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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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到某个地球的节日,我们的父亲就会从豆袋椅上跳起来,停下诸如种地、调试机械仆从、给我们做玩偶……之类做不做都无关紧要的破事。他会跳起来,然后兴高采烈地宣布来做一个蛋奶派。
说实话,我已经有点儿吃腻了,无论是感恩节、复活节、新年、国庆日(这里哪有什么国家啊),我们的父亲总是在做蛋奶派。做起来也简单,把固体口粮碾得碎碎的,压实在圆形模具底部,要压到密不透风,然后把混合着牛奶和盐的蛋液倒进去。偶尔里面会混一点绿豆子跟咸肉,有时候则是胡萝卜,还有一次,我们的父亲不知从哪找出来一袋巧克力豆。我的兄弟吃得很开心,他比他想象中的更嗜甜,于是我就把我眼前那份推给他,故意装作吃不惯的样子。我的兄弟总是很容易受骗,他以为我是真的不想吃,这让我比尝到甜食还要快活。我们的父亲看到这一幕,对我露出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我只好把它归结为这个人太久没维护变成了面瘫。
然后我的好父亲把他那份给了我,不过,反正他也不需要吃东西。
以前我们很喜欢帮父亲压实固体口粮、搅匀蛋液、或者往派里放辅料,现在我们已经十一岁了,这种幼稚的举动只有我的兄弟会认真做——不是说他有多喜欢,如果交给他一个任务,他绝对会好好做完,即便那是从灰烬中拣出几千粒谷子。是的,父亲真这么考核过我们,我应该说过,他是个童话故事爱好者。而我现在呢,正一边搅蛋奶液一边走神,我在换牙,这对小孩子来说似乎太晚了,不过我一向发育得不是很好,父亲说我的兄弟总有一天身高会超过我,我对他说那样我就拿大锤子把他打回去。幼稚的话总会让父亲发笑,他如果发笑,我当天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开始酝酿今天的笑话:不可以太刻意,否则父亲会觉得无趣;不可以太刻薄,不然父亲会感到悲伤;也不可以是已经讲过的,不过也许可以套一层新皮。我是不是应该把那颗摇晃的乳牙丢进蛋液里呢?或许会引出一些牙仙故事,但太恶心了。今天的蛋奶派几乎都是我们在做,我们的父亲拿投影画了一棵枞树,正在往上头悬挂虚拟的灯饰和彩球,现在他正往树顶上摆金色的星星,星星上再放一个小天使。嘲讽的欲望比维护和平的欲望先到达,我顺着它走,眯起眼笑着说:“要是您在这儿,我想天使不会来的。”
我兄弟弄碎口粮的动作顿了一下,我们的父亲笑了,不过不是我期望的那种笑法,这是自嘲的笑容,他正变得一点儿也不开心。“但你已经在这里了,我的小小安琪儿。”他把VR用的笔盖上笔帽,在机械仆从变形出的梯子上虚虚拍了拍我的头。现在已经很够,如果再继续下去,我怀疑他会想在我睡着的时候枪杀我。
我搅完蛋奶液,用筛子过了一遍,看起来十分浓稠绵密,我把它送进冰箱的冷藏室,看了眼圣诞树上的瓷娃娃。那个穿红袍子的是耶稣,这个节日似乎就是因为他妈把他生在了马厩里,然后一些博士从遥远的东方来庆祝他出生之类。我不知道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的父亲并不热衷于宗教,他更喜欢圣诞老人这种民间传说,每年都扮成那家伙往圣诞树底下放真礼物。我的兄弟直到六岁仍然相信圣诞老人,我不得不跟他说明真相,我以为他会哭,但他没有,他只是盯着我看,然后对我和父亲都说了谢谢。这感觉不差,我没白给他准备礼物。
今年我给他准备了我自己写的故事书,或许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有点恐怖吧,是个布偶突然活动起来把主人撕碎的故事。插画也是我绘制的,用了我们那堆布偶的形象,我真的挺好奇他看见会露出什么表情。我们的父亲应该还是会送棉衣和糖果,我早就看见他偷偷熬果酱,厨房里做糖果的模具也有被动过的痕迹。我们的世界没有雪,我只在照片和VR中看到过它们,雪摸起来很冰冷,我觉得没有也是好事,父亲也不喜欢雪,但他每年都会抱怨:圣诞节没有雪叫什么圣诞节。他大概会一直抱怨到死,明明用什么机器让这里下雪就完事了。
我的兄弟负责监视烤箱,我和父亲往墙壁上挂彩纸剪成的装饰,有驯鹿、铃铛、雪花和槲寄生花环,我还摘了一点雏菊放在桌上,希望它们伸长去抢食物的样子能带来些乐趣。父亲拿出一台老旧的小方盒,按下按钮,它就开始播放圣诞歌曲。那是关于滑雪的歌,我只坐在木板上滑下过草坡,我想象着滑雪会是怎样,这时蛋奶派的香气溢出厨房,我的兄弟跑出来,拉我们的袖子。同样不成文的规矩:蛋奶派需要三个人一起去拿。
父亲笑了,这次是真正快活的微笑,他一边假装无奈地抱怨我的兄弟会把他衣袖上的拉链拉坏掉,一边跟上我兄弟的脚步。我听见我衣袖上布料撕开的声音,但没关系,反正到头来缝补它的也是弄破它的人。我的兄弟总是在这种无聊的时候过分激动,虽然他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可是他笑得很开心,简直像圣诞树最顶上的星星一样闪光,于是我也开怀大笑。我们像三个傻子似的笑着打开烤箱,白色的水蒸气和香气一起大团大团冒出来,冲到我们脸上。绿色的隔热手套是我的,蓝色的属于我的兄弟,我们的父亲有一双机械手,他不会被灼热的烤盘烫伤。有时候我也在意他的手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但是他显然不会说,于是我也从来不问。
蛋奶派被合力抬到桌上,父亲将它均分成四份,有一份被他拿去空椅子面前,他说那张空椅子上坐着我们的母亲。我们的母亲有着浅金色的头发和冰蓝的眼睛,我听他说她有多好多优秀已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父亲精神不正常,这个我还是明白的。我那份被我分了一半给雏菊,它们会帮我吃掉讨厌的胡萝卜,剩下的胡萝卜我好心地送给我的兄弟,他露出“你又来啊”的表情,把那些胡萝卜都拨进了自己的盘子。搁往常父亲已经开始进行营养学讲座,但托圣诞节的福,他只是意味深长地朝我微笑,我别过头去,假装没看到。
圣诞节我们就吃这个,还有维生素饮料,和饭后一人一小块的巧克力。以前父亲有时会做甜点心,我开始寻思如果我说想让他教我,能不能搞到一点儿,不过最好不要是胡萝卜磅蛋糕,如果是那种东西,我就中途要挟我的兄弟替我做。饭后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说是电视,其实也就是里面自带的动画节目,永远是同一只猫和同一只老鼠,进行着永不停歇的追逐战。这次猫是钢琴家,老鼠也穿着燕尾服,他们在弹某首钢琴曲,和圣诞节没什么关系。父亲在看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去洗碗了,我也越看越困,我把我的兄弟拉得倒下来,和我一起躺在软垫上。我用我的额头贴贴他的额头,他懒洋洋地轻声叫我“戴西”,我也叫他“维蒂”,这是我们给彼此起的名字,分别是地球上的雏菊花和香根草。地板有点儿冷,我们靠得更紧了些,没听过的钢琴曲萦绕在我们耳边,时断时续。
我们聊接下来要拆的礼物,明明每年都是衣服和糖果,但他却说一定会有些新花样,我们赌一盒饼干,看看到时候谁能赢。我们聊地球上的圣诞节,我说好想吃浸在酒里的干果蛋糕,我还没有尝过酒呢,只在很多书里头看见过,他很严肃地告诉我喝酒不好,酒精会影响大脑、降低智力。我笑他太认真了,用力刮他鼻梁,他蠕动过来,开始玩儿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还没长到能编出复杂花样的程度,或许明年可以吧,我让他去玩父亲的头发去,他露出一脸害怕的表情,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兄弟似乎同时对父亲抱有敬爱和恐惧,在我眼里,那个人只不过是个普通到无趣的人。
我们逐渐被睡意淹没的时候,父亲摇了摇我们,要我们去拆礼物。每年的礼物包装纸都不一样,我的兄弟很小心地用刀裁开,回头拿来做折纸的材料,而我更喜欢直接手撕。确实是糖果和衣服,我朝我的兄弟得意地挤挤眼睛,他却示意我再看看,确实,糖果和衣服中间,还有一封信和一把枪。我拿起枪,我的兄弟拆开信,这时候,父亲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们。他拿亲昵又快活的语调说:
“谢谢你们,我现在非常、非常幸福。”
父亲总是说一样的结语,这也属于预料中的保留节目。我挣了两下,想要从他的手臂里离开,赶紧去试试那把枪,给我们枪,就说明承认我们已经成为了大人。大人不需要这么紧的拥抱,也不需要把我和我的兄弟挤到一块儿。我看着窗外,想明年要不要怂恿我的兄弟,做个能降雪的小发明,然后再抓一只雷鸟代替火鸡,往它的肚子里塞满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