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店

简介为空

棕发的男人在厨房里做饭,他打开两个汤罐头,缓慢地顺着锅边放入沸水,尝了尝勺子里的东西,又往里加了一茶匙盐。汤的香味和扑在玻璃上的水蒸气经常令他想起不该想的事,诸如那个女人做的奶油热汤。那个女人也只会做奶油热汤,先融化一块酸奶油,然后往里面加鱼肉和欧芹碎,还有些白胡椒,好温暖冻得僵硬的身体,相当简单,他不晓得女人用这道菜骗过多少人,但他总是被温暖和香气迷惑,就像他当初被女人迷惑。

  窗户打开,冷风吹进厨房,他被温暖欺骗的头脑重新变得清醒。他看着窗外光秃秃的落叶阔叶林,看着树枝上的陈雪,从肺里挤出一口气,经过咽下太多咖啡的喉咙,变成一声苦涩的叹息。这叹息令他更加不平,就好像他对死去的女人认输。那孩子还没放学,他找不到人来听他讲话,只好一扇一扇打开橱柜,规整那些早就被他依次放好的瓶瓶罐罐。在某扇柜门后面,他摸到了已经结成化石的、被啃了一半的巧克力,应该是那孩子藏的,他从不给她吃太多甜食。女人、女孩,她们总是期望更多甜食,她们是贪婪的生物,无论是口腹之欲还是身体的欲望都没有止尽。他能够管束女孩,用一根细铁链勒住她的脖子、克制她的欲望,然而对于已经成年的女人,他永远无能为力。

  那是个下雪的冬夜,雪积在树枝和路灯上,被灯光照得像闪闪发亮的糖粉。他关上所有窗子,仍然冻得发抖,他的手头不很宽裕,只容许他在女人回家时点起暖炉。

  他听到声音,门开启的声音,他在寒冷中陷入睡眠,女人趁机回了家。她穿着雪白的衣服,一束火苗似的闪了进来。咔嚓,咔嚓,窗闩被抽出,寒风撞进室内,让他不由得牙关紧咬。她打开了所有窗子!有几扇格外老旧,他费了多大工夫才关上……而她就这样轻盈顺畅地跳着舞,把他做的工作推倒在地,再踩上两脚。他想要发脾气,想要伸手去打她,就像一个合格的丈夫所做的那样。但她太美了,他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她白色的大氅飞舞着,金发飘散在风里。

  “你疯了吗?”他禁不住问,他得到的答案是:嘘,感受、倾听……明艳的女人把一根手指放在微笑的唇边,对他眨了眨眼睛。“您总是这样……”她嗔怪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像根木头似的!”她伸出手,轻轻推上他的胸膛,被她摸到的地方先是一阵寒颤,后来便腾起了奇特的热度,“您睁开眼看看!风和雪花,它们正在谱一曲交响乐哪!”

  他可没听过什么交响乐,陪女人去的那几次不算,在女人安然坐在包厢里的时候他只是瞪着那些乐器,思考养这些乐手的钞票究竟能供多少穷苦人吃饭。挨过冻的人无法纯粹地欣赏寒风和雪花,他知道那些小小的、四处飞舞的晶体堆积起来会有多大的威力,女人肯定没见过冻死在路边的人,也没见过冻伤的肢体。他坏心眼地想:既然女人带他去听劳什子交响乐,那么他也该把自己冻伤的疤痕给她看看,她会眼含热泪地吻它们,叫他“我的小亲亲,我的小可怜……”不过,她才不会真正动情。她们这样的上等人、玩弄文字的人,从来不会真正动情……或许当时的感情是真的,但就像她的汤一样,说不定给多少人喝过。

  女人在风雪里舞蹈,穿着暖和的、毛绒绒的衣服,戴着筒状的毛皮帽子,她像个雪仙女,或者故事里会出现的冰雪女皇,雪花扑打在她的脸上,只是令她的面颊更加红润。等她玩腻了,便扑到他身上,紧紧拥住他,她抱得那么紧,他都听到了自己身上骨头作响的声音。

  “走吧,走吧,亲爱的!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我们认识一周年呢!”

  他记得。他提前买了花,藏在大衣里,这会儿应该因为女人热情的拥抱被压碎了。

  他们经常这样,不存在什么默契。女人像一团火,他在火跟前只有退让。风太冷了,让汤不再冒出白汽,他舀起一勺尝了尝,它碰到干裂的嘴唇,带来难以忽视的刺痛。那孩子还没回来,天已经擦黑。

  接下来……接下来他会陪女人去彼得罗夫大街上的糖果店,路灯上缠着小灯泡,四处摆放着圣诞树,每个人都围着围巾、戴着帽子,看上去暖和、红润、喜气洋洋。糖果店是老旧的建筑,外面贴着鲜艳的装饰,打开黑色的铁门,里面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巧克力外面包着红的蓝的锡箔,做成圆球,堆成锥形的小山。柱子被掏空,做成容纳果仁糖和酥糖的橱柜,它们外面洒满糖粉,简直像雪做的。糕点放在玻璃柜里,有俄罗斯的传统糕点,更多的他叫不上名字,“拿破仑”是用法语写的,“歌剧院”,女人帮他读出来。女人欣赏他的窘迫,一如欣赏他的矮个子和平凡的外貌,在纸和数字的世界里他如鱼得水,在现实世界中就完全不是这样。女人像吃那些糕点似的,用优雅的姿态吃着这一切,他看过女人的笔记本,那里面甚至记录了他走路的姿势。女人欣赏他、吞食他,并且丝毫没有受到良心的拷问。他恨这样的女人,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摆脱她,他甩开她的手,寻觅着玉米粉做成的点心,他也拥有过吃甜食的记忆,那份记忆能够还给他应有的尊严。

  他找不到,所以他无法对女人说起。这里人太多了,甜蜜的空气弄得他几欲作呕,他正想出去透透气,女人突然搂紧他的脖子,用力亲吻他。他闻到女人腋下的白花香味,闻到女人卷发上微焦的气息,酸涩的唾液、酸涩的胃液,女人的舌头上还有些什么,是甜与苦交织的味道……还有奶油的味道,她吃了一颗巧克力,然后通过唇舌交织渡给他。有人吹起了口哨,更多人对此侧目。他被亲得喘不过气,在礼仪允许的范畴内想要挣脱她,她却只是把他搂得更紧。喜悦、谵妄、迷狂,她能够带给他梦幻般的感受,他厌恶这一切,厌恶她的存在,却又不得不主动寻求。她离开他时他产生了难以忍受的丧失感,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可她迅速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他摸一把,发现了流在上面的、亮晶晶的唾液。

  她的微笑转变为大笑,全不顾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小亲亲,”她说,“给我买点奶油巧克力糖,好不好?”

  那之后,他时不时还会看到女人的头发,金黄色的、大团大团的,像太阳,像向日葵的花瓣。它们漂浮在浴室里,粘在他们的枕头上,他没有收集的意思,但它们总是出现在他面前。来到美国之后,他终于摆脱了女人的头发,也摆脱了梦魇般的、女人死去的记忆。即便沾上血,那些头发还是那么美。

  他拿起那块变成化石的巧克力糖,咬下一小口,除了些微的甜,他并未尝到更多。他叹息,然后关上窗子,把巧克力糖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