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set

简介为空

红色圣骑士团踏入阿巴伦的第三天,火雨开始降下。

  起初仅仅是细小的粉尘,落到地上生出闪烁微光的新芽,像是有自主意识般摇曳着,过上一会儿才缓缓熄灭。有些年轻的战士投以好奇的眼神,更有战斗经验的老兵因此呵斥他们,X骑士的直属卫队必须军纪严整,而且好奇,无论是在毕达哥拉斯口中,还是在这片大陆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都是一桩罪过,好奇通向怀疑,而怀疑播下无秩序的种子。

  看看X骑士大人吧,老兵们说着、示意着,年青的X骑士正昂首前行,他的背脊挺直,他的视线径直向前,对马蹄旁的光芒从不投以一瞥,仿佛这副躯体已被铸成破魔的利刃,而这利刃唯一的目的便是斩除敌手。细碎的称赞响起,名叫乌勒的青年回过头来,对他们报以坚定的眼神。不要被这样的低级把戏蛊惑了心神,我们只需要向前看,在雪山的后方——无限魔王就躲藏在那儿!他这样说道,激起了一阵挥拳和高呼,所有人都相信,X骑士将会带来胜利,就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

  到了晚间,它们变成密集的流星,照亮了整片夜空。北地出身的战士说,这让他想起极光和白夜;来自南方海岛的战士说,这让她想起火山爆发时的熔岩,不知是谁给它们取了“无限弹片”这个名字,X骑士注意到时,这个名字已经被广泛传播。他叹气,无秩序的事物不该拥有名字,名字诞生的那一刻,就证明了它的存在。但此时失误已无法挽回,他号令扎营,进行分配与部署,又商讨明日的安排直至深夜。或许是精神消耗得太多,他掀开帐篷的门帘,在入睡前的混沌中,他想起一次并不存在的决战。决战的地域拥有黑色的大地,赤红的熔岩流淌其间,利爪上镶嵌的巨眼,与无限魔王的眼睛又是何等相似。

  或许是因着睡前的思绪,凌晨时分,并不存在的少女踏入了他的帐篷。

  少女穿着减法小偷的服饰,脚步如同猫儿般轻捷,她从暗影中闪现,没有发出丁点声音。她跪坐在他的面前,用他熟悉的嗓音,温和地叫他“骑士”。他坐起身,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他们探讨数学,梳理那些各有深意的数,解决毕达哥拉斯出给他的习题,就像他刚刚来到这片大陆,就像少女仍旧是他的照顾者。最后,就像那个晚上一样,少女提出关于无理数的疑问,而他警告她无需质疑。无需质疑,他再次对少女说,你的思想已经为你带来了学派的警觉。为何质疑?明明我们站在正义的那方,等魔王被消灭,在回到中间世界前,我会,我们会……

  他感到口干舌燥,记不清后面的词句,少女把用作辅助的细棒归作一堆,没有再讲些什么,只是朝他长久地、悲伤地微笑。直到他从梦中惊醒,他依然记得那双红眼睛里萦绕的雾气。

  他的责任足够重大,他的工作足够繁忙,越是深入腹地,要对付的敌方部队也就越多。待无限弹片完全活化过来,他们更是苦苦支撑,战斗持续着,他们的胜率却不停降低,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做着将领该做的事,直到约翰强拉他去休息。在短暂的小憩前,他的头脑中空无一物,然而少女还是来了,穿着庆典的礼服。

  你为什么要来?他疲惫地质问。我有许多事要做,我没有时间,我没有理由……我没有办法。你是来责怪我,还是来嘲笑我?

  看看风吧,骑士。

  少女这样说着,风就吹了起来,吹过他汗湿的棕发,吹过满是血与尸体的战场。风里夹杂着草的香味,少女的手里握着小小的紫花,她松开手,它随风而起,不知往哪里去了。她略微抬起双手,捧起他的脸颊,他的额头感觉到轻柔而迅疾的一触,如同蜻蜓掠过水面。她的嘴唇干涩柔软,她的呼吸弄得他有些发痒。他跳起来,反复触摸自己的额头,直到除法神官走过来,担忧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幻觉够多了,无法实现的梦也够多了,无秩序正在通过无限弹片造成的裂缝侵蚀秩序,行走在这片被诅咒的大地上,被他长久压制的疯狂也终于开始侵蚀现实。按目前的情势,他们赢不了,要对战无限魔王,他们不需要梦、不需要疯狂和期望,也不需要恐惧。死去的人不会做梦,死去的人不会恐惧,也不会抱着愚蠢的期望与幻想。他与红色圣骑士团达成共识,送走小伊奥,预备发动让他们成为亡者的仪式。

  在那之前,在完全的清醒中,他看见混沌骑士正向他走来。

  很难了解混沌骑士是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还是仅仅身为无秩序的傀儡。黑色的眼罩遮盖了眼睛,温和的声调变作嘶哑的吼叫,她像坏掉的木偶似的歪头,浅紫的发丝垂落在一边的肩上,利爪增大,挟着劲风向他袭来。

  这次他没有拔剑。一是因为这只是幻觉,二是出自微不足道的私欲,仪式已经开始,没有人能逆转最终的结果。

  锋利的金属在他的脖颈上留下深可见骨的痕迹,温暖的血液喷出,被利爪所吸取。少女离得更近了,于是他能看见她的泪水,许多年过去,他做过许多个梦,在那些梦里,他逐渐知道他想要怎样的亲吻。轻而谨慎地,他捧住少女的脸,像对待一个遥不可及的迷梦那样,他亲吻她的嘴唇。

  少女非常温暖,少女的皮肤柔软而细致,如果她还是克里斯,就不会将舌尖伸进他的口中,她想要攫夺,试图索求,想与他合而为一,而他何尝不是,在礼仪和尊重之下,他也想与她靠得更近。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她用正常的手臂搂住他的腰,顺势咬住他的嘴唇,她的胸脯贴到了他的胸前,即便隔着一层袍子,他也能感到另一个人的体温。这对他是难得的慰藉,因为他的温度正被法阵毫不留情地取走,他越是寒冷僵硬,她就显得越温暖柔软,他被包容在她的身体里,不合时宜地感到安心。她的发丝掠过他的耳廓,她的睫毛在眼罩下扑闪,一切征兆都宣示着:她就在这里,她不会离去。那个逐渐失去生命的人变成了他,而她依然鲜活、温热,她将一直如此。

  眼前开始出现黑斑的时候,他使她向后弯折,感受她的温度,用舌头吞食她的舌头,她用利爪抓挠着他的后背,少女纤细的手指却抚摸着他脖子上的伤口。相当意外的是,那并不带来疼痛,随着血液流失,疼痛也逐渐离去,她的手指嵌入他的血肉,仿佛失去的部分终于得到补全,她的血肉融入他的血肉,如此完满,如此理所应当,就像他们本来就是一体。可她的手指却离开了他的身体,让他感到猛然袭来的一阵冰冷和空虚,他伸出手,想拜托她不要离开,与无数个梦不同,这次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腿正在失去气力,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地面,看见法阵的光芒,还有无限弹片造成的龟裂。他的手指正在失去知觉,等他感觉到温暖湿润的触感时,她已经引导他进入了她的内部。那是一条比他想象得更加变化多端的甬道,如同陷人的沼泽,他下意识地回撤,又凭着心中的欲望更加深入,她补全了他,现在他也让她得到了完满,她发出轻而又轻的叹息,那叹息幽灵般钻进他的耳朵。有什么不对,他忽视了重大的征兆,他不该妄想,他根本没有资格……但一切如此甜美,如此接近真实,在他倒地之前,她用手臂、利爪和黑色的双翼拥住了他,黑色的羽毛遮挡住外界,这个茧里只有他们两人。眼罩脱落,他看到红色的、清明的眼睛,她在流泪,泪水不停地滴落到他的身上,他不了解她流泪的理由,他只是努力地抬起手,帮她擦掉泪水。

  作为亡者醒来之后,这片地域对他和平常的土地没什么两样,他不再需要睡眠,也没有看到过向他走来的少女。或许这是告别,或许他们早已别过,他不再回想那三次重逢,也没空谴责自己不切实际的愿望。比生前更猛烈的疯狂灼烧着他,让他无暇思考,他有件事要做,有桩仇要报,这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