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有] 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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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作家的一大坚持也许就是不拖稿吧。虽然至今为止应该能够自称是职业作家、专业的推理小说作家,但是否完全贯彻了这一坚持,还得我的责任编辑说了算。倒并非谦虚。半夜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雪原图案、理所当然觉得刺眼的文字工作者,也没什么资格讲究严守截稿日的礼仪。 “几点了?你还没想出来?” 背后是客厅沙发,也是客房床位,今天——昨夜里留宿的朋友现在一定转醒了,看见招待他的主人正与工作事业搏斗的英勇身姿,便躺在沙发上发出殷切慰问。 “还早,”看了眼整个屏幕上有意义的字符,即右下角的电子时钟,“才三点。” 至于下本书的受害人,他们还埋在雪里。干脆用取材的名义支笔经费,到背后那家伙的老家走一趟,把冻住的尸体挖出来,还能顺便考察一下重新开通的蒸汽铁道路线布局。 “有栖。” “干嘛?” 回头看到火村拿起他睡前看一半的文库本,从毛毯里蠕动出来,爬上沙发扶手旁边的靠垫,人坐直。 “谢谢。这个。” 他把举起来的毛毯抖开,对折后铺膝盖上。 “礼尚往来,谢谢你为我的版税所得做出贡献。” “哪里哪里。” 火村看着书和我聊着。就像他讲的,他手里那本带来的收入,和名家大作的比起来确实也就“哪里哪里”不值一提的分量。不过我比较谢谢他没拿上书找我要签名的。 我与他分享熬夜工作喝的咖啡,他与我分享他的读书心得。距离作家有栖川有栖最近的读者火村氏,跳过了首发的四六判精装单行本,手持连牛皮纸书皮也没包的文库本,评道: “你写惊悚场景的笔力精进了啊。” 我端起咖啡歪过头。这算表扬?富有悬疑色彩的推理小说能够扣人心弦,这是不假。讲刻薄点,能靠洒狗血和人血在推理小说业界杀出一条血路,怎么都是叫人眼红的本事。如果我真在这方面有所成长,实在可喜可贺…… 于是我就让火村再详细夸夸我长进在哪里。他翻到一页照着念出来。 “这一段,让人很有代入感。喂!怎么了?给点反应嘛。” 我端着咖啡杯回过去继续刨白茫茫的藏尸现场,并不理会火村的追问。他故意的。他当然有代入感了。我写的时候,观察对象、部分原型模特,就是火村。 “有栖川老师您的创作宗旨,难道不是不把事实带进小说的么?” 坠落梦魇尖叫醒来的、那个受到火村好评,说有亲切感的人物。 “没错啊,我向来不拿事实写作,这是我写小说的一大坚持。” 现在仅仅是旧作中的一个虚构角色。作者可以亲笔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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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栖,会跳舞吗?” 两手插外套口袋里,火村微微低头盯住前方地面。 往前再跨一步,就能踏进雨后的泥泞场地,然后携此刻不知所踪的舞者之手,拍子都踩准在其留下的脚印。 被请来做现场功课的是火村,我就是个打下手的。如果要破坏现场完整性,也是有请火村副教授亲力亲为,先行示范。 曾几何时,他在我这个靠笔杆子吃饭的人面前讲了句漂亮话,便是宣讲现场刑侦、火村的这份田野调查工作,好比在跟蛛丝马迹们翩翩共舞。 ——哪还有闲工夫给你一二三、二二三的?热舞还差不多。穿着铁打的通红舞鞋。 但眼下好像也不是特别需要争分夺秒的时候。火村会突然冒那么句出来,大概他已经用鞋底钉住他那位舞伴的曳地裙摆。 “视我舞伴水平而定。” “需要带你一把?” “那可不一定。” 现在可以、我和火村也的确正在瞎扯,不过我俩终究不能随地就随随便便手拉手转来转去,毕竟是在案发现场,而且我是不敢保证自己转圈子的样子,也能算跳舞……倒可以保证绝对不算。 “有栖,跳舞吗?” 看到火村从外套衣袋里解放出来的双手,空空如也,都不拿支烟,在难得的户外吸烟处点一点,不知不觉松口。 “别搞到晕头转向就也不是不行。” 要是紧随火村他的推理步伐,迟早得沉醉于舞步狂乱的吧。这么想着,所以注意力全从递过去的手上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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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恋爱想要爱情,这么种有的时候突然就漏点点出来的想法,纯属适龄单身男青年再正常再正常不过的条件反射。好比独处摇摇欲坠吊桥的孤男寡女情不自禁相拥,正因为彼此是仅剩可以安全确保的实在东西。这两个月又跟着临床犯罪学者副教授进出陈尸现场,或者我和他就在案发现场附近过夜,几多惊心动魄?不必提。根据哪里哪里看来的科学解释,人类一旦暴露在威胁生命的刺激环境中大脑会启动应激策略,导致逻辑思路更罗曼蒂克,举止更轻浮,更容易坠入爱河。据说是为延续后代的热身运动,找个对象,在一起……算是一种富贵险中求、置诸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一曲顽强拼搏的生命赞歌。 “也就是说,火村,我啊到现在,还因为被你摁地上掐的那两下心里跳得慌。” “哦?我追杀你到你梦中了?有趣。” 火村挠着睡扁的后脑勺,鸟窝回弹到晒过太阳的羽绒被那样蓬蓬松松。他打个呵欠,再吧唧两下嘴,闭紧睁开的眼角粘有眼屎。既然有其师必有其徒,那么主人像宠物,火村就像脸没洗干净的小桃。 我旅行取材,火村出差顺路,我俩同行,入住双人标间感觉倒也不亏。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醒起身,就把隔壁床的火村吵醒了。并非噩梦,只不过是重温前一阵被火村就地当实验对象演练了可能的行凶手法。记忆河流翻起沉底泥沙。 我给他解释了一下,我没怕,就是有点兴奋。这样下去会失眠,找人说说话也好的。 “你这样下去也没机会恋爱。” “凭什么!你推理的?这你也能推理的吗?” 我盘算要向火村取经,学写恋爱占卜专栏,为码字生涯添一笔业绩。 “靠统计。你想想你看过的作品,有几个是助手角色在跟着侦探角色办案时喜得良缘并且功成身退最后永远幸福生活下去的。几乎没有,对吧。小说创作,虚构世界,那也需要遵照能量守恒。探案惊险的浪漫刺激,恰恰消耗了邂逅真爱的浪漫刺激。” “会吗?” “这是我个人经由田野调查总结得来的普遍规律。” “多谢你提醒。睡吧睡吧副教授老师。我吵你是我不对。” 我把火村按回去,抓了手边的枕头拍他脸上,他肩膀一缩躲开,裹上被子乖乖睡觉。我拽他露在外面扯住被面的那只手。 “我要写小说的,浪漫体验刺激冒险当然多多益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为表决心拇指用力抠火村手掌。从被窝里传来噗噗笑的声音。我好像掐到让人发痒的命门了。这样正好,这就有别于其他那些孕育微妙情愫的手牵手,也就不会占用我生平浪漫份额,同时我又还是临床犯罪学者名侦探的有能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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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还没到可以随便看红叶的节气,十月一过,晚上喝的酒总会有取暖功效,下酒菜干脆点个什锦锅,如果烤肉还会单点韩国泡菜,热辣辣,热辣辣。问过火村,泡菜这样吃莫非别有风味。 “吃吃看你就知道了。” 信了他的鬼话戳来那筷他面前烤到变色——从辣椒红色变成七分咖喱红色——的白菜帮子,嚼着嚼着,始终是白菜帮子。然后就喝啤酒漱口。啤酒搁在烤肉炉火边,比暑假里找火村玩时端在手的时绘阿婆特制麦茶更快去冰。 我觉得烤肉还是要喝点冰的,就来回滑平板电脑上的酒水单。继续啤酒节也不是不行,但是刚才灌服炭烤泡菜的啤酒壮烈牺牲令我百感交集,姑且把啤酒之类的东西祭奠起来敬而远之。 火村那边酒也见底。杯子里只有他从冰桶夹的冰块。举杯痛饮,只能喝到冰块和几滴冰水。 “点啥?” 火村嘴里有东西,没开口回答。一块冰在火村上嘴唇底下顶起鼓包,又突然消失。嘎嘎嘎吱吱吱。冰块们被嚼来嚼去,而不是柔软地包裹住温暖尔后消融。 “肃清完了?” 火村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天干物燥的时节,又基本上是要登台讲课费口舌的老师,嘴皮子裂翘开也很正常。动脑筋就还爱捏嘴唇,他的不裂谁的裂。我的么难道。 “是啊,杀干净了。哦,还有个你。有栖,你愿意被我杀死吗?” 他抽走平板,点了点就塞回来。我顺着他续杯的洋酒加冰,选我那份。 “适可而止的话,行啊。” 火村这个猫舌头,咬我一口大概就会收手了吧。酒劲上来的我,再接再厉,也有些不想输给平平淡淡漏出酒疯的朋友,点下热爛烫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