很多年来,或者说她与他认识的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叫出了她的全名而非昵称:“我妨碍了你的科学成就,如果不是我,你应该……获得了比现在多得多的成就和赞誉。你是……天才,你是直接从乌克兰边远农村保送到莫斯科大学的维克托莉娅·谢甫琴科……”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深切的疲累,她真想一擀面杖打到他的头上,一边追求她,一边说这种话,好人全让他给做了。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对着别人说实话会显得自己更加没有罪是吗?是的,她做科研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了,到底怎么过去的,她眼前的这个人知道。那她要说什么呢,她真想二话不说开车回家。但是她一开始只是——
“我没有什么科学追求。”她说得比想象中还要平静,“我只是为了吃饱饭、有个稳定的工作。为了国家工作是我想过最好的事情。”那不是她想过最好的事情,她想过用一串串的数据和计算把飞船送到宇宙中去,她看到美国的登月飞船带回月球上的泥土时,也曾解开衬衫的前两颗扣子,红着脸抽完了一根烟。现在她到了美国,她也开始造飞船,但她不再是天才了,她落下的东西太多太多。如果她丈夫不说,她会认为自己的生活足够愉快。但他该死地说了。所以她看着那双还带着泪水,但已经开始放松的蓝眼睛,说出恶毒的咒语:“他踢的是你的头、胸口还是肚子?说出来,告诉我。你刚才的表情一直是忍痛的表情,你在幻痛,到底有多痛?”
她的丈夫,与人们对诗人或者作家的刻板印象不一样,实际上不擅长说谎。他颤抖着褪去颜色的嘴唇,努力想说些什么的样子让她一面感到无奈,一面感到悲哀,即便经历过这些事情,她的丈夫仍然无法站在她的鞋子里。不过也是她自己用沉默隔断了交流,但沉默……源于“他怎么会知道”。如果她说出来,事情会有变化吗?一切都晚了……真的晚了吗?她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如果他告诉她具体的事件,她就告诉他阿波罗11号的事情,他会感到后悔、他会感到不安……但那不是他原本就应该感受到的吗?如果要互相说话,得有话可以说,而不是把话闷在心里。不过,她一向不擅长说话,或许她也该找个记事本,把要说的话整理下来。
她的丈夫颤抖得很厉害、哭泣得很厉害,途中解离了两次还是三次,但就像努力完成学校任务的小学生一样,他还是拼命一点点把话挤出来。那些话,维克托莉娅想听又不想听,如果有具体的姓名,她会拿起刀去捅死他们。她的丈夫如此痛苦,她不能允许他们安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说了他们怎样踢他的头,怎样连着头发剥掉结好的血痂;又是怎么把他的脸踩在水泥地上,像用抹布抹地一样反复揉搓摩擦。他们踢他的肚子,也踩他的肚子,他们踩着他的腿……好了。维克托莉娅先开了口,她用一只手捂住她丈夫的嘴,“不用说了。”即便一开始的意图是报复,但她并不想听到如此惨烈的东西,她的丈夫固然令人讨厌,但报应太多也太大。她丈夫现在的眼神就像陷入梦魇中的人,这让她再次思索了一下捅死他们的可行性。她负责在对方过呼吸的时候提供纸袋,然后,如果有间隔物,拥抱是可能的。她拿着做实验的心态,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抱上她的丈夫,对方一有排斥反应她就收手。但她的丈夫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挣扎,对方蜷缩着身体被她抱在怀里,感觉起来格外地轻。她把两只手放在对方背上,她所理解的拥抱就该这样做。
然后她应该做什么呢?她可以说阿波罗11号的事情了。她说到信息封锁,但造飞船的研究员们得到了秘密资料,她说阿波罗11号看起来就像无垠宇宙中的一个小白点,她说人怎么能登上月亮呢?但人就是能登上月亮。她说那些月球土壤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土,但要她吃进去她也愿意。她说她当时自然而然地抽了一包烟,完全没有呛住和咳嗽。她想要,她想要把一艘宇宙飞船送上天,她一直在想相关的事情。最后她说,这是你的情报换来的情报。她不觉得她的丈夫能听进去多少,对方今天崩溃了两次,脑子应该已经被搅成一锅粥了。她没有预料到对方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只有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而且维克托莉娅在这件事上不接受道歉,但她只是叹了口气,她也只能叹口气而已。
她很少,很少说这么多话,但今天话语就像流水,她只需要顺流漂下。她说,我照顾你是我愿意照顾你,她又改口说,也不是愿意,我只不过是不想看着你死了,要是我不管就没人管你。她说,你当初请的饭钱,你当初对我体贴的地方,我得先还了,要不然我成什么了,我不喜欢被当成白吃白喝硬蹭他人好意的人。我本来想伊万长大了就不管你,孩子成长过程里还是应该有个爹,但已经到现在了,你让我怎么办。等我退休了我一定先自己开车去旅行几个月,让伊万管你。你能不能活着,要不然我管你这么多年,不是都浪费掉了吗。她的丈夫好像想笑,但他笑不出来,他说,让他稍微恢复一下。她知道这意思就是让她开车回家,她就这么做了。她把她的丈夫和那朵云一起埋在厚被子里,就像挖了个坑埋下种子,装了纯净水的塑胶袋和吸管一起挂在床头,让她想起一些灌溉机制来。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决定去书房彻夜整理数据。
第二天她带着巨大的黑眼圈从书房出来,闻到厨房里炒蛋的香气,看样子她丈夫经过一晚上种出来了。但她没想到他会堵在路上,朝她张开双臂。她手里只有几本厚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容易把她丈夫打成脑震荡,于是她稍带厌烦地迎了上去,希望她丈夫早点做完了事。她丈夫还是在发抖,好像强迫自己的手臂折起来放到她背上一样,她就不去抱她丈夫了,她手里都是硬东西。她的丈夫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问她:“……我真的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维托奇卡?”
这是什么好像他俩都才二十岁的对话。她果断地摇头,说:“不是。我喜欢能耕田的。”
她的丈夫似乎很小声地笑了一下,她没听清楚,然后他开始讨价还价:“那……那么,能不能……我是说,稍微,爱我一点?毕竟我们……”
维克托莉娅说了句乌克兰脏话,然后怕她的丈夫听不懂,又说了句俄罗斯脏话,她的丈夫好像还没听懂,她只好直白地说:”Fuck you.”
“我已经够爱你了。”她近乎自暴自弃地说,“你他妈是看不出来吗?”
和她结婚几十年的这个男人慢慢展开一个羞涩的笑容:“那我猜的……都是真的?”
维克托莉娅深呼吸,又说了一遍”Fuck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