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食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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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总是很安静的,它沉甸甸坠在你的手掌上,一块残留着零星热度的圆石。你不常做恶作剧似的把戏,但现在谁也看不见你,周遭只有火焰的哔剥声。你把它轻轻抛起,再原样接住,粘腻的触感,粘腻的声音,黑与红融在你脸上的色彩里,骨茬割破了你的手。它没有合上,在满手半凝的血和组织中并不显眼,你看了一会儿,不再关注那道伤口。

审判的钟声响过了,他的表情仍旧欣喜,带着狂热仰望——尽管两眼早已失明,不能够很好地对焦。他已不能成为你的阻碍,当他再度睁开双眼,迎来的只会是绝望,你们总要在地狱赎完自己的罪,为所做的一切受罚。他的脸会从狂喜的潮红逐步扭歪、泛白,展现出恼怒和苦痛,或是流露迷路孩子一般的神情。收获的时节还在后面,你可以在死前实现他的愿望。

你邀他上前,打开他的身体,那块石头的残渣在你触及它时碎成粉末。你取走他的手足,得到骨骼与皮肉重新长出的酸胀;你吸收他的内脏,得到内脏再度契合的不快……似是而非的一番愈合之后,肉块从你腰间的分界线开始剥落,蜥蜴的断尾一样扭动起来,有些变成死肉,有些跳进了你视线外丛生的花茎,你最后并未拥有双腿,细胞的意志已经决定,它们会成为与管线融合的、肉与骨纠缠的根系。很可惜,他看不见自己努力的结果,直到最后,他都是一副幸福的神态。

他彻底变成黑色沥青之前,你摘下他的头颅。你掰掉过长的颈椎骨,撕开板结成块的前发,擦拭脸上的血和脑浆,看向这张残损的脸。

眉间一道刀刻似的痕迹,眼下有着明显的眼袋,之前他笑得太多,嘴角和眼角都蔓延着笑纹,你试图将它们抹平,你没有做到。右半边的颜色不太正常,脑损伤导致的血肿。这些年他从未直视过你,你亦从未正眼看他,有一瞬你认不出这是谁,这个人的年纪足够做你的父亲。

你记忆中的他总是很年轻,挺直的花茎,散发青绿微涩的气息。很年轻,年轻而纯洁。他望着你像望着唯一的光源,眼睛里倒映出你的影子。他和你去参礼拜,低声跟上合唱的圣歌。他头次拿起手术刀,手在抖,切开你皮肤时却稳妥精准。他站在台上布道,用高昂而热诚的声音引用经文,说神爱世人,说葡萄树和枝子。他的眼睛里充满神采,光辉铺洒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你牵起他的手,想:真好啊,他会成为一位圣徒。

他没能长成圣徒,他长成了一个骗子。

他越来越像那个意大利人了。

你很少感到不快。旁人或许能暂时打破你的宁静,而他始终像黑洞一样,只是吐出赞颂的言辞,你怀着隐秘的厌弃吸收它们,进行最低限度的回应。

那个意大利人讲过什么?食物与爱?你憎恶那副故作夸张的语调。有些日子,那个人热衷于引你一同挑选市场里捆扎成束的香草:薄荷、迷迭香、甜罗勒,那个人还自制酵母,做各种各样的面包,你吃下它们,你尝不到味道,里面所有闪亮的东西早已流失殆尽,或许曾有过爱,现在却只是空壳。

即使是空壳,你也要握在自己手中。

你用嘴唇接触那颗头颅,从额头到脸颊到裸露的脑,在许多年之前,你或许吻过他的额头,目的是祝圣,或是求知的探寻。你从未动过他的嘴唇,你依稀记得他的闪躲、他眼中流露出的惊慌,所以现在你反复地触碰。你得腾出一只手来,挡在他的上下两排牙齿之间,防止舌头被夹住。你掠过空缺处松软的牙龈,也被尖锐的断茬刮出裂口,他的舌头没有回弹,他的声带没有振动。像灼热的铁水,滴在你方新生便已开始破溃的皮肤上,你的血液穿过了他的喉管。

这时你意识到他确实死了,沉寂的细胞不会继续抗争,荆棘般勃发、延展的生命力也不会再扰乱你的感知。

头颅掉在地上,滚出了你的行动范围,你让蔷薇帮你拿回它,他的脸掩映在花与叶里,看起来平静,并且难得地愉快。

你捉住它,咬下第一口。

他仍旧纠缠着你的牙齿,直截地阻塞、致密地包裹,触感粘稠。你刚挣脱束缚,更多的肌纤维便游动着填进缝隙,还得拿舌头挑出里面的骨渣。不要细嚼,你总有将他吞下的余裕,这是既成事实,当你试图和他角力,事情就会变得麻烦起来。肌肉与软骨的温度已经转凉,你拿手指拈起一条肉,在明灭的光里观察,它呈现冰冷的深红色,上面带着筋膜,中间似乎被什么打烂了,捏起来奇怪地绵软。它看起来就是市场里贩卖的肉,就算放进木盘,再附上铭牌和装饰用的薄荷叶,也掩盖不住动物尸块的死气。

你试着杀过那个意大利人,压迫血管、折断颈骨,最后近似一种机械式的体力劳动:握紧再握紧。直到那人厌倦了,随意揉搓着你的肩膀,坐在你旁边开始吸烟。你想杀死你自己,刀、胶带、墙、冰,你总是重新拼凑完整,从地板上坐起来。你也试过杀死他,你完全可以杀死他,但有时你不认为他会死去,结果只需要反复地削弱,再从他那里夺走大部分的躯体,肥皂泡破掉,噗。你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加速流逝,你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染血的嘴唇不再翕动,你在控制住他的胜利里沉浸片晌,然后摘取他献予你的果实,你回过神来,他早已先行一步,但你留下了他的头颅。

你会让他陪伴你度过剩余的时间,再带着他一起走。

你扯开残留的硬脑膜,从他的脑子里拣出头骨碎片,上面沾了肉和脑浆,你决定将它们插进土中,成为蔷薇的养料,密集的根须吮吸着骨片,让它由硬韧变得脆而松散。花朵会被砸碎,茎会折断,剩下的一切会被焚烧,很久以后会有新芽冒出,它们的根会找到此刻埋下的事物。你习于做这种设想,同时看着现在、过去和未来。他的头脑也曾虔敬、纯洁、深思熟虑,现在它变得一团糟,颜色黯淡,四处凝结着红黑色的血块。你搅动过它,在它还没有变成这样时。你再度伸进手去,放在上方。

很难想象,让他变得顽固不化的器官是如此柔软易碎。你拨弄它,指尖沿着沟回游走,遇见断崖和深坑便回到起点,另选一条路线,所有的路径都是死路,这个迷宫没有出口,你也差不多感到腻烦了。你从最大的裂谷深入,撬起一块放进手心,再紧握住,让它自指缝间流出。有些细胞从你手上放射状的裂痕进入身体,它们挣扎着,服从于回归本源的渴望,试图修复你的损坏,但徒劳无功。你集聚残留在手心里的部分,用舌尖舔舐,旧主人的意志已经消散,可你仍旧隐约地有所共感。足够模糊,足以进行多角度的解释;相当狡诈,你很难在浓雾下捕捉到他的本心。但这不重要,他所想的没有你不知道的,你并不期望找到更多的东西。

你只是品尝,顺带切入、搅动,伴着黏液声,他的脑很轻易地容纳你的手指,这让你感到一丝快意。试图抽出小脑时,你的食指与中指被破碎的骨头格挡一下,掉进他的颅腔深处,卡在那儿不动了。时候已到,你的视野也不再清晰,毛细血管正在崩溃,但你仍旧能伸出手去,抚上他闭合的眼睑。

得使一点巧劲,你的左手也并非惯用,只是神总会送你足够的幸运,而你刚好拥有不错的耐性。眼球本身早已破裂,夹杂血丝的澄清液体顺着你的手指流下,当指肚拂过虹膜的位置,它马上沾染上深灰的果冻状物,你把它抹在他的额头上,给他一个醒目的印记。

你很小的时候,你母亲有过一阵子编织的爱好,她在休假时拿钩针编出各种各样的动物玩偶,送往教会下属的福利院。有一天你拿到一个毛线团,无意间让它脱了手,它滚下了连通地下仓库的楼梯,红色的线一直延展到黑暗里,你可以说“要有光”,也可以消除任何可能出现的怪物,不过你只是在那儿站着,往下望去……那黑暗看起来深不见底,你拽住线头,让线自动缠到你的手上。现在你用了和那时同样的方法,你握住眼球,视神经逐渐缠上你的手指,你的力量已经变弱,抽出的并不完整,但至少你拿回了一半以上,你捋下手指上红白交杂的细线,和眼球一起放入口中。

救赎之路需要通过审判和净化,被断罪也意味着并未遭到神的遗忘,祂一直在天上看着愚蠢又惹人怜爱的人类。从人的角度看或许严酷,但祂绝对公正与慈爱,慈爱让祂行必行之事。火焰将烧去杂质,血与盐将使人了解肉体并不牢固,剑杀戮也解脱……你的亲友能够背诵所有相关的段落,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如果他理解,就不会固执地阻止你。像那个线团一样,将他拉回正确的道路、给予他救赎是你的责任。

这些灌木在你的能力下长得太过繁茂,遮住了明明灭灭的顶灯。灯罩脱落掉进火中时发出爆炸,有碎片迸到某块玻璃上,之后那些装着营养液的储存罐也被烤裂,流出的液体起到很好的作用,不过火焰终究卷土重来。灯本身多坚持了一会儿,待到你附近的蔷薇丛被点燃,黑暗中才只剩下盛大的火光。

随着火焰的哔剥声,你的身体也在崩裂,沿着腰间的缝隙分散、滑落,毁灭来得彻彻底底、无可挽回。恐惧仍旧在冰面下涌动,但这一次你不再拥有反悔的余地,即便潜意识要求停止,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已经死了,不再是你滑道上的阻碍。你为此感到爽快,你想要大笑,你花了不少力气将手抬高些许,透过一片血红凝视着他空洞的眼眶。

早安?晚安?附近的建筑群呈现完全的死寂,不存在任何你能通过细胞共鸣的个体,你无法得知时间。再见?它同时具有永别的含义,他不可能离开你,于是你说:“一会儿见。”你将头骨抱在怀中,靠在残留的玻璃上,看着天花板破裂、金属管道与大块的混凝土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