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nocchio-1
简介为空
14322和他的父亲面面相觑。
增加条件:隔着一张桌子,和桌子上的食物。桌子铺着蕾丝花边的白桌布,上面摆着烤蔬菜、鸡肉和鸡肉蔬菜汤。甜点是草莓蛋糕,街口那家店顺手买来的。因为不知道小孩子喜欢喝什么,他选了不会出错的苏打水,当然,为了满足对方的审美爱好,装在直筒玻璃杯里。
增加条件:他的父亲看起来不超过十二岁。
并非实验事故,也不是愚人节玩笑,他一觉醒来,突然穿越时空,连同穿梭机降落在地球。九十年代,美利坚合众国,语言相通,穿梭机上什么都没少。根据他丰富的就地安家经验,他选择性卖了点专利,联络了点商业合作,在大学城附近买了套两层小楼,花半个月时间把地下改装成工作室和实验室,顺便搞了辆摩托车。一切都顺心如意、蒸蒸日上,他正准备展开惯例的世界观察,再研究研究穿越时空的可行性。这时他的脑内突然跳出弹窗,显示地点,他看到福利院的建筑和陌生小孩的照片,文字对他说:“你好,你最近有没有感到迷茫?别惊讶,这是平行世界的你老爹,想要改变他的人生,斩断过去的有毒经历,为自己赋能吗?”
他关闭弹窗,远程联络14339——他的妹妹,警告她别搞恶作剧,否则他就让她们的业务瘫痪。她回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并附上跨世界快递公司的团建照片,里面唯一的人形生物就是她这个全息投影,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所有成员都戴着颜色能把眼睛亮瞎的纸帽子。她笑得相当开心,这让他感到满足,直到第二个弹窗弹出来:“你好啊,原生家庭是一款永恒的议题,本公益服务……”
“我自由了,少来烦我。”他一边取消所有的订阅服务一边朝空气竖中指,思考是谁把他的个人信息卖给了黑心公司。弹窗仍然源源不断,让他怀疑是不是在穿越时空的同时中了什么病毒,它们播放垃圾信息的同时也放送不知名小朋友的生活照,如果照片不是合成的或许应该报个警。过剩的同情心一向是他最大的缺点,至今为止带给他的麻烦只多不少,14339如果知道他现在的想法肯定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无论这小孩是谁,他看见了就不可能不管。他会拿假身份办好收养手续,再把小孩交给可靠的中转者,接下来顺利从这个世界走人。
只不过,在碰到这小孩的瞬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胃痉挛又卷土重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叹气:
倒霉,这确实是他父亲。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现在坐在这里玩过家家,他不能让无辜者沾上他父亲然后把人家害死,自己来看管是唯一的处理方法。
他不超过十二岁的父亲有一头乱蓬蓬的褐色头发,头发底下是同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他移开视线的时候直直盯着他,仿佛想要把他钉在身后墙上再细细解剖,又在他看过去时瞬间移开。这小孩瞪着眼前的食物好像在看灾难片(好吧,或许他确实烧过头了,下次他会改进),但一拿起刀叉就吃得很快且几近无声。他看着对方解体草莓蛋糕,思考要不要继续补充些食物,虽说根据事前测定的体重,目前就是最合适的份量。
他想着,没注意到男孩站在他旁边,朝他伸出手。这一行为指向的可能性太多,他依次测试食物、水、最后申明自己的手不可以给对方握,男孩看他的眼神变得像看白痴,自顾自收走了他的餐盘和空杯。厨房里传来水声,接着水声停歇,大约五分钟后,男孩犹豫着走过来,用擦干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指了指厨房。他跟着走过去,把那块绿色的小石头摘下来交给对方,男孩试着加水揉搓,他摇头,抓着挂绳把它取走。男孩似乎因此感到焦虑,他只好弯下腰,看进对方的眼睛,告诉对方不要掐自己的手,效果与想要达成的目标适得其反,男孩彻底僵在了原地。现在他看起来才是那个喜欢吓唬小孩的大反派了,如果14339在这,说不定会指着他们笑上半小时。
他打开保护盖,把指纹对上感应区,绿色的小石头开始发泡,他将它放在碗盘中央,等待着更大的泡泡产生。几十秒后,一个巨大的泡泡把脏碗盘全部包裹进去,他稍微打开水龙头,让水细细地流下来,它便吸收水流,用来柔和地冲刷污渍。这种活性材料的去污功能很好,在开始的预案里甚至用不上发泡剂,视觉效果做成这样只是为了好卖。男孩显然也喜欢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已经凑了上来,他尽量不引起注意地避开。
男孩扒在水槽边,踮起脚尖看着里面正在进行的过程,那双棕褐色的眼睛稍微亮起来一点。像哼歌一样,男孩低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做的?”俄语,属于歌谣与睡前故事的语言,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解读仍然比翻译器快两秒。
“明天我可以演示给你看,如果你想,也可以用我的工作室制作想做的东西。”他打个响指,泡泡破掉,有时想靠发明过日子,就得同时具备魔术师和推销员的技能。他开大水流冲刷,再把它们放进烘干设备。“喜欢用什么语言和我讲话都可以,”他瞥一眼捂住嘴巴,看起来相当气恼的男孩,“我听得懂英语,还有一点俄语,其他语言有翻译器。”
男孩没再问他问题。他让男孩去洗澡,对方乖乖照办,出来时穿上了他准备的新T恤,只不过外面仍然罩着从福利院穿来的长袖衬衫。他注意到男孩在窥伺他的脸色,他思考几秒,拿消毒喷雾把衣服连同男孩细致地喷了一遍。目前还处在过渡时期,如果对方想要把熟悉的物品放在身边,他也不反对。
男孩没有露出任何安心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仍然在生闷气。如果换成更擅长打圆场的谁,可能轻刮一下对方的鼻梁就能解决,但他做不到这种事。反正是他的父亲,在想什么都不奇怪,给对方观感不好才正常。他叹口气,打发对方睡觉。
他不怎么深睡,对一个随时需要准备提行李箱跑路的人来说,那多少有些奢侈。在穿梭机上他会休眠,其他时间则只是打盹。听到男孩的惨叫声时,他拿起枪冲进走廊,顺便启动了房屋的防御程序。
不是劫匪,只是个噩梦。他来到床边时,男孩还没有醒。这真是奇妙的体验,看着你十二岁的父亲被噩梦困扰,在他带给了你如此之多的噩梦之后。从前他还以为,他的父亲会是个更……更怎么样的小孩?他说不清。或许拥有大量的财产和家庭教师,或许拥有开明的环境与更多的助力,根据他的社会学摄入,越是在上层阶级浸泡太久的人,越会有他父亲那种彬彬有礼的残忍,他们不需要否认你,他们只需要将自身得到的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努力。同样,很多时候他们也并非有意让你陷入困境,他们只需要不在意。在他看到年幼的男孩时,他发觉自己的设想恐怕不太合理,而现在,看着在噩梦中缩成一团的男孩,他理解到:他的预判大错特错,他的父亲是知晓恐惧滋味的,他的父亲正裹挟其中。
尽管这并不会让他开心。
“您恐惧着许多事物,您还要把这份恐惧带给我们吗,您真可怜,我瞧不起您。”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边在对方脸前拍手。男孩惊醒过来,带着被单挪向床角,看起来像个大号的茧。但里面的内容物远没有虫蛹那么无害,他拿几片面巾纸递过去,手很快就被咬住了,对方用上全身力气,还一个劲拿牙齿磋磨,让他痛得皱紧眉头。他暂时没有东西来引开对方的注意,也不想使用胡椒喷雾或者其他暴力方法,于是他索性往床上一坐,一秒一秒地熬着,等男孩自己松口。
男孩终于松口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湿透,他脱下手套,对方盯着他手指和手掌上两圈青紫渗血的齿痕,表情就像看见了世界末日。男孩磕绊着想说什么,下意识地试图抚摸它们,他迅速收回了手。屈伸正常,没有伤到关节或肌腱,他对男孩陈述,然后不由得深深叹气,“倒是你的手……给我看看。”
男孩的衣袖上扩散出大片血迹,即使在黑夜里也难以忽视。他去解对方的袖扣,被很快避开,他再次尝试,男孩直接跳起身,越过他的肩膀跑掉了。他追赶在后,房屋所有智能锁的管理权限都在他手中,男孩没法将自己反锁,但这不妨碍对方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或是躲在沙发与地板间的缝隙里。在他被男孩制造的不知第几个路障绊倒时,他感觉头一跳一跳地痛,真会抓时机啊,好久不见,老朋友。他敲了敲它,然后赶忙握拳抵住右侧眼窝,好抵消一点脑袋快要炸裂的感觉。
他靠在墙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点。男孩的事明天再说,希望明天他找得到活蹦乱跳的麻烦团块,而不是一具小尸体——他想到那些血,继续叹气,扶着墙把自己搬起来。他刚向前走出两步,看到男孩朝他走过来,疼痛模糊了一半视野,他只看到对方拿着装了水的玻璃杯。
对方拿着装水的玻璃杯,把他扶到沙发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他旁边,他去解袖扣的时候也没再逃跑,只是整个人绷紧了许多。他把衬衫袖子往上卷,看见层叠的血渍,有新的也有洗得褪了色的,因为衬衫本身的颜色,旧痕迹不太容易分辨出来。与此对应的是手臂上层叠的伤口和伤疤,用刀片切出来的愈合较为平齐,用其他尖锐物品造成的则难办得多,有几道增生和瘢痕恐怕只能靠切除真皮层来去除,新鲜的那些像是用有一定厚度的角铁一类造成,皮肉被刮下,呈现出泛着水光的凹沟,现在还在流血的那些是因为刮掉了部分脂肪层。这不奇怪,男孩的心理问题他已经有所预料,他该找机会和他的妹妹谈谈,她比他更懂这些。
与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不同,实际上他仍旧会对血和新鲜组织感到恐惧,他会做该做的生物实验,也勉强算是个称职的急救员,但他真的希望这时胃里什么都没有,这样他就不用拼命克制住呕吐的欲望。男孩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即使他真的吐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对方还是僵硬得像一具雕像。“偏头痛。”他努力试图解释,“而且我有点晕血,赶到一块去了。帮我把电脑旁边那个小箱子拿到餐桌上,我给你做下应急处理。”
他戴好手套,把生理盐水装进冲洗瓶,说可能会有点疼,不要突然缩回手臂——男孩那种看白痴的眼神卷土重来,他又确认了一遍,直到对方幅度微小地点点头。他拿纱布压住伤口,冲洗周边的皮肤,尽管视野受到影响,但他的手仍旧很稳,较薄的血渍化开,变成污血流进下方的托盘,较厚的血渍他拿镊子夹着棉球去擦拭。在擦过伤口边缘的时候,男孩开始颤抖。
“是的,这很痛,但你必须消毒。”他拿大块的纱布轻按在男孩的胳膊上,吸去污血和多余的水分,“清创会更痛,局部麻醉会让细菌通过针道污染皮下组织,我真的应该随身带着利多卡因……”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你就好好记住这种感觉,下次做傻事之前想着’吗。”声音干涩,带有讽刺意味,语速非常快,他愣了愣,才意识到是男孩在和他说话。“别装好人了,你巴不得赶紧躺下吧,早干完早了事,还愣着干什么?”
他没生气,反倒感到一丝奇异的怀念,比起“小鸽子”和“亲爱的”,有些人更适合这样讲话。他说:“痛的话就叫出来。”然后拿起另一把镊子。
男孩没有大喊大叫,即使在他切除伤口创缘的污染组织时也只是咬牙忍耐,也没有收回手臂,这很好,现在他没力气按住对方。他缝合好所有较深的伤口,用纱布包裹妥当,稍稍歇了几分钟,换双手套、铺好新垫料,让对方把另一条手臂放到桌上。
他们互相盯了会儿,他从男孩的脸上看到羞耻,他告诉对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得到不耐烦的撇嘴和移开的视线。不久之后,男孩伸出手来,笨拙地触碰了他的头,似乎想要起到安抚意味。钝痛像闪电一样鲜明,他不由得推开对方的手。
“不要碰我的头……去沙发上挑个布偶,挑个你喜欢的。”
男孩疑惑地照做。
“抱着它,手臂给我。”
男孩看起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指了指桌面上的血。
“没事,我还有很多布偶……别在意。”
他做该做的事,假装没注意到男孩把整张脸埋进了布偶里。最后一圈纱布缠牢,他勉强收拾好器械,对男孩道了声晚安,就倒在沙发上。
赫尔蒙德不喜欢这个陌生男人。
并不是说对方凶神恶煞,或者对他多么不好,事实上,这个人长相温和,虽说有点奇怪(他盯着那头白发看了很久,最终决定归结为最近的潮流),对他也,老实说,够好的了,令他恶心。
但这个人让他感觉不舒服。
对方谨慎地观察他,仿佛隔着玻璃观看一件实验品,提供给他食物、水、柔软的床铺,与他眼神对上的时候,表情却介于厌倦与厌恶之间,碰触到他便马上避开,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刚开始他怀疑对方是否有洁癖,毕竟即使回到家,男人也依旧戴着手套,并且时不时用酒精棉片进行其实毫无必要的清洁。不过,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他看见男人在院子里摸猫。
那是只脏得要死的流浪猫,身上肯定有不少寄生虫,男人却毫不在意,拍它的耳朵、挠它的下巴,任它拿头蹭自己的裤腿,手指穿过皮毛的时候,露出不加掩饰的享受表情。男人并不是不会正常地笑,他的脸上有浅淡的笑纹,但望向窗户,看到窗边的他时,对方明显僵住了。猫疑惑地张开眼睛,蹭蹭男人的手,发出一连串抱怨,男人没再动弹,它就从篱笆下面钻了出去。
他讨厌这种场合,“原来你在这儿。”他们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不消失?”总是这样,他们情愿满怀慈爱地摸一只该死的畜牲,也不愿把那股装好人的劲头分给他半点。男人扯出假笑,朝他走过来,问他是不是饿了,他没有回答。
男人不愿触碰他,也尽量不和他讲话,这敢情好,他不想暴露带口音的英语。有些领养者讨厌俄国人,或者,他们会说起那个已经死去的庞然巨物:苏联。那些人刚开始总是很好,后来事情就变坏,有女人因为他的胳膊惊叫和昏倒,有男人每天三次告诉他他的灵魂多么不可救药,试图劝他皈依神,他们的孩子把他关在谷仓里,而他拿收音机砸破恶毒小崽子的头之后,那户“好心的农场主”差点没杀了他。最终他们会退货,他的履历上再添一笔对立违抗障碍什么的。这个男人迟早也会这么干,所以被放到卧室里的时候,他甚至没打开行李。
这次运气不错,打扑克的话就是抽到同花顺,第一个晚上他就把男人从睡梦里吵醒、咬了对方的手、害对方偏头痛发作,还让对方看见了自己的胳膊。男人只是按着眼睛叹气,仿佛再多说一句话都会感到疲惫,然后跟他说,要他把医药箱拿过来。
开始他权当这是作秀,毕竟男人看到那些伤口,就趴到垃圾桶边吐得一塌糊涂。好心的先生,需要我感激涕零吗?别硬撑着了,对你自己也不好……他不停默念着讽刺的语句,直到疼痛让他无暇思考。或许这是一次惩罚,体面的知识分子可不屑于直接打人,但男人的手稳定又精准,运作起来像台机械,还对他念叨些皮下麻醉之类的,应该属于治疗而非惩罚。和稳定的动作不同,对方的脸色差得肉眼可见,一边的绿眼睛眯成细缝,另一边也眼神涣散,突然间,他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后悔,他希望对方能赶紧完成这其实根本没必要的工作,赶紧去休息。
尽管这么想,他还是没办法把另一条胳膊放上桌。停顿的时间太长,对方已经看出端倪,他等着男人对他说句活该,或者更过分的话,有时候这具身体不骂就不会动。但男人只是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想笑,他除了惹麻烦就是添麻烦,而对面这个满脑袋白毛的白痴却还讲出这种鬼话,实在是令人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没来得及跟男人讲出口,对方就让他去沙发上挑个布偶,他挑了个看起来最破的泰迪熊,毕竟桌子上到处都是血水。
那东西意外地很软,摸上去很舒服,有一点点薄荷糖的味道。男人允许他抱着它,所以他就抱着,反正弄脏了也不是他的错。不知道为什么,把胳膊放在桌上变得更加容易,感觉到镊子冰凉的触感的话,不去看会好些。他根本不喜欢布偶,这么大了还玩娃娃就和傻子似的,如果他的母亲还在,肯定会从他怀里扯出去丢掉。但他没办法放开,就今天一次,他发誓,以后他不会再这么软弱。
他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发现自己睡在沙发底下的地毯上,还抱着那个破烂布偶,他赶紧把它扔进沙发上的破烂堆,它从男人脊背上弹开,对方蠕动了一下,没有要醒的意思。这个晚上他试了好几次男人的鼻息,确保对方还活着——他可不想因为一点破事背上谋杀嫌疑。现在对方的脸色好多了,他捡起男人落在地上的框架眼镜,抱着恶作剧心态拿眼镜腿戳了戳对方的脸。
男人又蠕动了一下,发出不满的咕哝。“这么大人了还玩娃娃就和傻子似的。”他凑到对方耳边低声说,男人把怀里的不知道什么生物抱得更紧了,似乎用潜意识在表达抗议。“白痴废物,可别指望我会感谢你。”他小声点加了句,然后活动了下胳膊,清晰尖锐的疼痛已经被模糊的钝痛取代,拿取东西姑且没有问题,他打开厨房门,开始做早饭。
14322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
这个世界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地方,放射出强烈的光和热,白纱帘被风吹起来,拂到他的脸上。他任自己的头脑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沉浮一会儿,看着蓝色的、没有云的天空发呆,脑袋变得松弛,也不痛了,真好……他闭眼再睁眼,天空和白纱帘不见了,一双棕褐色的眼睛在极近距离盯着他。
他叹气,说:“早上好。”
男孩没有答腔,自顾自走掉了。
他打着哈欠,拿着眼镜,拖着脚步去洗漱,等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闻到一股炒蛋的香气。他循着味道走进餐厅,为眼前的景象发愣。男孩已经把餐盘摆在他的位置上,餐盘里装有炒蛋、豆子、火腿片和切块的生番茄,面包篮里躺着煎成金黄色的吐司。男孩坐在那儿看着桌布,脱下了那件格子衫,依旧面无表情。他坐到男孩对面,感觉手脚都有点不知道该往哪摆。他夸奖了男孩,说真厉害,看起来超级好吃,都可以去开饭店了,男孩在他说出这些语句的时候开始啃吐司边,故意弄得咔嚓咔嚓响。
然后他收住夸奖,跟对方说:“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你才是小孩子。而且我每天都不一定几点起,也习惯吃代餐,要是想做的话做自己的份就好。”男孩停止吃吐司,自下往上瞪着他,摇头。他顿了一会儿,叹气,想着接下来的话怎么讲,这时男孩指了指他的盘子,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严厉。
“啊,对不起,要凉了,我这就吃。真的很好吃,谢谢你。”他注意到男孩似乎在观察他进食,他被盯得有点心里发毛,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他只好直说:“你的手臂感觉怎么样?我昨晚不一定处理得合适,如果不对劲马上和我说。另外,你想不想去见一下心理医生?”
对方的反应比他想象中更大,男孩僵在原地,用力捏紧手里的吐司,整个人几乎贴到了椅背上,接着朝他呲出牙齿,咬牙切齿地说:“我才……没有疯!”
“冷静。我不是说你疯了,我知道你是正常的。”他慢慢抬起手,试图缓解男孩的激烈情绪,“我只是觉得,这样可以让你舒服点。”
“也可以让你舒服点?怎么?才第二天你就受不了了?那确实!你昨天看起来简直像个废物!别装好人了,干嘛还不把你眼前这个小魔鬼拿去退货?不会有人怪你的啦,毕竟……”
“闭嘴。”他感觉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暂时不要用那种语气说话,就当我求你。这只是个提案,你有时间考虑,考虑好了跟我说。”他把餐盘里剩下的东西填进胃,拿着它走进厨房。他洗盘子洗手,抓挠头发,深长叹气,这两天来第无数次感到懊悔。“你总是太好心,”他脑子里的14339耸耸肩,“好不容易得到自由,还要来接这种烂摊子。那小孩你管不了,你该把他交给专业的。”
“可是,”他试图反驳,和他长相肖似的女孩笑起来,“可是看起来有点可怜?拜托你想想,他可从没可怜过咱们,你为什么要对他有这种感情?你不是很想——很想——超级想——杀了他吗?干嘛不去做?”
“我想杀的不是他,那是个小孩子,他跟我父亲是两个人。”
女孩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啊,那你就这么想吧!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或许他应该真的和14339进行一次视频通话,而不是放任脑子里的声音,但那家伙如果知道,可能当场就会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还是等到稳定一点再说。他这几天过得太兵荒马乱,垃圾邮件的发送者没查,金主的信息也没回,他把触摸屏调出来,挨个回复金主的消息,确认几个最急的单子,回复完之后,他看见男孩拿着餐盘站在门口,盯着半空中悬浮的动态图像看。真糟糕,他不确定保密协定在男孩身上是否仍在应用,反正没有管理局的人来找他,他就先不理这事。抢在男孩询问他这是什么之前,他弯下腰取走餐盘,问:“现在冷静下来了?”
男孩小幅度点头,在盘子自动清洗的时候,缠着绷带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对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对他说:“我不会再绊倒你,或者咬你的手了。”
“那挺好的。”
“有时候……事情就是会那样,吵到你的话我可以去地下室住,我看到外面也有园丁小屋。你其实不用给我处理手,我不会因为那个死掉的。”男孩一口气说完,窥伺着他的反应,他对此没什么话说,只能把盘子塞进烘干机。
“我真的没有疯,我不是个疯子,我会做饭洗衣服拖地,我可以把你的院子里按你喜欢的种上花或者种上菜并照顾好它们,我还会做高等数学……我真的会做!你可以考我,虽然我不一定答得很好……”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蹲下来,叹气,让视线与对方平齐。
“你会做很多事,这不错,但你不用怕我,也不要讨好我,正常情况下我不会伤害你。好了,接下来我要去工作室,你可以参观一下,然后利用它做你想做的事。”
如果男人是个变态杀人狂,那么一切都有了解释。走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时,赫尔蒙德如此想道。这里漆黑狭窄,两侧堆着不知名的器械,有些盖着塑料布和纸箱,有些仅仅立在墙边,向无人的空间展示它们的线路与构造。它们都崭新、巨大,散发着金属气味,在光下拉出长长的暗影。楼梯仅容一人通行,男人给了他会射出光线的薄板,跟随在他身后。
共同走路时,男人走在他旁边,笨拙地适应他的步子;道路狭窄时,男人让他先走,自己跟在后面。他回想起母亲飘飞的风衣下摆与快捷利落的脚步,再回头去看看男人明显拘束的行走方式,男人注意到他,马上又扯出一个假笑。白痴。他在心底咒骂,但恐惧也同样强烈,他在报纸和书本上见过许多看起来温和的变态。“不要讨好我。”男人看起来冷淡而厌倦,“不用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他们总是这样说,他一个字都不信。等他们厌倦了,等他们开始希望他消失,看看这些大好人会怎么做吧。因为他把自己的手臂弄成那个样子,所以他并不在乎疼痛;因为他在夜里起来游荡,所以他也不该害怕黑暗,他在装可怜,他在逃避惩罚、试图博得关注,他们总是这样说。因为他对活着没有任何感激,所以他也不该恐惧死亡,他想象男人拿着胶带或者电锯对他讲,那双绿眼睛像隔着玻璃观察实验品一样看着他。他打了个寒颤。
“抱歉,我没带额外的衣服……”男人听起来有些困扰,“进工作室会好点。”依然是那张温和的脸,依然是那双冷淡的绿眼睛,男人看起来并不健壮,但依旧有着成人的力气。如果他试图在这里逃跑,或许事情会更糟,他只能继续往下走。
越往下走,空气就越是寒冷干燥,他不理解为什么楼梯会这么长,两旁堆的东西越来越多,让这里显得像夜晚的森林。他从物品里挤出路来,最终看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男人拿手指按在上面,它滑开了,显得与外观不符地轻捷。
他花了些时间来适应骤然明亮的视野,光源是嵌入天花板和墙壁的长方形灯板,它们发出的白光填满了整间屋子,不存在明显的边界也没有阴影。他环顾四周,准备好看到电锯、锁链和高压水枪,但他只看见设施完备的实验台和工作间,后面的自动门应该连接着仓库,不知道那里面又放了多少东西。就像做梦一样,他甚至编不出这种梦,起先他只是站在原地,欣赏这番景象。太漂亮了,区域划分合理,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器材应有尽有,还有那些发明……他看看它们再看看眼前的男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那些确实是我做的。”男人的语气就好像刚随手拿了块吐司面包一样平淡,“我卖专利,或者根据别人的要求定制些东西。”接着对方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笑意,不是对他常用的假笑,而是奇怪的,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的表情,“我不知道你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你看起来简直像个小孩子……对哦,你就是小孩子。”
他赶紧搓揉自己的脸,让它回到面无表情状态,但询问男人可不可以碰这些的时候,他还是很难抑制语气中的喜悦。男人带他参观这里,向他介绍器材的用途,演示一些发明,让他离另一些远点。他不停隔着衣服掐自己,好让自己相信这不是个梦,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也让自己能余出点理智思考怎么作出请求。我也做过一点发明所以请让我用这里——这种理由在看过这些之后完全说不出口。他自顾自想着,对方停下脚步时险些撞到对方身上,这次男人没有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连忙避开,于是他握紧拳头,对男人说:“你真的很厉害。”
“嗯……好的?谢谢。”男人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拿起工具,紧了紧旁边一辆概念车的车胎。
“我叫赫尔蒙德·希金斯。”
“好,你想要我这么称呼你吗?”对方还在紧车胎,他感觉手心里的纱布逐渐被汗浸透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啊,维蒂。其实直接叫你想叫的就行,名字对我不重要。”
果然很奇怪,而且这名字好像狗的名字。他深呼吸,回想起福利院曾经办过的讲座,他叫对方的名字,然后拿出真诚的语气向对方阐述,从他的梦想谈起,讲到如果对方提供给他相应的支持,前景将会如何。男人转过头来听着,在中间叹气,但没有打断他,他希望自己的发音没什么可笑的错误。等他讲完,男人又叹了口气,用那种平淡的、理所当然的语气对他说:“我在来之前就对你说过……你当然可以使用这里。我想看到你的发明,虽然我恐怕不是个多好的老师,但你想的话你会得到一位教你的人。”
他们一般不会这么说。不要太沉迷你的特殊爱好,你应该多运动,去和其他小朋友玩儿吧。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年轻的先生?如果我的课程对你太简单,现在就从这里走人。或许你该有更踏实一点的想法,没人指望福利院的问题孩子考上大学。你是不是在进行黑魔术伎俩?我会把这些都烧掉。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会偷窃、藏匿、毁坏,他们从未支持。这种时候他会思念母亲,她理解什么是垃圾,什么是有用的东西,她会把垃圾毁掉,让有用的东西留着发挥价值。某种意义上,做发明也是他唯一能让她满意的事。
就算男人是个变态杀人狂,就算男人是个疯狂科学家,目标是毁灭世界,仓库里堆放着冷冻的尸体,他也不再在意。他点头,可能点得太急太快,男人又露出了那种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的表情。
比起大型超市,14322更常去街边小店,他喜欢人的温度、不同店铺的个性,也喜欢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的社交往来。就拿现在他住的地方来说,他去买蛋糕的时候,年轻的甜点师送了他两片软曲奇;走进街角的杂货店,他知道薄荷糖放在哪块区域,一弯腰就能流畅地拿起;有时他甚至去书店看看,那儿也卖光碟和磁带,他抚摸着这些老旧的传统媒介,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新鲜感,被店主抓住单方面介绍了好久的迷幻音乐。一段时间后他将从这个世界离开,有时候还会回来,有时候不会。他满足于占据这些人生命边角的一小片,也乐意仅仅当个过客。
但把男孩领回家后,他意识到恐怕很难再随时进行这样的消遣,昨天顺路去甜点店的时候,他询问男孩想要吃什么。男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展示柜,好像里面装的不是诱人的点心而是毒药,然后摇头。那位年轻的甜点师笑眯眯地对他们推荐新做的玛德琳,男孩无动于衷,只是一直盯着甜点师看,直到她的笑容变得僵硬。最后14322选了草莓蛋糕,把盒子交给他的时候,甜点师时不时打量着他们,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他们被单独记住了,或许过于深刻,而且不是什么正面记忆,作为萍水相逢的人,14322并不喜欢给他们留下太深太古怪的印象。
所以他决定下午去大型超市,购入需要的物资,在那没人会记着你是谁。
他递给男孩摩托车头盔,教对方怎么戴在头上,在戴好的那一刻,头盔自动调整到了男孩的尺寸。他注意到男孩的惊喜,尽管对方有意不让自己表露出来,只有在接触他发明的时候,男孩才表现得合乎自身的年龄。他抓了抓头发,感到烦躁——这不能说明什么,他所认识的他父亲是位优秀的发明家,也会为他的新发明而感到惊喜,然而惊喜之后紧随着贬低和利用。这孩子还不是那个人。他回答。与此同时,他脑中那个虚幻的投影摇晃着他的手,悠闲地说:“那要赌一赌吗?赌一赌到什么时候,他会想要利用你?”
他看着男孩爬上摩托后座,最后试了一遍新安上的抓手是否稳固,他告诉男孩抓好,随即启动了摩托。他喜欢发动机的轰鸣,也喜欢掠过皮肤的风,它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有那么一刻他不再心烦和担忧,他只是专心享受速度和转弯时暂时的失重,看路边的云和树匆匆掠过。男孩起先很安静,后来突然想要站起来,他感觉到重心变化,吓得连忙停车。他询问男孩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方只是回以:“想试试看。”之后又补了句:“我还以为你会飙车……你的驾驶风格简直就像个老大爷。”
参观过工作室之后,男孩的话变多了,让他由衷怀念起对方不讲话的时候。他叹气,说还有差不多一半路,现在把车停在这走过去也不是不行。男孩摇头,他再次叹气,说:“那你就坐好。”然后不太习惯地在句尾加上“赫尔蒙德”。可能是这行为起了效,接下来的路程里,男孩没再做出什么。
名字不重要,名字总可以修改。但他也见过觉得名字重要的人,名字、意义、文化、寄愿,他将这些纳入自己的知识库,用来理解旅途中遇见的人们。有时他会有意回忆起他和妹妹坐在草地上,用地球的植物为彼此命名,维蒂是香根草,戴西是雏菊花。他记得那天的阳光、草地的气味和色彩,还有拥有秘密的欣悦。他把这些重新记起,然后把男孩的名字默念几遍。或许再过很久,他能知道这名字的由来,尽管他其实并不想知道。
一个悖论:为了守卫心中的道德,他需要对男孩扮演可靠的大人,势必越来越了解男孩,而他的感情正怂恿他赶紧启动穿梭机离开,离和他父亲相关的一切越远越好。
即便了解了他也不觉得自己可以不恨,即便离开了他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完全忘却,他难以选择,他不去做选择。
男孩推着购物车走在他旁边,打量着堆到天花板的商品。他留意男孩的目光在什么上面停留得更久,试图找出男孩的喜好,遴选出一张双人床、一台电视机、一辆婴儿车,他皱了皱眉头,为脑内的联想感到不快。真不愧是过家家爱好者呢。14339的幻影坐在他肩膀上说。他驱散这个幻影,自顾自去取薄荷糖。
他把糖放到购物车里的时候,男孩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拿得太多了。”男孩说,“你会得糖尿病的。”
或许吧。他回答,但我自己挣钱,自己付账。比起这个,你有没有想要的?
男孩神色凝重地摇头,对满货架花花绿绿的零食完全无动于衷。这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人类和不少类人生物的幼崽很难抵挡住零食的诱惑,但既然男孩不吃这套,他就走向下一个地方。
他拿出购物清单,为男孩添购衣物、运动鞋、儿童洗浴用品,与此同时,男孩往返于购物车和生鲜柜台间,像鸟一样衔来番茄、洋葱、马铃薯和鸡蛋,看他没有反对的表示,又拿来些香肠和豆子罐头,最后十分吃力地抱过来一袋面粉。他应该把冰箱改大点,今后在餐桌上花费的时间也会增多,这有点麻烦,但他或许也该做点水果挞之类的,他记得他父亲喜欢鲜艳的食物。
他记得他父亲不喜欢鲜艳的衣服,看起来他错了,男孩盯着他选的衣服看了很久,久到他开始询问有什么不对。男孩看看衣服再看看他的打扮,又看了一眼他刚才让男孩试的黑白两双运动鞋,歪了歪头,问他:“你是不是色盲?”
他有点想笑,他的着装风格完全源于他父亲的审美,黑白灰、简洁耐久。他让男孩自己去挑,男孩又摇头,说这样就可以。
收银台边有杂志架,上面也放着些小孩看的绘本,男孩盯着它们,就像他小时候盯着食物袋里的薄荷糖。真奇怪,绘本和糖果本不该成为禁忌。去选一本吧,他说,去翻着看看,我不急着结账,我在这里等你。男孩似乎在衡量利害,他耐心地等着,看着对方迈出一步,然后又一步——猛然间,男孩躲到了他背后,手扯着他的衣服,脸贴在他的脊椎上。他感觉细小的鸡皮疙瘩从那里开始蔓延,逐渐布满他的整张皮肤,反胃感来得恰如其时,仿佛有人重击他的腹部。
他没办法在这时说“离我远点”,男孩整个人绷紧了,他能察觉到对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暂时任男孩这样做,打量了一下四周。他没有看到任何危险信号,如果说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几个买体育杂志的中学生。他们笑闹着过来,目前正在哗啦哗啦地翻页,然后谈论杂志里的某位球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但路过的人已经开始频频回头,对他投以怀疑的眼神,这样下去会出现麻烦,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他解开男孩的领子,从对方怀里拿出个金宝汤罐头,放进购物车。在男孩与他接触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金属的棱角和硬度。他让男孩跟在他后面,很快地结完账走出超市,对方放松一点以后,又露出了不知道在气什么的表情。
他把罐头堆进橱柜,男孩把蔬菜放在阴凉处,把鸡肉塞进冰箱。你令我失望。他父亲的声音说。研究者不该对新事物胆怯,来,去触碰它。天啊,玩游戏时躲在你妹妹的身后?我还以为你比看上去有用那么一点点呢,看样子是我痴心妄想了。他让男孩把衣物挂在房间里,对方一言不发地照做。你只是摔破膝盖而已,我会观察你给自己应急处理的本事。不要再哭了!懦夫才会哭,我不想再看到你露出这副丑态。如果你屡教不改,我将放弃你。等男孩回来,他抓了把薄荷糖,示意对方坐到沙发上,又从布偶堆里找出昨天的泰迪熊塞给对方。他看着男孩等待审判似的表情,突然被一股阴冷的笑意击中。
瞧瞧,这可真有趣。你该把他这副模样录下来,然后给那个人看。少女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快活,哎,你说……你爸根本是个法西斯暴君比较好呢,还是承认他只是在你身上过度投射比较好?
反正结果都没差不是吗。他平静地回答。
来吧,快讲,我觉得“别当个胆小鬼,也别总想着躲在大人身后,没有下次了。”就挺好的,是你这种老好人也能讲出来的话。为什么要偷个罐头?习惯成自然吗,这可真是……
“不要偷窃,大超市都有完善的监控,后果会非常麻烦,你也并不是少了那罐汤就会饿死。你喜欢汤罐头吗?”
男孩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偷它?”
“我不知道。”
“好吧,下次去超市我会带上扫描仪。以前我做过个小发明,为某个小国的副总统女士……她管它叫‘蜂蜜陷阱’,作用其实也有限,就是把人的手指暂时夺去行动能力,最多十分钟。空气在那人的认知里会变得粘稠而沉重,指尖动一下都很费力,但不会造成实际伤害。如果你再试图偷窃,我会发动它。”
“它现在看起来就是枚铁圈。”男孩似乎对它的外观有点意见,“我可以帮你把它做得更漂亮。”
猜猜他什么时候会试图利用你?少女在他旁边唱歌似的说道,他对她的幻象无计可施,毕竟它经由他自己的大脑产生,反应出他压制住的欲望和想法。
“不了,这是商业机密。如果有兴趣,你可以自己试试仿造。”
男孩把手伸进泰迪熊缝线开裂的地方,捻着里头的棉花。在他开口问下个问题之前,对方先怀疑地打量他,问他:“你到底是哪里人?”
“你觉得我是哪里人,我就是哪里人。”
这回答显然无法让男孩满意,对方缄口不言一会儿,又说:“你不像美国人。”
“国家和国界仅仅是用来划分土地、区隔人种的概念,本身并没有意义。我现在在美国,我有合法证件,这就够了。”
男孩低下头,继续捻棉花,看起来不想再和他多讲。于是他也只提醒了一句:“以后不要和我挨太近,我不喜欢别人这样。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和我说。”
他听到男孩从鼻子里发出嗤笑,觉得谈话应该是结束了,当他起身的时候,男孩在他身后低声说了句:“学学历史吧,伟大的发明家。”
老实说,他没有解谜的兴趣。和14339不同,他不那么在乎所在世界的国家或者政权,了解它们仅仅为了不触犯太多禁忌。他对他父亲的过往或者更深的东西同样没有兴趣,这事可以往后放。
男孩再做噩梦的时候,他直接给了对方一针镇静剂。那也是他以前研究的玩意,注射器看上去就像颗光滑的糖果,抵上皮肤时针尖才会弹出。但他不敢把首次给药量定得太高,男孩还是抓住了他的手,接着把他的手藏在身体底下,像贪婪的盗贼藏起偷来的宝物。他叹气,把衬衫卷成团,慢而小心地替换掉自己的手。
我希望你还能做个好人。他对睡熟的男孩说,你最好还能做个好人。
接下来的一周,那个名字和狗很像的男人都在教他某些基础常识,核心思想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钱吃饭就不能去偷,说了和没说差不多。温室里长大的蠢家伙,他还是很好奇男人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竟然能打心底里相信这些道德标准。幸运的是,对方没有拿武力强迫他去遵守的意思,以男人的能耐,给他洗个脑比做早餐都简单。
比起这种无聊事情,他更喜欢在男人的工作室里待着,那间地下室让他想起童话故事里国王的宝库,没准比国王的宝库还要厉害,毕竟,国王也没有可以制造虚拟实境的眼镜,或者一个真正的、睡在休眠舱里的外星生物。男人教起历史来幼稚得让他神游天外,但拿虚拟实境上的地理课就不一样了,有时对方也会启动翻译器的学习程序,让他跟它学习英语。书本显示在空中悬浮的屏幕上,声音从不知何处传出,无论处于工作室的哪个位置,听起来都一样柔和清晰。他挺喜欢这个程序,也挺喜欢在高空往下俯视地球,他拿墨水屏读书,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参观男人的仓库。但两周过去了,接着是二十天、一个月,男人和他已经有了确定的分工和时间表,但对方似乎从来没想过要他制作发明,或者教他他想学的知识。如果他问对方,男人只会拿“我不是个好老师。”来敷衍过去。他开始怀疑男人根本就不想教他。
如果男人不想教,那他就自己做。
他有使用男人工作室的许可,他有部分设备的权限,他问对方可不可以让他制造发明的时候,男人也只是点头。要做些什么呢?怎样才能让男人意识到他的潜力?怎样才算是一份不错的投名状?绳桥和指尖陀螺之类的垃圾显然是不够格的,男人在大多数产品和实验器材上的知识比他丰富太多,武器他又没有相关的材料,只是交上设计图也太低能了。他得找出男人不会做也不能做的东西。
他终于找到了。他把这秘密埋在心里,像握着一块蜜糖,他没空为琐事焦虑,或者再对过去歇斯底里,有那种时间还不如思考下一步要怎么更好地完成。男人为他的变化感到惊喜,随后是欣慰,有时他夜里走出房门,会看到对方悄声和布偶说话。他必须轻手轻脚,否则男人就会迅速闭嘴,带他去睡觉。大部分话他都搞不懂,但他还是站在那听。太好了,男人有一次说,那孩子……
他没听到剩下的,仅仅是门框发出的丁点声响,就让男人从沙发上惊跳起来。破天荒地,这次男人没叫他去睡觉,而是给他打开了电视,声音调得很小,几乎变成了背景的白噪声。这个时间只有搞笑节目在重播,于是他盯着屏幕,努力作出一副对蠢货主持人和驴脑袋嘉宾充满兴趣的样子。男人自己倒是看得比他更认真,虽然完全是报以分析人类行为的眼神。然后对方开始吃薄荷糖,也递给他一颗,很无趣地反复提醒吃完要刷牙。他撕开包装纸,把那个白圈含在嘴里,味道像牙膏,不是说他不喜欢。
他们一起住了三个月的时候,他领男人去看他的投名状,那东西本可以更细致、更完美,但他耗不起这个时间。男人对他没有太多好感,他本身对男人并不存在什么特别之处,对方或许只是心血来潮,跑去挑了个看着还顺眼的孩子,如果他不快点证明自己的价值,对方总有一天会感到厌烦。
“维蒂,你看。”为了这一幕,他特地做了个牢固的盒子,还往上系了丝带。他用两手把盒子高高举起,举到男人的面前。
男人比他想象中安静许多,落颗纽扣在地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在长得难以忍受的时间之后,对方终于开口了,以一种古怪的轻柔语气:“这是什么?”
男人应该已经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为什么还要板着张脸?男人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夸奖他做得好。他感到事情开始变糟,但又不想承认,明明他付出了许多努力,明明不该是这样。
“我仿照白磷弹做的,但即便把被沾染的地方切下来,这些病毒也仍然可以透过伤口渗透进去……”
“这样啊。”依旧是古怪的轻柔语气,还多了古怪的、仿佛沉溺在梦境中的笑容,男人从来没这样笑过,“原来你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个啊。”男人伸出手,他犹豫起来,最终还是把盒子递交过去。
男人捧着盒子,将它带到测试武器用的正方体玻璃房内。他以为男人要试爆看看,直到对方启动程序,他才明白对方的意图。液氮喷出,将他的作品迅速冷冻,之后空气骤然压缩,让它变成碎片。地板打开,那些碎片便不知道被清理到哪去了,他的心血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抓住男人的手,企图阻止、企图质问,男人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把他的手掰下来,然后扯掉手套,顺便把他甩开,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神,那双平常只是冷淡的绿眼睛里现在盛满了极度的厌恶,那些厌恶和愤怒在短短一瞬内爆发出来,将他冲击得后退了好几步。回过神的时候,他赶忙跑着跟上男人的脚步,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男人在他身后锁上工作室的自动门,说由于事件的性质,他的权限将“合理地”减少,另外这个月内,男人不希望看见他出现在工作室里头。“别打其他主意,就算你骗过了生物认证,我也只会采取更高级的防卫措施。”这不公平,完全不公平,但看到男人的眼睛,他的抗议就在喉咙口卡死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为了让自己能喘得过来气,他开始拼命抓挠自己的手臂,直到指甲缝被血浸满。男人瞥他一眼,走进工作室又很快走出来,往他的手臂上喷涂某种浅灰色的物质。
“它耐割防磨,不会影响皮肤的排汗和呼吸,不用想着取下来,你自己肯定办不到。”说完对方就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过了很久,他听到男人捶了墙一拳,隔了太多距离,听起来像沉闷的喊叫。
院子里已经种了些花,还放上了喂鸟器和小喷泉,时不时有鸟儿来喷泉喝水,停歇一会,甩掉羽毛上的水珠。他蹲在树篱底下,看那些鸟儿来来去去,以前他会拿本鸟类百科放在膝盖上对照,现在他只是在发呆。周围很安静,只有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和偶尔开过来的汽车,突然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是那只流浪猫,它刚从树篱的洞里挤了进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发出疑惑的声音,似乎是惊讶于为什么那个经常喂它的人今天没来。
“他不会来了。”他满怀恶意地对它讲,“他不要你了。”
猫发出了一连串呼噜声,接着在他脚边转圈,倒下来蹭他的鞋。
“别碰我!”他迅速收回脚,“你听不懂吗,他不要你了。”
猫开始给自己舔毛,相当悠然自得,没有受到他的任何影响。
“做猫真好啊,是不是?”他捏了一下猫尾巴,它开始动来动去,就好像他在和它玩什么愚蠢的游戏。“只需要蹭蹭别人,然后叫两声……他们宁愿去喜欢你这种畜牲……为什么他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你被喜欢就这么简单?”
猫看着他,突然间,猫的脸扭曲融化,展现出一个恶毒的嘲笑。
接下来猫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
耳朵嗡嗡作响,血管在头颅内侧轰鸣,他往那个温热柔软的躯体踢上第一脚的时候,感觉自己像陷进了沼泽里。但他喜欢这样,只有在施加暴力的时候,他才能抓住一会儿可贵的平静。
等14322听见声音,冲向院子,已经太晚了。
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掌握了过强的力量之后,许多人会因此膨胀,忘掉普通人应有的礼貌和良心。所以他没有遵从父亲进行近视手术,而是时刻依赖一副再普通不过的框架眼镜,它很容易坏,也有些笨重,但却是很好的安全绳。透过镜片远远望去,男孩好像在踢一只足球,那不可能是一只足球,他后背的寒意警告他这点。再近些,他看到了物体上面的红色。
棕褐花纹、毛绒质地,他熟悉,是猫。
猫一动不动。
男孩在叫嚷着什么,他听不清。
翻译器响了,舒缓的机械女声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念诵:“婊-子-养-的-怪-物-”
他把翻译器掼到树丛里。
他拔出手枪,扳开保险,对着男孩。
男孩的手上沾满了血,他的手上沾满了血,他曾经养过一只毯鼠,他的父亲曾经手把手地教他解剖它,有时他在梦魇里,还是能看到当时的景象。那个毛绒绒的小生命前一刻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嗅闻着可吃的植物嫩芽,后一刻便腹腔打开躺在手术台上,因为注入的药剂不停抽搐,每秒钟都变得更加冰冷僵硬。他的手上沾满它的血,后来沾满他妹妹的血,血与血之间并没有多大的不同,都温热、粘稠、逐渐结成硬块,男孩与他的父亲也没有多大的不同……看看那孩子的眼神!
他按动扳机,第一发子弹射在男孩脚边,男孩停止动作。他抱起那只猫,把枪抵在男孩的额头上,男孩愣了一下,突然展开微笑。
他不可能忘掉这个微笑,他的父亲曾这样朝他笑过千百遍,在和他共同制作蛋奶派的时候,在手把手教他解剖他宠物的时候,也在向他展示他妹妹尸体的时候。他说:“你这种人就该去死。”话语还是太轻了,话语显得如此无力,它落在地上,没有激起任何东西,他又重复一遍,接着再一遍。突然间,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一边的视野变得模糊。男孩张了张嘴又闭上,他轻柔缓慢地询问男孩,逐字逐句地问对方究竟有什么话说。
“……我又没有伤害人。”男孩很快地说,“那只是猫,你摸那只猫的时候总是看起来很开心,脸上真的在笑,笑得和个白痴似的。但你一看到我就……很痛苦,我早说讨厌我就退货,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就是个伪善者。”
所以这就是理由吗?把他从同龄人中驱逐出去,和一个暴君一起囚禁在塔里的理由?凡是他爱它超过爱他父亲的事物,不是从此消失,就是被他父亲威胁着让他亲手毁坏。到底是什么让这个人不间断地伤害他,又近乎强迫地要他爱自己?仅仅为了这样的目的,就可以杀死亲生女儿?明明曾经把她抱在怀里,叫她“我的珍宝”?仅仅为了这样的理由,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心?就算消除了世界上所有其他事物,爱也不会在盐碱地上生长出来啊。
多么好笑,他的父亲仅仅是个不懂爱还要索取爱的怪物;多么好笑,他居然全心全意地爱过这个怪物。他在男孩眼中看到恐惧,他在大笑,出于自嘲和解脱,笑得近乎歇斯底里,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摘下眼镜擦眼泪,对男孩说:“你真可怜。”
“但我不该相信你,我也不该对你心软。想去哪就去吧,我要去救这只猫了。”
他抱着尚且温暖的猫走回屋,没有再看男孩一眼。
接下来的时间他忙着抢救这只猫,接上断骨,用机械代替损毁的肢体和器官,它的一只眼睛坏了,他就给它制作义眼。偶尔他从工作室走出,去喝杯水、摄入一点代餐,他看见男孩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上,想了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等猫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他脱掉手术服,给14339打去视频电话。
她把自己的形象从少女换成了青年女子,头发稍微留长了一点,戴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夸张耳环。她跟他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招呼到一半突然停下,那双绿眼睛安静地注视他许久,在屏幕前坐了下来,用熟悉的、有点沙哑的声音说:
“你看起来不太好,发生什么了?”
不知怎的,听到这声音时,他才感觉到难过。他摘掉眼镜,捂住脸,无声地开始流泪。他讲起邮件、男孩、他们的父亲,他讲起早餐、薄荷糖、白磷弹和破破烂烂的猫。他讲起一些,保留另一些,但他们是双子,彼此之间很难存在真正的隐瞒。他试图相信男孩,他试图让男孩幸福,但男孩令他失望,而他令自己失望。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希望自己知道,面对重要的人们时如果总是无知且无力,在其他地方获得名誉与财富又有什么用处?
屏幕对面,他的妹妹只是倾听,在他停止讲话时,他听到轻轻的叹息。
“辛苦了。”她说。
接着她说:“稍微捂一下耳朵,别捂太死。”
他依言行事,然后他看到青年女子端正的面孔扭曲变形,她拿食指指着他,对他进行了连续五分钟的大吼大叫,主要内容是人身攻击,再细分一点,是对他头脑和性格的辱骂。如果她能到这儿来,估计要捏着他的脸,或者揪着他的衣领。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好笑,也真的一不小心喷笑了出来。她停下辱骂,白了他一眼,抱着臂沉进了转椅里:“唉,唉。你哥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能怎么办呢,既然你恢复精神了,就来做计划吧。”
赫尔蒙德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他给男人看他的作品时起,所有事都开始变得奇怪。有时事情确实会这样,像洪水决堤、火山爆发,前一刻对方还慈眉善目,下一刻人皮破溃,里面的魔鬼冲出来,那些脸扭曲歪斜,那些喉咙喷吐出的不再是人的声音,而是野兽的吼叫。他们往往说是他不好,他是魔鬼、坏种、野蛮人,然后自顾自感觉被他伤害,开始借题发挥。但没有人告诉他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又是为什么不对。所有人都默认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属于明知故犯。这不是很奇怪吗?明明那些人才更像魔鬼。
男人至少没有吼他,他想,但是男人要他去死。男人拿枪对着他,这没什么,他的母亲也这么做过。男人说他可怜,他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做错了什么?男人喜欢那只猫,他不该去踢那只猫,他想要对男人道歉,但男人看他的眼神把他冻在原地,男人不和他说话,从他旁边绕过,他宁可被对方殴打也比这来得好。他抓挠自己的手臂,指甲从光滑的表面擦过,他愣了一会儿,想起男人已经不要他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顾不上继续和自己讨价还价,他只感到刺骨的恐惧,他应该做点事情补偿,但刚才已经证明过了,无论他想做什么,到头来总会变糟。他碰了一下旁边的布偶,又赶紧缩回手,后来他只是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月亮出来再隐没,接着太阳升起,逐渐升到中天。又一个黄昏到来时,男人走进了厨房。
男人招呼他过去的时候,他反应了一会儿,然后赶紧跑过去,询问有什么要帮忙。男人看起来还是不想和他讲话,只是指了指桌子。桌布已经铺好,中间放着一大碗炖菜,刀叉也都摆齐了,他跑进厨房,去拿玻璃杯。
他以同种姿势坐得太久,手变得不再听他掌控,玻璃杯从他的手中滑落,在地上跌成碎片。男人站在厨房门口,冷漠地看着他。道歉从来都没有用,但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开始不停道歉,用手去捡地上的碎玻璃。男人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他不熟悉的发音逐渐在空气里洇散。
下一刻他躺在沙发上,男人坐在他旁边。他的头底下有个布偶,怀里也有一只。他试图把自己缩得很小,如果足够小,也许就可以变成一个点,然后消失。他许愿、诅咒、祈求,可他还是在这里。或许他太不谨慎,说出了心里话,男人很慢地叹气,仿佛空气不是空气,而是沉重的铅。
“唉,你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布偶很暖和,毯子很暖和,他却感到钻心的冷,手脚已经开始失温,他闭上眼睛,拿毯子蒙住头,埋进布偶里,用母语呼唤了一声“妈妈”。母亲不在这里,她不可能在任何地方,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希望从来没人提醒他这些事,他希望天堂和地狱真的存在。
隔着毛毯,男人僵硬地摸了摸他,讲讲你的母亲吧,男人说。
不用花费时间斟酌词句,他熟知这时该说的话,他告诉男人她是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在苏联解体之后来到美国,在不利的环境下仍旧做出了许多成就。他本来收藏着她的草稿纸,但它们被一群垃圾毁了,要不然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它们的价值。
“我知道我很坏,我脑袋有问题,我无可救药,没有人受得了我。”他承认,“我确实应该去死,但是妈妈想让我活着,然后我就活到了现在。不过也许是我听错了,我从来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男人顿了一下,再次沉重地叹气:
“我没有让你去死,我并不是对你发怒……你只是没有被正确地教育过,你只是……我应该去了解你但我没有,这是我的错。至于你的错,不在于你说的那些,那是道德评判,不是客观事实。你不该做出那种东西,更不该去打那只猫。……你为什么是个小孩子?你又为什么……”男人听起来很累,说到后面,音量已经近乎自言自语。他让男人说自己的,盯着沙发靠垫发呆,数它上面的布纹。数到21的时候,男人又说话了:
“你可以咬那些布偶,你可以打它们,它们很宽容,不会造成任何实际伤害。”
“我还以为你把它们当活的呢。”
“布偶是布偶。”
“枪是枪。”他翻过身对着男人,嘲笑地看着那张脸,或许是白发的原因,男人做出忧愁表情时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上很多,这让他觉得挺有趣。“我早说了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高尚,怪恶心的,到头来你们都一样。”
他以为男人会找出随便哪个借口,或者至少重申一遍是因为他做了错事,反正他又不是真的需要答案。结果对方只是说:“对不起,我已经为手枪设置了触发条件……如果对象是你的话,保险将无法打开。”
“听起来你也没法保证不再拿枪指着我。”
“是的,但我会努力。”男人握紧了拳头,他拿手去碰触的时候,男人的手颤抖了一下,看起来确实很努力不让自己避开。这完全没必要,他得说点什么。
“有一次把我带走的那个女人,她挺好的,就是有点容易一惊一乍。她总觉得我这样会下地狱,我告诉她我不用下地狱,我已经在里边了,然后她就昏倒了,脑袋砸在桌子上,橘子果冻涂了她一脸。她有个男朋友,有天他把烟头按在我胳膊上,说要看看我是不是不会痛。我一直看着他,后来他就自己走了。我真的不会痛,也不会被你吓到。”
男人和他错开视线,又开始叹气,今天男人就和个蒸汽火车头似的。他感觉男人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即便隔着手套,他也有点疑惑对方的指甲是不是掐进了手心。他试着捏捏,想让这只手松弛一点,男人看起来很想把他的手拍开,他都做好准备了,但最后没有。
“是啊,我也希望你不会。”
这是什么话,他把手收回去,砸进布偶的脸,它被砸得五官扭曲,但仍旧软绵绵的。他去揪它耳朵的时候,男人把它从他怀里抽走,给了他另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生物的东西,然后解释道:
“兔子先生比较爱好和平,这位更擅长打斗……”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方迅速转换话题:“我还以为能把你喂胖一点呢,怎么你手上的骨头还是这么明显。”
“你真的活像个变态杀人狂。”他坐起身来,平静地总结。
男人的脸猛然涨红又变白,好像遭遇了什么奇耻大辱,开口时声音少见地拔高了一个八度:“你在想什么呢?我没有那种爱好!我可以证明……”他踢猫的时候男人都没这么激动,难道是自尊心意外很强的类型?
“逗你玩的。”他看见男人迅速泄了气,开始拿手扶额头,感觉心情变得不错,趁势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所以为什么做白磷弹不对?”
男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赶紧让男人冷静点别引起偏头痛,对方连续做了好几个手势,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却一时失语。最后男人好不容易找到声音:“天啊,还需要别人告诉你做这种东西不对吗?人们会因为它痛苦而漫长地死去!”
“嗯,所以呢?”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同理心吗?”
“我讨厌人。”他捏着那个不知道什么布偶,肯定地回答道,“我希望所有人都死掉,如果杀人不犯法我会杀到犯法。”
他是个口不择言的坏东西,他就没有一颗人心,他已经和男人说过了,他不会痛,也不会害怕。他讨厌人,也讨厌猫,也许鸟儿还算不错,至少它们从不来打扰他。
男人起身离去,拿毛绒拖鞋在地上踏出了皮靴才会有的响度,对方走到大门旁边又折回来,把自己扔进沙发,反复深呼吸。
“……如果有人拿到这个,然后把它对你的母亲用呢?”
“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