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兽
心兽。
我要写下来,不然我会疯的。 规整的英文字母,边缘已经发黄的记事本。 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记得全部,包括那天的风力和阳光洒落的方向,踏进海边的大宅时他闻见海风的味道,而后是柠檬与橘子的香薰。作为屋内的主要香调来说,这多少有些,说好听点是充满活力,说难听点是近乎轻佻。他听到快而细碎的脚步声,这栋房子被海风和盐折腾得像个鬼屋,或许也有老鼠出没。他害怕那些小生物,暗自希望父亲不要让他住在这里。他偷眼瞄父亲,父亲仍旧板着脸,目光坚固地直视前方。手杖敲地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竭力克制自己,让手和腿不要怕得发抖。他尽量往两旁看,看到了熟悉的木制圣母像,祂正和两个土著人的泥塑放在一起,他想上去把祂拿下来,不要和污秽之物相伴。他下意识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听到父亲手杖用力叩地的声音。他颤了一下,回头,一位老人正笑眯眯地看著他。 这位老人有著梳得通顺、剪得也整齐的银灰色头发,因为没打发蜡而在海风里柔软地飘荡,以一位贵族男性的标准,似乎有些过长,他拿一根白色的缎带松松地将它扎成低马尾,落在肩膀的一端。他穿墨绿色的西装,配艳丽的橙黄色领带,他的手杖上面有连续的浮雕,过一阵子他会告诉马可那上面究竟是什么内容。这位老人没有穿皮鞋,而是穿著绒毛拖鞋,这未免也太出格了,但马可的父亲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的父亲开口,叫对方“弗莱明先生”,说自己有个不情之请,自己的小儿子对书籍和文字太过痴迷,同时又没有能留下超过一周的家庭教师。可以设定测试,也可以进行体罚,他暗示如果同意,“弗莱明先生”将会得到好处。 这位老人稍一点头,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无视他的退缩执起他的手,拿轻柔得像风、薰衣草,又甜得如同蜜糖的声音向他搭话:“你好,小先生。你最近在读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声,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反应,前面的那些家庭教师不是阴阳著说自己只是听说过,就是拿恭维的口气说扩充阅读固然好,但是…… 求求了,求求了,他想,他不愿再跟他不信任的人说话,书籍是他唯一能躲避的处所,而其他人总是侵入这处圣所,试图把它用似褒实贬的言语、嗤之以鼻的态度、或是高傲自大的半吊子解读破坏掉。但在这个情境下不说话是不礼貌的,他的父亲比起同盟更像是站在对面的敌手,毕竟“这是最后一次,我们已经对你足够容忍。”所以他用干哑的嗓子小声说:“心兽。” “啊,赫塔·米勒。她是个好作家。你还看过她写的其他故事吗?” 他咬著嘴唇摇头,而对方被这反应逗笑,不是嘲笑,而是某种,似乎和他处在同一战线上的微笑。就好像他们一起坐在地上,像两个关系挺好的小孩,头挨着头共同观看同一本书。“你喜欢她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哎呀,这可有些让人为难,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下周把她的书都看完的。那么你怎么看这本?这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故事?” “非常……残酷的故事。” “Bravo!”老人大笑著鼓掌,他被这声音吓得一抖。他的父亲皱起眉头,在老人说:“您孩子的阅读量比大学生还要多!而且……真的能读出点东西,我喜欢他的敏感,也喜欢他的逻辑和感受力。”的时候也没有解开,“比起小说,我更希望您教他别国的文字。”而老人歪了歪头,故作天真地问他:“您难道就不为您的儿子自豪吗?” 老人没有得到回答。“哎呀,好啦,好啦,各种东西我都会教,您不要操之过急。另外,小先生,要不要提前去看看我的藏书室?” 肯尼斯·弗莱明的藏书室门上钉著装有蝴蝶标本的框,那些蝴蝶标本错落排列,从门顶一直到地下。注意到他的眼神之后,老人对他说:“都是这里抓的,我身体好的时候喜欢养养花。不过我不做花标本,容易褪色,蝴蝶就不会。你看——试图把凝固的美据为己有,人真的好贪婪,对不对?” 藏书室的门开启的瞬间,马可彻底愣住了。他读到过波斯人的藏宝秘库,也读到过辉煌的金子和各色各样的宝石。他甚至读过不同民族对于天堂的描写。但那些都赶不上这里。身体快于他的脑做出反应,他小跑过去,开始用手指点数里面的书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雨果和狄更斯,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菲茨杰拉德,无数的百科书,无数的工具书,还有好多好多其他语言写下的……天堂就是这样的地方吗?很久以来,他头一次感到安全与安心。就像沙漠里的旅人终于喝到一口水那样,也许他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他完全沉浸其中,直到有声音打破他的沉浸,那是轻而细碎的脚步声,和他在刚才听到的一样,有什么硬东西掉在地上,又被迅速捡起。他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弗莱明先生也在看那边,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对他说:“那是我养的猫。” 好看的意大利语字母所做的批注:那不是他养的猫。把人当成动物就像把人当成人偶摆弄,归根结底不把人当人的家伙都一样恶心。 乱糟糟的英文字母所做的批注:因为我不知道…… 他所读的书上写著不知者无罪,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不觉得自己的行为算罪那就不是罪。另外,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 他开始在这里学习,每天早上七点,家里的司机会送他过来,晚上九点再接回去。除了星期日,星期日他得上教堂。或许这是他父亲试图摆脱他的方式,但就像鱼进入了盐分适合的水域那样,他非常、非常开心。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真的能跟自己说上话的人,他随即喜爱上肯尼斯老先生的一切,从古龙水的气味到扎成低马尾的头发,再到那个有些浮夸却真情实意的笑容。就像过去的老师和学生一样,肯尼斯老先生坐在桌子一头,他坐在另一头,如果有需要手把手教的内容,那双柔软的手会把住他的手,他的字目前还在追求规整,而这位老人显然更偏爱好看的花体。他也曾经对老人提过,希望他能临摹对方的字,但老人只是摇摇头,说:“好孩子,字应该是自己的东西。字能反应一个人的追求、喜好,甚至精神状态,不要拿假面盖住这些——世界上戴假面的人已经够多了。” 但是他来之后,怪事开始发生,一开始是极微小的,比如常走的地板突然翘起一块,他想著那些外国词走路,正好被它绊倒。后来他看到墙面上用红色粉笔写的:“滚回去!”在他看到的同时,他呛咳起来,他的头上被倒满面粉。向肯尼斯老先生提问的时候,对方只是说,“或许是童话故事里会出现的,有点坏的小精灵哦?” 他早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年龄,这更像是学校里的坏孩子所做的事。一切行为都有迹可循,他会找到那个捣蛋鬼。对方的行动轻得像风,又灵活得像猫,但他会测量,也会心算,于是他看见一个男孩,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对方不知道错拉了什么机关,搞得自己满身都是冰块。那估计是对方送给他的另一份大礼,只是还没完全准备好,这下好了,一报还一报。 他一步步走近,观测那个男孩脸上的神情,一开始是极度的惊恐,后来加入了更多的懊恼。他伸出手,想安抚一下对方,但对方就像应激的野兽一样,狠狠咬住了他的手,并用上牙齿磋磨。或许对方只是太害怕了,但他的手就能给人随便咬吗?像个美术老师一样,他看著那张斯拉夫人的脸,平平无奇,黑眼圈好大,但是眼睛里除了狂乱和惊怒还有其他东西,一些不该属于那个男孩的东西。 (划掉的部分)他为此着迷,一直看到男孩松开嘴。 对方松口之后,含糊地说了什么,应该是俄语。然后飞快地,像麻雀一样扑棱着跑掉了。 他对肯尼斯老先生说出自己的发现,也表明自己不会对家人说些什么,他只是想再次见到那个男孩,(好弄明白他为之着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既然是养子,为什么不跟他介绍一下?这样既能避免误会,又能让他更了解这栋宅子里的人。 “好的,他会来帮我预备晚餐,到时候你们可以好好聊聊,不过那个小生物的脾气很古怪,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可能友好相处。” 他看着褐色头发的男孩子像一阵风那样刮进厨房,也看着肯尼斯老先生对他的挑逗和他过度夸张的回应,他们俩就像是音乐盒上融为一体的雕塑,随着音乐声不停旋转。他看见男孩的伪装和十分明显的讨好,肯尼斯老先生不喜欢粗俗的表情,所以对方连吐舌和闭眼都极有分寸,既能取悦眼前的这位老人,又不会令他不快。他坐在铺着天鹅绒软垫的椅子上,观看厨房里的这出滑稽剧,男孩像个被吓破了胆的人,从此极其胆怯小心,试图让自己的言行全部合乎肯老先生的喜好。而肯尼斯老先生知晓这一点并纵容他进行,这位老人就像是蹲在温室旁看一株特有的兰花那样,对这小孩只属于动画片和电影里的言行说好的,好的,很对。他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死掉以后,这孩子没了倚靠的柱子,到底能怎样活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那孩子的手里掉落面包篮,肯尼斯老先生俯在对方的耳边(那比起亲昵的姿势,更像猎豹嗅探猎物,下一秒如果肯尼斯老先生愿意,舌头就会舔上耳廓)说没关系,没关系的,面包在三十秒内捡起来就还能吃(他塞一块面包心进那孩子的嘴)你也不用向我道歉。“看看那边坐着的年轻先生——幸好他答应我不和他的家人提及此事,否则你会惹上麻烦。”显眼的仇视,仿佛双人舞被打搅似的不快,恐惧和想要肯老先生撑腰的一点期望,而老人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亲昵地把那孩子推向他。应对的法则在三秒内展开,棕色头发的孩子睁大眼睛,做出真心悔恨的神情,向他说了对不起,接下来一秒钟,对方喜笑颜开,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说:“我不会再为难你了,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他感到恶心,差点没把胃里的前菜呕吐出来,他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离“那个东西”远点,然后他对笑吟吟的老人说:“弗莱明先生,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东西……究竟是原本就那样还是您搞成那样的,不管怎么说,您的兴趣都很让人恶心。” 肯老先生只是微笑,而那孩子脸上攀上真正的恼怒,那孩子把刀叉塞给他,要他在用餐时“像你们那帮人该有的那样”闭嘴。如果他做得到,那孩子就给他看点有趣东西。对方给他递面包时,他注意到对方的衬衫袖子内侧密密麻麻爬满血迹,就连手腕上也有新鲜的伤口,虽然肯尼斯老先生对此不发一语。 或许是被虐待了吗,肯定是被虐待了吧,他看过心理学方面的书籍,那孩子的行为尽管看似矛盾,但却非常符合被虐待的行为方式。 马可的父亲和他不熟。对方需要教导继承人,也需要约束过于胆大包天的女儿,在对方的眼里,第三个儿子仅仅是个麻烦。这是他亲耳听到的,父亲拽起母亲的头发,一边踹她的肚子一边对她大吼,问她为什么要不断地生育,问她为什么非要占用他的时间来玩浪漫游戏,男人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把持得住,他骂她是婊子、心机狗、不知收束的贪婪魔鬼。哥哥不在家里,而姐姐绕过他们,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殴打母亲,更小的时候他会为此哭泣,还有一次他报了警,因为母亲望著他像望著唯一能拉住的绳索,并一遍又一遍地向他求救,警察并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把父亲抓走,反而给他的背部留下了六条平行的淤痕,这是惩罚你的愚蠢,父亲说。你可真是个小傻瓜呀。姐姐把他抱在怀里,他闻到玫瑰花的气息。 就像每个贵族家应有的那样,他家也有藏书室,在三楼的拐角,并不靠近楼梯,或者任何常用的房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躲进那里边,看不懂文字就看插图,看完了插图他就坐在木地板上,望著窗户发呆。在一本书里他发现了整套的塔罗牌,于是他开始给自己算命,结果有时准有时不准,但他在意的也并不是结果。 他没有同龄的朋友,他融不进趾高气昂又拿完备礼仪做面具的小团体,他们的里面空空的,他大多数时候只是看著,然后在心里嘲笑。你是个哑巴吗?他们的领头人问。还是说你是傻子?他看过去,不回答,托他家势力的福,也没什么人敢真的对他动手。 只要不觉得自己的行为算罪那就不是罪。另外,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 这是马可从自己家还有肯尼斯老先生那里学来的第一句话。说到罪的定义。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有不同的法律和法规,还有那些信条和约定俗成的规矩。究竟要信奉什么?究竟什么是禁忌?他不明白,但是他会去做想做的事。 从前他很少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哥哥,都很希望他担当一个过家家人偶,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过家家玩偶不需要思想,或者仅仅需要一点便足够。你只需要成为一个不为家族蒙羞的男人。你只需要听他们的话,政治联姻,生下孩子,然后做他们好心抛给你的工作,日复一日,直到老去。麻烦对富人家和穷人家都是一样的,但是富人家尤其讨厌麻烦。作为一个过家家的人偶,他身上的毛刺太多了。 于是,他们走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上时,他询问对方:“你觉得弗莱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好人。”对方思考了一下,增加到:“不让人讨厌的好人。” 白痴,白痴,白痴,垃圾,垃圾,垃圾,白痴,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笨蛋,这孩子究竟怎么活这么大的? 他从鼻子里发出嗤笑:“你是不是傻啊?不过好像确实是哦,怪胎,低能……你都不会生气的吗?再来咬我啊?”他勾勾手指,露出挑衅的神情。 对方挥出拳头,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做,比起人性的东西,这家伙身上显然动物性的东西更多。殴打、撕咬、应激、沉默,他开始理解肯尼斯老先生说的:“可爱的小东西。”了,这确实是个“东西”,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对方可爱。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东西”重新恢复成“人”? 那一拳打中他的左脸,火辣辣的,好热,有种往外膨胀的感觉。幸亏眼镜没碎,要不然不好交代。他箍住对方的手腕往后掰,注意控制力道,不让对方真的受伤。结果对方直接给了他一头槌,弄得他的大脑嗡嗡作响,他有点晕,于是扶住身边的墙。对方警惕地看着他,他叹口气,再次表明自己没有恶意,说:“好啦,你确实咬人挺疼,差不多得了,歇歇吧。”然后像第一次发现一样睁大眼睛,“……你的手怎么回事?我可没有……”蠢透了,他不该让自己这样表演,对方把袖子往下拉拉,说:“不关你的事。” 很过分,他知道这孩子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的痛苦,或许并不相同……然而……他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捶了一下墙,弄得自己手生疼。对方朝他翻了个白眼,说:“弄坏壁纸你给我们赔。” 是不是走到这里就够了?他听见姐姐的声音,“有些本来就一团乱麻的事情你少掺和会比较好哦?”但是他不要,就像那个从海滩上捡小鱼扔进海里的小男孩,“这一条值得,这一条也值得。” (意大利语批注)值得什么?你是在把自己往沼泽里带……但是为什么,我会甘之如饴? “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嗯,也没什么人对我有好感就是。”他努力做出可靠的微笑,“但是你瞧,现在他不在这,你不用怕。我早就看出不对劲来了,下次我会带来相机和录音笔,如果你能好好配合,收集好证据我就报警,这样你就不用和他住在一起,可以……” 对方掏出裁纸刀,迅雷不及掩耳地搭在他脖子上,“我说过了,肯尼斯老先生是个好人,我和他一起住挺好的。你谁啊?从哪来的你这种正义使者?想毁掉我的一切来满足你自己?你敢我就杀了你,不管你家怎么样你跑到哪我都会杀了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杀了你!” 他非常害怕,他的两腿在打颤,他不能预料到对方的行为,对方显然不吃显赫的家族那一套,他很怀疑那位老先生有没有教过对方不能杀人,在那个混沌一片的大脑里,究竟装的都是什么? “你冷静一点,唉,真是蠢透了。”他努力平稳地叹气,让眼神和语调带上怜悯:“他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父亲。你没在上学,你看起来害怕着什么,你的手和脸总是有伤。你为什么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你才多大年纪?我看见他摸你就像摸他养的小宠物一样……还是你真觉得,他这样的人真的会需要你这种,反正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优点的小崽子,不带任何不纯的目的?” 那孩子笑了,是一个只有恐怖片里会出现的,裂口女一样的笑容。“伪善,伪善,伪善伪善伪善。”每说一次,对方就把美工刀轻轻戳刺他的脖子,他感觉有血滴流下来,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正在作痛。 接着对方突然撤回了美工刀,还没等他喘上一口气,就在他的眼前暴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我,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为什么选我。他确实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父亲,我不讨厌他,也并不爱他。我们定下了一个条约,合同,怎么说都好。我给他送终,他把遗产留给我。我不需要去上学,上学很无聊,不是他不让的。他没有对我做什么,是我是个疯子,不要拿别人的生活,给你玩侦探游戏。” 每说一句,对方就狠狠地割一下,他能看到红色的血、黄色的脂肪层和白色的筋膜,他应该上前夺刀,可他的手和腿都没有力气。温热的血一遍一遍溅到他的脸上,他竭力呼吸,不要晕倒,从空气中汲取那些稀薄的氧气。别割了,他想说,好了,我都明白了,所以请你放下刀……他说不出来。没用的废物。他想起那些居高临下的眼神。他的胸腔很痛,尤其是在心脏的部位,剧痛让他闭上眼睛,暗自祈祷这一切快点停止。可能过了一万年,对方终于放下了刀。汩汩的红色水流变成血点滴在地上,不用包扎吗?对方只是把袖子又拉了下来。“没关系的,我会来整理。”那孩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手上的血,又拿手帮他擦抹,干掉的血紧绷绷的,让他感觉像被血做的带子绑缚了一样。越抹血就越多,他被血腥气呛得咳嗽。那孩子擦够了,朝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不找我的事情,我也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可以和我做好朋友,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就是了。走吧,给你看看我的发明。” 他没有握住那只手。 地下的道路错综复杂,不知道肯尼斯老先生之前用这片做些什么。也许是不能见人的事情吧,他看到一些可疑的袋子和针头。这里很潮湿,墙壁上结着盐渍,灯的光芒十分微弱,照不透浓稠的黑暗。那家伙轻车熟路地往更黑更深的地方走,步伐快得很显然没在顾及他,他小跑着跟上,不让自己被黑暗吞吃。对方终于停在一个房间门口,门没有锁,往里看很像堆放杂物的仓库。他希望对方不是要在这里杀人抛尸,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然后…… 对方打开了灯。 他惊叹,差点让口水呛到自己,他的眼睛亮了,这里就像是奇幻故事里的藏宝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他拿气声感叹,他迈进房门,手因激动而颤抖,他想要拿起一个,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他用眼神征询对方,对方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但语气中仍然抑制不住一丝兴奋:“你想要什么就拿去玩好了,反正我可以再做。” 这就是他对赫尔蒙德一见钟情的瞬间。 对,一见钟情。不管这词有多么老土。他头一次爱上什么人,头一次对别人感到兴奋,他想拥抱想吞吃想把赫尔蒙德像一块糖一样放在嘴里咂摸,对方真是个巧妙的魔术师,为什么这样平平无奇的身体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这样坏掉的更接近野兽的大脑能想出这样绝妙的点子。他想要一辈子待在对方身边,给对方提供资助……无论是金钱上的,还是心灵上的。他在笑,从五岁以后,从那位亲切的乳母离开以后,他就没再好好地笑过,像是要夺回这九年里的笑一样,他竭力控制着面容,不让它因笑而变形。或许早就变形了,但这也无所谓。 “想不到你还挺厉害的嘛……”他用评判的眼神看看对方又看看屋里的东西,“真是你做的?那这个是什么?” 桥。或者说,桥的模型。我在尝试绳桥的可能性,用特定的编织方式,可以让它们直接搭在激流上,不过也需要两边的支点足够结实。这东西还没有真的实践过,所以约等于废品。”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这东西应该去申请专利,回头自然有人帮你试。” “没有用,这不是真正的发明,只不过是玩具。我说过了你想玩就玩,你看着的那个确实是陀螺,我用了更轻的金属,同时想看看镂空做成什么样才能让它在旋转过程中发出多种声音……其实安电池的塑料陀螺都比这个好用,不仅有声音还有光。” 他对着光,观赏陀螺的镂空部分,那是相当精妙的花纹,整个陀螺就好像微缩的艺术品。桌子上仅仅有一套初学者用的刻刀,那么赫尔蒙德究竟用什么刻出的这一切?就像奇迹一样……! 他听到对方用冷冰冰的语气开口,和之前一样带着厌倦:“你喜欢就送你好了,还是你想说你其实不喜欢?倒也不用推辞,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嘛。” “……你的好朋友标准就这么低吗?”头一次见面,而且之前显然并不愉快? “啊,我没朋友,不知道什么是好朋友的标准。你都不说声谢谢的吗?还是说你想给我钱?”对方的嘴角微微泛起笑容,那是一个嘲笑。 他很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于是男孩的笑容更大了,对方立刻顺着话,拍着他的头说:“好乖,好乖,哎呀,谁是好男孩啊?“ (规整的英文字体)还没完全干掉的血把我的头发给弄脏了。 (规整的英文字体)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神经病。 在这同时,与肯尼斯老先生的课程也顺利展开着,对方教他多种语言,课程排得紧而密集,他每次都写作业写到凌晨,但,如果这是从家里逃脱的法子,他一定会掌握这些工具。总有一天他会找到翻译的工作,然后断掉所有联系方式,或许留下和姐姐的。看书的日子里,肯尼斯老先生顺着教他历史、地理和哲学,教他怎么从字缝中读出字来,这很难,而且其实他不喜欢过度解读,但他“是个乖孩子”,所以每次课程他都聚精会神。 “……所以,希腊人会有导师和学徒的制度,不仅是教与学,也与性有关。他们认为女人是肮脏的,而尚未长成的少年不是,导师会与少年发生性行为,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 “那么,”肯尼斯老先生掩上书本,“我们来看看某些名人给少年写的求爱诗吧。”对方踮起脚尖,笨拙地,有些痛苦地,爬上书架旁的扶梯,伸手去够一本诗集,但僵硬的手指阻碍了拿出的动作,一堆书哗啦啦掉在地上,肯尼斯老先生则是从扶梯上摔了下来,没有很重,因为他赶忙去扶。他支持不住对方的重量,同样摔倒在地板上,对方看着自己的手指,反复屈伸,仿佛这样就能回到过往灵活的时候,而不是看着现在这些僵硬的枯枝。 他寻找眼镜,给自己戴上,这是平光镜,但他依然能从中获得安慰。他听见肯尼斯老先生“啊哈哈”地笑,笑声轻柔得像丝绸,他投去怀疑的眼神,而对方说:“看呐,好一场滑稽剧!” “可是我摔疼了,你应该也摔疼了,你我都应该得到补偿……”对方用了雨中流浪狗的语气,缓缓地摸了摸他的头,“那么,我想到一个好法子。” 对方用小瓶的香水喷上手帕,用力揩拭自己的食指,然后轻轻送到他口边,轻轻地点了点他的嘴唇。“来,好孩子,张开……”对方用像蜜的声音催眠着他,玫瑰花的香气太过浓厚,扰得人晕头转向。不知怎么,他已经含住了对方的食指。 (乱糟糟的英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不应该吗?“男人与男人交合,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落到他们头上。”你难道没背过吗?“仅仅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也不行! “对不起,我不会……”他含糊地对肯尼斯老先生说,而对方拥住了他的身体,用甜得快滴下来的声音说:“我来教你怎么做。” (乱糟糟的英文)为什么说“我不会”?为什么不是“不行”或者“你不可以”?究竟为什么? “来,把你的舌头向内凹,漂亮的玫瑰花瓣,柔软的小床……要先拿舌尖,打着圈儿划过柱身,轻轻拿舌尖点几下吧,我会很喜欢的。然后呢,用舌面和上颚夹住它,持续地施加压力,直到射精都不要放开。对,做得真好,你的脸庞也涌上了情欲导致的潮红……你有一双宝石蓝的眼睛,让我想到伊比利亚半岛的海水。你好美丽,稍等一下,我给你拿来镜子。” 马可讨厌镜子,虽说他没砸碎过镜子。你的衣着必须体面,你的脸上要带着稳重的神情。他讨厌自己的脸,他在照片上用钢笔涂掉自己的脸,虽然那张脸算是好看,但他并不是什么有用的好东西。他用平光镜代替面罩,隔着一层玻璃看过去,就能修自己的眉毛、扎自己的辫子,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不能有褶皱,他的皮鞋不能有灰尘,洗衣妇做不到的事情他亲自来做,已经近乎强迫症的程度。听到夸奖他外貌的话他并不会愉悦,只会暗暗发出嗤笑,“您一定没有见过我吐完抬起脸来的表情吧,您知道它有多扭曲、多令人厌恶吗?” “恨这套衣服的话,脱掉就得了。”他仿佛听到赫尔蒙德的声音这么说,他继续在心里嗤笑,脱掉这套衣服,就是脱掉身上的教育,就是脱掉整个家族,脱掉亲缘与血缘。尽管他的家族没有给他什么爱意,但毕竟还有姐姐在不是吗? (漂亮的意大利文)所以你还是脱掉了衣服?从手指到老二再到实战,蛮循序渐进的嘛,那么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这是爱,这可是爱呢。 事事都有规矩,事事都要合乎法度,违反了一样法度的人在另一个语境下或许并不是犯罪者,前提是遵守他曾经遵守法度的人们不是太多管他的闲事。眼睛无处不在,声音无处不在,它们勒进他的肉里,像一窝活蛇。他先是把手插进头发,以他习惯的、模仿思想者雕像的姿势试图自救,还不够,他做不到。声音,眼睛,声音,讥笑?谩骂?实际上与他的父亲所说的不同,他对字句并非天生敏感,不然他也就不至于分辨不出这些话了。一个姿势不够的话,就用另一个姿势,他抬起头了,迫使眼睛看着保险套里乳白的、半透明的、只装了三分之一的精液,他刚才喝下了它,就像喝下葡萄酒或者蜂蜜。他的中指第一指节有笔茧,这是非常正常的,他的中指根部有另一道茧,同样厚重、坚实,他不会给任何人解释它的来历,即使把他捏碎也不会。 他把右手伸进嘴里,门齿刚好抵上指根的茧,他不再顾得上是否会弄脏床,他急迫得像是被追猎得走投无路的飞鸟。他没有吃什么东西,尽管他已经在肯尼斯老先生家过了早上和中午。大部分时间他不感到饥饿,即使他已经开始晕眩,他吃掉盘子里的东西只是为了礼仪,他不会没吃相得像那只棕头发的野猫。 他吐不出来,尽管胃部开始烧灼般疼痛,他的嘴里和手上都是黏液和口水,脸上也满布生理性的眼泪。他蜷缩在那儿咳呛,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他的后背,他下意识一颤,而这一颤被另一只手臂宽容地接纳。肯尼斯·弗莱明已经披上了东方风格的丝绸睡袍,也穿上了乾净的有阳光气味的内裤,对方轻轻地、像对待最易碎的薄胎瓷器那样拥抱住他,在他的耳边用羽绒枕头似的声音说:“好孩子,冷静下来,你是安全的。你已经安全了。你会没事的。” “但是看,看,你是多么美丽……你有乌檀木那样的头发,和像勿忘我花那样的眼睛,你的脸涨得通红,即便最高明的画家,也刻画不出如此美丽的渐变……不要再哭了,尽管你哭泣的模样也很可爱……让我来给你擦擦,我这里有湿巾。” 他应该相信吗?孩子应该相信大人所说的话,哪怕并不出自大人真正的心愿。他应该被好话哄骗吗?就像那只野猫一样?漂亮的话,说出来,很容易,很容易……只要读得够多,只要写得够多,或者,仅仅需要社交场上的一点观察力…… 可是,他只看到被眼泪、鼻涕、口水和精液弄得脏兮兮的,完全不成样子的脸。他的眼镜呢?那是他的保护套。但是老人轻轻推开他去抓眼镜的手,说:“你还是没有装饰的时候最美丽。” 他再次试图催吐,被那双大手轻易地制止,对方箍住他的手腕像黏土包裹住骨头,他无法挣脱。大喊救命?早在很小的时候,他看见父亲殴打母亲……求救是没有用的,有时还会让你陷入更危难的境地。他的意识似乎短暂离开了一会儿,他看见阳光、阳光下的花园、颇有品味的飘窗,和床头上澳大利亚土著人做的摆件。沉下去总是最容易的,何况他也实在累了。他不再使力,也不再做出表情和动作,那位老人像抱著个泰迪熊一样把他抱在腿上,同时哼著不知哪个国家的歌儿,唱到女郎的裙摆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赤裸。内衣、衬衫、西裤、风衣,肯尼斯老先生替他穿上风衣的拉环,他看著自己的衣服,它们板正、清洁。一切正常。他说。一切正常。肯尼斯老先生说。一切正常。他的父母说。那么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 (漂亮的意大利语)该死。 从那以后,他们继续正当的教习,也继续不正当的教习,他有时会幻视,书里的空白处像肯尼斯老先生的裸体,而印刷的字迹里藏着他的老二。玩弄文字的人真是方便啊,让它是一个意思,它就是一个意思。像什么卡顿的收音机一样,肯尼斯老先生不断对他诉说着爱,他半个字都不信,但实在太累的时候,他会顺着这些词语,沉下去……让自己看着自己的身体。他不会告诉家里人,他清楚就算姐姐,也并不把这当一回事。规矩是写给他的,不是写给肯尼斯老先生的,而他在书本中获得越多道理,就越是痛苦。 “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说这话的时候他抓着肯尼斯老先生的肩背,肯尼斯老先生在用嘴舔咬他的乳头,“明明人都快死了,还有空玩这种花花肠子。” 对方暂时停止动作,抬起头来,向他绽开微笑,说:“在彻底不能动之前,我要尽量拿到我想要的,这样才不会留遗憾,不是吗?” “那你和赫尔蒙德,也会进行这样的‘游戏’?你真的是个死恋童癖。” “人类不会和动物交合,这点你请放心……你在恋爱吗?你爱上他啦?这让我真的非常惊奇。哎呀,说到这里,我让他在差不多的时间过来拿书来着,门发出了吱呀声……现在收拾也来不及了,该怎么办呢……” 他像被雷劈了一样停滞在原地,看着褐发褐眼的男孩走进来,对方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然后询问肯尼斯老先生那本书在第几行第几列。他回过神来,用力地、几乎把眼睛挖出来那样掩住了脸,赫尔蒙德走开很久,他才放下来。 “哎呀,你真的爱上他啦?”肯尼斯老先生在他眼前晃一晃手,“是不是,不希望他看见这个场景呢?” “是人都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幅场景吧!”他的腔调已经近乎怒吼,“另外我不爱他!别瞎凑对子!你真是……让人恶心!” 肯尼斯老先生再度微笑,说:“与有荣焉。” 第二天早晨他早了点来,大概是六点多钟,昨天的古英语手稿还没有翻译完,肯尼斯老先生把他的时间表打乱了,他得加紧完成才行。 走过拐角时,他看到手拿一把厨房刀的赫尔蒙德,那把刀很大,闪着寒光,刃薄而锋利,应该是用来切生肉和鱼的。这次不是美工刀呢,他想,为什么?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想要彻底杀了我吗?后续处理会很麻烦……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毕竟肯尼斯老先生有的是钱和人脉。 赫尔蒙德没说话,他走过去的时候,对方攥住他刚养的马尾,一点一点用那把厨房刀锯了下来。头发散落在地上,头绳也顺着滑脱。他的话自动从口中流淌出来,没有经过意识:“怎么了,赫尔蒙德?这样会使你开心些吗?” 对方朝他呲出牙齿(他看到尖锐的小犬齿,如果换个场合,没准会被说很可爱),声音有如野兽的低吼:“闭嘴,再说话我就杀了你。” “这我不在乎——怎么啦,你是嫉妒吗?” 抵在他脖颈上的面包刀有了细微的颤动,对方再次朝他低吼道:“闭嘴!”然后近乎呓语地说:“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我?” 他想笑,于是他按着肚子,毫无形象地狂笑起来。面包刀在他脖颈上刮出了血,但他不在乎。 “拜托!难道,你真的以为,那是什么光荣使命吗?你想去就去啊?去问弗莱明先生啊?不过他亲口对我说——人和动物有生殖隔离呢!” 他看不懂对方的表情,只看到对方的眼睛迅速地暗了下去,真是愚蠢,宁愿相信道听途说的消息,也不愿意亲自去问。不过就算亲自去问,结果也会是一样的。“你想要吗?你想要的话我情愿连着筐子倒给你!” 事实上他不想赫尔蒙德参与其间,小孩子和大人的性行为被权力关系所控制,对方除了肯尼斯老先生无所依靠,一个俄裔孤儿,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如果肯尼斯老先生做些什么,对方只能忍耐。肯尼斯老先生也说过,对他温柔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家族,对方一般不动有钱人家的孩子,“但你太纯洁了,”对方举起他的作文,“对罪全然无知也是一种罪。”这是很对的,不过你不该参与商战或是权力斗争,读读书读到博士,做个大学老师就够好。 他说他宁愿没有写过,肯尼斯老先生只是报以微笑。 (乱糟糟的英文字迹)这段关系让我感觉……非常痛苦。非常快乐也非常痛苦。快乐和痛苦都是真实的。我记得弗莱明先生在做之前教我捏印第安风格的陶土娃娃,或者讲解手杖上的浮雕,而且他的动作总是很温柔,他的毛剃得很干净,身上很香。他的眼神总让人觉得,这不是奸,只是两个孩子共同在玩耍,他的眼神永远都是征询的,他的话总是提供是或不两个选项,那么这是奸吗?难道不是我自己选了“是”? 春回秋转(很俗气的词,尽量少用),大半年过去了,发育期来得很快,或许有点太快了。他用冷水处理晨勃,但这个器官总是不听他指挥,在和肯尼斯老先生做的途中,他也会勃起(这是不是说明我和他是同谋者?)肯尼斯老先生会用手和口,像弹奏钢琴一样弹奏他,或者用嘴唇去轻轻触碰。射精的瞬间他永远紧紧捂住脸,不受控、羞耻、痛苦、解脱……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乱麻,他也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赫尔蒙德有时进来拿书,看到肯尼斯老先生把他压在书架上,压得满柜书都震动。他没有捂住脸,这种时候捂脸也没有用,他很好奇赫尔蒙德的眼神。那是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震怒的背后却潜藏着嫉妒,他为此而勃起,抬起头的话,就能看到肯尼斯老先生的笑容。 “小家伙,爱的话就要大声说出来,不要藏着,这样你会后悔。我会退出,恋爱归根结底是你们俩的事。” 他看着那张笑脸,十分想一拳揍上去。 “明明你该做的都做了,他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你让我拿什么脸去说?是你把我变成男同性恋的——” “啊,性取向是天生的东西。” “但是你确实!影响了我的想法……如果圣母大人看到……” “是这样吗,亲爱的?那我会为此致歉。至于圣母大人,那家伙估计忙得很,顾不着你一个。不然为什么你之前经常祈祷,但却从来没有得到反馈?” 在父亲殴打母亲的夜里他祈祷,在哥哥撕掉他的书的时候他祈祷,用尽了全部的身心,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结果。但事情该怎样还是会怎样,祈祷毫无用处。 后来他看着肯尼斯老先生从活人变成僵硬的木头,转变太快,他反应不过来。从此这个人不会要求他做爱了,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趁家庭医生和赫尔蒙德走开的时候,他会掀开被子,脱下真丝的内裤,撸动肯尼斯老先生的阴茎,但它已经不会勃起。他想起自己许多遍地吞下它再吐出来,用手像弹钢琴那样弹奏它。他的性知识全部来自于肯尼斯老先生的教习,可是对方居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这让他怒火中烧。如果原来还能想想是两个孩子一同玩耍,现在他要十倍百倍地想到底是不是奸。他讨厌赫尔蒙德的一无所知,不是对他和肯尼斯老先生关系的一无所知,而是对方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肯尼斯老先生没有选择我?”多么滑稽的问题!你想要看到凸起的东西就把它想成阳具,看到男人的手就想到贴接和抱拥,“这样可以吗?”温柔的声音,他再听不得这样的声音。他知道不管说多少次可以,赫尔蒙德都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如果肯尼斯老先生真选中他,无疑是往危墙上又添了一块砖。幸好没有——但他呢?他就活该经受这一切到头来还被人说是吃了甜头不认账、说是你情我愿? 再后来他在肯尼斯老先生的葬礼上寻找赫尔蒙德,直到他发现对方沉溺在血浴缸里,一道深长的纵裂伤浮现在那家伙的胳膊上,他不禁看得失了神。美丽的花朵,蝴蝶标本,沉在血海里的耶稣,他只想了一秒钟,马上奔跑去打急救电话。那么他的猜想错了,赫尔蒙德应该不会拒绝和肯尼斯老先生做爱,也不会像他一样优柔寡断地想这么多。为什么不选对方?赫尔蒙德不是动物——把人当做动物来看待,本身就是非常烂的行为。 一个月以后,赫尔蒙德找到他,字正腔圆地对他说,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我谈恋爱了,和我喜欢的女孩子。” 他感觉有雷声在自己的脑子里炸响,他的脑子炸成了碎片,他得像小孩吃饼那样碎口碎口吃,他得像从炉子里掏出热炭一样把它们捡回来、收集成一坨。雇个私家侦探是必要的,查清楚那女孩的底细,他本人和那女孩的接触也是必要的,他能看出来哪些是诚实的人、哪些是骗子。但在那之前,怒火升腾上来,他拍了拍手: “那还真是恭喜你呀——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明明弗莱明先生的葬礼才过去不久,明明你的手才刚能活动?你说你恋爱了?你要我把你至今的光荣事迹,告诉你的对象吗?如果她是个正常人的话,肯定避你唯恐不及吧!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我’,我会,全部,说出去!” 赫尔蒙德只是拿冷得像冰杯的眼神看着他,说:“你可以说,她不会在乎。” “那还真是蛇鼠一窝了?你这个女朋友,她不是个连环杀人犯吧?” 赫尔蒙德不发一言地从他身边经过,小声说:“我就只是告诉你而已。” 他感觉笑的冲动从胃部反上来直击大脑,“那可真是谢谢了哈。” 他再次看到自己呕吐之后的脸,像是动物一样的脸,整个儿从端方扭曲成桥洞里住的精神病人士的脸,他不清楚自己在哭泣还是生理泪水,既然都无法证实的话他选后者。他把手抓进自己的头发里,用力扯断短马尾的皮筋。赫尔蒙德知道他爱他吗?他有告白过吗?对方察觉不到吗?那确实很难察觉到!他的姐姐出现在他脑子里,对他说:“爱就要告白呀,小傻瓜,你看,被别人抢占先机了吧?” (乱糟糟的英文字迹)真是可悲,不像样子,如果他是他的父亲,就会通过私家侦探查找那女孩的一切信息然后抓住把柄迫使他们分手,但他做不到,他的友人在恋爱,这或许是一件好事。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越来越搞不清楚了,就像发酵酒一样,每天都变得更加苦涩、酒精味也更浓更刺激。 他见到那个女孩,他对赫尔蒙德一贯的品位感到失望,但那女孩是个——他不能说是好人,磁极的两端会互相吸引,为他们操心属于自己多管闲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赫尔蒙德真正的笑容增加了,那是浅淡的、有些羞涩的笑容。 “接下来你该见见那位小姐,和她共同进行一些活动,诸如逛街或是喝一杯下午茶。夸奖她的刺绣作品吧,她会喜欢的。记住,途中不要出什么差错。”这是一张餐桌,橘皮酱做的布丁刚刚上桌,他的父亲这样对他说,全程没有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太年轻了,但与她联姻会增强我们的实力,照我说的办,如果妻子你不喜欢,悄悄找些情人就好。” 他不回答,他没法回答,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也来得太快了。爱是什么东西?爱是老人抱拥你插入你然后说希腊的制度说你真的很美丽,爱是对方拿厨房刀架上他的脖颈说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对方,爱是对方刚出院一个月就找到了新的恋爱对象。爱是什么?他没有床前故事所以他自己读,他没有拥抱所以他拥抱枕头,爱是给露水情人算塔罗然后第二天早上一拍两散。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同性恋。”他说得极小声,这该怪肯尼斯老先生还是赫尔蒙德?或许也没什么好怪的,毕竟他查的资料上说同性恋是一种先天性的东西。 “大点声。”他的父亲皱起眉头,隔着只浅褐色油光水滑的火鸡看他,火鸡边上摆着迷迭香和花朵,他的姐姐就坐在他身旁,对他做出“嘘”的手势。 “我说!我不会联姻的!因为我是!同性恋!”他几乎是大喊出这些字句,眼泪也随之滑落,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哭,“而且!我不相信神!如果祂存在!那为什么……” 他只碰上冷硬的石碑。 (漂亮的意大利语字迹)为什么会容许这些事?为什么会容许他存在?为什么让他被生下来?为什么让他心里总是有只心兽? (乱糟糟的英文笔迹)我不清楚我做了什么可能也许太清楚了我做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我也认了如果我没有那两个朋友我恐怕只能睡大街其实睡大街要比做电灯泡好但是我真的想……我不要性我不要利益关系我只想歇歇……我希望我有一天能不做被肯尼斯老先生插进去的梦或者赫尔蒙德被插进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