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清单·下
身患渐冻症的老人,肯尼斯·弗莱明,有一天在家门外发现了和自己初恋别无二致的鬼魂……这是美梦成真,还是噩梦的开端?
“啊,妈妈。”女孩故意用意大利语说,用了口语而非书面语,赫尔蒙德马上请她停止:“不要说关于女人的话,更不要说关于母亲的话,如果我是一个女人,如果我是一位母亲,我一定……”“会更加温柔和仁慈?”女孩有些索然无味地问道。“我一定把他扔在大街上等死。”他言语中的冷酷连他本人都有些震惊,关于所罗门王的演讲停下了。女孩掩着嘴笑:“好先生,你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你似乎认为,男性会更柔软,女性会更刚硬?”“这是自然界的规律。”赫尔蒙德回答得不假思索。小姐,他掂了掂被子的重量,轻轻放回马可腿上,您可能不懂,生为女性是多大的恩赐。
“痛吗,会痛就和我说。点头?摇头?你睡着了?你这混账我才懒得管你,演讲所罗门王的时候不是很有劲吗?点头?啊那没事了,不疼才有鬼,我就生怕你不疼。”“你们平常就这样说话吗?”女孩饶有趣味地问道。“平常我根本用不着讲这么多话。”赫尔蒙德无奈地闭上眼,揉一揉太阳穴。“刚才讲到哪里?”女孩像数目字一样数着手指,“如果生为女性是恩赐的话,为什么我却不能做一些事情呢?为什么呢?”“是这样的,但是我也从未享受过男性的特权,这家伙也一样,和您一样,或许不一样。”他想了想,继续说:“我总是很后悔,没能成为一个与母亲有着相同性别的人。我想受她曾受过的苦,我想感受她所感受的一切,然后,我要成为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但你不是她。”女孩指出,而男孩只是平淡地说:“我是她的一部分,我的身上永远缝着她的血肉。”最终是一个漂浮在空气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马可疲惫地说:“萨尔维娅小姐,您别理他,他是有些疯病在的。”
如果非要说的话,赫尔蒙德会说,像哪个烦死人的大圣人一样,马可的每一句话都以“你要明白……”作开头,即使他没说这句话,没讲出这个词,“你要明白”这几个大字依然在高空中悬浮着,闪耀如一位天使头上的光环。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没人听马可说话,这就是为什么连赫尔蒙德自己也讨厌听马可说话,这里又不是非洲,没人不领教会的救济粮就会饿死,十五岁的毛头小子也不是传教士。女孩愿意听他说话是女孩自己的事,他现在考虑的是如果冷敷会把马可的体温降得更低,但不处理的话手有可能保不住。
“嗳,好先生。”女孩开口了,声音美丽得不合时宜,宛如一只站在废墟上唱歌的百灵。”说到所罗门王啊,当然就要说到他最有名的那场审判,两位母亲,一个孩子,需要判断谁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这个论题就连我和祖父都争论过呢!那么,马可先生,你又是怎么看的?”她把背挺直,双手交叉覆盖在膝上,微微歪着头,好似一个好学的学生,与此同时赫尔蒙德只能用酒精棉球擦过每个青紫的指节,怀疑骨折的地方用胶布和硬纸板固定。
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过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的疲倦,马可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既然每个母亲都能好好地对待孩子,那么把孩子交给任何一个母亲都可以,亲生与否总让我想到那种乱传承自己DNA回头又不认账的人。”说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血又开始流下来,赫尔蒙德用力把他的手掰开,低声说着正给你处理伤口呢你发什么神经。
马可并没有搭理他,只是深呼吸,然后干巴巴地说道:“我的亲生母亲同我有血缘关系,但我并不爱她;我的……奶妈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她爱我,我也爱她,她被关在地牢里受苦,所以我想都没想就捅死了她,她是第一个爱我也被我爱的人,也是我杀的第一个人。后来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发现如果真在地牢里度过三年,她身上的工作服,加油站的工作服,也太过干净和齐整了。她是唐・科隆纳专程为考验我抓来的猎物,但不管我反应如何,她都会死,问题是怎么死。唐・科隆纳发现我有杀人的胆子时还对我另眼相看了一阵,但我杀她只是因为Lei è mia madre。(她是我妈妈。)察觉到自己用了意大利语之后,男孩并没有用英语把这句话重述,他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而后因为一气说了太多话咳起来,呕出一些血块和血丝。
赫尔蒙德并没有因此惊慌失措,马可的内脏肯定有损伤,能吐出血块就比淤在原地要好,他也并不打算细究对方的疯话,既然是黑手党家族,那有这样的考验也是理所应当,何况对方既没有哭,也没有出离愤怒。那就代表没事。
“所以我想……这个判决不应该只根据血缘,而是要看哪位母亲对孩子好,而且这个好不能是装出来的,起码需要观察一百天。我不喜欢这个故事,这不是一位贤明君主的处事方法。”
“如果在古代,您就是会被称为帝师的那种人吧。”女孩晃着脚,拿轻松的语气说,皮鞋的鞋跟打在椅子腿上,在地下室内造成了雨水滴落在水洼里般的回音,“真是个好故事呢,我喜欢听人们杀死亲人的故事,如果不是他们已经都死了,我这就回去把他们杀啦。”女孩的语气依旧轻快,仿佛这只是捉一只蝴蝶那样的小事。
“那边的那位好先生,你为什么自始至终一语不发?”深不见底的、海洞般的蓝眼睛转过来,盯住了赫尔蒙德。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我父母死了。”
“那肯尼斯呢,肯尼斯・弗莱明?他险些要了你好朋友的命,你现在难道不想杀他吗?”
女孩的声音甜蜜地回荡在室内,就像神话里惯于诱引人的塞壬。赫尔蒙德感觉马可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被两方夹攻的他感到头痛,他有他的事,肯尼斯有肯尼斯的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似的一天到晚想着杀人。他暂时摘下手套,揉了揉太阳穴:“我说过了,我不会做对肯尼斯・弗莱明不利的事。”
应该是注意到称谓的变化,行军床上的人用青肿的嘴唇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女孩也戛然停下了踢椅子腿的动作,对他说,自己能拿到猎枪和棍棒,也能配制塑化剂和毒药,为了你的好朋友杀人,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马可用尽量大的声音说:“他是肯尼斯的狗!忠诚的狗怎会杀死主人呢?无论看到什么……无论看到什么。至于,肯尼斯……就由我来杀。”赫尔蒙德只是沉默地拿酒精擦过最后一个指节,然后揭开了蒙住马可上半脸的毛巾,对方被光闪得眯起一只眼,而那只充血脱出的眼球毫无动静。血,到处都是血,行军床上的粉色液体,头上的血痂和粘连在一起的头发,鼻子下方尚未凝固的积血……他必须迅速做出决断。
他拿起手术刀,拜托女孩捂住马可完好的那只眼睛,然后斟酌着词句说:“放松,放松就不会太痛……只是一下的事,别咬到舌头。”他隔着橡胶手套拿起那只充血眼球的时候,马可倒吸了一口气,不过没有喊出声来。女孩投向他的目光逐渐充满了兴趣,他能分辨出来,是恶趣味那种兴趣,是儿童用滚水倒进蚂蚁窝那种兴趣,是少女把人绑在粗糙做成的十字架上再点火燃烧那种兴趣。这让他的背上如同有芒刺在扎。他努力不理会这恶意的目光,一手拿好钢托盘,另一只手握紧手术刀,只一下便切断了视神经。青金石色的眼睛在托盘内滚了一圈,沾满足够多的碎指甲才停下来。
这时肯尼斯来了,如同梦游的人一般,他穿着墨绿色的丝绸睡袍,和橙黄色的毛绒拖鞋,在屋内轻柔地走了一圈,抚过赫尔蒙德的头发,又在萨尔维娅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接着他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甚至没有忘记关门。
肯尼斯·弗莱明的茶会在每个下午举行,有时是两点到三点,有时是三点到四点,端看什么时候太阳能够照穿海雾,透过白色的铁艺茶点架留下长长的影子。他的茶会一开始只有自己自斟自饮,这给他换来了一个近似“疯帽匠”的名头,天啊,哪有这样的家庭?主人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却连个贴身仆从都不雇?再后来,等肯尼斯的养子完成服侍,肯尼斯也会大度地让他坐下来,用一只手直起他的背,询问他的红茶里是要加柠檬汁还是方糖块,又或者来点新鲜的水牛乳呢?人们照旧热衷于谈论这个老疯子,居然真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俄裔孤儿当成人来对待——哦不不,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应该怎么说呢?他太宠溺那个孤儿了,这可对孩子的成长不好。但马可也加入茶会席后,外界的噪音一下便消散了,多好的两个年轻人!肯尼斯·弗莱明的眼光真是不错!他们这样说着,送给肯尼斯昂贵的玩具、精巧的摆设,和更多的书籍。但无论人们舆论的风向如何,肯尼斯都只是冲他们成竹在胸地笑笑,既不争辩什么、也不炫耀什么。
赫尔蒙德不讨厌茶会相关的记忆,或者说,比起其他的记忆,茶会并不让人讨厌。有时候他会掰一小块蔓越莓司康饼放进袖子里,晚间坐在地板上发呆的时候吃。他相信肯尼斯知道,但这种程度的错误,没有点出的必要,所以他也就安心地利用这个漏洞。他的母亲曾经对他说过,他没有了解过挨饿的滋味,或许那是一语成谶,后来他确实了解过了。
自从萨尔维娅小姐来到这里之后,肯尼斯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赫尔蒙德像个幽灵一样站在厨房门口,看肯尼斯如何煮一壶铁观音,并暗自祈祷对方不要一头扎在茶炊上。就算他不再爱肯尼斯,过去的习惯还是遗留下来,像墙上怎么抠都抠不干净的口香糖。就像知道了赫尔蒙德的想法一样,肯尼斯转过头来朝他微笑:“我的好孩子,去花园里采几支玫瑰花吧,要深红色的重瓣玫瑰,散发出蜜香味的那种,我亲爱的……”他深呼吸了一下,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红晕,“我亲爱的小小姐最喜欢这种玫瑰啦。请把它们插在那个天青色的中国花瓶里,记得去掉所有的刺。”他先是点头,然后说:“好的,肯尼斯老先生。”便快快地拿起竹篮和园艺剪,走下了布置过分华丽的旋梯。
在去花园的途中,他看见萨尔维娅和马可已经就位,他们在谈论一些事情,萨尔维娅带着冰冷的微笑。他有时会思索他俩如何互相认识的,但他转念一想:马可来这里已经一个周了。他不知道肯尼斯怎么和科隆纳家算的总账,但他没看见有任何科隆纳家的人出没在这里,就好像他们的三子已经死了,也不需要一场葬礼。至于萨尔维娅,她从繁复的衣裙中拿出来一个天鹅颈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浅蓝色的液体。或许这是一场毒药教学,但这也不关赫尔蒙德的事,他走开去剪玫瑰的时候,并没有听到任何挽留的声音。
他把玫瑰插到花瓶里的时候,肯尼斯带着一个漂亮的瓷茶壶和一整套合适的茶具出现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铁艺桌子前,他用颤抖但灵巧的手在每个人眼前放下茶杯(每个人的茶杯都不一样,萨尔维娅是红玫瑰,马可的是苏格兰蓟花,肯尼斯的是勿忘我,至于赫尔蒙德自己,选了最普通的洋甘菊。)然后给大家倒茶,他亲昵地贴在萨尔维娅身边,对她说:“小小姐习惯放一点奶,请安心,这不是水牛乳,只是普通的牛奶。水牛乳的话,我还是怕小小姐喝不习惯哪。小小姐以前喜欢放两颗方糖,但秋天快到了,让我们放三颗吧?”他扎起来的长长的头发与萨尔维娅长长的黑发相互交缠,几乎是脸贴脸地对萨尔维娅耳语,赫尔蒙德看了一眼马可,马可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小小姐,虽然这些玫瑰十分馨香,但它们比不上您的十分之一,是香水吗?是香膏吗?还是沐浴?还是说……您的身体就是如此馨香呢?”这下即便是赫尔蒙德,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副垂涎的表情,但萨尔维娅只不过拿起银勺子,搅了几下杯里的茶,稍稍抿了一口,说:“你水加多了,肯尼斯。”肯尼斯一开始皱起了眉头,表情如同雨云来袭般阴沉了下来,但他随即便重新绽放笑容,说:“小小姐,那请您来一点司康饼吧,有甜的也有咸的,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肯定都是热乎乎、香喷喷的。来,请张开嘴巴——”
肯尼斯用手掌心喂萨尔维娅,好像人用手掌心喂小小的雀鸟,但萨尔维娅并没有害羞,或者做出多余的表情,她觉得好吃就吃了,至于肯尼斯伸出的手,似乎和一个茶盘也没什么两样。
赫尔蒙德再次看向马可,他注意到对方戴了手套,但肿胀的关节还是隐藏不住的,所以对方全程只端起了一次茶杯,动都没动司康饼。马可的眼神好像集中在某一处,但赫尔蒙德知道他哪里也没在看,那只新挖下来的眼睛被赫尔蒙德扔进了垃圾桶,所以剩下的就是一天要更换三次纱布,和纱布与医用胶带上的血。趁着肯尼斯给“他的小小姐”喂司康饼的时候,赫尔蒙德用酒精湿巾擦净了双手,他叫马可偏过去点,别把空眼窝对着桌子,别人还要吃司康饼。马可照做了。在赫尔蒙德揭开第一条医用胶带的时候,空气似乎停止了、凝滞了,或者,怎么说才好呢?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这样的平静持续到他揭下所有的胶带,马可的空眼窝就像什么软体动物一样暴露在外,红色的、挣动的、带着鲜血的甜味和腐败臭味的——“赫尔。”肯尼斯把双手交叠在桌面上,露出最慈和的微笑,缓缓地说,肯尼斯的声音本就十分美丽,在他想要展现这一点时,更是如此。赫尔蒙德似乎看到了一只有毒的蝴蝶在扇动翅膀。
“好心的先生,其实那天……”萨尔维娅带着如出一辙的神秘微笑说,“那天我可以提醒你,肯尼斯也可以提醒你,但是我没有,我不觉得提醒你会更好玩。”
赫尔蒙感觉有冰锥扎在了背上,他不愿去想他们的话语指代着什么,但肯尼斯,就像他知道的一样,以毁坏为乐。于是肯尼斯揭开了那道幕布:
“赫尔,那只眼睛其实不用挖。出血和淤肿确实挺严重的,但塞眼窝里还是有一半以上的成活率,下次做这事之前,要多看看医学书呀。”
“那并不是一只漂亮的眼睛了,挖下来不适合做标本。”女孩的声音补充道。
“那么,小小姐要不要我的那只眼睛,那只被塑化剂毁了的眼睛?它仍然很漂亮!我们可以一起做……”
赫尔蒙德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他的身体里有一股怒意,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四处碰壁、经历一些常人不会经历的生活,现在他找到了一个仇人,一个看着他犯下无法原谅罪行并把它当乐子调情的家伙。但哪怕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瞪着肯尼斯,肯尼斯也只是像安抚炸毛的小猫那样冲他挤了挤眼睛,然后马上就去和幽灵讲那些不着四六的话了,赫尔蒙德敢相信刚才的挤眼里半点感情都没有。他把两手放在桌子上,打算用力把桌子掀了,但他的余光瞥到:马可在笑。
马可在笑。马可笑得很开心,好的那只眼睛也多少有了点生气。就好像事不关己,就好像被挖掉一只眼睛的不是他,就好像用一只眼睛换赫尔蒙德的愧疚是什么合适的买卖——
赫尔蒙德冷静地拿起自己的茶杯,把它摔在地上,然后拿起那盘司康饼,把它摔到地上。肯尼斯有点惊讶,然后笑着说:“孩子,你要是不满意,可以打我的脸两拳。”接着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萨尔维娅深黑色的秀发,萨尔维娅的蓝眼睛里淬满了毒汁,她坐在铁艺椅子上,却仿佛身处剧场,看舞台上的悲剧看得津津有味。他们都疯了,他们所有人都疯了,赫尔拿起马可的杯子,在地上摔成碎片,红茶的痕迹溅得到处都是。这是他头一次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这也许会导致他再次被退货,也许会导致他接下来出现在肯尼斯的地牢里,也许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肯尼斯一贯会折磨人。但他不管了。他站起身来,走进玫瑰花丛的深处,那里他今天还没有去刺,所以应该谁都不会来。他回想起手术刀冰冷板硬的刀柄、橡胶手套的涩感和表层的白粉,想起针的粗细和麻线的粗糙,想起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酒精味。他头一次把人的断骨修复好,也是头一次把人的肠子塞回体内,那个蓝眼睛的女孩,那个眼睛像深不见底海洞的女孩,帮了他一次,帮了他第二次,却没有帮他第三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至于肯尼斯——肯尼斯提供了所有关键的医疗用品,虽然出于他的恶趣味,故意给得很贫乏,但确实是提供了所有的物资。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肯尼斯也确实帮助了他,那个神秘的幽灵女孩也确实可以信赖,直到他看见他俩在茶会上耳鬓厮磨,讲一些纯属看热闹的话题,仿佛罗马斗兽场的观众一样高高在上。那可是一只眼睛!那是一只眼睛!
然而他们并不在意。赫尔蒙德清楚自己的身份,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活到现在。他刚才的发火还在肯尼斯的接受范围内,他痛恨自己的这种迎合,但他也并不想做过头死掉。马可也并不在意,看他笑得有多开心!肯尼斯会喜欢的,也许他会拿这个作为配菜,去和萨尔维娅做一次爱,谁知道呢,反正赫尔蒙德不可能把那些蓝色小药片都藏起来,那他就真的要死了。
他现在只能往花丛里去,不顾自己被扎得鲜血淋漓,找一个足够暗也足够小的角落,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膝盖里。现在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他终于解开了给自己的禁令,现在他可以哭泣。
日子就这样水一般过去,没什么好说的,除了马可几乎每天都待在这里,只有感恩节和圣母升天日一类的节日才回家去。回完科隆纳家之后,他总是在后院练习挥舞他的新斧子。肯尼斯·弗莱明消气的时间总会到的,赫尔蒙德并不盼望着那一天,可那一天还是来了。他负责在花园的座椅上铺上舒适的软垫,肯尼斯·弗莱明已经很难支撑自己的身体,即便赫尔蒙德每过两小时就帮他翻身,还是出现了压疮和褥疮的痕迹。老人用玫瑰味的香水掩盖住腐烂的气息,但闻起来依旧甜腻得不自然。至于痛楚——赫尔蒙德曾经祈愿过,让肯尼斯·弗莱明也受到与他,和马可,相同的痛楚。但就算使用过量的止痛药和毒品,老人仍旧抓挠着自己的皮肤,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骨头拿出来涮洗,他从不发出呻吟,即便在差点肚破肠流的时候,或者发着难耐的高烧,所以赫尔蒙德听到老人的叫喊声时,光着脚拿了把枪就冲上了楼梯。他头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真真切切地在老人眼中看到了羞耻。
那场表演照常开幕,肯尼斯·弗莱明用假领、手套和长袜遮盖全身上下染血的绷带,用过量的止痛药和退烧药掩饰剧痛和高烧,他微笑着坐在铺了软垫的座椅上,神情依旧像一位在自己领地内的君王。萨尔维娅小姐坐在肯尼斯旁边,一个独家定制的白色蛋形铁艺椅里,后背靠着镂空的玫瑰花,晃着自己穿了洁白长统袜的小腿。马可穿着猎装和短皮靴,手里拿着一把伐木斧。猎物由赫尔蒙德放出,于是他牵着铁链,从地牢里一路把“那东西”拉出来,又在“那东西”陷入暴怒的时候适时将铁链放开。
“那东西”原本应当是个人,也许是个四十来岁的成年男人,职业是军人、侦探或者警察,他来追索一桩难解的毒品案件,在破案时很不幸地把自己也搭了进去。现在他已经不算是人了,肯尼斯在骨头不那么痛的日子里,好好地把他的皮肉和骨骼换了个形状,即使是看惯这些事情的赫尔蒙德,也不由得感慨肯尼斯的暴虐。“那东西”被缝上了一些皮毛,腿部和猩猩的腿部结合,每一颗牙齿都被磨得尖利,哪怕牙神经就这样露出在外面。它的肚子被剖开,里面插了许多东西,冒出各种各样的液体。它的一半脑子被摧毁,另一半则被插上了电极,它的眼珠被捏成了方形,一只呈现染料浸染的红色,另一只则呈现完全不自然的紫色。一个怪物,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拥有强健的肌肉、优秀的爆发力,和随时都在疼痛和暴怒的大脑。赫尔蒙德不想看他的朋友对付这样的东西,尤其是手里只有一把伐木斧的情况下,但肯尼斯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在他的耳边悄悄说:“让我的小小姐看场好戏吧,这就是他住在我这儿的代价。”很难说肯尼斯·弗莱明是终于消了气,还是他终于准备好了更深重的代价。赫尔蒙德劝过马可,马可的手指无法回到原本的形态,一只脚也变成了妨碍走路的累赘,何况还有一只瞎眼造成的视野盲区。最重要的是力气,你这种除了写就是读、手指没拿过比笔杆子粗的东西的人,是不可能打败那种怪物的。马可很安静,他最近总是很安静,只是张开双手,让赫尔蒙德看手掌上厚厚的老茧。
“即便这样你也对付不了它,不要让肯尼斯看他想看的表演。”赫尔蒙德拿着油灯,想了想还是最后嘱咐了一句。
“我不在意。赫尔,你也不用在意。”对方安静地从他身边擦过,手里的斧头敲击墙壁,发出细碎的声响。
赫尔蒙德不想看马可到底是怎么做的,松开铁链之后,他就看萨尔维娅和肯尼斯。肯尼斯已经逐渐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了,微笑还好,一旦大笑,比起笑更像是痉挛。他们泡了四杯洋甘菊茶,肯尼斯颤抖着手,往“他的小小姐”的那份里舀蜂蜜,拌开之后再吹一吹,轻轻端到萨尔维娅面前,直到她抓起杯柄。”你用了槐花蜜,肯尼斯,我不喜欢槐花蜜,为什么不用四叶草?”“好啊,我的小小姐。”肯尼斯的脸上又漾起了笑容,“回头我让赫尔蒙德去采。”赫尔蒙德听见声音:金属的声音、铁链的声音、肉体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鲜血喷溅的声音。而肯尼斯搂着他的小小姐,神态就像一个温和的祖父,对孙女的疑惑有问必答。很抱歉呀,我的小小姐,罗马的斗兽场现在已经不斗兽了。嗯,其实说起来,大家都会在长矛上涂毒药。您说马可小先生?马可小先生是一个高洁的人哪……
“那他必定会死在这里。”女孩品了一口茶,低垂着睫毛,用鲜红的嘴唇这样说。
他们都是疯子,他们都疯了,让活人和被人做成的怪物对峙,并对此加以点评,就像是坐在罗马斗兽场第一排的贵族,血溅到他们脸上也只会用手帕擦去,赫尔蒙德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们狼一般的眼神,直到听见萨尔维娅平淡地说了声:“啊,所以他还是涂了毒的,肯尼斯,他用的毒我没有见过。”
“那是一种沙漠响尾蛇的毒液,我的小小姐,它的效力是强力的肌肉痉挛,让猎物失去抵抗能力。”老人想点点头,表情却一瞬间被剧痛吞没,九岁的女孩看着这一幕,嘴边确定无疑的是一个嘲笑:“这可比这场闹剧好看多了,肯尼斯。”
“小小姐呀,我不晓得您说的是什么……”肯尼斯重又换上了有些无奈的笑容,”来喝一点茶吧,您的嘴唇都有些干裂了。赫尔蒙德!”
他走到肯尼斯身边,表示自己就在这里。
“喝点茶吧,赫尔。你的嘴唇干得比小小姐还严重呢。去,去阻止马可小先生,不要浪费无谓的体力在死去的猎物身上。”
他听肯尼斯的,低下头抿了一口茶,然后自开始以来,头一次看向被清理干净的这片长方形场地。现在这里到处都溅满了血、玻璃碎片和内脏,那个巨大的怪物倒在地上,偶尔抽搐一下,马可的斧子则像丈量时间的仪器一样,一下、两下、三下地砍在它身上。一下、两下、三下。一下、两下、三下。马可从头到脚铺盖满了血泥和骨渣,他就像什么都注意不到一样,仍旧卖力地砍着。赫尔蒙德走上前去,把手放上他的肩膀,生怕他把自己也给砍了,毕竟马可当时露出的就是那样的眼神,毕竟他算是个不请自来的挡路者。所幸马可就这样停下动作,走到肯尼斯身边的铁艺座椅上,开始喝属于他的那杯茶。斧子彻底变成了不能要的废铁,赫尔蒙德心想,如果他刚才看一看就好了,他应该看一看的。在马可喝茶的时候,肯尼斯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摸着他的头,说:“就第一次来说,干得不错!但还是太粗暴了,要艺术、艺术一点,要不然我们亲爱的小小姐可是会百无聊赖。小小姐,对于这第一次——啊,好的,第一次!杀死别人的人儿,您有什么想奖励他的吗?”
萨尔维娅想了想,脱下了自己的一只手套递给马可,马可接过来,叠几叠,放在前胸口袋里。而肯尼斯在一旁假作伤心的表情,带着哭腔说:“小小姐,我都没有您亲自给予的手套……”“那就去挣呀,肯尼斯。”女孩抽回了手,相当无情地说:“这场戏,要是算上前因后果,姑且还算好看。但还不够,肯尼斯。你到底有什么样的办法,能让我看到好看得产生生理反应的戏呢?”
“那或许不是小小姐所期望的戏哪。”肯尼斯有一瞬间露出了獠牙,但随后又把它缩了回去,“不过也有一种说法,不一定是期望的戏,才是最适合的戏。所以,小小姐应该还是能看到的。”
在包扎马可的伤口时,无论是马可还是赫尔蒙德都保持了沉默,最后赫尔蒙德还是皱起眉头,说:“你是不想要命啦?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不是‘这么个东西’。”马可的声音很轻,“是个人。”
“你这什么意思。”赫尔蒙德一边缠绷带一边恼火地说,“你全身上下都是口子,你甚至还用了眼镜蛇的毒液,你知不知道,要是沾上一点你就死啦!”
“我想杀人,所以我杀人,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打紧。”马可盯着油灯里的火焰看,“我不打算在乎任何人。”
赫尔蒙德剪断最后一截绷带,用胶带缠上三圈,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油灯和医疗用品都簌簌作响:“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我告诉你——”
他听见了喊声,他们都听见了喊声。那喊声几乎震彻了三层小楼。马可叹一口气,把赫尔蒙德往外推,说:“不要紧,剩下的我自己能解决。”赫尔蒙德也只来得及点一点头,就拿起装有医疗用品的托盘,跌跌绊绊地在楼梯上奔跑。他直接撞开门,来到了肯尼斯·弗莱明的房间,肯尼斯不在那里,他任门开敞着,转头跑去萨尔维娅的房间,在无数白色软枕和柔软被褥的中间,肯尼斯赤身裸体地压在萨尔维娅身上,那场面实在不太好看。赫尔蒙德赶忙对萨尔维娅致歉,试着把肯尼斯搬下来,再用床单裹住。瘦骨嶙峋的老人即便是十二岁的孩童也能轻易搬动,他再次致歉的时候,萨尔维娅只是说了一句:“把他搬走,我要去洗个澡,然后睡觉。”床上明显地能看出性的痕迹,赫尔蒙德没有经验,自然也不清楚性发展到了哪一步,虽然肯尼斯的阴茎还在勃起状态,但不是冰毒,就是那些蓝色小药丸,赫尔蒙德也判断不出具体的时间。就像拖一个包裹似的,他把肯尼斯拖过木地板、拖过昂贵的熊皮、拖过肯尼斯自己房间里东方花纹的地毯,再把肯尼斯半拖半抱到四柱的立式床上。做完这一步,赫尔蒙德已经累得大汗淋漓,他打开衣柜,寻找肯尼斯的丝绸睡袍,又去盥洗室打一盆温水,他给老人擦拭身体的时候,发现老人在无声地哭泣。他愣住了,他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在他的记忆里,肯尼斯·弗莱明从不哭泣。
他只好先像给一个沉重的换装娃娃换装一样给老人换上睡袍,盖上一层薄被,然后用毛巾蘸着温水,细致耐心地把那些似乎永无止尽的盐水擦掉。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小腿都跪麻了,肯尼斯终于开口,用哑掉的嗓音说:“赫尔蒙德。”
“嗯,肯尼斯老先生,我在这里。”赫尔蒙德不确定渐冻症有没有影响老人的视力,他希望没有。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听到这句时,赫尔蒙德的心跳停了半拍,他本就不擅长说话,在他努力思考怎么回应这句话的时候,肯尼斯又回到了平常的讲话模式,温文尔雅地、循循善诱地,对赫尔蒙德说:“我会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与此同时,你也要帮我一个忙,仅仅是为了我的爱情、尊严和未来……一个小小的忙,你不会冷心冷情到眼看着你的恩人就这样死去的,对吗?你是个好孩子,所以你会帮我这么一点小忙的,对吗?对吗?”
赫尔蒙德在这些语句的迷宫里寻找,他认为自己已经猜到了内容,他不是马可,会认为幽灵和精怪是普通的九岁女孩,他也不是世人,他对肯尼斯的恋爱没有意见。他大概知晓了自己要做什么,于是他叹一口气,坐在床边,比自己预想中还要紧地抓住了肯尼斯的手,然后点了点头。
赫尔蒙德今天出去得很早,马可拿着斧头到花园里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赫尔蒙德打开车门,肯尼斯抱着萨尔维娅走进车子。这时太阳还没有完全从海雾中涌出,时间应该是早上五点左右。赫尔蒙德开着车,往悬崖那边走了,马可也收回神来,开始挥动斧子。伐木斧的重量总是比消防斧沉,练上两个小时以后,马可手上的厚茧子出现一道裂痕,开始流血。他不得不放下斧头,脑海里出现肯尼斯·弗莱明摆着手指,用中文说的那句“欲速则不达。”看着染了血的木柄,马可只是生气,要是这样下去,他什么时候能砍死唐·科隆纳,或者……他的姐姐?于是他握好手柄,打算继续练下去。
赫尔蒙德几乎是冲进花园里的,他提着鞋子,风一样跑进花园,留下海沙与盐水。他跑进黑影幢幢如同鬼屋般的三层楼房内,反锁了厚重的木质大门。马可提着斧子走了过去,寻思着要是不对劲就把门给劈开,但吓到他的不是血或者枪,而是赫尔蒙德压抑的抽泣声,自他认识赫尔蒙德以来,对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他摇晃大门,咔哒咔哒地按动门锁,门都没有打开,照声音传出的方位来看,对方应该是坐靠在门边,于是马可也坐了下来,隔着一层厚重的橡木用背去贴赫尔蒙德的背。今天的天空没有放晴,呈现一种病态的、如同死鱼鱼肚的白色,而赫尔蒙德一直把哭声压抑到身体的最深处去,马可看着斧子,现在斧子没办法做到任何事情。他也叹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赫尔蒙德:“怎么了?”尽管他不觉得对方会答。
在五百八十个心跳之后,对方很轻很轻地说:“马可,我没有父亲了。”
“那么恭喜。”马可的脸上浮起一层讥笑,“遗嘱写了吗?我可以帮你篡改,肯尼斯一直喜欢用羊皮纸,只要拿浮石磨掉字迹再写上就可以了。”
“我们要去哪里,肯尼斯?”女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小小地打着哈欠,她的白裙子被深黑色的水漂起来,仿佛一朵绮丽的花儿,肯尼斯骨节僵硬的大手紧紧抓着她的小手,帮她把皮鞋和长统袜留在岸边,自己的也一样,光着脚,带着沙子和细小的贝壳,缓缓地往海里走去。
“小小姐,我亲爱的小小姐呀。”老人从上方看下去,表情里充满了慈爱和恳切,“我想再问一遍,您当真爱着我吗?”
“我不爱你,肯尼斯。”女孩的语气没有变动,声音的平静也没有更改,“无论你问多少次,我也是不可能爱上你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萨尔维娅小姐。”老人念着这个名字,就好像神父祝福一场婚礼上的新人,又好像在船上看着水中的月影,“毕竟我们是如此相爱,我等了您足足五十五年,而您,即使变成了幽魂,也要出现在我家门口。毕竟我们是如此相爱,让事实说话,即使您否定,也没有用处。”
“肯尼斯,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是知道的。”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薄凉的笑容,“但是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希望这件事你至少心里有数。”
就好像蓝胡子看到了钥匙上的血迹,或者绝望者被折断了心里最后的那根弦,肯尼斯·弗莱明的身体挡住了萨尔维娅面前的日光,但她并不畏惧,只是抬起头来,和那双狂怒的绿眼睛对视。一支珍珠白的给药器被扎在了女孩的脖子上,女孩睁着眼睛倒在了海里,面孔逐渐被黑色的海水吞没,无数小气泡冒到了海面上。当女孩的手脚开始痉挛,面部肌肉也无法控制的时候,肯尼斯像对待珍爱的瓷器般伸出手,搭在女孩颈椎的罅隙上,轻巧的咔嚓一声,如同折断鸟儿的脖子一样,折断了女孩的脖子。血从女孩的眼窝和鼻腔中涌出,又被海水冲洗洁净。肯尼斯·弗莱明怀抱着脖颈折断的女孩,一直往前走,走到海水没过他下巴的地方才举起手来,这次手里并不是珍珠白色的微型注射器,而是一把黑色的、经过改装的手枪。
在他开枪的同时,萨尔维娅软耷耷的头颅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原状,她用手堵住枪口,枪炸了膛,她和肯尼斯都满手的破片和血,但就像一个梦,或者一个魔法,她的手逐渐恢复到洁白细嫩的样子,与此同时,肯尼斯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并不在乎他为什么、为谁而哭,因为她接下来就推开肯尼斯,把他绊倒,赤足踩在他的后脑上。这个深度她本不应该能站得稳,更别提还有离岸流,但她就是这样站着,任海浪一波一波地把她的裙子漂起。
对肯尼斯来说,这是一场生死搏斗。他用尽全力去扳动那只看似纤细的脚腕,却只呛进了更多苦咸的海水。接着他用手抓挠,希望女孩至少知道一点痛楚,但幽灵的构造似乎与人迥异,即便他抓出血痕,女孩也没有抬一下脚。他的脸被埋在沙子里,每呼吸一下都会吸入沙子和苦咸海水的混悬液,他的肺痛得能令一个坚强的警官崩溃,从而说出所有他所希望的结果来。他也不是没有实施过水刑,往脸上盖纸再喷水的或者把人头按进水池里的,他都试过,他欣赏他人的痛苦,同时不相信自己会有遭受这种痛苦的一天,毕竟,他总是那个幸运儿。
现在他不是了,他的表情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是志得意满、从上至下的笑容,这太痛了,他让赫尔制造便携注射器、偷窃响尾蛇的毒液、提前给小小姐注射镇定剂,然后把车开到他所熟悉的海崖边上……不是为了这样的死,不是为了这样痛苦的死!他在恳求,在拼力挣扎,在许诺好处,尽管他知道,出了水以后,他的身体只能给他带来更多更坏的痛苦,但他首先不希望如此痛苦地死去。他恳求也痛骂,许诺也诅咒,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压在脚下,无法自如地伸展,也无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那只踩在他后脑上的小脚岿然不动,他痛到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痛了,而新一波浪潮总是带来新的痛楚。他开始诅咒这个女孩,诅咒她去死,死掉,烂掉,被烧成灰……在诅咒也不能维持下去的时候,萨尔维娅终于撤回了这只脚,一步一步地,像是跳着舞一样,回到岸上去了。而肯尼斯花了三倍的功夫,才把自己的上半身拖上沙滩,他在岸上咳呛、呕吐,仿佛空气是锐利的刀子,仿佛光线是猛烈的毒药。他没办法把自己撑起来,只好转个姿势,躺在沙滩上,面朝着像死人皮肤一样的天空。他试图做出一个笑容,但太痛了,没能成功,只好哑着嗓子说俏皮话:“真是一场失败的殉情,哈?小小姐,您对此生气了吗?”
“殉情至少需要有爱情吧。至于生气,我真搞不明白你怎么会糊涂到想杀我,肯尼斯。也许你需要让你的养子死掉?但我没那个心情去杀他,他不值得。”萨尔维娅挖起一捧沙子,盖在她已经堆了很高的沙堡上。
“是啊,他不值得。”肯尼斯摇了摇满是沙子的脸,重新把目光投向天空,“就像安徒生童话所说的一样,我们的小小姐……已经是天空的女儿啦。我不会再尝试杀死您……我只想知道,您会……和我一起走吧?您是个精怪呀,无法长久停留在人世上的……”
“你可以猜猜看,肯尼斯。”萨尔维娅用手在沙堡上方捏出屋檐的形状,最后插上一面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彩色纸旗子,“既然我是个精怪,我又为什么非得和你一起躺在坟墓里呢?原来你不喜欢另一个我的死法,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和你躺进同一个坟墓?”
“不……不……我亲爱的小小姐……我只是……”老人再次尝试做出笑容,依旧没能成功,在沾满沙子的脸上,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你能走回去吗,不能我回去了,我想换掉湿裙子。”萨尔维娅没有再看沙滩上死鱼般的老人一眼,自顾自地穿上了皮鞋。
他们最终还是偷了灯塔看守人的车,那是辆破破烂烂的宾利,虽然颠簸得厉害,但勉强可以开。从海崖顶端开过的时候,萨尔维娅一边看着下方激烈的海潮,一边说:“如果你抱着我跳下去,我说不定真的会死掉呢,怎么样,赌徒先生,你敢不敢赌上一把?”
肯尼斯把车在悬崖边停了五分钟,然后讪笑道:“亲爱的小小姐,我不做没有赚头的交易呀。所以这件事,还请您等一等。”
萨尔维娅发出冷笑的同时,肯尼斯低着头启动了车子。
“我做了一辈子,我准备了一辈子……”老人近似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是我的报应,您是我的报应……”
接下来他再也没说过话。
四十五分钟后,马可叩响了厚实的橡木大门,对赫尔蒙德说:“下次记得让他用羊皮纸写遗嘱,打印纸改起来还是太困难了,这个‘艾利克斯’到底是谁啊,怎么能和他的小小姐一人占一半遗产的,那不就没有钱留给你了?别哭了,快去洗个脸——你爹带着他的小小姐死而复生了,准备好干净衣服去迎接吧。”
茶会还在照样开着,配茶的蜂蜜换成了四叶草蜜和蒲公英蜜,后者多少带点苦涩,不过赫尔蒙德并不讨厌。事实上,只要肯尼斯老先生在这里,就什么都是好的,这让他没有注意到老人不再往茶里加蜂蜜,也不再动烤得热乎乎的司康饼。
大多数时候,肯尼斯都借读书的名头泡在书房里,赫尔蒙德给他铺上软垫,安上一个又一个柔软的靠枕,给他沏上茶水,然后下楼去准备早餐、中餐或者晚餐。我看书看得太入神啦,孩子们,你们先吃。绝大多数时候的借口是这一个,也有些时候,借口换成了:我还不饿、我不太想吃酸味和辣味的东西,甜味?甜味也不需要。我的心脏有点疼,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赫尔蒙德注意到:老人不再跟在萨尔维娅小姐的身边,像连体婴一样在宅邸中来往。他问马可,马可盯着他,脸上是怜悯的表情,对方的嘴唇张合了几下,没有说话。后来他不问马可,他问肯尼斯,一本精装版的《格列佛游记》越过他的头,打中了后方的墙壁,老人用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灰土簌簌地从房顶掉落下来,如果这本书打中赫尔蒙德的脑袋,他想必会因为脑震荡卧床不起一段时间。老人喘着气,嶙峋的肋骨透过衬衫上下扯动,他还是每夜抓挠自己,绷带上方已经渗出了血。赫尔蒙德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就像走在地雷区一样,他拿出崭新的绷带,缓慢地为老人包扎,他感觉有温暖的水滴滴在他的头发上,但肯尼斯没有对他说一声”对不起”。这也没关系,很少有人会和他说“对不起”。
萨尔维娅小姐还是在宅邸内随心所欲地走动,她吃下食物、制作标本、梳妆打扮,有时候要肯尼斯过来,用他那双僵直的手给她编辫子,肯尼斯也就如约而至,手里拿着喷了玫瑰香水的蕾丝手帕,笑吟吟地夸她的皮肤白得像雪,嘴唇红得像血,头发黑得像乌檀木——然后努力用颤抖的手给她编织头发,无论是法兰西还是意大利的贵女发型,肯尼斯都会编。”看样子你诱骗了很多不同地方的女人和小孩呢。”萨尔维娅会一边晃着脚一边说道,而肯尼斯会把头依在她的头边上,白色的发丝浸润到黑色的发丝里,说:“这话可真难听啊,我亲爱的小小姐。不管我曾经有过多少人,我的心里只有……”然后像一个坏掉的机关玩具一样,他闭紧了嘴巴。还有些时候,萨尔维娅来肯尼斯的书房里挑拣诗集,肯尼斯站在萨尔维娅身后,随时准备为她拿下高处的书本,他的前胸贴着萨尔维娅的后背,用一条腿的膝弯抵进萨尔维娅的双腿之间,但女孩只是在书本里挑挑拣拣,然后看中了一本拥有绚丽的黑和洋红交织的书脊的书本,上面写着《致西莱斯特》。肯尼斯没把握好手劲,让那本书摔到了他的头上。如果像往常那样,他会挠挠头,笑着说自己也真是老了啊,然后把这本书递给“他的小小姐”,再鞠一躬,拿出点什么新奇玩意算作赔礼。但这次他只是愣住了,任血液和书本一起从他的头上掉下来,萨尔维娅捡起地上的书本,没有再管肯尼斯,目不斜视地出去了。”那想必是一本有趣的书,你说呢,赫尔蒙德?”赫尔蒙德不关心那本书是否有趣,他在给老人包扎头部的时候,再次看到了从脸颊流下的眼泪。肯尼斯太瘦了,骨头都支离在皮肤里面,让人怀疑他怎么站起来走路。但赫尔蒙德知道这点,他知道渐冻症患者最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也知道马可怀疑的审视是对着谁的,毕竟从很久以前起,肯尼斯就不再出现在餐桌上。是赫尔蒙德趁对方短暂的睡眠,把营养剂和葡萄糖注射进老人的身体,好让他的寿命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赫尔蒙德怀疑肯尼斯其实知晓这件事,但就像那天他让赫尔蒙德开车去海崖前说的一样,他会给赫尔蒙德一个复仇的机会,事实上,赫尔蒙德也不知道,这是复仇……还是其他东西。也许仅仅是在挽留他的父亲。
很久以来,肯尼斯终于进了一次厨房,做的还是快手但美味的冬阴功汤。鱼贝类都是海边新鲜采买来的,香草也是从花园里现摘的,自然不可能难吃。椰奶没有了,肯尼斯就拿稀奶油和杏仁奶调味,稀奶油使汤汁尝起来更加浓厚且富有奶香,而杏仁奶很好地中和了贝类的腥味。很久以后,赫尔蒙德提起这件事来,还是会后悔莫及,他拿起银勺,想往大家的汤里舀盐的时候,肯尼斯主动把装着白色粉末的玻璃罐推到他跟前,说:“海盐擦下的粉末给我和小小姐,结晶盐给你们自己——”或许是今天肯尼斯心情好,他还笑笑地朝赫尔蒙德挤了挤眼睛。或许是鱼贝类不太新鲜/并非是鱼贝类不太新鲜,而是勺子上沾了氰化钾的粉末……赫尔蒙德和马可都吐得一塌糊涂,在他终于能坐直身体喘气的时候,女孩碰了碰赫尔蒙德的背,对他说:“去楼上吧,肯尼斯·弗莱明快要死啦。”
比起当时的场景,巨大的懊悔已经扰乱了赫尔蒙德的神经,让他只记得散碎的片段。但马可记得全部,他记得赫尔蒙德和发了疯一样紧紧牵着他的手,在台阶上跌倒又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肯尼斯的房间,他记得东方风的地毯上有呕吐的痕迹,床边的彩绘玻璃花瓶已经摔成了碎片,一些水和几根蜜黄色的大马士革玫瑰散乱在地上。他看见肯尼斯就知道,对方的情况等不到家庭医生。老人半靠半躺在床上,枕头被扯过来抱着,枕头底下的幸运金币——一沓100美金的钞票,和一本《爱丽丝梦游仙境》在床上摊开。老人的呼吸就像是在拉风箱,他的手弯曲得好像鹰的爪子,老人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这个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微弱。在这个时候,老人闭上眼睛,甜蜜又痛苦地笑了,接着他睁开眼睛,那双绿眼睛似乎在一时间恢复了神采,他用口型说的是意大利语,整座房子里只有马可和萨尔维娅能看懂。他说:“爱我吧,我的小小姐……说你爱我。为什么……你总是没有和我……一起死?”
“我不爱你。”萨尔维娅踏出一步,脸上是百无聊赖的表情,从上往下看着濒死的老人,如同冥界掌管天平的祭司,“我永远也不会爱你,肯尼斯。”
老人愣了一下,然后在窒息的间隔里断断续续地笑了,直到微弱的呼吸停下,微弱的笑声才停止。
马可以为萨尔维娅不会参加肯尼斯·弗莱明的葬礼,就像他悲痛过度的养子一样,都不太适宜出现在人前。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阳光终于在海边露了个面,湛蓝的天空显得高远而广阔。风把枫树的叶子和杨树的叶子都吹了过来,在墓碑前形成小小的堆积物。萨尔维娅又换回了刚刚出现在这栋房子门前时的装束:一套华贵的黑色裙装,配黑色的昂贵皮鞋,确实也是适合参加葬礼的装扮。肯尼斯特地要求了,来参与葬礼的人不要太多,所以新造好的黑石墓碑前,只有寥寥几个人影。牧师——一位肯尼斯的老朋友——痛陈逝者事迹的时候,萨尔维娅小姐把裙子优雅地提起来,在附近的灌木丛里用指尖采摘又捏碎越桔,红色的汁水就像血一样流淌进她的袖口。有些参加葬礼的人对她投以别样的眼光,但随即又收回去,摇摇头,毕竟,谁能谴责一个刚九岁的女孩呢,何况肯尼斯生前又那么爱她,把几乎大半遗产都给了她。
在牧师讲完话开始哭泣的时候,萨尔维娅踏着人们的哭泣声,在坟墓前洒下小小的红果子,紧接着,就像魔法一样,墓碑前面的土地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这裂缝无声地越扩越大,萨尔维娅没有回一次头就跳了进去,她的黑发和裙带猎猎作响,在风中如同被吹起的旗帜。就像爱丽丝跳进兔子洞……马可不由得这么想,但他终其一生也没有和旁人说起。随后裂口合上,土地仍旧光滑平整,除了几个滚落在旁的红色果实,简直像所有人做了一场热病引发的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