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清单·中

身患渐冻症的老人,肯尼斯·弗莱明,有一天在家门外发现了和自己初恋别无二致的鬼魂……这是美梦成真,还是噩梦的开端?

“好吧,好吧,小小姐,我们的机会还很多。让我们今后再叙。”肯尼斯慢慢站起身来,说明天会叫赫尔蒙德拿来干净的衣物,然后一开门——黑发的男孩闪躲了,但闪躲得不太及时,他脸上出现的表情像濒死的野兽,颤抖着努力远离肯尼斯。而肯尼斯只是笑笑,说:“看样子这里有个小坏蛋啊,夜太黑了,小孩子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防止被夜里的野兽吃掉,是不是?”

马可蹲在角落里,咬着手指甲,在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的行为时,十个指甲已经全部陷进了肉。有细小的血珠渗出,他观看着它们在手指上划过一道血痕,再淹没在墨黑地板的惊涛骇浪里。他不常这样做,他知道回家后娜塔莉娅会因此盘问他,试图找出让他焦虑的人,然后一律虐杀掉。而他也得戴上一个月的手套,既不便于翻书,又不便于钉死蝴蝶。虽然现在已经是早秋,蝴蝶仍旧着了魔似的在肯尼斯的花园里飞舞,有时他怀疑这是因为肯尼斯给蝴蝶下了迷药,随即又摇摇头驱散自己不切实际的想象。

绢蝶。

他的眼前幻化出一只绢蝶。白色的。白色的绢蝶。

于是白色的、柔美的、像一触即碎泡沫似的绢蝶在虚空中飞舞,他谨慎地伸出手去,但与往常不同,他没有捏死这只蝴蝶,而是用双手织就的笼子困住了她。如果她挣扎,他就把她放走。他默默地想,同时祈祷——他也不知道在祈祷什么。感受到微弱的撞击时,他松了一大口气,立刻松开了两手,绢蝶越飞越远,越飞越远……

他下定了决心。

赫尔蒙德喜欢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眼睛凝望着虚空,如果问他在做什么的话,赫尔蒙德会回答“看星星”。但人如何在没有窗的情况下看星星呢?对方在听到这句话时总会露出嘲弄的微笑,手指在空气中指指点点:这是金星,这是天鹅座,这是半人马星系……“我说了,我在看星星。”那时赫尔蒙德会稍微扬起头来,从下巴到耳根的那条曲线在马可看来仿佛一道最美的数学题,但他只会丢下一句“看你的星星吧。”尽管他非常想坐在赫尔蒙德身旁,听对方说一晚上的空气星星。

这次赫尔蒙德又在哪里看星星呢?马可脱掉了皮鞋,将吊袜带调到最紧,踩在已经风化老旧,满是泛白和盐渍的地板上,他疑惑自己是不是正踩着沉睡猛兽的皮,他甚至感觉到腥臭湿热的呼吸就在耳旁擦过,等他转头去看,那股气息却又消失无踪。他在止不住地颤抖,手电筒的灯光也在颤抖。”你和娜塔莉娅一样神经质,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喜欢你。”他的母亲曾叹息着这么说。但在眼下恐怖小说一样的场景里,娜塔莉娅扮演的角色会是吃人的怪物,能够杀死伤害她的一切东西,他做不到,他只能颤抖着在偌大的屋子里到处搜寻赫尔蒙德。到处都没有,那会不会是在地下室?就是那个地上掉着针头和白粉,偶尔会传出惨叫声的地下室?天杀的,为什么赫尔蒙德的工作室会设置在那里?

他学着赫尔蒙德的样子,用一枚安全别针撬开了通往地下的门。惨叫声又响起来了,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定是肯尼斯为了满足恶趣味播放的唱片。下漫长的台阶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凡入此门者,将断绝一切希望。正在他犹豫要继续前进还是拔腿就跑时,棕色头发的男孩出现在手电筒的光照范围内,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木托盘,上面堆满了黑面包的皮,还有一个巨大的陶壶,马可猜测里面是水。劫后余生,于是马可的话语带上了更强的讽刺意味:“伟大的发明家,您好忙呀!我还以为您在做发明,不太好贸然打搅您呢!您手里端的是什么?难道尊敬的肯尼斯·弗莱明先生就只让自己的养子吃这些?”惨叫声,惨叫声,惨叫声,马可浑身一颤,赫尔蒙德的面孔藏在阴影里,他举起左手,朝马可做了个“嘘”的手势,马可的话也的确停了下来。棕色头发的男孩幽灵般径直从马可身边飘过,马可赶忙去追,并努力与赫尔蒙德的肩膀处于同一水平线上。他气喘吁吁地转头对赫尔蒙德说:“我有一个计划——”

“我并不感兴趣。”赫尔蒙德目视前方,用游丝般的声音答道,如果不是马可离他太近,这么小的声音很快就会被宅子吸进去。

“这个计划,是为了所有人好——”马可情急之下抓住赫尔蒙德的衣摆,对方停下来,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说:“那我就更不感兴趣了。”

“你要明白!那姑娘同你一样是个孤儿,她没有任何亲人,只能任凭肯尼斯摆布!你也知道肯尼斯……他不对!他不对劲……今天晚上……我全都看见了,不要,不要——你不要装傻!你在助长犯罪……”马可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挤出字词,他松开抓住赫尔蒙德衣摆的手,一边比划一边说,仿佛一个穷途末路还要为自己辩解的政客。

赫尔蒙德平静地答复:“我看到的不是这样。”

“那还是怎么样?你难道要说,是那个小姑娘引诱了肯尼斯吗?你无论多么铁石心肠……”黑发的男孩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用能把它握碎的力道握着,“明天请把这个放进肯尼斯的早茶里,你只要做这个就可以了……”赫尔蒙德叹了口气,把小瓶打落在地上,里面的液体充分渗入了疏松的木质。在马可发作之前,他弯腰放下手中的托盘,两手扶住马可的肩膀,接着用额头狠狠撞击马可的额头。与粗暴的动作不同,赫尔蒙德的语气堪称慈善:“不要找死,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一向不很敏锐。现在,回去睡觉。”

马可皱起了眉头:“你在跟幼儿园小孩讲话?”

赫尔蒙德又叹了一口气:“对,你他妈就是幼儿园小孩。我去厨房洗托盘了。”

马可看着赫尔蒙德渐行渐远的背影,表情说不好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把两只手捂在眼睛上,深呼吸几回后睁开眼睛。即使没有赫尔蒙德的帮助,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樱桃布丁做得很漂亮:淡黄色的布丁里夹着一块块浅红色的樱桃果肉,向上的表面被金褐色的脆焦糖覆盖,脆焦糖上的奶油挤出好看的纹理,最上方点缀着一颗深红色的大樱桃。肯尼斯像拿香槟酒杯一样优雅地拿着它,布丁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颤动。他一路哼着《玛丽有只小羊羔》的旋律,待走到雕刻繁复的桐木大门前,就像跳舞一样轻巧地叩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肯尼斯和善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您可真是位睡美人哪。”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后,他的笑容变得更大:“看样子我的小公主今天想玩捉迷藏。那么,胜者有什么奖励,败者又有什么惩罚?我猜……小小姐是在窗帘后头吧?”他带着大大的笑容把门打开,白色的是香粉,红色的是胭脂,黑色的是染眉膏,棕褐色的是梳妆台。梳妆台倒了,和抽屉里的化妆品一起组成了一幅让肯尼斯触目惊心的画。他打开衣柜,窥看床底,撕扯窗帘,僵笑着拜托小小姐别再逗他玩,无论是金子做的马车还是天上银色的星星,他都会捧给他最爱的人啊。他念叨着,流着冷汗,拼命观察地板上的痕迹和鞋印。最后他不再压抑怒气,高声喊道:“赫尔蒙德!”

男孩静悄悄出现在他身旁的时候,他竭尽全力的一耳光让男孩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他扯着衣襟,把男孩拉到他的面前,离完成贴面礼就差一丁点距离,他的语调里带着愤怒的嘶嘶声:“奸恶的小叛徒,你的好朋友把小小姐拐到哪里去啦?”但男孩依旧面无表情,连声音也不带太多波澜,只是干涩地说:“我不知道。”“那么,”肯尼斯亲昵地靠在男孩身旁,“你想怎么死?我可以拔掉你的牙齿和舌头,也可以每天割开一遍你全身的血管,当然,当然,”他笑着拍拍男孩的肩,“叛徒最好还是剥掉全身的皮在空气里晾着,但我很爱你,所以我允许你选择一种死法,你想怎么死?”赫尔蒙德只是盯着地上新鲜的血点子,说:“都行。”

“折磨活死人没有意思。”肯尼斯喃喃自语,他用力拉扯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试图找回和蔼可亲的样貌,“那你来带路,好不好?毕竟,你是最了解马可小先生的人,对不对?”男孩闭上了眼睛:“我不认识路。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不了解他。”肯尼斯噗呲笑出了声,拿两只手捏住赫尔蒙德的脸,做游戏似的往两边拉扯,又恢复了欢快的口调:“唉,你隐瞒也没有用啊,我的孩子。镇上只有一间孤儿院。既然马可小先生并不打算和我的小小姐殉情,那么他们迟早都会在那儿。马可小先生做事可真是粗糙呢,那么华贵,那么显眼的衣裳,居然还让小小姐穿着。唉!这下我和孤儿院的院长可有得解释了。那你就还是坐后座好不好?带上你的换洗衣服吧,还有你在这个家里喜欢的东西。不错,很不错,这才是我想看的反应。你在剧烈地颤抖呢,今天的天气有那么冷吗?全部说出来,然后稍微请求我一下,对你来说,事情就可以结束了哟?啊,我的孩子,你去干嘛?”

“去收拾东西。”赫尔蒙德平板地说。

“我的孩子!”肯尼斯走上前,用力抱住了赫尔蒙德,”好了!你是我的孩子,永永远远都是我的孩子。”他的声音不再因怒气而尖锐嘶哑,现在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带着蛊惑人的柔和:“我不可能再把你送回孤儿院的,那里多可怕啊!马可小先生居然想把我的小小姐送到那里去,他才是那个该死的人,是不是?”肯尼斯看向男孩,男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于是他摊开手,柔软地笑了:“冷静一点,我想咱们都可以冷静一点。没事,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告诉我,让我来玩这场解谜游戏,你只要坐在车后座上,就可以啦。”

有时候人会相当贪婪,马可伏在方向盘上,望着逐渐远去的盐碱地和泥泞的沼泽,附近几乎一栋民宅也没有,不存在人,那也不需要管束。马可想象穷途末路之人逃到已经半坍塌的警局门前,用力捶打着掉漆的房门,却一无所获。但他不可能去报警,如果警察查询到肯尼斯的做法,那会给科隆纳家惹上大麻烦,他暂时还不想被盐水浸过的皮鞭抽。有一段时间这里短暂地兴旺过,因为盐矿和某些更为重要以至于写进了机密档案的东西,那东西会在黑夜里发出绿莹莹的光芒,直接导致这地方的癌症率和肯尼斯的财富一同疯了似的上升。有人谈及它时会提到,它曾在夜里发出笛声般响亮的尖啸,有些人随着声音梦游出去,从而变成了徘徊于此地的幽灵。雾气太沉了,车灯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马可不喜欢这种气氛。

有时候人们说起话来带着太大的偏见,他看着自己瑟瑟发抖的指节想,尤其是未曾接受过适当教育的投机者和渔民。那时可是恰逢二战,“胖子”和“小男孩”的威力在民众中比它们实际上大太多倍。再说,这里曾经是苏格兰人聚居区,他们的民俗故事里总是有引诱人的小仙子传说,无论是红帽子,还是皮克精。而马可敢肯定,女孩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如果她是仙子、妖精,或者像肯尼斯那个老疯子所说的:过去的鬼魂。那赫尔蒙德怎么说都该是个幽灵了。女孩只是不超过十二岁的女孩,就像那些发光体仅仅是核原料,而赫尔,无论有多么喜欢装神弄鬼,也只是个人。

他给女孩下的迷药足够女孩昏迷六小时以上,而他不再加量的原因仅仅是:女孩会遇见生命危险。他的姐姐把迷药给他时带着挪揄的神情,祝他和心上人共度良宵,他讷讷地应承下来,心里却对所有人都抱着嘲弄的神色,天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好不容易摆脱了一条违法犯罪的道路,却又毫无良心谴责地来到了另一条违法犯罪的道路上。他没开过车,但他骑过马,两者的共通之处比他开车前想象得要多,而且最大的共同点是:如果他弄坏了身下的载具,他父亲一定会杀了他。这可是他父亲最为珍爱的老版福特车,很不幸,也是最好偷的,他父亲每每喝得烂醉,就把钥匙放在枕头边。他格外小心地开这辆车,希望自己到头来能留个全尸,但当一只雪白的小手摇下车窗时,他还是狠狠一个急刹车,险些用自己的脑袋撞碎挡风玻璃。

他记得自己用丝绸捆住了女孩的脚腕,用带有软垫的手铐绑缚住了女孩的双手,现下它们全部消失了踪影。女孩好整以暇地理着被他揉乱的黑发,然后对他露出微笑,用比小提琴还美妙的声音说:“科隆纳家的年轻先生,恐怕你惹上一个大麻烦啦。”本能在鸣响警报,让马可抓紧时间弃车逃离,如果别人问起他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反常举动,还可以推给魔鬼的诱惑,反正,他看着女孩想,他们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除了肯尼斯会闹一阵子以外,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另一个声音对他说,这个小姑娘怎么办呢?她在世界上举目无亲,只得受肯尼斯那种垃圾的操纵,手铐和丝绸总有解释的法子,他不该擅自怀疑这女孩是魔鬼。一般来说被别人说成魔鬼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魔鬼,他们只是没有别的法子,而真正的魔鬼……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吗? “好吧,好吧,小小姐,我们的机会还很多。让我们今后再叙。”肯尼斯慢慢站起身来,说明天会叫赫尔蒙德拿来干净的衣物,然后一开门——黑发的男孩闪躲了,但闪躲得不太及时,他脸上出现的表情像濒死的野兽,颤抖着努力远离肯尼斯。而肯尼斯只是笑笑,说:“看样子这里有个小坏蛋啊,夜太黑了,小孩子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防止被夜里的野兽吃掉,是不是?”

马可蹲在角落里,咬着手指甲,在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的行为时,十个指甲已经全部陷进了肉。有细小的血珠渗出,他观看着它们在手指上划过一道血痕,再淹没在墨黑地板的惊涛骇浪里。他不常这样做,他知道回家后娜塔莉娅会因此盘问他,试图找出让他焦虑的人,然后一律虐杀掉。而他也得戴上一个月的手套,既不便于翻书,又不便于钉死蝴蝶。虽然现在已经是早秋,蝴蝶仍旧着了魔似的在肯尼斯的花园里飞舞,有时他怀疑这是因为肯尼斯给蝴蝶下了迷药,随即又摇摇头驱散自己不切实际的想象。

绢蝶。

他的眼前幻化出一只绢蝶。白色的。白色的绢蝶。

于是白色的、柔美的、像一触即碎泡沫似的绢蝶在虚空中飞舞,他谨慎地伸出手去,但与往常不同,他没有捏死这只蝴蝶,而是用双手织就的笼子困住了她。如果她挣扎,他就把她放走。他默默地想,同时祈祷——他也不知道在祈祷什么。感受到微弱的撞击时,他松了一大口气,立刻松开了两手,绢蝶越飞越远,越飞越远……

他下定了决心。

赫尔蒙德喜欢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眼睛凝望着虚空,如果问他在做什么的话,赫尔蒙德会回答“看星星”。但人如何在没有窗的情况下看星星呢?对方在听到这句话时总会露出嘲弄的微笑,手指在空气中指指点点:这是金星,这是天鹅座,这是半人马星系……“我说了,我在看星星。”那时赫尔蒙德会稍微扬起头来,从下巴到耳根的那条曲线在马可看来仿佛一道最美的数学题,但他只会丢下一句“看你的星星吧。”尽管他非常想坐在赫尔蒙德身旁,听对方说一晚上的空气星星。

这次赫尔蒙德又在哪里看星星呢?马可脱掉了皮鞋,将吊袜带调到最紧,踩在已经风化老旧,满是泛白和盐渍的地板上,他疑惑自己是不是正踩着沉睡猛兽的皮,他甚至感觉到腥臭湿热的呼吸就在耳旁擦过,等他转头去看,那股气息却又消失无踪。他在止不住地颤抖,手电筒的灯光也在颤抖。”你和娜塔莉娅一样神经质,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喜欢你。”他的母亲曾叹息着这么说。但在眼下恐怖小说一样的场景里,娜塔莉娅扮演的角色会是吃人的怪物,能够杀死伤害她的一切东西,他做不到,他只能颤抖着在偌大的屋子里到处搜寻赫尔蒙德。到处都没有,那会不会是在地下室?就是那个地上掉着针头和白粉,偶尔会传出惨叫声的地下室?天杀的,为什么赫尔蒙德的工作室会设置在那里?

他学着赫尔蒙德的样子,用一枚安全别针撬开了通往地下的门。惨叫声又响起来了,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定是肯尼斯为了满足恶趣味播放的唱片。下漫长的台阶时,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凡入此门者,将断绝一切希望。正在他犹豫要继续前进还是拔腿就跑时,棕色头发的男孩出现在手电筒的光照范围内,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木托盘,上面堆满了黑面包的皮,还有一个巨大的陶壶,马可猜测里面是水。劫后余生,于是马可的话语带上了更强的讽刺意味:“伟大的发明家,您好忙呀!我还以为您在做发明,不太好贸然打搅您呢!您手里端的是什么?难道尊敬的肯尼斯·弗莱明先生就只让自己的养子吃这些?”惨叫声,惨叫声,惨叫声,马可浑身一颤,赫尔蒙德的面孔藏在阴影里,他举起左手,朝马可做了个“嘘”的手势,马可的话也的确停了下来。棕色头发的男孩幽灵般径直从马可身边飘过,马可赶忙去追,并努力与赫尔蒙德的肩膀处于同一水平线上。他气喘吁吁地转头对赫尔蒙德说:“我有一个计划——”

“我并不感兴趣。”赫尔蒙德目视前方,用游丝般的声音答道,如果不是马可离他太近,这么小的声音很快就会被宅子吸进去。

“这个计划,是为了所有人好——”马可情急之下抓住赫尔蒙德的衣摆,对方停下来,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说:“那我就更不感兴趣了。”

“你要明白!那姑娘同你一样是个孤儿,她没有任何亲人,只能任凭肯尼斯摆布!你也知道肯尼斯……他不对!他不对劲……今天晚上……我全都看见了,不要,不要——你不要装傻!你在助长犯罪……”马可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挤出字词,他松开抓住赫尔蒙德衣摆的手,一边比划一边说,仿佛一个穷途末路还要为自己辩解的政客。

赫尔蒙德平静地答复:“我看到的不是这样。”

“那还是怎么样?你难道要说,是那个小姑娘引诱了肯尼斯吗?你无论多么铁石心肠……”黑发的男孩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用能把它握碎的力道握着,“明天请把这个放进肯尼斯的早茶里,你只要做这个就可以了……”赫尔蒙德叹了口气,把小瓶打落在地上,里面的液体充分渗入了疏松的木质。在马可发作之前,他弯腰放下手中的托盘,两手扶住马可的肩膀,接着用额头狠狠撞击马可的额头。与粗暴的动作不同,赫尔蒙德的语气堪称慈善:“不要找死,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一向不很敏锐。现在,回去睡觉。”

马可皱起了眉头:“你在跟幼儿园小孩讲话?”

赫尔蒙德又叹了一口气:“对,你他妈就是幼儿园小孩。我去厨房洗托盘了。”

马可看着赫尔蒙德渐行渐远的背影,表情说不好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把两只手捂在眼睛上,深呼吸几回后睁开眼睛。即使没有赫尔蒙德的帮助,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樱桃布丁做得很漂亮:淡黄色的布丁里夹着一块块浅红色的樱桃果肉,向上的表面被金褐色的脆焦糖覆盖,脆焦糖上的奶油挤出好看的纹理,最上方点缀着一颗深红色的大樱桃。肯尼斯像拿香槟酒杯一样优雅地拿着它,布丁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颤动。他一路哼着《玛丽有只小羊羔》的旋律,待走到雕刻繁复的桐木大门前,就像跳舞一样轻巧地叩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肯尼斯和善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您可真是位睡美人哪。”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后,他的笑容变得更大:“看样子我的小公主今天想玩捉迷藏。那么,胜者有什么奖励,败者又有什么惩罚?我猜……小小姐是在窗帘后头吧?”他带着大大的笑容把门打开,白色的是香粉,红色的是胭脂,黑色的是染眉膏,棕褐色的是梳妆台。梳妆台倒了,和抽屉里的化妆品一起组成了一幅让肯尼斯触目惊心的画。他打开衣柜,窥看床底,撕扯窗帘,僵笑着拜托小小姐别再逗他玩,无论是金子做的马车还是天上银色的星星,他都会捧给他最爱的人啊。他念叨着,流着冷汗,拼命观察地板上的痕迹和鞋印。最后他不再压抑怒气,高声喊道:“赫尔蒙德!”

男孩静悄悄出现在他身旁的时候,他竭尽全力的一耳光让男孩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他扯着衣襟,把男孩拉到他的面前,离完成贴面礼就差一丁点距离,他的语调里带着愤怒的嘶嘶声:“奸恶的小叛徒,你的好朋友把小小姐拐到哪里去啦?”但男孩依旧面无表情,连声音也不带太多波澜,只是干涩地说:“我不知道。”“那么,”肯尼斯亲昵地靠在男孩身旁,“你想怎么死?我可以拔掉你的牙齿和舌头,也可以每天割开一遍你全身的血管,当然,当然,”他笑着拍拍男孩的肩,“叛徒最好还是剥掉全身的皮在空气里晾着,但我很爱你,所以我允许你选择一种死法,你想怎么死?”赫尔蒙德只是盯着地上新鲜的血点子,说:“都行。”

“折磨活死人没有意思。”肯尼斯喃喃自语,他用力拉扯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试图找回和蔼可亲的样貌,“那你来带路,好不好?毕竟,你是最了解马可小先生的人,对不对?”男孩闭上了眼睛:“我不认识路。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不了解他。”肯尼斯噗呲笑出了声,拿两只手捏住赫尔蒙德的脸,做游戏似的往两边拉扯,又恢复了欢快的口调:“唉,你隐瞒也没有用啊,我的孩子。镇上只有一间孤儿院。既然马可小先生并不打算和我的小小姐殉情,那么他们迟早都会在那儿。马可小先生做事可真是粗糙呢,那么华贵,那么显眼的衣裳,居然还让小小姐穿着。唉!这下我和孤儿院的院长可有得解释了。那你就还是坐后座好不好?带上你的换洗衣服吧,还有你在这个家里喜欢的东西。不错,很不错,这才是我想看的反应。你在剧烈地颤抖呢,今天的天气有那么冷吗?全部说出来,然后稍微请求我一下,对你来说,事情就可以结束了哟?啊,我的孩子,你去干嘛?”

“去收拾东西。”赫尔蒙德平板地说。

“我的孩子!”肯尼斯走上前,用力抱住了赫尔蒙德,”好了!你是我的孩子,永永远远都是我的孩子。”他的声音不再因怒气而尖锐嘶哑,现在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带着蛊惑人的柔和:“我不可能再把你送回孤儿院的,那里多可怕啊!马可小先生居然想把我的小小姐送到那里去,他才是那个该死的人,是不是?”肯尼斯看向男孩,男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于是他摊开手,柔软地笑了:“冷静一点,我想咱们都可以冷静一点。没事,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告诉我,让我来玩这场解谜游戏,你只要坐在车后座上,就可以啦。”

有时候人会相当贪婪,马可伏在方向盘上,望着逐渐远去的盐碱地和泥泞的沼泽,附近几乎一栋民宅也没有,不存在人,那也不需要管束。马可想象穷途末路之人逃到已经半坍塌的警局门前,用力捶打着掉漆的房门,却一无所获。但他不可能去报警,如果警察查询到肯尼斯的做法,那会给科隆纳家惹上大麻烦,他暂时还不想被盐水浸过的皮鞭抽。有一段时间这里短暂地兴旺过,因为盐矿和某些更为重要以至于写进了机密档案的东西,那东西会在黑夜里发出绿莹莹的光芒,直接导致这地方的癌症率和肯尼斯的财富一同疯了似的上升。有人谈及它时会提到,它曾在夜里发出笛声般响亮的尖啸,有些人随着声音梦游出去,从而变成了徘徊于此地的幽灵。雾气太沉了,车灯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马可不喜欢这种气氛。

有时候人们说起话来带着太大的偏见,他看着自己瑟瑟发抖的指节想,尤其是未曾接受过适当教育的投机者和渔民。那时可是恰逢二战,“胖子”和“小男孩”的威力在民众中比它们实际上大太多倍。再说,这里曾经是苏格兰人聚居区,他们的民俗故事里总是有引诱人的小仙子传说,无论是红帽子,还是皮克精。而马可敢肯定,女孩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如果她是仙子、妖精,或者像肯尼斯那个老疯子所说的:过去的鬼魂。那赫尔蒙德怎么说都该是个幽灵了。女孩只是不超过十二岁的女孩,就像那些发光体仅仅是核原料,而赫尔,无论有多么喜欢装神弄鬼,也只是个人。

他给女孩下的迷药足够女孩昏迷六小时以上,而他不再加量的原因仅仅是:女孩会遇见生命危险。他的姐姐把迷药给他时带着挪揄的神情,祝他和心上人共度良宵,他讷讷地应承下来,心里却对所有人都抱着嘲弄的神色,天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好不容易摆脱了一条违法犯罪的道路,却又毫无良心谴责地来到了另一条违法犯罪的道路上。他没开过车,但他骑过马,两者的共通之处比他开车前想象得要多,而且最大的共同点是:如果他弄坏了身下的载具,他父亲一定会杀了他。这可是他父亲最为珍爱的老版福特车,很不幸,也是最好偷的,他父亲每每喝得烂醉,就把钥匙放在枕头边。他格外小心地开这辆车,希望自己到头来能留个全尸,但当一只雪白的小手摇下车窗时,他还是狠狠一个急刹车,险些用自己的脑袋撞碎挡风玻璃。

他记得自己用丝绸捆住了女孩的脚腕,用带有软垫的手铐绑缚住了女孩的双手,现下它们全部消失了踪影。女孩好整以暇地理着被他揉乱的黑发,然后对他露出微笑,用比小提琴还美妙的声音说:“科隆纳家的年轻先生,恐怕你惹上一个大麻烦啦。”本能在鸣响警报,让马可抓紧时间弃车逃离,如果别人问起他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反常举动,还可以推给魔鬼的诱惑,反正,他看着女孩想,他们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除了肯尼斯会闹一阵子以外,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另一个声音对他说,这个小姑娘怎么办呢?她在世界上举目无亲,只得受肯尼斯那种垃圾的操纵,手铐和丝绸总有解释的法子,他不该擅自怀疑这女孩是魔鬼。一般来说被别人说成魔鬼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魔鬼,他们只是没有别的法子,而真正的魔鬼……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吗?

所以他尽量平静地回答:“我想是这样,萨尔维娅小姐。请您坐正,扣好安全带,我是第一次开车。”“那还真是了不起呢。”女孩给予他小小的掌声,在他皱起眉头前及时停止。而马可最终还是皱起了眉头,对后座正在摆弄安全带扣的女孩说:“我想您或许不明白,这并不是一场游戏,我在绑架您,您永远也无法回到肯尼斯·弗莱明的宅邸里了。”普通孩子或许会因为他的语气哭出来,但黑发蓝眼的女孩只是低声问道:“你打算带我去哪里?”语调中带有蛊惑,就像他们正共享同一个秘密。马可叹气,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弯道上,等到顺利过弯,他才缓慢而清晰地说:“附近镇子上的天主教孤儿院,希望他们能洗去您的罪过。”“哎呀,那看起来我是有些罪过了。”女孩故作惊讶地掩住嘴,就像她还拿着一柄白色的丝绸扇子那样,“可是,我到底有什么罪过呢?”小姐,萨尔维娅小姐,您在玩弄我,您是在玩弄可能是唯一一个会听您讲话的人,事情总是这样。马可压抑住自己的叹息,就像什么也没听出来一样回复女孩:“杀戮是罪,无论您杀死的是人还是动物;谎言是罪,无论您是否把它自愿说出口;贪享荣华是罪,我很不喜欢您洛可可风的衣裳,请您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换上这件我为您准备的白色棉布裙,是的,是的,我没有为您准备鞋子,是因为您该当赤脚去走这段苦路。”

“没有鞋子,是吗?”女孩再也不掩饰自己脸上的笑意,“看来你不准备让我活下去呢。”而马可只是又转过盘绕山路上的一个弯,看着萦绕的雾气回答女孩:“人怎么样都能活下去的,哪怕满身泥泞和伤痕,只能在肮脏的地上爬行,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他故意无视了女孩小声说出的:“真是位好先生,那你试过吗?”接着大声说:“另外,您最后的一桩罪,就是在应当保持处女的时候与他人交合。”“嗳,好先生,正义的好先生,如果一个人不想这样做,可是他做了,那么他仍旧有罪吗?”马可看着逐渐现出身影的木板房,尽量使语气铿锵有力:“想和做是两回事,一旦他做了,他便有罪。”“那好先生不更应该去赎自己的罪孽吗?”女孩天真无邪地发问,马可看着后视镜里羊脂玉似的皮肤,恶狠狠地把后视镜扳了上去,说:“我的罪赎不清。”“那估计得有个人爱你了,非常——非常地爱你,这样你的罪可以被洗干净,你们也可以结婚。”女孩像唱着歌儿一样说,但马可只是回答:“没有那种人。萨尔维娅·博纳罗蒂小姐,请您不要讲话,专心换衣服,换好了叫我一声。”他感到一股郁结之气存在喉头,非要宣泄出来不可,于是他在女孩拉了拉他的辫子表示换好衣服时,使用了他很擅长的阴阳怪气的语调,对着女孩好奇的蓝眼睛说:“如果是您想的那个人,那么事情就不巧了。是痛苦!是痛苦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他妈的爱情!如果是爱情的话我们早该结婚了!”他拽掉车钥匙,打开左后门,给女孩扶正裙子的肩带,然后把她抱了下来。他抱女孩抱得很费力,几乎是挣扎着向前行走,女孩在他怀里笑着,悄悄地说:“好先生,我不是应该走一趟苦路吗?”马可只是平板地说:“您可以上孤儿院里去走。”“明明他们一定会给我鞋子?”女孩的这句问话又被选择性地无视了。

城镇上的孤儿院是一座平平无奇的长方体建筑群,由红砖和漆成黑色的木板共同搭建,尽管木板已经开始褪色,看起来仍旧庄严肃穆。孤儿院的门是对开的黑色铁门,上面连雕花都没有,只有一块陈旧的木板钉在右边门上,用拉丁语写了三行字。

“凡入此门者,将放弃一切希望?”女孩用手指认着,轻轻地读着,而马可闭起眼,说:“小姐,您懂拉丁语,我想我们现在该说再见——”“那里有冰淇淋店!”女孩清凌凌的声音惊喜地划破空气,“先生,我要吃草莓和巧克力的冰淇淋。”“这种天气吃冰淇淋不好,会得流感,之后往往就是霍乱,猩红热也有可能,您是想死吗?”“可是我想要。”女孩的声音不容置疑。于是马可把她抱到漆成彩色的高脚木凳上,然后要了草莓和巧克力味的甜筒。这时传来了咚咚的足音,在一片不自然的寂静里有若雷鸣,他还保持着把甜筒递给女孩的姿势,突然就被一个耳光扇到了地下,他的视野中是一双过大的旧运动鞋,是赫尔蒙德。赫尔蒙德到底在发什么疯?你看,冰淇淋也全部碎在地上,让他想起来有一次……有一次什么来着?家庭出游?还没等他想起来,赫尔蒙德就拽着他的领子,用另一只手把他的鼻血抹得到处都是,他熟悉这一套:制作一个满身是血的错觉,但是为了?

与杵在门口的另一个人擦肩而过时他吓得屏住呼吸,他从未见过肯尼斯如此阴鸷的表情,对方逆着光,在冰淇淋店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黑影,只有眼睛和嘴唇是能看清的。他想对肯尼斯说些什么,赫尔蒙德毫不留情地又扇了他一耳光,他听见自己颈骨咔嚓作响的声音。他没来得及还手,或者说,本能在告诉他不要还手,于是他任赫尔蒙德把他扔到后座上,开去通往科隆纳家的盘山公路。开到一半赫尔蒙德突然急刹车,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

“我跟你讲……”

“那位小姐……”

语句刚好在空中撞上。赫尔蒙德叹气再叹气,最终用俄语说:“肯尼斯老先生不会亏待萨尔维娅小姐。”

马可也换上俄语:“可是他们会做爱……”

“你别管了,我求你了,你别管了。”赫尔蒙德用力按压左眼,这是他头痛时的典型姿势,“肯尼斯老先生打电话给唐·科隆纳,那边怎么见过这副架势?肯尼斯老先生总是很和气的……你的父亲被哭吼和摔砸吓得半死。”

“所以说……”马可逐步坐正,从面无表情改换成僵硬的微笑。

“肯尼斯老先生威胁你的父亲,他用撤回投资作为开始,用杀死你的大哥——也就是科隆纳家的继承人作为结末,换得了你的处置权,就算他要吊死你,唐·科隆纳也不能说一个不字。”赫尔蒙德抱着胳膊,好像处于一场下不完的大雪中,“刚才只打了你几耳光就能把你拉出来,甚至用不着绑票萨尔维娅小姐,这说明肯尼斯老先生一定有后手,我想他更愿意让你父亲做那个坏人。”

“既然,我做了这些事,我想,我确实是要负责的。”马可无意识地解开袖扣再系上,用外交口吻一字一句地说,“很可惜,如果萨尔维娅小姐,不要吃冰淇淋的话,她现在就有孤儿院,作为保护了。”

“你猜肯尼斯老先生会不会杀了孤儿院所有人,只为了‘救出’‘他的小小姐’?那种事我倒是挺愿意看到的哈。”赫尔蒙德含了颗薄荷糖,重新启动了汽车,“如果我真的如你所说,不管是哪种说法,我都应该带着你马上跑路,而不是把你送回家。我不是你的任何东西,也不是个好人。”他用力咬碎了薄荷糖,“待在娜塔莉娅小姐的房间里,最好不要出门,出门时保证她与你一同。小心你的父亲,你的姐姐也并非绝对可信,她笑吟吟地对我说这或许不是坏事,这有助于你成为‘科隆纳家人’,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赫尔蒙德又往嘴里填入一颗薄荷糖,“实在不行来找我,我的意思!不是找肯尼斯老先生!是找我。我这儿只有吗啡和消炎药,所以我不建议你来找我,不要死在我的地下实验室。”他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但更不要死在大街上。”

科隆纳家用纯黑大理石建筑的哥特式尖顶宅邸从雾气中逐渐浮现出来,赫尔蒙德四处寻觅着戴黑色宽檐女帽的身影,一旦检索到,他就把马可扯出后座,交给那个微笑着的仕女人偶,说:“祝你好运。肯尼斯老先生可是很记仇的,接下来一个月都不要出现在他眼前除非你想给他磕头,你碰的是他绝对不能碰的一条底线,下次再碰你会变成意大利饺子——我没有在开玩笑。”

赫尔蒙德返程开到悬崖边时,黑色的海水正争先恐后地拍碎在崖壁上,化成白色的浮沫,过一会连浮沫也消失无踪。他从来不祈祷,现在也算不得祈祷,他只是闭上双眼,想着肯尼斯老先生在电话中反反复复、仿佛永无止境一般罗列出的死法和刑罚。对不起。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对我来说,肯尼斯老先生还是重要出一根指头的距离。

他踏入冰淇淋店时,收获了老板求助的眼神,看也知道——老板已经往老头子和小姑娘的桌上送了菜单里最豪华的冰淇淋船,小姑娘拿着木勺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老头子就执着她的另一只手哭个不停。赫尔蒙德刚刚坐下,像变戏法似的,肯尼斯老先生抛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瘦弱的手指咔嚓一声,把香草味的华夫饼折成两截、随意地扔在地上。”瞧瞧这是谁回来啦?”老人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而赫尔蒙德弯下腰,把华夫饼的碎块捡起来,防止它们被鞋底踩得黏在地上,回头让老板更不好收拾。他用毫无感情波动的嗓音答道——任何一种感情都会刺激到此刻的肯尼斯老先生——“回来的是您的孩子。”“我想我的孩子不会带着他的人贩子朋友逃跑?”老人捉起赫尔蒙德的袖子擦眼泪,大拇指按上了他手腕处的动脉,赫尔蒙德只是说:“我想您不会愿意看着他,就送他回家了。请您安心,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那么,”老人放开了男孩的手腕,拿出一根被擦得锃亮的棍状器具,它的身上有繁复的雕花,头部呈现半圆形,按肯尼斯老先生的喜好,想必会有什么钢丝机关,“我该拿这个怎么办呢?用不到那孩子身上的话,不如你替他来用好啦,我的小鸽子?”老人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好的,肯尼斯老先生。”赫尔蒙德接过了由皮革包覆的棍柄,把头部伸向一球巧克力冰淇淋,半圆形的刀片瞬间弹出,砍掉了巧克力冰淇淋的上半部分,像红酒起子一样的螺旋钢丝则负责把它牢牢固定。他把冰淇淋伸到肯尼斯老先生的口边,老人嗔怪似的说了声:“小骗子。”然后露出微笑,一下把冰淇淋抿进了嘴,震动的螺旋钢丝正好刺在他眼睛旁边的空气里。”嗯,应该是用了法芙娜可可粉呢,有一部分没有完全融化,不过也正是这种不上不下的好吃才有趣味。”

当老人闭着眼睛品味时,女孩拉了拉赫尔蒙德的衣袖,指了指一球完好无损的冰淇淋。赫尔蒙德擦拭过杖头,依着原样去取,但这次螺旋钢丝弹出得太快,直接贯穿了赫尔蒙德伸过去挡的手掌才停下,血和草莓冰淇淋融为一体。老人露出会心的微笑,女孩略微张开了嘴,赫尔蒙德就用会把伤口扩大、撕裂的手段,迅速把手取了下来,将冰淇淋喂到女孩的嘴里。女孩的嘴边有少许血渍,肯尼斯就伸出大拇指,柔情蜜意地给女孩轻轻拭掉。然后,他拿出洁白的手帕,包扎在赫尔蒙德的手掌上,打了个漂亮的结,顺便提出回去的路上他来开车。

赫尔蒙德先是深呼吸,接着深呼吸,最后深呼吸,向肯尼斯老先生提议车还是他来开,一点小伤并不会造成什么问题,而把私家车开成赛车会。至于肯尼斯老先生和萨尔维娅小姐,请尽管在后座进行任何事,他会把车开得很稳。肯尼斯老先生假作擦泪的姿势,随后把那双掠夺者的绿眼睛瞧向赫尔蒙德:“看看,看看,人老了,还是有个听话的孩子好啊。”

赫尔蒙德在晚上睡不着时一般在大宅内闲逛,那里虽然被海风侵蚀得像个鬼屋,却能给孩子足够的温暖与安全,他可以坐下来、躺下来,做出任何动作,不担心被人观看、鄙视和批评。今天也是一样,肯尼斯老先生说不能再给他的鸦片烟加量,否则就会开始成瘾,于是他穿着软底拖鞋,躺在泛白的木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蹬着双腿,把双手枕在头下面。这时候他闻到一种阴暗潮湿的绿意,显然来自雨后的花园,于是他起身,换上雨靴,拿着风灯,在花园里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他抚摸玫瑰叶上的锯齿,帮金盏菊抖落掉花球里的雨水,然后在那个白色的铁艺卵形摇椅上坐了一会儿,前后摇晃着想下个发明的内容。摇椅正好对着铁艺大门,门上的雕塑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母狼养大的孩子们之类,他不记得了。正在他思考雕塑的时候,他在门口看见了一个深色的包裹。肯尼斯老先生一贯随心所欲地邮购东西,所以赫尔蒙德并不吃惊。他打开门,预备把包裹抱进来,但是不对劲,这包裹的布料太潮湿了,明明雨在下午就停了,下午还没有这个包裹,包裹的布料却好像淋了一夜的雨。他围着包裹走来走去,思考怎么搬运回去而不弄湿自己的睡衣,肯尼斯老先生不会为此而质问他,但上上户——他记不清是第几户人家了,为了他把睡衣弄湿而把他关在柴房里一天一夜。

正在他抓住包裹的一角时,包裹也伸出手,用尽全力抓住了他的脚踝,弄得他的脚踝生疼。他当然认识这只手:指节修长,还带着青蓝色的墨水渍,但就算在这么暗的灯光下看,这只手也不对劲:它的关节肿胀如深紫色的李子,而且每个指甲都碎在肉里。拿镊子把它们挑出来将是一场苦战,于是赫尔蒙德深长叹气。赫尔蒙德习惯在清早收包裹,那时候眼前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个死人了。尽管他总说马可死了好,死了好,但他也没有真心实意地想让马可死,至少排在那些寄养家庭和孤儿院的混账后面吧。

他捧起马可的脸,呼唤他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接着赫尔蒙德看向他的眼睛,那双青金石色的眼睛正望着虚空,很好,解离了。额头上和鼻子底下满是血痂,半张脸是深紫色的淤青,而另半张被猎刀捅了,有一只眼睛大量充血,向外侧膨胀,都不用裂隙灯,也不用接触镜,更不用观察视网膜,就知道它估计保不住。 妈的,怪不得马可脑子有病。他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开车送马可回科隆纳家,只是把马可的上半身搬到背上,能感受到对方急促发热的喘气。他一边低声咒骂所有经过的玫瑰花,一边在花园里跌跌撞撞地走着,他并不强壮,他感觉背和脖子都疼得难以忍受,而且马可完全没法自己走路,他怀疑对方的腿断了。来到地下实验室之后,他把马可扔到他平常睡的帆布床上,然后像上了发条的自动人偶一样反复在宽敞的室内沿着相同的路径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他一边用力抠着胳膊上的皮肉,一边不知道为什么地用俄语念叨着:我这可不是医院啊……我真的没有设备和药品……天啊,我让你来找我但是……那是最后方案!为什么不让你姐开车送你——他看到好的那只蓝眼睛突然瞪大了,里面是如假包换的、仿佛与娜塔莉娅有深远血仇一样的恨意,这令赫尔蒙德更加不安,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发生了什么,天亮后总能打听到的,现在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做。他把自己抓挠得十个指甲缝里全是血肉,然后停止走动,用一块干净的毛巾盖在马可眼睛上,让他能闭上眼睛就闭上眼睛。他看着毛巾上眼球形状的凸起重重叹气,说你不就喜欢戴副平光镜装相吗?现在你要一辈子离不开眼镜了,你开不开心?被毛巾盖住的人再次毫无反应,仿佛刚才迅猛的恨意只不过是赫尔蒙德的错觉,现在对方如同一具人偶,一具……尸体。赫尔蒙德用力摇了摇头,然后拿起最近的一个木盒,殴打自己的头部,直到口中尝到血的味道,才堪堪驱走脑中不好的想象。他卷起衬衫的袖子,预备做不得不做的活计。

脖颈上的淤青无论是层数,颜色的深度和丰富度,都应该是经过了反复的指捏,由于掐得太狠,毛细血管织就的网巨细靡遗地显露出来,酒精棉球的碰触引发了剧烈的,如同癫痫的颤抖。对方下意识用手去挡,赫尔蒙德险些按不住。马可的恐惧超乎常理,往常处理到这时候得到的应该是讽刺的讪笑和苦涩的自我嘲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哪里不对,手的颜色?不是手的问题。赫尔蒙德咬着手指,尝到酒精的刺激性味道,在尝到血腥味之前停止。他站起身,去拿束缚带,去拿足够的酒精棉球,现在他扮演医生的角色。这套束缚带是给大型动物用的,他的脑子自动放一个两眼放光的马可在旁边,问他:“要不要帮忙申请专利?”老天,这样的发明对小孩子来说怎么会有趣味?所以他当时把对方的言辞当作取笑和嘲弄,说:“滚开,或者就闭嘴。”他今天也不对劲,他的脑子又开始出毛病了,他的头痛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还是做好了束缚带的调整。在他捆绑马可四肢的时候,被对方拼尽全力打了左脸,然后被对方穿着皮鞋的脚狠踹了肚子,这和往常他们打架的时候不一样,马可对他下了死手。他把所有的活扣都调整好,才允许自己跪在地下干呕,六十个数之后,他让自己站起来,去夹酒精棉球,用酒精棉球把深色部分全都擦拭了一遍,床像地震一样颤抖,他并不去管。

他又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对方的麻烦举动,而是因为对方的体温实在是太低了,应该是淋了雨的缘故,而行军床的帆布只会加速失温,他一向习惯随便在这张床上和衣入眠,所以没注意过这件事。他这才想起来,要帮马可脱了被雨水、血迹和泥泞毁掉的西装外衣。虽然已经束缚住了手脚,对方的反抗还是比他预想中激烈,或许濒死的人就是能使出这么大力气,同他的父亲一样,那位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看书和写诗的先生完全剖开了动脉,搞得自己连被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如果是往常,他应该会扇对方两巴掌让对方保持冷静,但今天就算了。

马可的西装外套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系的,纽扣混杂成一团,一扯就全部开了,他没穿衬衫和内衣,甚至连皮鞋也穿反了。赫尔蒙德再次叹气。把一切能扒的东西都扒下来以后,赫尔蒙德像不带感情的验尸官一样看着这具躯体,他在躯体正面找不到一块好皮肤,想必反面也是这样。他看着马可的手心,两只手的颜色都不对,好吧,看起来这家伙确实抵抗过。暴风雨一样的拳痕和踢痕遍布在胸腹部位,膝盖擦出了脂肪层的颜色,而腿上和背上留下的则是平行的手杖痕迹。唐·科隆纳是不是奔着死人去的,赫尔蒙德并不知道,他从来不想深入了解马可的家庭状况,那会让麻烦更加麻烦。但他也很难说出“活该”两个字,“活该”起码需要人活着。

这事与肯尼斯老先生有关,但赫尔蒙德对自己的准则就是不多管肯尼斯老先生的事情。他想起有一天他端着剩茶路过书房,看见肯尼斯老先生把马可压在书架上,压得整柜书都震动。那时候马可不能说“看到”了他,因为马可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就像肯尼斯老先生制作的人偶一样,什么也没有。但他不会去管,也不会去问,更不会提供帮助。赫尔蒙德不关心肯尼斯老先生之外任何人的感受和想法,因为也从来没有人关心他,或许有人曾关心过他,但他们都被淹没在红色里了,而且或许永远只是个“或许”。

他以前从来也不管,毕竟他从第一次见面就讨厌马可。但他在记忆里翻找,想起马可把他按在座位上读的那些书和诗歌,修长的手指指上一个词,说这是苏格兰的俚语,意思是“不要勾搭磨坊主的老婆”,为什么呢?因为磨坊主会像面粉一样把你磨碎的呀。这是个很冷的笑话,但马可却像个恶作剧的小孩一样笑了,马可笑起来其实还可以看,能看到犬齿细小的尖。还有那些韵脚和格律,赫尔蒙德知道要学这些的时候就带了靠枕来,赤裸裸地宣示自己就是要上课睡觉,因为这些东西对他一点用也没有。但是马可朗诵诗的时候,有些带有丝绸的音色,有些带有钢铁的铿锵,他还没开始睡,已经下课了。下课后他看见马可亲吻每一本书,再把它们极尽轻柔地放在书架的对应处。他感到一阵恶心,说马可简直是个心理变态的恋物癖,而马可轻轻地说:“我只是喜欢书。”他背对着赫尔蒙德,但赫尔蒙德能听出他声音里微笑的表情。

之后他再也没听见过,因为马可朗诵诗歌的时候不再投入任何感情,那成为了不得不完成的工作。他为时已晚地想起来:肯尼斯老先生以毁坏为乐,不过,他不会左右肯尼斯老先生的行为。就像他说的那样,肯尼斯老先生永远比其他人重要一根手指的距离。

他久违地想起母亲的抱怨,母亲总是在抱怨父亲的,抱怨父亲的衣衫不整,抱怨父亲的酗酒和把墨水弄得哪里都是,抱怨父亲……抱怨父亲让她不得不活着。啊,也许马可是对的。赫尔蒙德冰冷的想,爱能让人活着。他以后不会再管马可对他说什么,被爱的人只需要做个塑像就好。他在垃圾堆里找出一条薄毛毯,再次叹了口气。

赫尔蒙德揭开毛巾,打算一点一点来,血痂结满了整个额头,他怀疑伴随着头盖骨的轻微骨裂,他处置不了,他选择不处置,脑震荡一下也许对马可的脑子有好处。他只是将薄毛毯往对方身上拢一拢,同时跌跌撞撞地在一堆发明和杂物里寻找肯尼斯老先生送给他的蚕丝被。他看到一角白色,向下一拉,厚被子砸了他满头满脸,但他也不在乎这个,有被子有毛毯就差不多了,他没有热水袋,他习惯在寒冷中入睡。然后他开始寻找阿司匹林和吗啡,直到他想起马可对这两者均有抗药性。他没有可卡因和冰毒,但他知道肯尼斯老先生把它们放在哪里。他深呼吸,用力打开门,险些撞到女孩身上。女孩双手端的托盘里有绷带、可卡因、还有手术刀橡胶绑带和鸦片酊,就像一个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好仙女。赫尔蒙德只是默默接过托盘,把随身带着的薄荷糖塞给女孩,说:“是肯尼斯老先生叫你来看戏的,是吗?”女孩点了点头,赫尔蒙德皱起了眉头,重重叹了口气。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东西,比如病人的尊严,比如贵族女性的教育,再比如说,最重要的:不要吓坏小孩。但肯尼斯老先生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他还是搬来一张木椅,让女孩坐在上面,前后晃荡着两条纤细的小腿。一只蓝色的眼睛也死死盯着女孩,女孩漾着笑和它对视。赫尔蒙德走到他们中间,切断二人的视线交汇,对女孩说:“坐在这里,看你想看的吧,我开始动工了,不要打搅我。”

把对方的湿袜子脱下的时候,方才的营业笑容凝固在赫尔蒙德脸上,不是因为被拔掉的指甲和翻起的指甲——这些事经常发生,而是因为左脚脚腕处刺出一截的、白森森的断骨。”你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开车还要一小时。”他尽量平静地询问,尽管对方可能不存在应答,但马可用意大利语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旧盐矿和沼泽……那里有绿莹莹的灯火为旅者指路,那是些善良的东西,我想。”赫尔蒙德想忍无可忍地大喊:我的意思是你腿断了,少给我在这扯民间传说!但他只是叹气,说:“好的,行吧。”女孩很乖地坐在那里,看血肉和断骨看得津津有味,她不是那种喜欢虚张声势的孩子,那她确实会成为肯尼斯老先生的宠儿。赫尔蒙德从未干过使断骨复位的活计,他也不想他的朋友以后走路都跛着一条腿,即便先注射了过量的止疼药,他还是对属于外科医生的手术一点头绪也没有。“那里。”女孩突然说,用仿佛手里拿着蕾丝折扇一样的优雅手势指过去,“然后那里。”她像观剧者对舞台上的演员一样继续指,“把那里和那里合上就可以了。”

赫尔蒙德一开始想拜托她安安静静坐着不要瞎指挥,自己现在很忙没空陪她玩。但他想起自己给物理老师指正错误的不愉快经历,有时人们总是太容易低看小孩子,况且……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既然这不会比他自己乱试增强马可的残疾率,他决定照女孩的指示来做,希望神秘的女孩能多给他一份神秘的好运。要将A处与B处组合在一起相当简单,B处与C处也是同样,然后将它们套入皮肤,并用结实的麻线缝合。脚踝处的皮肤十分脆弱,赫尔蒙德没有进行二次缝合的自信,但这次断骨没有截出皮肤,他不由得在心里轻声叫好,他对木箱上的女孩低下头,说:“谢谢您的帮助,萨尔维娅小姐。”女孩用略有些惊奇的眼神瞧着他,在赫尔蒙德被瞧到不禁怀疑自己犯了什么错时,女孩笑吟吟地开口:“不错呢,有礼貌的先生,真希望有时候,别人也能让我在这方面多听到几声谢谢。”您可以去做医生,萨尔维娅小姐。”赫尔蒙德先用一把园艺剪刀把他朋友剩余的脚趾甲剪下来,再用轻薄的削刀削去残余,保持伤口的平整。这次女孩的笑声让他怀疑自己的话确实出了什么问题,但女孩只是说:“一位医生!那似乎也不错呢,我很喜欢人。”赫尔蒙德没有问她的“喜欢”是哪种“喜欢”,反正,答案显而易见。”不过,要我做医生,就好像要这位先生做神父一样,都是不可能的事情。这里唯一可能的事情,就是要成为杀手的先生,在这里做医生。”“我要当物理学家。”赫尔蒙德简短地回答,用园艺剪剪开了粗花呢制成的灰色西装裤,接着露出了烦不胜烦的表情:“我真搞不懂有些人生孩子干什么。”

“我猜你这句话已经说了不下二十次吧,好先生?”少女晃着脚,天真无邪地问道。赫尔蒙德只是叹气,说:“这是今天第一回。”然后用了请人帮忙的口调:“萨尔维娅小姐,萨尔维娅医生?您更喜欢哪个称呼?请递给我酒精棉和敷料,然后再给我一支镇静剂。”“你在试图笼络我呀,年轻的先生。我不是什么医生。”女孩像挑拣糖果一样在托盘里挑挑拣拣,“喏,都给你。我只是奇怪,床上的那位先生并没有动弹呀?你为什么要求另一支镇静剂?难道是因为……”床上的人动了动,赫尔蒙德用力压住左边的眼睛,说:“萨尔维娅小姐,我很容易头痛,希望,或者说我求你不要把那个词说出口,也不要说什么狗和马了,我不是肯尼斯先生,而这人是个保守派天主教徒,这样只会增加麻烦。”床上的人又动了动,这次比刚才幅度更大。“那为什么?”女孩轻轻巧巧地一歪头,像鸟儿似的叙说着疑问。“因为我烦了,我不想看见任何挣扎。”赫尔蒙德把酒精棉球按压在毁损的大片肌肤上,棉球顿时出了血色,在床上的人移动双腿之前,赫尔蒙德往他的脖子上扎了第三支镇静剂。接着赫尔蒙德不停往垃圾桶里扔着染红的酒精棉球,一副神经绷到极限的样子。“大型的敞开式伤口不应该这样处理。”女孩轻飘飘地说,似乎推了一下本不存在的眼镜,”最好用凝胶敷料,要不然这些露在外面的东西,”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兴致盎然:“很容易就坏死了。”赫尔蒙德在那站着,想到他拜托肯尼斯老先生购买了一把和他的母亲用于自杀的那把一模一样的手枪。

“哎呀,我的小小姐,还有两位小朋友,晚上好!”听到熟悉的,亲和又快活的讲话声时,赫尔蒙德感到手脚发麻,后背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穿着墨绿色丝绸睡袍和毛绒拖鞋的肯尼斯·弗莱明打开了地下实验室的门,一把揽住名叫萨尔维娅的女孩,像抚摸珍稀的瓷器一样抚摸她的头发。”赫尔?我只是路过,做你的事就好了呀!”声音变得更亲切、更甜蜜,赫尔蒙德把镊子掉到地上的时候,肯尼斯老先生轻笑了一声,走上前去,但他还没做出任何动作,马可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用英语:“给我一把斧子。”

“你是不是……你就不知道……他妈的……什么时候应该讲话!”赫尔蒙德的神经终于绷断了,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肯尼斯老先生则是哈哈大笑起来,把赫尔蒙德准备扇马可一巴掌的手腕箍住,有滋有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借他一把斧子嘛。小小姐,回房间的时候看一眼床头柜,我给您准备好了玫瑰花茶。”他把镊子用酒精棉球擦干净递给赫尔蒙德,做了个“嘘”的手势,满意地离开了。

每次遇到街头斗殴马可都牵着他的手能走多快走多快,指甲在他的手上留下青紫的印子。在沃尔玛店员用拳头而不是手掌递给他们购物袋的时候,马可的身体就像一把绷紧的弓。赫尔蒙德知悉这种感觉:城市对有些人来说是城市,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危机重重的钢铁森林。赫尔蒙德害怕人,尤其害怕陌生人,有些人看着衣冠楚楚又亲切和蔼,实际上会把烟头烫在你的胳膊上,然后用嘲笑的态度说你不是自残吗,你为什么要叫唤,我以为你感觉不出疼呢。

马可也怕人,这个赫尔蒙德早就知道,平常人是不会把“优雅”跟“体面”写在脸上的,对于不重要的陌生人,马可总是摆出一副趾高气昂到让人无法忍受的态度。他们知悉对方的想法,尽管比起跟对方好好谈话,他们更愿意把对方的舌头割掉。

性这种东西,赫尔蒙德不在乎,也不参与。都说些什么“青少年”、什么“思春期”,赫尔蒙德甚至不会晨勃,这当然好,他也不必用冷水处理讨厌的器官。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他长得不好看,而且没人想和疯子做爱。他知道大人和小孩做爱是不对的,但就仅此而已。在今天之前他嫉妒马可,因为对方可以见到肯尼斯老先生不为人知的一面。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他占尽甜头,却还见鬼的该死的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记起一场下午茶,那时阳光和煦、茶水芬香,大家轻快地闲聊,偶尔拈一块曲奇饼干吃。马可轻描淡写地说,父亲并不认为他是自己的孩子,因为在生下娜塔莉娅后,母亲自觉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拈花惹草的行为更趋频繁。他的父亲仍旧爱他的母亲,所以把一半的恨分给了他。“我不害怕死。”马可说,同时饮下一口芳醇的红茶。“毒死、掐死、溺水、从楼梯上推下去、用枪、用棍棒、用猎犬……这些我都能接受,毕竟我活着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沙袋,是个……鸡巴套子。”马可在说不该出现在下午茶现场的粗俗词汇时笑了出来,他指着肯尼斯:“你也一样,归根结底你们都一样。”肯尼斯老先生摊开双手,作出受伤的表情,说:“我可是全心全意爱着您哪,小先生。”而马可维持着刻薄的笑容,说:“唉,肯尼斯老先生,想想一英镑能换多少枚六便士吧,你的爱就是这样。”那时候赫尔蒙德完全没有注意更多潜藏在谈话内容中的深意,他只是嫉妒肯尼斯老先生一直和乐融融地看着马可,就好像他们是真正的祖孙那样。他也嫉妒马可能够说出带毒的话语,一般敢对肯尼斯老先生这么讲话的人都进了地牢。现在他回想起话语中的话语,想起说“鸡巴套子”时马可骤然握紧茶杯把的手指。他还是不懂得,他想,他也许永远都不会懂得。

肯尼斯老先生是他的恩人,是把他从地狱里拯救出来的神明,他无论如何永远爱肯尼斯老先生。但在这一刻,他咬着指甲,想把所有人都杀了,当然也包括马可,为什么不包括马可?

赫尔蒙德拿起碘酒瓶子思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摔在地上。女孩再次开口时,他无礼地阻住了女孩:“萨尔维娅小姐,如果您学过拉丁语,读过《圣经》和《玫瑰经》,能不能拜托您和那家伙,讨论一下,转移转移他的注意力?”

接下来女孩礼貌地看向赫尔蒙德:“好先生,请给我们一个话题。”“天哪。”赫尔蒙德手上并不停,手背和手指上染满了血迹和组织液,挤出的酒精在行军床上形成一个个粉红色的小水洼,”我没有文化,小姐,我一句拉丁语都不懂,希腊语更是别说,《玫瑰经》我没看过,《圣经》是这个疯子,”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强逼我读完的,他硬是给我一字一句读完的,我有读写障碍。那么您指望我能出怎样的题目呢?”

女孩不言不语,只是微笑,安静地看着他。在第七分钟,赫尔蒙德宣告投降。“那么,那么,来说说那个,所罗门王吧,他到底是不是异教徒,是那种,嗯,贤明的王还是罪人。”“啊,是王们的故事呢。”女孩伸了伸腿,征战、财政、政治、刑罚和暗杀……太没意思啦!这些全部!我倒是想知道,所罗门王的深宫里是不是真的养育了七百七十七位妇女,他又是否遇上过敌对的美人?”女孩清澈的嗓音之后接续的是嘶哑难听的声音:“萨尔维娅小姐,请您不要这样说一—”撕裂的嘴唇仍旧吐出毫不容疑的声音:“所罗门王是一位贤王,是一位,贤德的君主……”“好好好,你说你的。”赫尔蒙德快速且毫无感情地说,然后转回礼貌倾听的女孩:“萨尔维娅小姐,手套,针钱,再来一支止痛药,和润滑油。”女孩也依样递给了他。

“OK,那么,请举出所罗门王善于行军布阵的有效例子。”赫尔蒙德干涩地说,找了块空地把第四支镇定剂推进了马可的脖子,“不要犯晕,想象你在讲台上讲PPT,你的听众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可悲的文盲,你必须讲得让他们听懂。”赫尔蒙德用牙咬着戴上橡胶手套,先用酒精清洗一遍,再涂满润滑油。他深呼吸,一截一截帮床上的人把带出来的肠子塞回体内。可能会坏死,可能会胀气,天哪,他真的从没有接触过……赫尔蒙德用力把丧气话吞进肚里,快速穿针引线,将看得出来的撕裂伤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