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戏剧
简介为空
耶稣穿一身麻布袍,赤着双脚,脚上沾了羊粪和泥巴,侧过身,避让摄影机,走到无花果树旁边。门徒们站在那里,围成一个圈子,石头般静默。之后打光改变,他们成为黑色的虚影,聚光灯骤然大亮,罩在黄皮肤的男人身上,他仰起头,声音尖利。
“父亲,请听我说!”
当然,用的是日文,并非亚兰语。
这儿是个小型的地下剧场,许多人观看一段时间便低声交谈着起身离开,仅有两位打扮显眼的年轻男子始终坐在观众席正中,目视前方。
“给我征兆,父亲!最初您在梦中告知我应做之事,自那后再也没有与我交谈。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不,我自认没有人能更好地达成您的要求。我期望得到您的指引,我该带着我的羊群往何处去?”
紫色挑染的男子露出失去兴趣的表情,活动活动颈椎,探头去看另一位写下的笔记,扬起眉毛,“嚯,真厉害啊。”得到反感的皱眉,粉紫色头发的男子缓缓半站起来,平移到旁边的空座位上。挑染男子也不以为忤,一只胳膊搭着扶手,“初鸟,初鸟?”地拿气音招呼了几声,对方很不情愿地转过头来。
“初鸟,不觉得咱们是时候谈谈了吗?”
“关于什么?”
“你也知道的,关于你的新朋友。”
“你很在意德幸吗。”
“倒也不能说是在意,只是很难不唠叨两句,他待在你身边,是你的要求?”
“是我的要求。”
“啊哦,这倒是新鲜事,太阳打西边出来级别的。于是他马上退学、收拾包裹,挂断家里的催命电话,到你身边给你梳头泡可可?真是了不得的吸引力啊,初鸟。”
紫色挑染的男子鼓起掌来,左手的指尖轻点在右手的第二指节,发出类似气泡炸开的啵啵声。相当优雅,且足够做作。初鸟面无表情看着他。
“西奥多,你果然很在意。他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你反复地询问?”
“这个嘛——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要不要猜猜看?猜对了给你买巧克力?别那么看我!好,公布谜底,可能是因为他爱你吧?”
“就像我爱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们也同样爱着我。我不觉得这足够让你产生兴趣。”
初鸟露出微笑,缓缓陈述。
“是喔,大家真的好爱你,毕竟你是救世主大人嘛。”
耶稣跪在地下,轻柔地伸出一根手指,让在泥水坑边徘徊的甲虫爬上来,再在水坑对面停好,等它试探着踏上地面。然后他同样轻地说:
“世上仍有您力所不及之事。您是万军之神,是沙漠里的热风,您予取予夺,报仇报怨。但人们爱慕我,我要他们去做什么,他们定会做成。希伯来人在埃及为奴时,他们念出您的名字如同召唤利刃如同咬嚼火炭,但我的羊群即便身受苦痛,说出我的名字仍旧像口含蜜糖。”
“啊哈哈,说什么来什么,原来这是你们救世主界的通识,是我僭越了。干什么露出那种苦大仇深的脸,人家说得不合你意?”
“最近的作品往往把耶稣当作平常人来塑造,毫无博爱之心不说,我也不认为祂对祂的父有这种幼稚的竞争欲望。”
“原来如此,那还是你懂。”
“那个年轻人总是看着你,他的眼睛里充满你的影子,你有注意到吗?”
“德幸是很好、很虔诚的人,他会成为一位圣徒。”
“哈哈,是吗?”
“你总是......对所有事都充满无谓的怀疑。”
“锚的职责是让船稳定,无论风吹还是浪打,都不会轻易翻倒。但他太听你的话,你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倒也没有否定你的正确性的意图。”
男人两手一摊,接着手指搭上高领,初鸟见过细软织物下掩藏的东西,许多年前他打开房门,看到西奥多靠在沙发上,赤裸着身体,手指缓缓划过脖颈上的伤疤,暗淡的死像癌似的在皮肉中扩散开来,项圈一样掐住脖子。与从街上钓来的人进行性交,之后自顾自地陷入到回忆或者白日梦中,初鸟关上门,觉得那副姿态既可悯又可笑。
我不会像你一样被束缚,他想。接着他一字一句地讲:“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锚呢?”
西奥多侧过脸去,脸上的线条变得坚硬。那双长耳坠被肩颈带动,轻轻地摇晃起来,他碰触它,让它回归静止,手指多停留了一会儿,表情介于悲伤和困扰之间,转瞬又消去了,仅如石像般冷漠。那个人有时会反常地沉默,将自己像蚌一样紧紧闭合,反倒让人想要打开,捏住其中的软肉——但撬开坚硬外壳的方法眼下还无迹可寻,仍需等待。
“父亲,爱是好的,但人往往错把期盼、怜惜、崇拜、死欲、寻求动力、寻求安慰……当作爱慕,人们不爱您,您也不爱人。您的圣殿前人潮汹涌,您得到的却只有沸油、灰烬与鲜血。”
“闭嘴。”
“西奥多,你在对台上的人讲话。”
微小的失态随处可见,但无论被怎么拉扯,最终都会恢复原状。那惹人讨厌的笑又在脸上扬起来了。
“这正说明我非常入戏不是吗,好极了!绝妙!”
“我不想再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咦?咦?这可真是恶人先告状啊。你自顾自把研究员全杀了,你真以为转开头不看那些就会自动消失?我不是个吝啬鬼,但偶尔也该和自家人算笔明白账,让我们的救世主大人说说,到底谁喜欢制造烂摊子?”
“我在说的不是这件事。”
“好的,可以请你用我也听得懂的话告诉我吗?”
初鸟垂下头思考,手指进行试图归因的微小动作,他抬起头来,张开与西奥多极其相似的红眼睛,一瞬间男人仿佛从镜中看到自己,不快沿着脊椎爬升,他偏过头去。
“西奥多,你是个让人感觉不舒服的小丑,我很讨厌你。”
“这还真是不留情面啊,敢问在下又哪儿不小心触犯到您啦?”
男人偏过头去的幅度不大,但以俯视的角度,还是能够观测到高领与皮肤的隙间露出的一点红色。
外套被脱下时西奥多并没有进行任何拮抗,只是少见地一声不吭,寂静沉重地压下,带出几丝恐怖片似的滑稽味道,仿佛下一秒就该有剥了皮的怪物跳出,背景音开始噔、噔、咚地夸大其词。那时的客厅挂着白纱帘,窗开着,帘子随风飘动,斑驳的阴影洒在沙发上,西奥多的脸正好被黑暗遮掩。只有那双红眼睛依旧夺目,它们重而冷地看着,一双审判者的眼睛。
掀起高领衫的下摆不如预想中那样像打开蚌壳,平坦肚腹上的皮肤没有因冷气而瑟缩,初鸟故意在扯下时多用了些力,让长耳环叮当作响。之后台词出现,低沉疲惫的男声说:“初鸟,你想惹怒我吗?”
初鸟向他点头,然后等待。
红眼睛微微眯起,鼻梁上出现了细小的褶皱,嘴角后撤,即将发怒的征兆——却又在突然间烟消云散。西奥多倚上沙发,扯了个坐垫塞在背后靠着,声音也回复一贯的轻佻:“准我吸烟吗?好,谢谢!”
“我还没说话。”
“啊,我都忘记做事情还要征询别人意见了,不过至少我有提问,这比你强。”男人抽出一根细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咔哒,屋里的红点变成三个。“你地方找得不对,要和我度过快乐时光,应该拉裤链呀,光看是不是也该学会了?”
一口白烟轻巧地喷出,拂上初鸟的脸。
初鸟失态的时候不多,但控制水流的阀一旦毁坏,决堤的洪水便无法堵住。裤链确实拉开了,愤恨带来的功效与爱如此相似,异物直直楔入西奥多的体内,男人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事不对头,他等不及倾听那声音:动情的、粘稠的、愚蠢的,像动物一样毫无尊严的声音,你不是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吗?初鸟拔出决斗的铁剑,更猛更狠地刺中对方。
西奥多很安静,像死物一样安静,像鬼魂一样安静,脸藏在暗影里面。他看着初鸟,抬起腰来。
对待未曾预料的进攻,要及时卸力有些困难,本能所在的脑区比其他脑区的路径更直也更短,在发出一次本该在对方喉咙里听到的声音之后,理智才迟迟回返,初鸟咬住嘴唇,直至黑红的液体在西奥多的胸口积成一小团,它们顺着男人的白皮肤流下,印迹鲜明。西奥多停止动作,打算将它抹去,初鸟握住他的手腕。
接下来是纯粹的角力,骨头和骨头相互绷紧,发出从细小逐渐变得刺耳的咯吱声。骨折和碎裂不会带来麻烦,即便血肉模糊,复原的速度也很快。一开始是手腕与十指的对抗,不知道谁先让另一只手加入战局,之后手们代替主人相互撕咬、缠斗,它们成了意志的代行者,被送出去替人复仇的奴隶。手能做到的事情很多,它们灵活又有力,从掐到撕到剥到掰无一不足,沙发被弄脏了。
西奥多先停下,他说对不起,或者他很抱歉,初鸟没有听得很清楚。他把手搭上对方脖子上的伤疤,紧绷绷的,有些像蠕虫,他按下去,骨头茬刺破了伤疤上的皮肤,西奥多动了一下。掐过一段时间以后,紫红色的项圈变成了鲜红的、像抽象画一样的东西。初鸟射精时并不感到畅快,因为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了西奥多的眼睛。
那不是审判者的眼睛了,那是罗马圣彼得大教堂里雕像一样的眼睛,一面岩石镜子:怜悯、死和虚无。之后西奥多站起来,去洗澡了,洗完澡以后穿好衣服,继续抽刚才没抽完的大半根烟。
烟抽完,西奥多对着正前方的空气清了清嗓子:“嗨,需要我提醒你吗?’若男人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头上。’你好像大大违规了哟。”
“我没看到你被治死。”
“啊——我跟神那家伙关系不好嘛,要是让我死,可就便宜我了。比起这个,不担心一下你的罪恶点数问题吗?积分正在绝赞上升哦?”
“我没有与你苟合,我在与你争斗。”
“原来如此。”
西奥多把腿搭在矮桌上,点燃了第二根烟,寂静又填充了一会儿房间,直到西奥多呼出一口烟来,轻佻的语气里带着嘲弄和厌倦:
“唔嗯,好想死啊——”
简直是虚无的团块,这种人为什么要活着?对他来说,唯有死亡才是救赎。初鸟会对世上万物平等地施予慈悲,即便是深深厌恶的西奥多也不例外。
第一次想将来一定要杀死他是十五岁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近十年,虽然想的次数变多了,但进展仍旧缓慢。
“你再等等,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的。”
西奥多朝他偏过头,展开夸张的笑容: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
或许是在那一时刻,崇拜与厌憎的平衡彻底偏转。行动完全出自好意,得到的却是无法入口的稗子,无论多少次复盘,都难以找到能够进行的路线。
“西奥多,我曾经崇拜过你,但现在你只让我感到鄙视。”
“你还有过这种时候?我怎么都不知道?谢谢谢谢,当奉承话收下了。”
“我不是想要奉承你。”
“好,好。话说德幸回老家去迎接狂风暴雨了耶,要不要打个赌?你的新朋友是会突然发作火灾现场的怪力,把那帮家里人全部说服呢;还是突然回心转意,或者被迫回心转意,继续走原来的老路呢?”
“你用‘德幸’这个称呼干什么。”
“诶,这是重点吗?”
“他会回来的,我对他有信心。”
许多年没有经历过睡眠之后,看着他人普通地入睡也算是新奇的体验。肌肉从紧张变得放松,脸部的线条也柔和下来,青年的呼吸逐渐平缓,他面朝着墙,黑色的卷发散在枕头上,沉在一潭温和的小死之中。抛开碍事的自我意识,把身躯交付给神,人必须相信第二天还能睁开眼睛,只有足够虔信,才能够得到全新的生命。
西奥多会睡,但属于拟态的一部分,他并未把自己交付给神,他只是躺在那里,闭上眼睛,自欺欺人,没有信仰的小丑无法得到睡眠的恩赐,这也是公平的体现。
初鸟大部分时候选择在夜里静坐,度过赐予他的额外时间,回顾一天中发生的事情,之后向神祈祷。这阵子的生活非常简单,西奥多还没有把事态平息下来,他从早到晚待在这个房间,阅读或是同德幸闲聊。很快复盘完毕后,他开始默背祷词。
青年睡得不怎么安稳,起头一段还算平和,接着肌肉会重新绷紧,眉头皱起,或许正在梦中接受考验。初鸟无意僭越,毁坏神的决定,于是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
他的手放在青年枕边,被好像在寻找什么的对方抓紧,又迅速撤开,之后试探性地握住。青年的表情略略放松,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上面,像宗教绘画里求告者的姿势。
初鸟拿空闲的食指在对方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那么,我要叫你得人如得鱼。”
这是耶稣对首位门徒所说的话。
天花板低矮,窗帘不分昼夜地拉上,比起房间更像洞穴,轻微的呼吸海波一样充满了房间,未知的可能性正在深水中孕育。
“德幸是我的,你不要带着其他意图来接触。还是说你觉得他会对我不利?”
“啊哈哈哈,我恐怕也夺不了!我不担心你,不如说比较担心人家。可以问问,你到底是看中他的什么吗?”
“纯洁、真诚,还有坚定的信仰心,在眼下这个混沌愚昧的时代,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你长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谁的错呢?美国的社会问题终于显现了吗?嬉皮士、反战、性解放……物极必反,反例就出在你身上了是吗?”
“这不是你的责任吗,西奥多?事到如今说这话,是想逃避然后把一切推给别人吗,还真是像你。”
“是这样吗?似乎有些人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动呢?不过是星的话,倒是理所应当!‘但是,神啊,你有亿万颗星辰可供驱遣,为何偏偏选上这一颗?为何把整个世界的人献给大火,只为了照亮伯利恒的黎明?’”
“我不懂你在讲什么。”
“很巧,我也不懂!”
对视一段时间后,两人面朝舞台坐正,默不作声地观看台上的演出。
天父的声音从幕后传出,其中夹杂着坏掉收音机一般的杂音,部分失真的男低音分辨不出年龄,平直的语调不存在加重或顿挫。
“不要以为你比我更了解什么是爱,我也曾在四方游走,先是作为人,然后作为白鸽,一切爱的形式我都明晓。为人时的我只了解一种爱,并全心参与其中,当这份爱的载体离去,我也曾抓破脸庞,为他哭泣。你怎能说我从不曾被爱?之后我看见一百一千种爱,为何你心忖:期盼、崇拜、寻求动力不是爱?为何予取予夺、报仇报怨不是爱?即便一部分是爱的起源,一部分是爱的附加,贝壳内的软肉不是贝吗,贝壳上的附着物不也是贝的一部分吗?
你的思想单薄、心智幼稚,做好你的本分即可,休要怀疑,休要不逊。当你与我作对的时刻,就是我从大地上收回你的时刻。”
耶稣低下头,过了一阵子才抬起,他指着枝间空空的无花果树,似宣言又似挑衅:
“既然你此刻不结果,往后也不必结果了。无花果树,你以后永远不要再结果子!”
随着这一声,灯光散开,照上整个舞台,也照出信徒们惊诧的表情,接着幕布拉合,射灯关闭。
观众席上的灯亮了起来,西奥多站起来,一边叨咕着腿伸不开都麻了之类的话。
“真是大胆,也是因为成员足够年轻吧,要忍下来整场可不容易,我耳朵都快聋了。”
“不要一直戳我,把你的手收回去。”
“别阴着个脸了,我记得有家店的巧克力冰淇淋很好吃,如果我旁边的这位年轻人能够态度好那么一点儿...?算了,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