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fz/passenger】Bonus Trip

辛辛那提小学大部分学生的生日被登记为9月1日,州教育署规定的入学申请截止日期后一天,由文书们统一填写。这些孩子大多属于现代文明到来前的原始种族,或流着一半的古老血液。他们的一年在祭祀千奇百怪的神灵中度过,但并无庆祝诞生的习惯,所以即使父母至亲也不会记录孩子的生日。 因此,纪念生日被视为适龄原住民儿童拥抱文明的重要一环。任课教师需要在自己生日的前一天将这一点告知学生们,然后后者会在统一下发的白色卡纸上用共用的彩色蜡笔写下“生日快乐”,再在第二天交给寿星。此外,学校在每个学年的首日(一般在9月或10月)为学生们举办集体生日。 这个日期不可不谓存在周备而深远的意义:一方面它离学生们的生日最近(那些生日确有其日的学生就抱歉了),另一方面,它象征他们通过伟大的教育在文明世界焕然新生,真正获得作为人存在的机会。在那一天,全体学生被聚集到礼堂齐唱生日歌,然后分得一个奶油裱花蛋糕的一小块。 本学期初来的数学教师注意到了一个孩子。他用叉子切下一小块,再从松软的填充物隔层将它挑起送进嘴里,又冷静地吐到纸盘边缘。“艾利奥特同学,你不舒服吗?”她对照着事先下发的座位表问道,“蛋糕有问题吗?” “不是的,老师,”艾利奥特抬起粉色的睫毛。他的哥伦比亚语相当标准,甚至略显一些不自然的正式感。“它太甜,我不喜欢。”他温顺地解释道,但他们仍然吸引了校长的注意。当校长看到纸盘中的狼藉,一切为时已晚,他措词严厉地要求艾利奥特在“派对”结束后去办公室。于是接受完赞助人、校长等等的祝福后,这孩子立刻因“浪费食物”与“扰乱秩序”重重地挨了十下戒尺。 现在,艾利奥特又站在校长的书桌前,等待他的惩罚。校长巡逻时刚好经过他的窗边,几乎是瞬间注意到他铅笔的动向是不必要的、错误的。他立刻冲进教室,声如洪钟地通知艾利奥特带上课本到他的办公室去,打破了教室里充满窃窃私语的凝滞课堂。下课铃应声响起,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大喊大叫,相比之下动动铅笔是多么平和安静的运动啊! “不准!在课堂上!做!无关!的事!” “不准!在课本上!乱涂!乱画!” “啪!啪!啪!啪!啪!” …… 伴着铿锵有力的判决,校长的戒尺在皮肉上爆裂开来。艾利奥特为破坏课本、违反纪律、藐视师长各挨五下戒尺。平心而论,在教师此前工作的寄宿学校里,学生们受到的惩罚更为严酷,与此相比这位校长不过是个眼界狭隘、观念保守且坏脾气的老头。但在复归平静的空气里,幼小瑟缩的身体发出的吸气声宛若真正的戒尺抽在她身上。 “真是税收与赞助人高贵善心的浪费!”校长说,然后将目光投向艾利奥特身后不远处的她: “怎么啦,小姐?比起听您论述这一行径的合理性,我建议您与格罗夫先生好好谈谈,领受领受您的教学成果(他指指课本),再想想如何请他为您群魔乱舞的课堂做个积极的榜样。” 教师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领着同样低垂着头的艾利奥特走出办公室,后者面庞与脖颈洁白的皮肤由于正对烈阳太久而微微发红。他看起来比他的同学们年幼许多,头发尚未褪去幼年黎博利典型的雾蒙蒙绒毛;但从颜色与质感判断,他未来必将长成一只明艳美丽的骄傲个体。 艾利奥特的确比他的同学年轻,实际上,他今年刚到规定的入学年龄。他的父母前年死于山火,儿童管理部的办事员于是特别为他申请提前进入寄宿制小学。这或许解释了他远超同龄人的哥伦比亚语水平。 “好吧,格罗夫先生!让我们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同事埋在头戴式耳机里呼呼大睡,她拢了拢堆着教案、作业与草稿纸的桌面,将艾利奥特的课本摊开,“这是……”插图与课文的空白边缘填满了笔迹,既非人也非兽,而是直线与弧形令人费解的组合,一侧标注着符文一般的图案。教师事先做过一些功课,但艾利奥特所属部族的资料本就存之甚少,因此她无法确定这些神秘的铅笔画是否是某种图腾——乍看上去,它们倒更接近一般常见的结构示意图。 “你愿意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她担心冒犯,于是决定首先问问涂鸦边写着的符号。尽管校方使用了诸多手段明令禁止学生们延续从家中带来的信仰,但谁知道一片沉默之中蕴含了多少他们听不见又听不懂的声音呢? “是的,它们是数字……”男孩说。见她不答话,他伸出手,修得极短但十分整洁的指甲点着自己画下的图案,怯生生地念出晦涩的音节。教师为自己的谨慎欣慰地舒了口气:“那你能告诉我,它们是什么吗?” 艾利奥特显而易见地犹豫了,形状优美的天蓝眼瞳闪过一层鲜艳的红色薄膜。再清晰不过的戒备。隔壁工位适时地传来一阵一响而过的鼾声,教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请告诉我吧,艾利奥特,我真的很好奇。不会有别人知道,好吗?”男孩最终得到鼓励一般点了点头,极其小声地说:“这是台灯……”然后他又小幅度地挪动了手指:“那个是阿什利的闹钟,它和台灯很接近……他说我拆过之后有时候会不响,所以我在想办法……” “想办法什么?”教师高声说,邻座睡得正香的同事从桌上猛然弹坐起来。 “哦哦,抱歉,有只虫子,我一直很害怕虫子……”教师连忙说。于是同事揉着眼睛,出门给空了的杯子加水。 她转过头,艾利奥特的脸上还残留着恐惧与一丝愤怒,让她把想问的大部分话都咽了回去。“艾利奥特,答应我,别做对你的年龄而言危险的事,或者悄悄地做,至少别在课上做任何部分。”她把课本合上还给了他,“告诉阿什利,看在你帮助他免因多次迟到而关禁闭的份上,上数学课时不要继续发出奇怪的声音了。”男孩木然地点点头。 “还有,永远记得用规范的通用数字。那才是文明的语言,是可以交流的语言。只有你看得懂的东西并不那么有意义,可以吗?” “好的,我会的,老师。”艾利奥特将课本抱在怀里走了,关上身后的门。

随着时间的过去,学生们的形象在教师的眼里逐渐丰满起来。实际上,她欣喜地发现:他们不是在她的课上发出噪音、又在试卷上乱涂一气的怪物,他们有自己的好奇心与兴趣所在,其中的一些甚至与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颇为契合。 于是,她开始为这些孩子探究更多的可能性。夏令营显然在她的职权之外,但或许秋游的目的地可以不是往年的教堂抑或者赞助人的宅邸与餐桌,改为植物园、动物园、艺术展览中心或者科技馆之类。对,尤其是科技馆,哥伦比亚最引以为傲的所在。如果说博物馆盛放着其他国度绚烂辉煌的过去,那哥伦比亚则以未来取而代之。通过安全审查后,任何具有资质的机构与个人都能凭其所愿,将他们的最新作品摆在可无偿申请使用的展览位上,送到纷至沓来的游客面前。最为重要的是,本国民众无需为参观付费。 第二天,她洋洋洒洒地向校长阐述了自己的想法。话音落定片刻,后者从报纸后探出脸,眼镜堪堪粘连在鼻梁之上没有滑落。校长对目的地不置可否,但特别关心了她对于旅行本身的见解,例如他们应该怎么前往科技馆?鉴于离这里最近的科技馆也需要动车才能到达,而大部分孩子已经超过了免票的年龄与身高,谁将负担这笔不菲的路费?尽管科技馆可以无偿进入,但这并不代表孩子们可以在其中享用免费的午餐,光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部件可不能填饱肚子。众所周知,孩子们可饿不得,孩子们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孩子们一直处于长身体的时候——但孩子们也处于长脑子的阶段,因此也存在准允一笔费用的可能性,前提是教师能够给出一个足够令人心满意足的方案。 考虑到原本的秋游并未取消,经费的金额受到了相当的限制。教师最终决定这次将集体活动改为给一小部分学生的奖励,成绩是个合理的选拔标准。如果是前五名,那么他们将享用一顿丰盛的午餐,就在科技馆内的快餐店;人数还能增加2-3个,但这意味着待遇的下降与维持纪律的压力提升。总而言之,她希望艾利奥特能够加入进来。艾利奥特的数学与科学一直保持着满分,但鉴于这一教学阶段的试卷难度,本班50%的学生都能在这两项科目上拿到优秀。尽管他的哥伦比亚语标准得就像大城市的同龄人,他的语言成绩并不算好,任课老师在评语中要求他端正态度,特别是写作题。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放心的评价,她怀疑他根本不作答写作题才得到这个警告。权衡再三,教师决定在活动备案上将人数放宽到八,时间定在本次期中考试之后。“接下来,他得自求多福了。”教师默默地想,其实她并不确定任何一个学生会对这次活动感兴趣,包括艾利奥特。

最后,艾利奥特的名字如愿以偿地出现在教师的名单上。不知是因为语言课老师持之以恒的努力,还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奖励郊游确实激励了大部分的学生,教师在语言课老师的办公桌上翻到他的试卷,他的确工工整整地填满了写作题的区域。孩子的笔迹讲述了一个生动有趣的周末,在故事里,他与他的朋友去一条河边钓鱼,然后进行了一段冒险。除了情节让人想起教室后千年不换的图书角摆着的某本幽默小说外,其他都无可指摘,何况任课老师在满心欣慰中大概也不挑剔。 于是教师的小队在一个周末于晦暗的晨光中准时出发。孩子们一开始精神尚好,没完没了地互相说话,充满好奇。毕竟,即使是本镇的铁路,他们也很少乘坐,好在此时车厢里几乎空无旁人。然后他们从一个站台走到另一个站台,时间流逝,兴趣也逐渐耗空。当他们登上最后一班车,太阳高悬在车窗外与小镇天差地别的摩登都市,早起的困意终于如期而至。科技馆一直是哥伦比亚儿童与青少年的惯常去处,因此不断有带着孩子的家庭进入车厢。他们面色红润,至少看起来睡眠充足,在兴奋中与父母热烈地说着话,但显然教养良好。 教师看向自己的学生们。他们中的大多数在睡意的驱使下挨靠在彼此身上,在嘈杂的播报音与交谈声中表现得格格不入。但如果他们醒着,也将注意到并无恶意但数量异常的目光。与哥伦比亚的大多数人口相比,这些孩子身上的颜色太过丰富,这几乎将他们的出身和盘托出。 意识到自己同样在断断续续的思维中半梦半醒,她反而一瞬间摆脱了朦胧的状态,正对上艾利奥特的眼睛。她的偏爱对象被同伴们挤在车窗边,半边脸浸没在刚刚耀眼起来的阳光里,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加年幼,但显然尽数看见了她目光所及的一切。一种清醒的空白像保护色一样笼罩着他。你在想什么?教师想问。她看见他的发间随着列车的前行闪烁着浅蓝色、摇晃的光,于是她意识到这孩子正在渐渐褪去雏鸟的绒毛,亦即正在长大。

多年以后,当教师站在山火的滚滚热浪前,她会想起在科技馆参观最新型源石引擎的那个午后。人群将众星捧月的展品团团围住,她带着她的学生挤到最前沿。孩子们穿着制服,手中拿着导览册,目光随着庞大机械间匆匆穿行的工作人员游移。展期即将结束,他们正为最后的每日演示做准备,其中的一个瓦伊凡向观众挥手致意。“我们真像动物园里被投喂的企鹅。”“我们明明是游客,不是吗?”一对年轻的情侣不耐烦地聒噪,他们咀嚼口香糖的声音穿过诸种嘈杂格外清晰。 工作人员鱼贯而出,巨大的特殊材质透明展橱缓缓关闭,伴着怪异的摩擦声最终合拢。一段温柔的女音优美而毫无感情地介绍着场地中央的庞然大物,漫长的演讲以一声清脆的铃响告终。眼前的景象分毫未变,但教师觉察到一种细微而确凿的颤动如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攫住下颌骨。它迅速向上攀爬,渗入大脑,发出连续的嗡嗡声,几乎将意识拉出身体。 一刹那,冷色的电光自视野正中蔓延开来。她感到滚烫的液体包裹着她的眼球,在溢出眼眶前不断向内挤压脆弱的组织,最终在脸颊上留下略微酥麻的触感。几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她真正地相信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不为了纳税者与赞助人,不为了工资与尊严,哪怕只是让孩子们在这一时刻带她处于这里,目睹她方才目睹的东西。她甚至觉得一切面目可亲起来,这光芒孕育于某种精密计算得来的美学,将永远在时间的维度里扩散。它能把骄傲与欣喜分享给全部的人类,即使他们无缘捕捉到它的余踪。多么壮观的游行啊……她得以参与其中,她与一切生命! 她的学生怎么样了?她从灵魂的震动中回过神,看到小艾利奥特的脸。此时他还没在艳羡中被善心的远亲从偏僻的小镇接去哥伦比亚的中心,正作为可怜的孤儿安处于她的视野。这个孩子面无血色,似乎正忍受莫大的惶恐与惊吓。然而他眼中久久未熄的泪光却如同透明橱窗中封存展览的电火花之残存,将惊惧转化成某种危险的物质。它如此炽热,好像能使尚未长成的稚弱身体顷刻间分解殆尽。 “艾利奥特……艾利奥特!你还好吗?”她慌忙问。 艾利奥特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他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