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naway
简介为空
岩石变成深黑色,天空仍旧是僵硬的灰白,中间夹着赭红的沙滩,和像雏菊叶子一样,墨绿色的海——茎干下半部那些老叶子,不是新的那些,你该能了解我的意思。
一直是这样,因为下雨的缘故。现在是夏天,大概吧,除去夏天很少有这么频繁的降雨。我待在塔里太久了,又从不擅长靠窗外的景色辨别季节,春夏和初秋对我来说是一个季节,下雪的冬天是另外一个。
你是自由的,你在外面能感觉风的不同、嗅到气味的变化,看到叶芽绽开。你该知道那个时候是早春还是晚春,我不知道。那天早上我忘了撕日历,之后我就任那天被前一天盖着,电子表的设置也做了更改。
我记得你不喜欢雨天,你厌烦长时间待在“气闷的”室内,我从前不懂你为什么这样说,现在懂了。
这里没有像样的阳光,海雾也总涌上陆地,但天气好的时候你可以在沙滩上玩。我们寻找蓝绿色的招潮蟹,自斑驳的礁石上剥下小小的海螺,或者应该说是单齿螺……抱歉,刚想起你讨厌我纠结这种事情,或者你只是讨厌我玩到一半跑去找图鉴?我不知道。
那个人有时候会在窗边看着我们然后
那个笑容很安心我以前是那么想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注意到的,你总是能及时回过头去笑着挥手。我问过你,你只把食指按在嘴上,说:“秘——密!”
你那个时候看起来像图鉴里的雀形目动物,我喜欢你那样做,虽然我从没讲过。
我或许应该对你说的。
再见,向你问好。
我就不署名了。
青年让圆珠笔尖咔哒一声缩回去,把染上深蓝色油墨的薄纸塞进碎纸机,纸的正面是寄不出去的信,背面是他反复默画的,房屋内部的结构与附近的地图。那个人这时没法看监控,所以他才趁机冒险。他将纸屑集成一堆之后浇上水,再动手将它们撕成更细的纸糜,埋在空空如也的花盆里。他夯平土壤,从不同角度观察,试图分辨能不能看出翻动过的痕迹。
那个人什么都知道——有声音在他的脑中说,你骗不过他的眼睛——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小东西!惩罚会到来——很快,很快就会到来。快点承认吧,或许还能够得到饶恕。
闭嘴!他学着他双胞胎妹妹的语气反击,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充满了勇气,直到花盆落地,像个残酷的玩笑似的摔得粉碎。他呆站在原地许久,直到确认那个人没有注意到的迹象,没有开门、没有走进房间,像终于接受到了准许行动的电信号,他有些滞涩地前进了几步。
他暂时搬回老屋住,这是那个人的说法。那个人总是懂得怎么把话说得好听,他是被关在了这儿,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这儿堆着那个人制造的机器仆从,还有为了像个“家”而布置的老物件,大多数更像百科全书里的东西,属于他从未真正见过的地球。他的房间里有书橱,有花盆,有碎纸机,很多地毯,更多豆袋沙发,还有几乎填满整个地板的布偶和已经变成灰色的白纱帘。比起塔里要落后得多,他也不再是能被柔软物品抚慰的小孩,只是没来得及处理干净的发霉培养皿、过去的坟墓,但硬要选一个的话,这儿是个更好的笼子。想到这,他叹气,接着从鼻子里发出嗤笑,声音非常轻,立马就停下,但已经足够没礼貌了,如果让以前的他瞧见,恐怕会死死捂住他的嘴。
他艰难地弯腰,试图避免拉扯到伤口。五发子弹,击中他的胸腹部,心脏和肺姑且修复好了,但那个人显然更乐意留着其他被弄坏的地方,给他点合适的教训。在这儿他接触不到细胞相关,也无法对林恩求助,只能等待它们以普通速度愈合,而父亲甚至不提供止痛药。真糟糕,对方显然非常、非常生气,想到接下来他还会干出让对方更加生气的事,他就——
房门被推开,那个人几乎无声地走进来,在花盆边停下。他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拿不住地上的碎片,对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机械眼微微转动,正在分析各种数据。
那个人什么都知道,你骗不过他的眼睛。
“我的小甜心,你这是在做什么?真可惜,我前几天才往里头播了种子,它们开花像箭矢,质感却像天鹅绒,你应该会喜欢,我还想着给你个惊喜。”
那个人走到他的背后,像以往无数次教他操作那样,轻轻把住他的手。没有体温,只有金属的寒意。你应该这样握住量杯。那个人说,你可以这样旋转,将螺丝帽套进螺丝。进入某些实验室时,你需要遵循这样的顺序穿好防护服。来,我只给你演示一遍,但我相信你能记牢,你在这方面从不会令我失望。你应该这样打开人的头盖骨,你可以这样将针剂注射进他们的血管,检测辐射量的操作过程是这样的,如果他们变成怪物,就按照分类,将它们安置到合适的贮藏地点。
操作者和工具,操纵者和最得心应手的机器人,尽管对方才是机器。
那双机械手曾经很漂亮,当他说机械“漂亮”的时候,定义是“制作合理、功能分配均衡”,但现在被磨耗得有些厉害,抓紧他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细小的倒刺和裂纹在刮他的手。就好像他从来没捡过物品碎片似的,那个人利用他的双手,向他演示如何避开尖锐的棱角、用什么角度去抓握、以及把它们丢到哪个垃圾桶里。他应该挣脱,或者至少反抗,要对方知道不该像操纵机器一样操纵活人,但习惯成自然,对方做一步,他就做一步,同时将它记在脑中。如果说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就是好奇和雀跃改换成恐惧,颤抖无法停下,胃酸反涌刺激到尚未愈合的伤口,让他脸色灰白,冷汗从额头滴落,眼镜蒙上雾气,看不清眼前的物品。
“有必要怕成这样吗?我有那么可怕吗?”对方听起来不解又郁闷,“年轻的天才先生,用你的聪明脑子好好想想,我难道不是一直对你仁至义尽?我是对你采取过恐吓,还是对你施加过暴力?”
是的,没有恐吓、不算暴力。那个人总是冷静且游刃有余,哪怕是在发怒的时候。对方会先说明将要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因为对方没有施加暴力的爱好,一般是简洁的电击。那个人会告诉他每一步发生什么,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做好事会有奖励,做错事自然有惩罚,这天经地义。“尤其对你这种危险分子(那个人像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微笑起来),有根安全绳是很重要的,能防止你从悬崖上跳下去摔死,同时把我们所有人炸上天。” 他们会商讨持续时间,以及发生装置夹在什么部位,一般由他自己来定,锻炼辩论技巧,允许讨价还价。如果他保持冷静和专注,时间就仅仅是他定下的时间,如果他哭泣、喊叫或者挣扎,惩罚便持续到他停止这些无用的行为。研究者不需要太多情绪,冷静、专注、分析、观察,哪怕是在极端情况下,“为什么不试着拆解这件装置呢?别浪费了你的聪明脑子。”
那很难,需要提前做准备,需要克服恐惧,电流带来猛烈的针刺感,令手指麻痹。他的偏头痛总是被电流诱发,在那种状况下几乎无法思考,他试过将其当作辩论的砝码,那个人只是瞟他一眼,念叨着可惜不能替换大脑否则会影响变量之类的,然后让他选择忍耐或止痛药。直到去年他才成功在过程中将其拆解,近乎发狂的愤怒导致肾上腺素增加,疼痛与恐惧暂时都不再出现在脑中的清单上,他没有像那个人一样方便的眼睛,但只要他冷静观察,一切都如此清晰。拆解用时不到三分钟,他看着掌心里的零件,感到难以置信。那个人走上前来拥抱他,他从那个人的脸上看到欢喜和骄傲,他用尽全力把对方推开,跑进走廊。那时他同样感到不太对的欢喜,仿佛一个寓言,总有一天他能够将那个人击败、拆卸,虽然对方或许只会为此夸奖他。
但至少这样,他就能……
他不知道应该接什么,按常理来说是“复仇”,但他不认为杀死一个个体,就能抵消任何伤害,死亡只是死亡而已,不会带来解脱。14339,他的双胞胎妹妹,还在这里的时候,那个人曾经把她当成砝码来要挟他,同时也把他当成控制她的砝码,而他相信只要自己按指令去做,一切都会正常运转。他们是一家人,父亲、哥哥和妹妹,或许也是弟弟,但14339选择作为女性活着,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满足那个人的期望。他们是一家人,他们彼此相爱,他和14339都曾努力去相信那个爱的泡影,并把它当作不可动摇的真理。
直到那一天。
那时候他们还小,还将那个人当作父亲。实验事故,危险生物脱出,正好可以拿来进行战斗训练。他们带上武器,按照曾经学过的,14339负责攻击、斡旋、火力压制,他负责规划、支援、预判敌人的攻击方式和动向。他们的配合十分默契,歼灭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们来到作为生物灾害源头的4号实验室。气氛轻松,14339甚至拿他笨拙的姿势开了几个玩笑,他有点不服气地回击,他们进门,警戒四周,探测仪没有出现反应,这里没有怪物。他拿起通讯设备,打算和那个人汇报清扫已经完成,这时,他侧面的墙壁动了。
首先是细小的波纹,如同往水里投入石子,之后波纹扩大,成为涟漪,成为海潮。当汹涌的潮水袭来时,一般人很难做好准备,他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生物挣出墙壁,像蜘蛛,或者巨大的章鱼,它有八对触肢,柔韧而强力,捕食者在捕猎时不再维持拟态,它灰白的躯体逐渐显露出本色,上方无数黑色的小圈随之波动,像是墙上长出的恶性肿瘤。就像作为它基底的、类似蔓蛇尾的生物那样,消化器官形成的网从它体内弹出,带着酸液朝他袭来。躲避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是观看、分析,直到被狠命撞开,脸磕到旁边的地上。
他的额头黏糊糊的,应该是血,但14339的情况比他糟糕得多。她被带着酸液的罗网缠绕,身体冒出白色的烟雾,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旧试图举枪射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活动的网缠上了她的手,随着皮肉被灼烧的气味,她的武器落在地上。这时伸手去捡是不明智的,去叫人显然来不及,他向通讯设备对面快速说明情况,然后掏出了以防万一带着的粉末。这粉末他原本打算用来驱除祸害蔬菜的软体动物,只要洒在它们身上,黏液被吸干,水分被迅速夺走,它们会成为干燥的团块,作为蔬菜的养料。对其他动植物无毒,他可以赌一把。
蔓蛇尾的视力很弱,但它们对水流变化十分敏感,气流应该也一样。他举起手炮,咬紧牙,发射。高强度的压缩气流扰乱了它身旁的空气,它的身体开始往反方向挪移,不像章鱼,它没有多线程的处理能力,现在它的注意力集中在移动上,索敌自然排在后头。只有一次机会,专注再专注,他打开瓶盖,扔出装着粉末的瓶子,听到水分蒸发的声音后,他伸出双臂,勉强接住掉落的14339,然后尽力向远处跑。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才感到恐惧。他颤抖着查看妹妹的伤势,看到已经变得焦黑脆裂的白发,那下面的半张脸被严重灼伤,眼球混浊,皮肤融化,肌肉暴露在空气中。她的手露出了骨骼,半边身体和衣服粘在一起,所幸微弱的呼吸仍持续着。他喷洒止血药剂,让伤口形成一层保护膜,将她的头抬高,使她呼吸起来更容易些。他没有什么能做的事了,他尽力用袖子吸收眼泪,不让它们落到她身上,造成更多刺激。
然后那个人来了,那个人看着眼前的情景,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他一直觉得那个人更爱的是她,但对方蹲下,翻动她,露出考量的表情,然后对他说:“幸好不是你,否则实验便宣告失败。你需要她陪在你身边,还是想要我启用新的克隆体?”
他愣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说除了14339,他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很感人。”那个人拍拍手,抱住女孩瘫软的身体,然后蹲下来,盯进他的眼睛,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能看清电子眼运算时的变化,那种无机质的微动作令他感到不适。“你最好明白,眼前的结果是你的预判失误所造成。听不懂吗?那翻译一下,是你让她变成这样的,你应该感到羞耻。研究上的失败并不可怕,而实践上的错误……你现在也了解了后果。我对你很失望,下次可以做得再好些。”
不,不是这样的。他下意识想,如果上级单位不顾下级单位的能力,派遣它们去过度困难的任务,导致下级单位损坏,问题应当归于决策者,而非另一个下级单位。但他向来不擅长顶嘴,况且他不知道说出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点头,看着那个人把14339抱进手术室。
机器仆从给他带来热饮和毛毯,又把布偶塞进他的怀里,林恩偶尔从手术室出来,叫他赶紧回去睡觉。他对他们表示感谢,仍旧坐在原地不动,这没有任何效率可言,但他无法去做别的事。等待太过漫长,足够他开始自我谴责,并把愧疚内化。“不要找借口。”那个人的声音说,“如果你能够探测出那生物的位置,如果你没有放松警惕……至少你该留出一点容错率。为什么你当时只是傻站着?为什么不跑?你只要稍微做出点正确反应,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他无力地重复刚才得出的结论,那个声音变得像在嘲笑:“我早说了,不要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他听到金属的碰击,听到融化和共振的声音,那些声响钻透他的耳膜,令他的头阵阵作痛。他想进入手术室,他可以帮忙打下手,如果他能够分担她的感受就好了,但现在去探究相关发明的可行性已经太晚。他只能坐在这儿,他什么都做不到。“废物。”不知道谁的声音说。
直到她醒来,他一直陪护在她的床边,生命体征稳定,其他却变化很大。她的手覆上温暖柔软的材料,再喷涂上和皮肤相同的颜色,但和原来的皮肤不同,它没有指纹。纳米管束取代了神经,损坏的颈椎由机械代替,为了让她能更好地控制身体,他们取走了她的一部分脑,代以没有讲出名称的某种材料。她的眼睛换成同色的电子眼,脸部却只是做了处理和包扎,关于容貌,需要用3d模型重塑后征求她本人的意见,他们这样说。像是经历一场地震,还没有实感,生活已经全然不同。
而这是你的错,你欠她一条命。
她醒来之后没讲出责备的话,他道歉时她让他闭嘴,她拒绝对脸部的修复,希望保留可怖的灼伤。他询问这是否是某种惩罚,她告诉他别那么自我中心。她看那个人的眼神变得满是怒气,他从未告诉过她那个人在她昏迷时说了什么,她当时也不可能听见,他不理解她因何发怒,而她只是说:“乖宝宝,做你的研究去。”
像大部分双胞胎那样,他们曾是一体,他们拥有无言的默契。彻底的分裂发生在这事件之后,她抛下他独自向前走去。直到现在,他才对她有了一些理解,那份愤怒不止是出自怨恨,也出自对他们的重视。
放弃是更合理的选择,她不是救世主,她不可能单枪匹马改变一切。无法挽回的事就是无法挽回,泼出去的水不能回到瓶里,除非你能穿越时空。
但她说不,不,她不愿意。她找寻真相,她口出恶言,她站到敌人的位置上,向他们的造物主举枪射出子弹,完全是个自大狂,但这样也比心灰意冷的沉默要好得多。他从来无法像她那样擅长去爱,他无法在了解某些事物之后仍然爱着这样的父亲,或者手上沾了太多脏东西的自己。
“父亲,这不是最佳方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他的嘴及时闭上,而头脑继续补充:作为研究者您太受情感左右,作为普通人您又太不近人情,您曾经拥有我们全身心的爱,如果想要利用,以您的能力完全可以装得更好,“有时我确实对您难以理解。”这话太过大胆,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说得出口,他绷紧神经,等待惩罚降到自己身上。
那个人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什么?对你仁至义尽让你难以理解吗?小鸽子,难道说你有那种爱好?”
他摇头,对方似乎被逗乐了,心情很好地拿鞋尖拨弄泥土,然后指了指里面的白色,“亲爱的,这是什么?看起来还新鲜,是不是谁写给你的情书?”
“只是草稿纸。失败的思路,我不愿再看见它们。”他撒谎已经十分纯熟,就算怕得要死,一眨眼也能编出一个,开始仅仅是出于恐惧,他必须在脑中把它们当成真相,这样对方才无法立刻判断出这是个谎言。后来他用谎话暂时逃离恐惧,如果对方看不出他在说谎,那对方也并不是什么都知道。
那个人看起来没有过多追究的意思,带着他把泥土扫走,就让他去洗手吃饭。
那个人不需要进食,而他大多数时候只摄入代餐饮料和维生素片,如果想要胃被填满的感觉,可以补充适量的纤维素。在他们小时候,还住在老屋的时候,由机器仆从按照食谱产出新鲜饭菜,每逢周末和节日,那个人会叫上他们,采摘食材、收集调料,一起做点什么。说实话,那个人不太擅长做饭,对方总是从记忆里找出某道菜,然后试图还原,根本不按照食谱来,大部分仅仅是能吃,比不上机器仆从做的东西,但他们喜欢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共同制作的过程。感恩节他们挑选家禽来代替烤火鸡,圣诞节他们烤制姜饼搭成房屋。有时那个人只记得似乎是节日,但忘却了名称和庆祝方式,这种时候他们做蛋糕,如果材料不足,就改成蛋奶派。
现在他眼前摆着蛋奶派,很大一个,里面塞着面包丁和蔬菜丝,足够三人吃。他快速瞟一眼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对方朝他微笑,弧度和过往的无数次微笑重合,然后给他切了一大块,放到他面前的木盘里。餐桌显然被重新整理过,铺着白色的桌布,花瓶里插着刚采来的重瓣雏菊,这个世界没有雏菊,但它们长得和雏菊十分相似,虽说它们是食肉植物。他喂了它们一点蛋奶派,看着它们的小尖牙咬进勺子。14339在的时候,她总会采这种花回来,在吃饭的时候喂它们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他们有个默认规则,即在任何时候都不谈起14339。那个人也掐下一块蛋奶派喂雏菊,同时询问他的研究进展,他一一回答,接下来对方又问他有没有新发明,他摇头。从去年开始,他就不再做发明,他不愿让那些发明落到对方手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从不逼迫他,只是在他摇头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他几眼。那个人是回音壁,14339话多,对方就有更多的回应,而他跟着她的语句,偶尔说出一两行。他们的中转者不在这里,问完研究,他们无话可说。
他拿起刀叉,机械地把面前的食物塞进口中,切成一口大小,咀嚼十下,吞咽。太久没有真正进食,食物的味道对他太过激烈,太咸、太甜、蛋带着腥味,派皮吃起来像干燥的沙土。他的胃尚未完全恢复,异物落入后它扭转、拧绞,带来剧痛。希望明天可以恢复,不要给他添麻烦,他想着,往嘴里填进更多食物。他已经难以想象幼时的自己如何品尝它们,为吃到合口的饭菜而欣喜,或者把14339挑给他的胡萝卜再挑回去,餐桌上的战争持续着,直到那个人微笑起来,请他们一人喝杯胡萝卜汁。女孩儿做鬼脸、吐舌头,而他皱着眉喝干净,努力思考那股刺激性气味的来源。
现在他不会再拒绝胡萝卜,或者球生菜,或者鱼类。如果放在他面前的不是蛋奶派而是一盘蠕虫,他也会面无表情地吃下去。对方也和他一起进食,看上去比他享受得多,虽然他知道对方其实尝不出任何味道,这只是做给旁人看的表演。他们沉默地从盘子里分走派,再把它转移进自己的胃,对方问他味道如何,他就回答“很好。”
以前他们还有些话讲,他们曾是老师和学生,他也曾纵容好奇心四处驱驰,问出无数个问题,而那个人总能一一解答。他很珍惜和那个人出去散步的机会,他曾经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机械手,另一只手指向各处,拜托对方讲讲天空、海洋和他们脚下的土地,路上看到的动植物也不会放过。无论如何,那个人是位好老师。那个人用海水给他演示流体力学,用不同的镜片和实验设备让他了解光,他们收集植物,回来做成切片,在显微镜下观察。他们也培养动物,用一种寿命短暂的小型啮齿类试验遗传规律。后来他们的谈话变得更加概念化,在他问起无限是什么时,对方让他演算圆周率,并在他感到厌烦时拥抱了他。
他闻到药味和金属味,他闭上眼睛,融化在对方的怀中。对方轻缓地摸着他的头,清晰地对他讲:“你看,圆周率是算不尽的……如果有一天能把它算尽,那人们从前对圆的看法也好,基于圆是圆这个概念的公式也好,都会变成一滩谬误。
“算术很有趣,对不对?做发明也很有趣。啊,你点头了。那其他学科呢?也都很有趣?今后你还会见识到更多有趣的事情,因为科学眷顾着你……但她可不是什么亲切善良的妇人,她对你的爱越多,你肩上的负担就越沉重。让我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吧。”
那个人把话说得像个祝福,当时他也确实认为这是对他的肯定。只不过,那个人也会拍拍机器仆从的肩膀,跟它们聊上好久,等到要销毁它们时,并不因此犹豫。
他起身上前,就像雀鸟主动飞进秃鹫的影子,那个人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弯下腰,拿起对方的头发。对方的头发扎成一束,搭在右侧肩膀上,以前他会给对方编成辫子,14339会找来一大堆花插在对方的头上。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做过,开始时相当生涩。那些白色的头发已经泛黄,摸起来好似干燥的布,但比布更脆,用力拉扯就会断裂。离对方太近,触碰对方或被对方触碰,都会令他反胃,为了让食物留在原处,他设想自己扯掉对方的头发,像扯掉一个假发套,那颗脑袋在太阳底下亮光光的,一定很显眼。
那个人什么都知道——
如果那个人看得到他的想法,应该会笑出来。而对方只是审视着他,试图找出行为的成因。他将发丝分成几束,用手指开始编织。他喜欢折纸、用毛线织围巾和双曲面模型,或者编辫子,以前他经常缠着那个人,要在对方身上试不同的编法,那个人的耐心总是很好,但也问过他几次:为什么不自己留长发?因为碍事。他回答。那个人叹气,允许他继续拿自己做实验,他看得出来,对方其实也不讨厌这些。
很快最简单的麻花辫就编好了,没有橡筋,他拿对方的头发绕几圈别进去作为固定。他回到座位上,继续吃面前的派,那个人捏了捏辫子,微笑着问他:“这是吹的什么风?”
显然不是在问今天的风向,但也不一定需要一个回答,他思考片刻回答和沉默的利弊,最终答道:“您的角质层需要补充蛋白,我在编织过程中感觉它们随时可能断裂。”
那个人愣了会儿,随即大笑,对他说:“你听起来简直像个护发素推销员!”那个人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抚摸他的脑袋,他咬牙忍耐,听到温和开朗的声音:“好孩子。”那声音沉吟片刻,又说:“听话的好孩子。有在反省就好,不要再试图离开了。”
这并非反省,只不过是补上之前没有做的告别。老屋的条件比塔更适合脱逃,这次他会成功。
老屋的各处都安装了监控,包括他的卧室。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营造忙于研究,作息不规律、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的假象。那个人在下午离开,提醒他明后天有雷暴天气,让他做好防范。“我的好孩子还怕打雷吗?怕的话可以和我通讯哦。”用的是嘲讽的语气,对方不真的想要得到他的通讯,于是他只是点头,目送对方在道路上走远。
小时候他和妹妹常在附近的林子里玩耍,再远一点就到海滩,以小孩子的脚程,从这里走到塔需要大约一小时,从塔被运送过来时他的意识不清醒,无法算出具体的时间,但有交通工具的话,要赶来并不会太久。他可以在院落中活动,如果推门出去,机械仆从会礼貌地阻止他,若不服从,则使用电击与药剂。
他回到屋内,做更概念化的研究,最近他告诉那个人他对纯数学产生了兴趣,大多数时间仅仅需要纸笔和一台电脑,那个人想看他的草稿纸,他就让对方看,他知道那不是对方擅长的领域。他可以同时感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烦躁,和对他难以造成实际威胁的心安。但纸笔和一台电脑能做的远比人们想象得更多,编程并非他的弱项,只是他早已习惯和14339各有分工。局域网的好处就是,难以扩散的同时也不那么容易被调取。机械仆从们每两日上传数据,足够他搞上一点小动作。
天色转黑,他把剩下的蛋奶派当作晚餐,喂雏菊的时候被它们咬了一口。他拿没沾上调料的手指给它们,它们无动于衷,他把血抹在完好的手指上,又被争先恐后地啃来啃去。他拿起一朵雏菊,思考,无视它们的抗议,那个人这时一般会在海边散步,于是他假装惩罚,拿它做了个绝缘实验。效果不算特别好,但短时间没有问题。
之后,他来到他们以前的游戏室,打开灯的瞬间,就像星球被不知名的手依次点亮,小时候他们觉得宇宙或许就是这个模样,但在一半的装饰灯都坏掉的现在,只能说这是个快要毁灭的宇宙。原先明艳的墙壁已经有些褪色,贴在上面的海报和装饰物也都摇摇欲坠。他抚平14339画的圣诞树(和下方笑着的三个小人儿),避开垂落下来的地球,抓起一个大概是海洋生物的布偶(针脚很是粗糙,那个人确实不适合做缝布偶之类的事),继续修复他制作的第一个机械仆从。它很小,表面覆以光学迷彩,模拟老鼠的形状,那个人对此不太满意,但仍旧夸奖他。与那个人和14339不同,只要功能正常,他不在意自己的发明是否拥有好看的外表,那个人说他审美堪忧,一遍遍教他怎么把外壳做得更好卖,而14339会叉起腰来,臭屁地说他根本就不懂浪漫,然后把他的作品改造得和变形金刚似的。
事实上,他不讨厌发明被他们改动。这些屋子从前都点着灯、热热闹闹的,他不太喜欢说没有实际意义的话,但他喜欢听他们讲话、争论、发表意见。在他完成修复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老鼠形状的机械消失在墙壁上,窗外只有黑暗,周围只有静寂,唯二的声响是他的呼吸,和机械仆从们轻柔的嗡鸣声。
他感到怀念。
此时里面不掺杂恐惧、悲哀或恨意,就只是怀念。但时间不会倒流,人们不会变回原样,所以他也只能继续走。
他收回老鼠形状的机械,拖来另一个大一点的布偶,从柜子里拿出折叠床垫,再从玩具箱里找出薄毯。他拿大布偶当枕头,把小布偶抱在怀里,躺下来,看着天花板上吊挂的星球。疼痛仍旧难以忽视,但睡意还是缓缓包裹上来。他做了许多混乱的梦,有时他想要逃开,有时他想要毁坏,有时他觉得住在这个梦里也不错,这时糖衣便被掀开,梦露出狰狞的獠牙。到最后他所剩的唯有疲惫。停下吧。他对梦说,折磨我也没用,我是个软弱的傀儡,我只懂得逃避,即便你给我看这么多,我也不会变成英雄或战士。
梦并不理会他。
他被雨声惊醒,深呼吸以平复情绪,怀里的布偶湿透了,他向它道歉,抱着它去洗了把脸,然后把它放进烘干机。他看着镜子里的图像,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以前那个人会说,他有张容易被人欺负的脸,那张脸上有温驯的表情。乖孩子,听话的好孩子,纯洁的小羊羔。那个人说着这些话,像唱一首摇篮曲。他观察过养来产奶的驮兽:它的脸和他的脸,它的表情和他的表情。他们相像得令他害怕,从那天起他不愿再看镜中的自己。但现在他的脸改变了些,好像有谁拿着刻刀与凿子,正从孩童的面孔里找出青年的轮廓,他看到棱角、骨点和正在变得坚实的线条,弧度不再那么柔和,下巴上冒出些许胡碴。他的绿眼睛颜色更浅了,眼白上都是纵横蜿蜒的血丝,看上去有些可怖。他往眼里滴入药水,戴上隐形眼镜,为了不让那个人发现异常,把框架眼镜也重新戴好。
即便练习过许多次,他仍旧感到眩晕,眼前的东西变得局部清晰、边缘模糊,带有小小的光圈。他努力稳住自己,拿起旁边的剃须刀,把胡碴剃掉,在他剃第二下的时候,某个机械仆从打开了盥洗室的门,站立在角落,注意着他的行动。
他把胡碴放进手里的口袋,捏了捏它,觉得明显不够。剪刀的刀刃碰上他脑后的小辫时,他犹豫了几秒,然后使劲剪下去,把一整团发丝都塞到了口袋里。
他很久没留过这么短的头发了,在他看向镜中时,开始甚至以为看到的是14339。他试图像她一样露出笑容,但怎么也模仿不出闪光的眼神,镜子里的眼睛只是两片死气沉沉的绿玻璃,他无奈地耸肩,将口袋束紧。最开始他们选择不同的发型来区分彼此,有时也互换身份来搞恶作剧,只有最熟悉他们的人才能分清楚谁是谁,而现在,很少有人会把他们混淆。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他做研究、读书、把布偶从烘干机里拿出来,补了个午觉,在该吃饭的时候自己去冲泡代餐,确保在监控里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与此同时,他试图搜罗些用得上的东西。
衣物和鞋子都是居家款式的,在林中奔走的话鞋底很快就会被弄破。实验室的物品不能带出实验室,但如果并非携带,只是往鞋底的布料上喷洒防滑涂层呢?他穿着那双鞋踏出实验室的门槛,机械仆从立即将它们销毁,他只好在游戏室里翻找,找出那个人从前穿的雨靴。
他拿来一截铁丝,把它弯成简易的开锁工具,他拿来一块肥皂,涂在它上面润滑。他拿来小瓶的葵花籽油,加入白糖摇匀,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紧了紧绷带,把各个接口打成更结实的水手结。他还抽取了自己的一小瓶血液,这次成功带出了实验室,或许因为这是他的一部分。
他没法准备万全,也只有一次机会。他没有止痛药、没有镇静剂,甚至没有一双合脚的鞋子。如果14339不再信任他,如果附近的树林里不再停泊着交通工具,他会被杀死、抓回来,或者因为伤口感染而死。这种情势下逃跑的成功率不高,无论是博弈论还是客观事实都如此呈现,他之所以选择继续逃跑,只是因为他现在还剩下些许勇气,还留存着少许的希望,能支持他再搏一把。在那个人手下待太久的话,他迟早会变成行尸走肉,不再有任何逃离的想法。就算现在死掉,也好过继续被对方操纵和利用。
傍晚雨势增大,到了深夜则变成了暴风雨,紫色的闪电在天际绽开,像树木抽出发光的枝叶。紧接着是滚滚雷鸣,令老屋的墙和地板不住颤抖,机械仆从们的嗡嗡声中,也多出了静电被导入地下的声音。他从前比什么都害怕打雷,即使是现在,那些巨大的爆炸声也会让他战栗,他抱紧布偶,用嘴型对老鼠形状的机械仆从说了声:去吧。
接着他启动病毒程序,让它在局域网扩散。刚才扫描到老鼠,正准备加以销毁的机械仆从陷入混乱,他趁机将装着他头发的口袋丢到它们中间。对低等生物它们扫描外形,对主人和主人的从属者则使用基因验证,病毒会搞混它们的认知方式,分不清究竟口袋里的是他,还是眼前的这个人类是他。他拿走了几根那个人的头发随身携带,在它们犹豫的时候快速从走廊通过。那个人不愿给它们安装能够自动学习成长的ai,否则骗过它们的眼睛会比现在难上许多倍。
他放下布偶,拿起餐桌上的雏菊,来到门口,套上雨靴往窗外看,咬着手背,以防自己颤抖得太厉害。机械仆从们就在他的身后,它们相互交谈的声音令他的头阵阵作痛、不停发出警报,他无视它,试图冷静思索。他的老鼠很小,表面的光学迷彩让它更难被监控发现,地下供能设施的大门每天更换密码,但规律并不是那么难以找寻。那个人有时容易忘了他会编程,这给他提供了许多能钻的漏洞。
外面防护装置的电弧逐渐变暗,看起来他的老鼠成功进入了地下供能设施,机械仆从的交谈里疑问句越来越多,他赶忙拿铁丝打开门锁,掏出装着血的小瓶子,砸碎在门外的监控摄像头上。他抓起雏菊,像扔飞镖一样把它们扔上去,他的力气不够,大多数都落在了地下,但监控摄像头上的几朵会帮他把事情做完,他听到了它们的小尖牙啃碎钢化玻璃的声音。这时,流动的电弧也终于熄灭。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关上身后的门,反锁,丢掉眼镜,跑进暴雨里。
他头一次知道这么大的雨砸在身上的感觉,类似散弹枪里发射出的铁砂,仅仅几十秒,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几近丧失知觉。他的隐形眼镜有聊胜于无的夜视功能,但在如此浓稠的黑暗中,视野依旧狭窄,何况眼睛很难睁开。他的鞋不跟脚,里面进了雨水和泥水,每步都打滑,但他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跌倒再爬起来,暂时爬不起来就往前拖行一段,在防护装置重新启动之前,他必须离开。
幸好他谙熟附近的道路,在童年时他走过不下千百遍,即使把眼睛蒙上,他也知道往哪里走是树林,往哪里走是海。他手脚并用地爬上矮坡,欣慰地看到电弧重新亮起,它们的亮度提高许多,数量也增加了,在隐形的网上来回游走,像一窝青白色的毒蛇。有机械仆从追出来,立刻被攫住烧成焦炭。
他给那只老鼠的指令是:五分钟后重新启动防护装置,电流设置为最高档位,索敌范围设置到最大,去除机械仆从的豁免权限。那个人如果追到老屋,或许会为此头痛一阵,雨会冲去他的痕迹,那个人会搞不清他在屋里还是屋外,但是——你晓得的——永远、永远不可以在那个人面前掉以轻心。
他站起身,扶着树木往林中走去。第一阶段结束之后,他稍微放松一点,才意识到体力消耗得有多厉害。锻炼不是他的日常项目,如果有空闲时间,他更喜欢找个软和地方窝着。现在弊端显现出来,他大口喘着气,感觉肺被刀片撕扯,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他抓住树干,尽量往前挪,同时思考14339当时说了什么。
“如果你想来找我,就去老屋附近的树林,植物会给你指路。”
她离开得太快,而那时他认为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用不着他去找她。植物,植物,他只有一次机会,是年轮的指示、枝叶的多寡、特殊的品种,还是……仔细想想,你总能想得起来的!
他们之间的默契仿佛在此刻消散殆尽,他想不起她曾说过什么特殊的、与植物相关的内容。更糟糕的是,猛然间,在雷声的间歇,他听到了老屋倒塌的声音。那个人没有费工夫探索老屋,不能再坏的结果。他的腿要他快跑,他的头脑仿佛被冻结,他的心脏几乎要挣出胸腔,过往的画面与现实逐渐重叠交错、难以分辨,他反复看到那个人面无表情地朝他走来、对他举枪。如果她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了呢?他压根不该把最终的成功赌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砝码上——
就在这时,树林活了。
树叶逆着风展开,藤蔓软体动物般蠕动,灌木与花草朝向某个固定的方位。即便是幼时,他也从不相信魔法,这一定有个什么解释,只不过,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
他给了自己的胃部一拳,让剧痛吊住自己的理智,不要跑,不要慌,按植物指示的方向匀速前进。水渗进伤口,血又从绷带里渗出来,回头肯定会感染,但是……
前方浮现出明黄色的微光,照亮了附近的树木,它闪烁几次,之后传来小小的鸣笛声。就像快饿死的人看到面包一般,就像沙漠中的旅者看到一眼清泉,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视网膜认证通过,座椅自动打开。夜视镜、武器、小包裹里应该是食物和水,他翻出张字条,用他们从前创造的暗语写着地点,附带一句:“来找我吧!”句尾画了个夸张的笑脸。
还没有到达安全区,威胁并没有减轻,但他不合时宜地感到安心。他合拢座位,把自己搬到座位上,戴好夜视镜,踩下油门。
越野摩托冲出去,缠在它上面的藤蔓和杂草在一瞬间被撕掉,它的功率太大,震得他手发麻。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太喜欢骑摩托,但像许多事一样,他和14339只是按照爱好进行分工,不喜欢并不等于不会。他半趴在上面,掌好车把,尽量不正面被雨点打到,时不时通过全景视镜观测后方,才几次呼吸的时间,老屋和树林就变成了闪电下的剪影。这时,他才有空去想接下来应当怎么办。
昨夜的梦像个警示,或者征兆,它带着阴沉的色彩盘踞在他的脑内,时时给他不祥的预感。很快,那个人的声音开口了,用宣示和告诫的语气:“那个人什么都知道——无论你去到哪里,你都不可能长久停留,你不是被抓住,就是会给他们带来厄运——”
“我要去找我的妹妹,只要我们在一起,总会有办法。”他反驳。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笃信,声音不情不愿地退却,最后给他留下句:
“就算她信任你,她的友人和下属也不会。别那么天真!看看你的手吧,那上面可是有雨水也洗不干净的东西。”
他看看他的手,他的手上有泥,有水,还有刚才染上的血。接着他压低身体,在不减速的状态下转弯,摩托很快,沉重但是操作轻易,仿佛肢体的延伸。雨打在他的身上,他听到风在耳边掠过,远处,闪电在山顶分檗,紫光照亮半边天空,雷声滚滚而来,令大地震颤不休。在高速之下,他好像自己也变成了暴风雨,在这一瞬间声音停止、思考停止,他只是继续向前,感受人生中头次体验到的自由。
安置在路旁的监视器被惊动,飞到他的头顶预备攻击,但他已经规划好了最优路线,能够在不被探出更多情报的时候便把它们击落。他向它们大笑,即便牵动了伤口也没停下,闪电进入了他的眼睛,令他的眼神透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