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清单·上
身患渐冻症的老人,肯尼斯·弗莱明,有一天在家门外发现了和自己初恋别无二致的鬼魂……这是美梦成真,还是噩梦的开端?
赫尔蒙德一般选在早上给玫瑰们剪枝,这样并不科学,因为花朵在中午蒸发的水分更多。但他在夜里看不清东西,只能像个盲人一样靠手电筒的灯光摸索前进,做不了给玫瑰剪枝这样细致的事情。他谁也没告诉,但他敢打赌肯尼斯老先生知道,因为他的房间里多了维生素A的片剂,肯尼斯老先生也允许他在早上剪枝。海边的早晨通常萦绕着咸涩的雾气,在玫瑰花的掩映下,赫尔蒙德看到一个长发女孩的身影,转瞬之间又不见了,就好像鬼魂一样。赫尔蒙德追随她的身影一直到雕花的铁艺大门,她背靠着大门,轻哼着赫尔蒙德没有听过的歌谣。是附近渔村来讨饭的孩子吗?赫尔蒙德已经应对过许多,他熟稔地掏出一张十美元纸币,用“您好?”来叫住小女孩,小女孩像舞者一样轻飘飘地转了个身,赫尔蒙德发现自己的预判大错特错,她身上穿着极其华贵的衣服。他顿在原地,看着小女孩海洞一样深不见底的蓝眼睛,直到小女孩开口打破僵局:“先生,能不能请你帮我递出一份邀请函呢?就我所知,肯尼斯·弗莱明应该住在这里,他是个好人,我想要见到他。”
直呼其名。赫尔蒙德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私生女?不太可能。那么……赫尔蒙德摇了摇头,上楼去询问肯尼斯老先生。
肯尼斯老先生手里的精装书落在地下,发出很大一声闷响,他还穿着墨绿色的晨袍,也不顾眼镜歪斜,急急地跑出去找那个小女孩,仿佛生怕她像个肥皂泡一样在太阳底下融化了。隔着铁艺大门见到女孩之后,他抓着门栏,整个人脱力,跪在地上。他的眼神就如同一位信徒看着神明,又仿佛偷生者得见往日的幻影。他的脸上是悲欣交集的表情,眼泪一个劲涌出,把那张还算漂亮的脸弄得完全不像样子。他试探着执起女孩的手,像捧起一枚鸟蛋般小心翼翼。女孩的双手确切地握在他手里时,他哭泣着亲吻女孩的手背,与此同时,女孩用挑剔的眼光看着他,说:“肯尼斯,你变得这么老、这么丑,我都险些认不出你来啦。”这话很难听,而肯尼斯也不着恼,他只是把女孩的手贴到他的脸庞上,让它们完全沾染上咸苦的泪水:“是呀,您才九岁,可我已经八十岁了。我一直以为,只有去地狱才能重新见到您,但是,多么大的奇迹,您就站在我家的房门前!”与肯尼斯的激动相反,女孩一脸淡漠的表情,她对肯尼斯说:“我饿了。”肯尼斯对赫尔蒙德做了个手势,男孩便幽灵般轻悄地离开了。
“我还担心您只是个过去的幻影,想不到您居然拥有实际的肉身!来吧,我最最可爱的爱丽丝……”肯尼斯老先生用双手推开了两扇雕花铁艺大门,然后牵起女孩的手,与她一同漫步在清晨的花园内:“我会用上好的红茶和现烤的戚风蛋糕招待您的,或许,或许再来一点热红酒?为了这屋里的两个男孩子,我放了更多的水果,香料倒是放得少些。甜甜的,我想您也会喜欢。”肯尼斯用钥匙打开门上的大锁,请女孩走进盐渍的、摇摇欲坠的三层楼房,旁边还有一座塔楼,女孩多看了它两眼。“那里边也有您喜欢的玫瑰花哦,是更加娇弱的品种,种植在漂亮的瓷花盆里,赫尔蒙德中午会把它们搬出来晒太阳。这花园里还有常春藤与金盏菊,另外,世界各地的花种在这里齐聚一堂。”就像展示勋章的将军一样,肯尼斯自豪地如此介绍道,然后他的脸色又一转哀痛:“我是想着同您一起生活,才像鸟儿衔来树枝一样,含辛茹苦地建造了这个家!”他蹲下,脸颊正好碰触到女孩的脸颊,就像小孩子一样亲密地蹭了蹭。女孩避开他,但是也没有露出困扰的表情,只是询问:“刚才那个男孩去哪里了?”
“应该是去烤戚风蛋糕了。”肯尼斯拉着女孩的手,从门厅走到珍宝馆,再走到满是蝴蝶标本的展示间,“我的小天使,您还有什么想吃的吗?”女孩轻轻摇摇头,然后直盯着肯尼斯说:“我是不会住在这种屋子里的,暴发户品味。”肯尼斯露出“咦?”的表情。这次女孩表述得更加清晰,她缓慢而残忍地,用意大利语咬着每一个字词说:“你家的装修,完全是暴发户品味。”肯尼斯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下意识做了一个掏枪的动作,不过晨衣口袋里没有手枪。女孩对此展露出嘲笑,而肯尼斯挠了挠头,说:“人老了可真是健忘啊。”然后轻轻推着女孩的后背往客厅里走,“另一位小先生应该已经在这里了,彼此打个招呼吧。”
马可正窝在天鹅绒座椅里,喝着红茶看报纸,他用尾指搭着茶杯柄,相当熟练地运用着这种贵族特有的手势。看见肯尼斯和小女孩时,红茶杯应声而落,红茶像鲜血一样洇散在地毯上。 “一个搞笑策略用两次就会让人觉得无聊了。”肯尼斯亲切地摸了摸马可的头,“今天早上我刚用过一次。”接着他弯下腰,捡起完好无损的绘有苏格兰蓟花的骨瓷茶杯,向女孩介绍道:“在我们这里,喝茶是天大的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茶杯和茶杯托。我给您准备的茶具还在这儿呢。”肯尼斯蹲下身翻找着,最终拿出了一套白底红玫瑰的茶具,玫瑰花呈现不祥的深红色,远远看去好似凝固的血痂。然后肯尼斯又翻出一个淡黄底色、绘有白玫瑰的马克杯,用一个响指把正在厨房忙活的男孩叫过来,说:“请给这位小小姐一杯热红酒。”男孩像个听话的木偶一样去盛了。“啊,现在可以互相介绍彼此了,不是吗?”肯尼斯的笑容拉得更大,他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这是萨尔维娅小姐,萨尔维娅·博纳罗蒂。”又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这是科隆纳家的三子,马可先生,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
马可站起来,对女孩伸出一只手,脸上却是沉思的表情:“我记得博纳罗蒂家……”
“啊,好先生,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比起这个,您是科隆纳家的人啊,您家里的人说不定还同我跳过舞呢。”女孩放低了语调,天真地仰起面孔:“听说科隆纳家代代都是疯子,是真的吗?请原谅我的失礼……可我实在是太好奇啦。”
“嗯,你说得对。”马可阴沉地回话。女孩因为没有更多的言辞而稍微怔愣了一下,很快又露出小小的微笑。赫尔蒙德像热刀劈开布丁一样端着热红酒走了进来,在惹火上身之前立刻走掉。马可看着女孩捧起马克杯,像鸟雀一样小口小口地喝,往声音里淬满毒药,对肯尼斯说:“你趁着博纳罗蒂家灭族,拐带了他们家的小孩?你知不知道这种家族,一般在意大利有主支?你的生活真是处在随时可以报警的阶段啊,你打算对她做什么?”肯尼斯完全无视了马可愤怒的眼神,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红茶,说:“味道正好呢。”他转向女孩,说:“这是来自遥远中国的茶叶,名字是正山小种,经过合适的冲泡后是很美味的。我记得小小姐喜欢加两茶匙的奶,糖则是放一块就好,我记得还清楚吗?”随着女孩微微点头,肯尼斯愈发兴奋起来:“来嘛,试试看,也许比不过小小姐幼时喝过的茶,但是这也有独属于它的优点。”萨尔维娅叹了口气,说:“我在喝热红酒。”肯尼斯立马改口,说:“您好好地喝,先温暖一下身体。”他看着女孩的眼神就像一位慈祥的祖父。直到这时,他才挺直了背,慢悠悠甜蜜蜜地对马可说道:“这位小小姐怎么会是我拐带的呢?她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说到半途,他开始哽咽,字句也变得模糊,他掏出昂贵的丝绸手帕拭泪,一边偷眼看着萨尔维娅,最后把她的脸转向自己,露出被雨淋湿的狗一样的可怜表情,说:“小小姐,小小姐呀,从今往后您能只看着我吗?”而女孩带着点恶毒的好奇看着他,评断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呢,肯尼斯。”
早上马可看见赫尔蒙德和动画电影一样扒在厨房门口,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就也往厨房里望了一眼。肯尼斯老先生正在做法式炒蛋,或者说,肯尼斯老先生正在做全套过分丰富的早餐,有西红柿和生菜、有烤熟的面包片、有果酱和花生酱和切成小块堆积成山的黄油、有颜色深沉的茶水配上奶和方糖。他像个魔法师一样在厨房里穿梭,像怀春的少女一样对每件物品都露出羞涩的微笑,给茶壶戴上白色的毛线杯套,再给每个小茶杯都套上一个。”母鸡和小鸡。”他拿法语说,再为自己的俏皮话笑倒。“男孩们,我亲爱的男孩们,进来帮忙呀。”他扬起一只手招呼,紧接着是打败魔法时间的僵硬与痛楚,他捂住右肩,那只右臂在空气中像钟摆一样摇晃着、颤抖着,他把餐前酒泼到了自己身上。有一秒钟他的眼神迷茫而悲伤,就像五十年后归回到早已成为废墟的家宅的旅人。但最后他还是借着赫尔蒙德的力站了起来,对沉默的男孩和嘲笑的男孩说:“赫尔蒙德,你来做水波蛋。马可小先生,麻烦您端一下生菜篮子啦。我呢,我要去服侍萨尔维娅小小姐。”
被荒废的房间铺着天蓝的墙纸,上面有镀金的花鸟纹样,梳妆台是用上好的胡桃木做的,经过昨天肯尼斯的照拂,镜子似乎能映照出每一粒灰尘。只是抽屉里的化妆品还是五十年前的样式,它们繁冗、众多、华贵而无用,睫毛膏和香粉早已干结成块,乳霜也不再挤得出来。小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瓶子,也前后晃动着穿了透薄袜子的小腿。她安安静静地用法语说:“早安,肯尼斯·弗莱明。”老人露出欢欣雀跃的笑容,展示出手中的一盒乳霜,它呈现出简洁的白色,只用金色写着品牌的名字:“唉,现在娇兰的产品远没有以前漂亮啦,但还是用这一盒吧,亲爱的小小姐。就算是我,从五十年的时光中拽出一盒乳霜来,也是无能为力呀。你接着要不要散粉,我亲爱的小小姐?” “乳霜就好。”小女孩动作优雅地接过了那个盒子,像娴熟的贵妇人一样在脸上分区涂抹。而肯尼斯看着女孩身上巴洛克风的内衣,眼神就像狼看着兔子。他站起身来,打开昨天刚擦干净的大衣柜,像娴熟的仆从那样在萨尔维娅的身上试衣服,同时小心别打扰了她的动作。结果是,每一件衣服都合萨尔维娅的身。肯尼斯禁不住悲伤地露出微笑,怀念地说:“这些都是我想着您——啊不!思念您!的时候缝的,那时候我好孤寂呀,只能看着桌子上的煤油灯和天边的月亮遥想您的倩影。您喜欢哪件衣服呢?今天我们去城里的游乐园。啊,那条黑裙子是很不错的!所有玫瑰的花瓣都是鸽血红,面料本身是法国货。来吧!来!让我为您更衣!”与老人热切的眼神不同,小女孩仅仅沉静地看着他,肯尼斯细心地解开睡裙的外扣和丝袜的系带,过分复杂的衣裳像蜕掉的皮肤一样从萨尔维娅的脚边滑落,最终堆积成雪白的一堆,好像从蝴蝶翅膀里剥出一个女孩儿。最后女孩平常地、优雅地、富有张力地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她洁白纤瘦、尚未发育的裸体好似一轮新月。肯尼斯看着,无声地落下泪来。
肯尼斯先是亲吻她的脸颊,她没有避开。好似得到了答允一般,肯尼斯由脸颊亲吻到她的脖子,再到锁骨上形状优美的窝。萨尔维娅没有叫停,肯尼斯就变得更加大胆,他吮吸了许多遍女孩向内凹陷的乳头,又用舌尖填满她的肚脐。走到像一枚青杏子的阴户时,肯尼斯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像虔诚的信徒那样垂下眼眸,送给她成百上千个亲吻。轻而又轻、轻而又轻、好像怕弄断这房间里无声无色无味地交织着的弦一样,肯尼斯拜托女孩坐到那边洁白的皮沙发上,女孩照做了。在给女孩套上黑色的蕾丝长袜前,他先俯下身,有些不体面地,流着泪一个一个吮吸过女孩的脚趾。他像对待最亲昵的人偶那样对待女孩,而女孩也没有抱怨或拒绝,她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肯尼斯。最终,当女孩穿上缀有宝石玫瑰的黑色蕾丝连衣裙时,她动了动脚趾,问肯尼斯:“嗳,先生,在你的葬礼上,我就穿这套,好不好?”她故作天真地看着老人的眼睛,肯尼斯愣了一下,笑吟吟地说:“是‘我们的葬礼’,小小姐,我最亲爱的小小姐,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啦。我不能够把你交给其他人看顾,哪怕是赫尔蒙德和马可先生也不行。上次我自己倒是走了,把您一个人丢在那里,结果、结果发生了多少事呀!我会将您带进坟墓里去的,唉,就原谅我这一把老骨头的私心吧!”
女孩想了想,轻轻启唇说道:“人往往和爱人埋在同一座坟墓里,可是我并不爱你,肯尼斯。你笃定得像我一定会同意那样,为什么呢?”
肯尼斯露出大大的笑容,在昏暗里能够看见他发着微光的洁白犬齿:“因为小小姐您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呀,离开了我,您应该怎样生活下去呢?博纳罗蒂家和您最爱的祖父,还有……”他咬着牙说出那个他所仇恨的名字:“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都已经不在啦。”
“您现在仍然应该称呼这位家主继承人为‘先生’,肯尼斯。”女孩和善地提醒道。
有一瞬间,肯尼斯·弗莱明似乎想要掐断她的脖子。但他最终还是整理出笑容:“所以陪着我吧!我或许是最后一个认识您的人,您既没有结婚,留下的孩子们也已经去世了。您或许没有自觉,但您已经被时代远远地抛下啦。”
女孩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只是高高撩起光润的长发,让它在空气中如绸缎般落下。”给我梳头,然后我们就出去吧,肯尼斯。”
这是座极大的游乐设施,就像由贪欲膨胀起来的怪物一样,吞噬了附近的村庄和小镇。有在天上飞的、缀有彩色霓虹灯带的彩色机械,也有高到天空里去的、全部用木头制成的过山车。欢快的音乐声和人们的尖叫一样处处可闻。随着汽车越来越接近这座人们想象中的梦幻乐园,肯尼斯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他就好像一个故事书里才会出现的、有着一把白胡子和一把好心肠的爷爷角色,时不时询问副驾驶座上的萨尔维娅想吃什么、想去哪玩。“庸俗。”马可用法语作出评价,故意摆出一副刻薄的神态,在他冒出第二个单词之前,赫尔蒙德捂住了他的嘴,在他的耳边轻语:“肯尼斯老先生比平常要更危险。”而肯尼斯也好,萨尔维娅也罢,都对后座的这一幕装作不知。
“真是富丽繁华的一切呢,我的小小姐。”肯尼斯像抱着人偶一样抱着萨尔维娅,故意用美国南方的口音说:“贵族是不用走路的。”
他们去买了家庭套票,卖票的中年女人向他们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带着喜气说:“真是些漂亮的小王子小公主呢!”赫尔蒙德长叹一口气,用最小的音量说:“我讨厌这种算术上的好心。”马可则少见地噤了声,比读书还要认真地阅读手里这张薄薄的彩色纸片。而萨尔维娅已经往园区内转头,看着那些给人发糖的毛绒吉祥物,她的表情沉静,如同记载着天文数据的女官。”怎么样,我的小小姐,您不感到快活吗?”肯尼斯有些焦急地问,而萨尔维娅只是安安静静地说:“好先生,如果在这种毛绒玩具套装里涂上强力的胶水,再把人装进去,那么第几天撕开外包装,是合适的呢?”
“啊,我亲爱的小小姐,”肯尼斯又恢复了平静快活的表情:“您恰好是问着了。我说过,我生长在海边的餐馆里,就是咱们的房子能看着的那片海。渔夫不出海的时候,他们就吃喝、赌博,还有泡餐馆里的女招待。赌博总有人出老千,也总有人欠钱。‘你欠得少是奴才,欠得多反倒成了大爷。’哎呀,事情就是这样。不过这些‘大爷’是神气不了多久的,他们会被抓住,套在涂有牛筋胶的海獭皮里。不拿下这皮呢,他们迟早闷死,但是拿下这种皮呢,就会把他们的皮也撕下来。如果他们不作出选择,也自然有人为他们做出选择。我想,应该,是在第五天吧。”
“他们最后能活下去吗?”女孩甜甜地说。
而马可在听完全程后露出了“你们他妈的到底在谈什么”的表情。
“那就要看他们的命数了。”肯尼斯抱着萨尔维娅走远了些,边说边优雅地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大盒子,“这位好太太,请稍停一下。是的,就是您,麻烦了。您能帮我们拍张照吗,就在这游乐园的门口?只要按这个再按这个,照片就拍好啦。失败的可能性?还请您相信您自己呀,我是绝对相信您的。”肯尼斯把手轻轻地叠放在这位太太手上,“总之 ,拜托您了。”
在肯尼斯与女人交涉的时候 有个粉红兔子形状的毛绒吉祥物拍了赫尔蒙德和马可的肩:“在做什么呢?小朋友们?本园可不允许闷闷不乐的小朋友出现!来点棉花糖怎么样?”它用毛绒绒的厚实手掌拍了两个男孩的头,递交给他们两朵粉红色的棉花糖,打开透明的塑料包装纸后,内容物便飞快地膨胀起来,像两朵粉红色的云聚在一起。马可仰着头看了很久,而赫尔蒙德小声说:“能再给我们一朵吗……那边那个女孩子,她是我们的……妹妹。”“啊!当然!当然可以!有这么疼爱她的哥哥!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故作欢快的搞怪嗓音离去后,赫尔蒙德拿着两支粉红色棉花糖,注意不让它们三朵粘在一起,一边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最小音量说:“早完早了事,这音乐让我头痛。”当马可终于低下头来,问他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看着马可的脸,更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他妈要是带我做项目集邮我就杀了你。”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呢?”马可皱起眉头看着他,“我们不就是来陪玩一下吗?”
“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呢?你在干什么?谁刚才说‘庸俗’的?”
“我根本没有……”马可顿了顿,开始摸自己的脸,赫尔蒙德不去理他。赫尔蒙德不觉得粉红色的棉花糖能够取悦女孩,但它能够取悦肯尼斯,这就够了。
像聚拢小鸡雏一样,肯尼斯把三个孩子聚拢到一起,萨尔维娅站在中间,马可和赫尔蒙德分别站在她的两边。肯尼斯用双手拥抱着他们,那些棉花糖最终还是粘到了一起。”一、二,笑一个!”女人不甚熟练地操纵着机器,朝他们欢快地喊道。
“回头得抓紧找个照相馆冲洗照片呢。”肯尼斯慢而熨帖地把照相机收进皮包,“也得看看小小姐……回头能不能照出来。如果能照出来就太好了,会变成一张有重大意义的照片呢。”他若有所思:“除却遗照,也就这一张了吧。”
“好先生的遗照是什么样子,我还真想看一下哪。”萨尔维娅用袖口掩住嘴,在层层叠叠的蕾丝之下恶毒地笑了。而肯尼斯同样带着恶毒笑着回答:“那得找个和风细雨的日子,跟小小姐一块儿去照相馆拍呀,便携照相机固然是很好很厉害的发明——哦,这一台是赫尔蒙德做的——但我想拍水银冲洗的那种照片呢。照相馆更加专业一点,不是吗?”
马可对他俩满是笑意的对话翻了个白眼,问:“你们到底要不要走?”说罢就自己往游乐园里走去。”看样子这位小先生已经等不及了,毕竟是小孩子嘛。”肯尼斯宽容地笑笑,“赫尔蒙德,你呢?你喜欢这里吗?要快一点进去吗?”正在神游天外的男孩猛然被拽了回来,他歪了歪头:“都行,我等着你们。啊,等等!肯尼斯老先生?!”
肯尼斯捏住男孩的左右两边脸颊,一会儿往外拉扯,一会儿让男孩的脸皱成一团。男孩惊讶地看着他,而他只是掐掐捏捏揉揉搓搓,最后他拍拍赫尔蒙德的头,“追上马可小先生,你们男孩子一起好好地玩吧。除了做发明和听我讲故事的时候,偶尔也要试着开心一些,是不是?这个给你。”肯尼斯掏出一个珍珠白的圆盒子,一按按键就变成了可以射三发子弹的微型手枪。”你做得真的很好,居然过了游乐园的安全检查,嗯……我想大家都不愿意听到马可小先生被绑架的消息吧,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交给他的朋友。”
“我对这种地方没辙……”男孩微弱地抗议,“或者,至少给我一针吗啡……”
“好哦。”肯尼斯从包里找到微型注射器:“瞧瞧你做的东西有多少呢。”扎在男孩的脖子上,在液体注射完毕后,它发出了三次强烈的振动,肯尼斯赶忙捂住,“总之,快乐是自己内心里发出的哦!”他丢下一句,就抱着萨尔维娅往里进了。”啊,很好,又把麻烦事交给我。”肯尼斯走掉之后,赫尔蒙德再次感觉所有人都在拿眼睛看着他、所有人的嘴里都谈论着他。他攥紧门票,去找马可。
萨尔维娅的身高不够,绝大多数项目都不能坐,肯尼斯问她是否打算试试蹦床,糖人偶一样的小女孩微笑着向他说话了:“讲艺术史的时候,我还记得很清楚哪,你拿出了一本大书,给我翻到一幅画。现在想想,你还真是勇敢,乱教东西的家庭教师是要遭枪刑的。对,那绝不是什么夫人小姐适宜阅览的内容。”小女孩慢慢地,看着蹦床上欢跳的孩子们,以回忆的语调说:“那是个在荡秋千的、丰满红润的女人,在画的斜角处,有个露出不正经表情的男子。我疑惑那个男子为什么一副不正经的表情,是你告诉了我:那个年代女性的裙下一般不穿内裤。我真是钦佩你呢,你懂得那么多。如果我上去那个蹦床,你想必也会用那幅画里男子的表情看我吧。”
“您伤了我的心!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最爱的小小姐!我可不是那种流氓,那种……匪徒啊!”萨尔维娅平静地凝视着他,就差平静地问一句:“你不是吗?”他注意到萨尔维娅的眼神,无力地为自己辩白:“小小姐,我可已经八十岁啦!”“我看你还是很有活力的。”“那是为了补上咱们失去的时光……”肯尼斯叹了口气,“咱们去坐旋转木马吧,小小姐,我的小公主。”他从流动摊贩那里掳了一个金色的廉价小王冠,像是戴真正的王冠那样小心翼翼地别在小女孩发间。
像是一个过度溺爱小孩的爷爷一样,肯尼斯抱着萨尔维娅上了旋转木马,并且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他怀中的小女孩伸出了一点舌尖,伴着音乐声舔化了一些的棉花糖。看着女孩嫣红的舌尖,肯尼斯贪婪地想:
我要把那舌尖拽出来,穿上亮晶晶的钉子,再让她舔弄我……
我要那赤红色的小勺盛满我乳白色半浑浊的精液……
我要就坐在旋转木马上面,只解开她的内裤和我的内裤,我要坐在旋转木马上操她,让她坐在我的阴茎上,每一下起伏都能操进她柔嫩的小穴,我要操得她整个洁白的皮肤发红发烫,我要让她挺起腰来,深深地吃进我,而我可以捻弄那浅红色的乳尖。我要操得她失去气力,趴在我身上,声音中带着颤抖向我求饶……
“嗳,好先生。”是萨尔维娅的声音,他追寻着他光裸的天使,却看见了一件黑色蕾丝连衣裙,“旋转木马早停了,你在想什么哪。”
下木马时,肯尼斯感到眼前一阵眩晕,他下意识伸手去扶,那只手搭在萨尔维娅的肩膀上。粉色的棉花糖沾上泥土,弄了两人一身,贵重的连衣裙和休闲西服都像在蜘蛛网里滚过。女孩灵巧地跳起身,也夺走了肯尼斯怀中的温度。工作人员急切地赶来,询问肯尼斯一些事项,诸如有没有心脏病史,和家人的固话号码。肯尼斯张口讲话,一向灵巧的舌头却在颤抖,他回答过工作人员这只是偶发性癫痫之后,工作人员急忙向外走去。肯尼斯吃到泥土的味道,真是令人怀念,他七岁往后就不再在男孩们的打斗中吃任何败仗。他呼吸困难,手脚无法动弹,只能以一个近乎羞辱性的姿势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萨尔维娅,萨尔维娅……女孩的眼神是冷静里带着讥诮的,她就这么看他在地上翻滚挣扎、露出不体面的表情和狼狈的外貌,就像是地狱里派来的判官一样,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且保持长久的沉默。幸好这次发作只过去了短暂的时间,等他能凭借自己的力气站起身来,就向工作人员如初生小鹿般走去,他对他们嘱托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停止游乐项目,第二件事则是不必让救护车开进园区,工作人员们起初很为难,直到肯尼斯提出与他们的上级交接。于是,今天谁也不用提前回家。
“嗨,小小姐。”肯尼斯一边用手帕擦拭浅色西装上的泥土,一边亲吻了萨尔维娅散乱的头发,“坐下来,妙人儿,我这里有梳子、皮筋和手帕。”女孩坐了下来,等工作人员的目光转开之后,他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开始聊天。
“您骑过那么多的好马,坐旋转木马是不是……”老人暂停了梳理的动作,斟酌着用词,“有些屈才?”
“啊,好先生,我知道真马和旋转木马有什么不同,前者是能杀能吃,能做标本的【动物】,而后者只是供人娱乐的【玩具】,在【玩具】身上,我是不会抱有很多期待的。我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和欢快的音乐,也可以说我很开心。”她注视着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老人,慢慢地、轻轻地说:“可是瞧瞧你,肯尼斯·弗莱明!从刚才我就想说,该有个仆从扶你起来的!你都落魄成什么样子啦!你的房子那么小,又像个鬼屋一样,招待室和仆从都只有一个!那孩子,你居然放他去玩,你也没有让他受过全套的仆从教育,有时候他是多么失礼!这样的一套房子,你却跟我说,让我和你永永远远住在一起?”
女孩尖锐的诘问让老人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红,他把拳头握得半紧,仿佛要发作的模样。女孩也不回避,只是颇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反应。最后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戴上了一贯讨人喜欢的笑:“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让小小姐住得不舒服了。我还有另外五套房子,接下来的每个星期,我都会带您去看一座。但是,或许,请原谅我的不敬,我生在海边,也想死在海边。您也许也没有足够地体会那座玫瑰园吧?”“那些玫瑰在盐碱沙地上长得并不好。”女孩直率地说,“不过,最后决定住哪里的人,是你。”老人笑着挠了挠头,说:“真是蒙萨尔维娅小小姐错爱啦。我呀,一个人住习惯了,直到把赫尔蒙德捞回来,又当了马可小先生的家庭教师,房子才有生气一点。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我所能满足的……”
“把那个卵形的铁艺椅子拆除,它已经掉漆生锈了,然后你可以再换一个新的。”女孩掰着手指,“地板应当全部翻新。还有许多屋子你没让我进去过,让我进去。”
“好的,好的,我的小甜心,您说的话是对的,我这就着手去做。想必您会喜欢那几个房间的,不过也是时候购入新一批耗材啦。咱们接下来去哪儿玩呢?”似乎是为了显示干劲,肯尼斯撸起袖子,但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昔日优雅而富有弹性的肌肉不复得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针眼与青紫的淤痕。女孩轻轻叹了口气,在肯尼斯发问前指着一个捞孔雀鱼的小摊,说:“就这个吧。”“嗯,好呀,这样我也能捞一捞,给小小姐凑凑趣。”肯尼斯突然有些若有所思,说:“咱们玩得这么开心,可男孩子们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呢。”
“你已经在这逛荡十五分钟了,赶紧去排队。”赫尔蒙德皱着眉头,捂着一边耳朵,满脸阴沉地催促马可。马可也不恼,只是问:“你们一般玩什么?”赫尔蒙德送他两个白眼:“什么‘你们’,什么‘一般’,我没来过。”马可突然脚下一停,说:“我也没来过。”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又是五分钟过去了。烦躁的赫尔蒙德随手往最近的那个设施一指,“高空秋千……去吧。”他尚不晓得十五分钟后的自己将会后悔无比。马可拿着票乖乖去排队,而赫尔蒙德在排队之前先把手里黏糊糊的棉花糖扔了。
“我呢,小时候就在浅海处,捞小鱼呀,小虾呀……拿个水桶装起来,还有退潮的时候,就找海螺和贝壳,还有蟹子和章鱼,运气好能卖不少钱呢!我老妈是餐馆女侍,卖剩下的货就提去餐馆,做成海鲜杂烩给客人吃。有时候收获太少,我们就弄虚作假呀。小小姐,您听说过‘石花菜’吗?”
“听起来像是一种海菜。”女孩一边配合着他,一边从给的鱼饵里揪下一小块,用娴熟的技巧把它固定在鱼钩上,故意露出一点钩尖来。
“我们就用石花菜做成冻,在杂烩里假冒海鲜。当然,要是被发现了也不得了,餐馆老板有两颗假牙就是为这个镶的。话说回来,小小姐,您为什么要露着一点钩尖呀?”
女孩看了他一眼:“祖父教我钓鱼的时候总是说,真正的傻瓜远不是那些游在安全水域里拒绝加餐的鱼,而是看见钩尖又看见后面的饵,热血贲张觉得自己小心一点就能全身而退的倒霉鬼。不过,好先生,这话对你来说不适用吧。”“嗯。”老人得意洋洋地笑了,“谁叫幸运女神总是眷顾我?”
“十三。”
萨尔维娅把鱼放入水里,隔着水和鱼看肯尼斯的眼睛,“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你为什么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呀?”她像是唱谣曲一样问道。而肯尼斯回答:“谁能想到呢!一瓶小小的塑化剂竟是永远的戒指!您把它滴到我眼睛里以后可疼啦,但那一刻我又是多么地欢欣雀跃……唉,唉,也许我就是条傻鱼也说不准呢。”
“恭喜好先生有了明确的自我认识呀。”女孩把手里的玻璃瓶,还有瓶中像彩旗一样华丽游动着的鱼儿一并递给肯尼斯,“我回去想做塑化标本,我想好先生一定有个标本室,不是吗?”
“我很不擅长这种项目……”赫尔蒙德捂住自己的耳朵和一半额头,跌跌撞撞地在大太阳下走着,而马可,天杀的,在他旁边企图用口哨吹出《绿袖子》的曲调,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还有那朵愚蠢的粉红色棉花糖……的棍儿,也还在马可手里攥着。是啦,很少有小孩不喜欢游乐场,赫尔蒙德再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就是个怪胎。但他不会停下小小的报复,他看见了一个黑牌子,上面画着白色的骷髅头、红色的烈火、黄色的眼睛,还贴了白色的骷髅手作为装饰。他拍拍马可,示意对方往那儿走,马可很显然不想往那儿走,但他的自尊不容许他拒绝这个提案。赫尔蒙德好心地伸出一只手,马可试探性地看过去,只看到赫尔蒙德标志性的嘲笑,他立马把那只手打开。
马可确实没有牵起赫尔蒙德的手,他全程把脸埋在赫尔蒙德肩膀上的衣服里,同时念叨着“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你打他你打他你打他……算了,要打还是打我吧。”他英勇地往旁边一站,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笑容满面的赫尔蒙德,对方精力充沛,头似乎也不疼了。赫尔蒙德对他说:“鬼屋已经走完了,出口在那边。”
肯尼斯老先生给了他们足够的零花钱,甚至在游乐场里买得起冰淇淋。赫尔蒙德选了千篇一律的香草味,而马可选了同样千篇一律的巧克力味,当然,就算是千篇一律的口味,在游乐场也总会有不同。赫尔蒙德珍惜着轻抿一口冰淇淋,对马可说:“看你在鬼屋好像有点未尽的心愿,要重新玩一遍吗?”马可深吸一口气,赫尔蒙德已经完全做好被他痛骂的心理准备,但马可只是说:不了不了,我敬而远之。”看样子游乐园的魔法还在持续啊,真是让人惊奇。
“那么,”赫尔蒙德指向前方的游乐设施,它的结构是全木的,呼啸着来去的列车宛如城堡上空的巨龙,“坐那个?”
“你的身高不够吧。”马可指出。
“那你等一下。”赫尔蒙德对马可说,随后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从随身小包里翻出一双增高鞋垫。马可自觉地帮他挡住路人的目光,所幸检票员正忙着检票,还没有注意到这里正在进行的小勾当。
“你走到哪里都要带增高鞋垫吗?”马可难以置信地走在赫尔蒙德旁边。
“是的,毕竟有时候……”他的朋友犹豫了一下,“肯尼斯老先生会叫我帮他……办事。有备无患总是好的。”然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马可鞠了一躬,说:“抱歉,你要是想坐的话一个人去坐吧,我……呃……”
“嗯,你的发明在投入应用之前,总得自己先试试看吧?虽说现在只是些小发明,但如果以后变大了呢?比如说,一座飞船?”马可难得地好声好气:“宇航员都要经过测试,你将来肯定也一样,那么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模拟呢?”
“你说得都对,而且是我指的,敢指就敢上,我去我去我去。”赫尔蒙德举起一只手让马可闭嘴。
萨尔维娅抱着一只巨大的熊娃娃,而剩下的奖品,胀鼓鼓的两袋子,则由肯尼斯提着。他们刚才去玩了打气球游戏,萨尔维娅的子弹就没有落空过。摊主惊奇地对肯尼斯说:“这么一大点的小姑娘,打起靶来就好像特种兵一样!”接着肯尼斯一边跟摊主聊对方过去的特种兵生涯,一边给萨尔维娅递子弹。女孩抱着巨大的毛绒玩具,嘴里噙着一小块华夫饼,此时过山车从上方经过,带起女孩的头发,掀起一路轰鸣。”如果有更便携的照相机就好了,刚才那幕应该拍下来的。”肯尼斯惋惜道,然后凝望着夕阳下的摩天轮,用一种过分甜蜜的声音对萨尔维娅说:“小小姐,小小姐,咱们去坐摩天轮吧……?”
他们把奖品暂存在工作人员那儿,如肯尼斯的愿坐进了7号白色车厢,车厢里的空间很窄,肯尼斯和萨尔维娅几乎膝盖贴着膝盖、手一伸出就会互相碰触。“以前这儿可是约会圣地哪,至少我所看的家庭杂志都这么说。”也许是和萨尔维娅贴得太紧,肯尼斯的脸有些泛红,闪烁的、餍足的目光就像醉酒的人一样。摩天轮缓缓启动,萨尔维娅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云评论道:“想不到你还会看家庭杂志。”“因为我要与小小姐组成家庭嘛,有些东西还是要先准备的。”肯尼斯几乎像邀功一样说,而萨尔维娅不发一言。在摩天轮升到最顶点的时候,肯尼斯打开一张手绢,里面是一束鲜红的玫瑰花。“献给您,吾爱,您比这束花还要鲜红夺目。”“谢谢你,肯尼斯。”女孩接过花,拔掉了一片花瓣,”这倒是人们常说的。”
“其实呢,小小姐……”老人用讲奇幻故事的语气神秘地开口,“其实我在这个车厢提前装了炸弹。”他逐渐说得兴高采烈又满怀向往。”您看,这就是控制装置,我委托赫尔蒙德做的,多么巧的一双手!遗照那种东西没有也罢,也不需要有任何东西来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生活过,只要我知道我爱您,只要您知道您爱我……您怎样看,小小姐,要和我一同去死吗?”本来就不固定的车厢随着他的动作大幅摇动,仿佛暴风海上的船只。
“可是我们还没有做爱,在床上,正经地做爱。”女孩毫不羞涩地点出话题,收获了老人惊讶的一瞥,“啊,是呀,是这样呀,尽管没能在这里与您共同死去,我剩余的人生都会后悔万分……但我还是把装置先收起来吧,毕竟,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肯尼斯在回家以后消失了踪影,两个男孩早已见怪不怪,如果没有个女孩在这里,马可会窝回自己的房间看书,赫尔蒙德会准备晚饭。现在马可拿来了鲜艳的绘本,放在女孩的膝头,而赫尔蒙德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果冻布丁,熟稔地挤上一团鲜奶油,再放上樱桃蜜饯。马可坐在沙发上,方便提点女孩不会的字,赫尔蒙德也坐在沙发上,眼神逐渐飘入虚空。
“嗳,两位心肠慈善的好先生。如果要给我书,就请给我一部诗集吧。我不晓得现在的小孩是怎样,但按我受的教育来说,淑女所能看的就只有哪几种——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我喜欢读诗。”听到这话,马可收回绘本,把它扔给赫尔蒙德,然后从电视柜上虔诚地拿起一本黑色封面的书,手法就像轻柔地抱起一只炸毛的猫。”这是西尔维娅·普拉斯,她与你有着相同的名字,如果你愿意,可以读一读。”马可对外人的礼节总是完美无缺的,赫尔蒙德在绘本后露出嘲笑的目光。
女孩看得很慢,逐渐露出疑惑的表情。”小姐,是有什么字句看不懂吗?”马可的微笑逐渐定格在脸上,因为女孩细致谨严地开始撕黑色的封面。这不是一部精装本,卡纸做成的封面在女孩手下毫无抵抗之力,黑色的飘雪往后是白色的飘雪。马可终于决定上前阻止的时候,书已经只剩一半了。书脊的缝线在空气中刺挠着,马可紧抱着书就像母亲紧抱着重伤的孩子,他张了张嘴又合上,往上推了一下眼镜,问:“你为什么要撕书?”
“好先生,我不喜欢里面关于黑鞋子和海象的句子,不如说,我不喜欢这本书。我喜欢月亮和星星、玫瑰和蕾丝,再不济也是莓果、框画和干净的实木桌。我不懂作者想要表达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本书像满是污垢的铁,如果是血肉,也许我会更喜欢一点,可惜没有如果,不是吗?”女孩清凌凌的嗓音说着难懂的话。”普拉斯是我喜欢的诗人,这是我的书,你不应该撕。”马可的声调很冷静,但眼神几乎要将女孩撕开。”啊,好先生,那我就管不着啦。一般来说,我不会在其他人面前做得这么过分,可是我想现在可以,因为这里是肯尼斯的领地,不是吗?除了这里,你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你才会一直在这里待着,不是吗?所以我撕了你的书,你也没有什么办法,不是吗?”女孩朝马可微笑再微笑,直到马可按着额头低下头,说:“我不想和你计较,但你以后别想看我的书了。赫尔蒙德,扫地。”
赫尔蒙德笑得非常开心,像玻璃球一样的褐色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他拿一只手托着下巴,快乐地观看马可和女孩对峙,最后把樱桃果冻端给马可:“嗯——嗯,真是一场灾难呢,我替她赔你个礼。”
“你谁啊你替她赔我个礼,不是叫你扫地吗,你不是这的仆人吗?”对待赫尔蒙德,马可开起火来毫不留情,“妈的,本来肯尼斯不知道跑哪我心情就不好,他肯定在做什么龌龊事。”
“反正这里只有你在乎。”赫尔蒙德摇了摇头,继续看绘本。
“萨尔维娅小姐,晚上记得把门锁好。”马可丢下这一句,就径自走上了楼,故意把楼梯踏得山响。
“这位先生很有意思呢,是不是呀,赫尔蒙德先生?”女孩笑吟吟地看向赫尔蒙德,而赫尔蒙德几乎马上避开了视线,“恭喜你找到这里最软的柿子,可别捏爆了。”他闷闷地说。
肯尼斯脱光了,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如此老丑,原先存在肌肉的地方,现在只余下耷拉下来的皮。就连小小姐刻在他心口上的名字,也由赤红褪色成了淡白。他是如此瘦弱的吗?胳膊和腿就像柳树的枝条,就像芦苇的茎,一下就能折断?原本宽大的骨架在他身上显得滑稽,肩膀上的骨头像一排衣架子,肋骨突出、腹部凹陷。他的胳膊没有一块好皮,全都是针孔和青紫的淤痕,腿也一样。他的手脚骨节突出,让手脚都显得嶙峋,他怀疑这是一场梦,只不过是醒不过来那种。他伸出手,像蜻蜓点水一样触摸镜子,他摸到坚实的触感。他想起上午在游乐园突然瘫倒的事,神哪,他之前从未祈祷过,这是我的报应吗?是的,每个人都会变老,可是看看,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啦。我的身体曾经年轻而美丽,如同古希腊的雕像一般,有无数人说我的身体是美丽的,而我也从来不去驳斥他们的意见,因为事实如此。他们一般还会感叹一句“天哪,你的背!”而他会说,这是他在部队里服役的印记。不知道博纳罗蒂那座废宅的标本室里,是否还留着他的一块皮。
他凑近了镜子,观看自己的脸,他从来没有如此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的确不好看了。皱纹就像裂谷一样横亘在脸上,皮肤变得粗糙又松软,眉毛不再是漂亮的黑,就连他引以为豪的那双绿眼睛也浑浊不堪。唉,唉,他捶了一下镜子,小小姐呀,你为什么选在这会儿回来,我都已经老朽不堪,陪不了你几年啦。如果在四十年前那该多好,我们现在也许还是幸福的一对老来伴。小小姐啊,小小姐,他打开棕黄色的药瓶,倒出两粒蓝色的药片,放入口中,然后喝了一口柠檬水。小小姐,没有关系小小姐,我还是会尽我所能去服侍您的。天已经逐渐地黑了,肯尼斯也逐渐从镜子里找回了过去的自己,但和过去不一样的是——他的阴茎就像一团稀软的肉,没有任何勃起的迹象。明明过去一想到小小姐,它就会有显著的反应,在社交场合上,好歹也出过几次丑呢。也许是药量不够。于是他又加了两片,耐心等待。怀表转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稀软的肉仍旧是稀软的肉。他跪在全身镜前,开始哭泣,一边抽噎一边用力砸着镜子,镜子终于碎成千万片,给他的身体留下伤口,手也流出血来,这时他终于嚎啕大哭,非常不体面,非常恶心,鼻涕眼泪口水和血混在一块,他的爱人终于从幽冥中回来,但也想不到他已经变成这样的怪物了吧。
那么,就像对待马可小先生一样……肯尼斯爬起来,好好洗了脸,开始挑拣晚礼服。他选了漂亮的墨绿色缎子西装,和橙黄色的领带。他熟练地将自己的头发扎成一束,喷上雪松味的古龙水。他穿上亮闪闪的雕花皮鞋,选了一根镶嵌着祖母绿的手杖。等打扮好了,他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冰毒。
在肯尼斯的这座宅邸里,夜是很宁静的,浓黑的墨倾倒下来,几乎能封闭人的感知。海边的花园里没有任何动物,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海风的呼啸和海浪拍岸的声音。在华丽的四柱床上,萨尔维娅就像贝肉里的珍珠,被过多的枕头和被子埋藏在里头。她穿着纯白色的棉质睡衣(肯尼斯从衣柜里把它翻了出来)静静地等待着。四声门响之后,她略微提高了声音,说:“进来。”
就像一个好心的圣诞老人一样,肯尼斯·弗莱明带着一个礼物包裹,像猫一样轻巧无声地走了进来,他在他的小小姐面前抽拉有暗纹的绸带、解开一层又一层五颜六色又簌簌作响的包装纸,然后像打开一朵玫瑰一样,让小小姐观看陷在蕾丝布和长绒棉里面的一双皮鞋,皮鞋呈现雪的白色,在鞋头上用水晶雕刻着一朵花儿。肯尼斯单腿跪了下来,为他的小小姐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鞋子严丝合缝地穿在了脚上,而丝绸内裤无声无息地褪到了脚踝,肯尼斯热情地吻着、用舌头舔着萨尔维娅的脚踝和脚背,然后褪下她的丝绸内裤,放在鼻端,像品味陈酿葡萄酒似的陶醉地吮吸。萨尔维娅冷静地看着他做这一系列动作,他闻了多久,萨尔维娅也就看了多久。最后肯尼斯下意识地抚摸脖颈侧面的注射孔,脸上显出微妙的担忧。他也开始脱裤子,把西装裤褪到膝盖,再把皮鞋解开,整齐地排列到一边。他没有露出比大腿更多的肉,上身的衣服整齐地穿着,连发带也没有解开。他脱下自己崭新的纯棉内裤,用手撸动着那一团软肉,直到软肉里有一根什么东西耸立起来,他才如临大敌地呼出一口气,向萨尔维娅露出阳光一样的笑容:“小小姐,请欢迎我进入你的秘密花园。只需您说个‘请’字,我就会变得很笨很笨,比年轻愚蠢的情郎还要义不容辞。我们做过,不是吗?你知道我有多么想讨您喜欢——”
“那就把讨人喜欢的地方捡起来,肯尼斯。”萨尔维娅居高临下地露出严峻的眼神,“你甚至都不准备按压我的阴蒂,也不准备让我先玩得高兴,就想直接插进来?这样可不好,肯尼斯,是不是你遇到的对象都太宠着你了?”
“啊,啊,我的小小姐,那是当然,感谢您指出我的错误。”肯尼斯挠了挠头,他的额头上已经遍布冷汗,他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跪下来给萨尔维娅舔舐阴部。他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敷衍。萨尔维娅没有多说别的什么,只是抡起娇小的手掌,狠狠抽了他一巴掌。肯尼斯还停滞在原地,下意识地摸着脸,感受着巴掌印越涨越高。像个被逼至极限的赌徒一样,他拉开嘴唇笑了,说:“好的,我的小小姐,我这就做到令您满意。”他接下来舔舐阴部的动作用了十成十的努力,任是一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努力,和他实质上的力不从心。他的动作变得非常滞涩,就像一个坏掉的人偶娃娃,很难想象在几年前他有多么擅长这个。接下来,当他舔舐萨尔维娅大腿内侧和小腿肚的时候,他的阴茎软了下去。他重新撸动它、像吉他手一样弹动它,它都没有反应,只是沦陷在衰老又皱巴的一团软肉里。
肯尼斯·弗莱明从来不流眼泪,他只让别人流眼泪。在他的成长环境中,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咸苦的眼泪顺着皱纹造成的沟壑流了下来,流在他的下巴和脖子上,也流在萨尔维娅的大腿上。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回了。他趴在萨尔维娅光洁无瑕的大腿上,尽力忍住每一声抽噎,但他的背还是高高耸起又重重落下,就像又老又病,知道自己明天就会被杀了吃的狗一样,他的嚎啕是一个被逼至绝路者的嚎啕。
“好先生,”萨尔维娅有些无聊地看着他,“我可不喜欢你这么不成样子。你这些年到底活到哪里去啦?怎么越活越回去啦?如果是以前的我,我会不由分说地杀死你,但是我现在是个幽灵、是个影子,或许正因如此,我的心也可憎地软了些吧。手指,你不是那么喜欢你的手指吗?它们不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吗?用你的手指呀?”
“是的,我敬爱的小小姐。”就像雨后出现彩虹一样,肯尼斯摆脱乌云一般的情绪不用五秒,他用手指划圈按揉着萨尔维娅的阴蒂,然后伸几根进她的阴道,寻找着和阴蒂相对的那个点。萨尔维娅的脸和耳朵逐渐染上情热导致的红潮,她的大腿绷紧得像一张弓,小腿则是张得最开的弓弦,在浊白色的液体喷射到肯尼斯脸上时,她刚才还在发出忍耐的闷哼,到现在已经是无可辩驳的叫声了。她细弱的手指抓皱了白色的床单,几滴稀稀拉拉的血滴在床单上,变成了旖旎的粉红色。
“我做得还不赖吧,小小姐?”肯尼斯撤回手指,放在嘴里舔吮,他的发带散了开来,整个人看着像一头衰老的狮子。他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抹去脸颊上残存的泪水,重新回到无懈可击的状态。”您还满意我的服侍吗?”
“出去请关门,肯尼斯。”萨尔维娅只给了他这一句。
“小小姐,小小姐,难道我做了这么多,都不能讨一个在您身边安睡的机会吗?我想我的确是僭越了,但是亲爱的——您都不知道您有多美!就像蚌里的珍珠一样,我甘愿做承托它的、被它磨得遍体鳞伤的蚌肉。啊,小小姐,请您看看一个可怜人的心吧!”就像是在戏剧舞台上一样,肯尼斯的动作相当激烈,当他把手按在心上时,萨尔维娅只是重新重复了一句:“出去请关门,肯尼斯。”完全不理会他的话语、情深意重的眼神和淋雨的狗一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