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汤草] Naming

合志篇目再录

1

一开始听到的是男性哭声。有一个人哽咽地说出像是在道谢的话,周围的人则全静下来听他讲。虽是晚间八九点钟,居酒屋最好做生意的时段里,除了围拢那个立起来带着哭腔发言男人、拼起来的几桌,店堂里还剩下的客人就剩下另一个角落里的草薙和汤川。如果不是由于那个男人的同事为离职的他举行欢送会,才刚刚周一的晚上本应该没这么热闹。 不过这也不算太稀奇。三月末四月初正是年度更替时节,趁此机会开始新工作新生活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今天是个冷清的周一晚上。 汤川往杯子里加了一块冰,说道: “的确并不稀奇,终生雇佣制弱化乃至瓦解后所谓不景气的当代,公司管理层首先考虑的,都是如何紧缩开支来增加利润,在这种方针下一旦被判定为不再需要加以维持的部门,其成员就只有等着合同到期好聚好散。” “物理学研究也包括社会经济?” “非也。就趁你睡着时听了点。” 那个哭着高声说并不想结束原来工作的男子,被邻座同事搭住肩膀劝慰,另外也有人上去递毛巾的。在草薙的记忆里,男人是突然哭了出来的。到底实际是个什么情况,汤川说他顺风听到一些,但草薙并不想知道。关键不是有人哭喊惊醒了不小心睡着的自己,而是汤川一声不响地光顾着喝酒,也不叫他一声。 草薙约汤川前就有心理准备,这顿酒喝起来绝对不会痛快到哪里去。但他没想到既然都那么不痛快了他还能喝趴下,而汤川还在不停添满他自己的杯子。 “走吧。” “哎?” 汤川拿起藏在桌肚里的票单,拎起外套朝收银台走去。 “平日千杯不醉,现时呼呼大睡。早点回去。” 草薙只好跟在后面,记下汤川一个人付出的全部金额,在等电梯来心算出一半、也就是他该付的钱,进电梯后要掏钱包,被按了下楼按钮的汤川阻止。 “以后再说。” “以后”是指?草薙一时只能想到以后再找机会叫上汤川去喝酒,请汤川喝回去。出了居酒屋开店的大楼,吹了街上还有几分削脸发痛的夜风,草薙就觉得不光是脸,头都疼。 汤川不开车,草薙原就是为喝酒出来的也没开车,两人便默契地往车站方向走,到了那里是搭电车还是招出租车,都好办。 “不好意思,今天我喝醉了,兴致都让我搅没了。” “相约喝酒,那只要喝了,便是尽兴了。” “我其实……还想问你点事……” 所以草薙才特地用轮休的前一天晚上找汤川出来,而不是窝在家里解决掉积攒了好久的电视节目录像。谁知居然喝醉睡着,也真够没用的。 “什么事?” 有那么容易问出口早就问了还会借着喝酒找话茬还最后没找到嘛——草薙挠挠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才想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情!” “我?” 汤川停了下来。他们到了车站门口,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出租车的扬招点,现在没有人排队,只要站到那里马上就会有候客的车辆迎上前。 “那个事情之后,你也没道理……”草薙想了想还是没说出石神的名字,但不把话挑明,听上去又只是草薙无理取闹,单方面自以为是地把汤川当成想不开的闷罐子。 “你今天不是就很怪嘛!从碰面到现在都没挖苦过我?” “你对于正常的参考基准值有失偏颇,该校零了。此外,有异样的人不是你么?只要心里有不痛快,喝几口你就会睡着。” “那是以前啦……” “也就是说从以前起就没变过。” 草薙追上巧妙岔开话题朝扬招点走去的汤川。一部出租车缓缓驶上前。 “喂!听我把话说完!啊不对,我会听你说完的,何必这么着急走。” 汤川拉开后车门,手搭在门把上,回头看了看拉住他手臂的草薙。 “最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草薙哭笑不得。最近当然是没什么好多说的。石神的案子真相大白送交上头进入别的后续程序,也没听说帝都同窗里、谁新结婚要准备送红包喝喜酒去,没有伤脑筋的案子难得清闲还能轮休,他和汤川之间能充作谈资的材料,是突然变得少之又少。 “随便什么都可以,你说我就听,你当我是朋友,就说出来。” 闻言汤川并不回答他,而是等几秒钟后回答了司机。从后视镜里审视过后方情况,司机小心地询问客人意下如何。汤川反过来抓着草薙手腕把草薙也带进车里,越过才刚坐稳的草薙关上了车门。 “不用送我啦。我们方向又不一样。” 但是汤川像是完全没听见草薙说的话,之后所有的发言,仅仅是朝又对着后视镜瞄了两眼的司机指示了一个地址。 草薙听到后也不说话了。不知道司机听到那个地址时会作何感想,毕竟草薙已经说漏嘴,即使汤川真是好意送草薙回家,那也是绕路。 而司机并不知道那就是汤川家的地址,听到后或许以为,刚才莫名其妙的争执不过是和汤川拉拉扯扯的草薙闹酒疯,汤川好心送草薙回家。 想来想去,草薙觉得头更疼了。

2

在草薙眼里汤川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套在白大褂里的瘦高个,刘海有些长,捣鼓仪器时一低头能把眼镜镜片遮去大半,忽然就看不清汤川的表情。当然就算看清楚汤川的表情了,草薙也时常搞不清楚汤川在想什么。光是汤川告诉他的一些物理学道理,明明知道是为草薙这种外行人特地往浅显里说,草薙依旧似懂非懂,顶多囫囵吞枣强记一个大概。当警察的,记性总是好的,总要认得出人海里被通缉的那张脸。 可这就像是草薙辨认不出汤川的脸。从大学算起到现在,怎么也算认识汤川十几年了,即使去掉草薙刚升调进总局搜一后最初忙得焦头烂额,几乎脱离社会、只管抓人破案的三年,那也还有得近十年。然而汤川整个人在草薙看起来十几年的一成不变,并非相识太久过从甚密反而意识不到改变,草薙可有个三年没见过汤川——被突然点着的微波炉灯泡吓坏了,惊魂未定的草薙还是能认出,也认不出那个跟三年前,十年前记忆中的模样有多大区别的羽毛球部王牌。 身为刑警,草薙失格。身为朋友,草薙也是失格。洞察不够细致入微,甚至讲不出可称为自己好友的人身上哪里有些什么时间留下的痕迹。 草薙和汤川并肩站在清州桥边,望着不远处办公楼的玻璃大门时,草薙才从镜中看到友人那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神容。汤川说他因此窥探到石神的真心,对草薙来说亦何尝不是。石神羡慕汤川仍年轻健硕,草薙暗暗表示赞同。然而同时这也意味着,与石神相同意见的草薙并不了解汤川,起码不够了解。草薙在玻璃大门前责备几分钟前追问汤川的自己。倒不是他已经隐约知道自己误会了汤川,而后悔误会了汤川独自痛苦挣扎着是否揭示真相的理由。 草薙看着自己倒影旁边,隐约能看出维持运动员般好身材的汤川的倒影。汤川以平缓语调剖析着昔日同窗好友性情,最后指出了石神自己都未察觉的一处破绽。随后汤川往商店街方向走去,草薙跟了上去。长年交往得来的经验,加上之前几次亏得汤川在才能告破的案子里汤川也是这样,自说自话的时候就是他心中有主意了,草薙能够仰赖汤川的那些主意。可这些都算不上是和汤川心有灵犀,连朋友或许都算不上。面对能从久别重逢的朋友口中一句无心叹惋里抽丝剥茧出真相的汤川,草薙只能喊喊为什么不告诉身为朋友的他让他一并分担。汤川对待朋友的分量,草薙觉得自己比不上,不过汤川还当草薙是朋友,因此草薙便没有理由不答应汤川那个非常过分的要求。真正的分担,应该是知道汤川知道的一切,却又和汤川一样守口如瓶,默许汤川接近花冈靖子并不加以阻拦。以前都是汤川应草薙的请求协助草薙,这一次是草薙同意了,自愿成为汤川的共犯。 草薙不是汤川,就算听汤川讲明一切,在草薙心里石神也不过是令人扼腕的天才。所以他也不可能真的把汤川内心为石神发作的痛心抢过来一半。但至少草薙能让汤川不是一个人去找花冈靖子摊牌,在汤川需要见石神最后一面时帮上汤川的忙。这些是身为汤川的朋友而能为汤川做到的,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3

听到汤川说,他并不想要草薙这样的朋友时,草薙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又说错了一些什么。 跟石神那时候简直是一样,其实现在也还是因为石神的事情,草薙觉得汤川还一个人憋着心事,希望汤川能说出来。于是草薙又把他和汤川是朋友的关系抬出来。他也想不到别的理由。 石神天衣无缝的计划破产了。石神所盼望的花冈母女的幸福亦然。和草薙如果向上级报告汤川的推理进而翻案的这一假设,就结果而言并无不同。 作为警察,洞悉人性善恶,到最后草薙自身也不会存有绝对的善,更有可能为法律铁血书就的公理而沾染上相对的恶,以此伸张正义。进总局搜一时间久了,他会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手下新人调侃,“已经不是个人啦!没办法重回正常社会过没有凶杀血案的普通日子啦!” 汤川是普通人,不过是在搜查一课私下里张扬开化名为伽利略的传说。草薙想要当汤川的朋友,却只能因为自己是警察,和嫌疑人的邻居是校友,并且有共同相识的人,最后凭借那位共同的友人的智慧,变相使汤川亲手将石神送上法庭。 “对不起。” 仰躺在汤川家客厅沙发上,草薙冲着被四角投射出的黄色暗光照亮的天花板说道。 “我只是想知道……” “那不过是好奇心一样的东西。” 汤川冷冷的声音,从高处扔了下来。 “可我还是想知道。我不是被你当做不合格了么?你不是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当朋友么?” 草薙抬起手背往脸上蹭了几下,搭在额头上。 “你对还是朋友时的我都不肯说的事情,也就是作为你的朋友不能听的内容。那不当你的朋友总行了吧!反正刚刚不就是正好被你罢免了?” “草薙你喝醉了。” “我好好的!醉的是你!是你说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我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老同学,那还能是什——” 草薙就快盖住双眼的那只手被猛地掰开,由人握紧压在耳边。那个姿势并不舒服,手骨生生反扭过去,从手肘到肩膀一阵刺痛。但他的注意力全不在那上面。像是被他说中了心事,真的醉了的汤川,不顾细弱的金丝眼镜框会被两人贴合的脸孔压垮,堵住草薙的口唇。 汤川的吻令人窒息。在吸引住草薙所有精神的同时夺走了草薙的思考能力,还有草薙手脚上的热度。透过初春时节穿的、仍不单薄的厚质衬衫面料,唯有草薙手臂上被抓着的部分发热胀痛,痛到足以烙一个汤川五指紧握的形状出来。突如其来席卷全身的冰冷也在为这单方面施加的刑罚推波助澜。越是感到冷,越是觉得烫,心脏瞬间加速跳动几乎跃出胸腔,又直线落下至谷底。 终于,在从草薙裤腰里的,拉出来的衣摆底下,汤川的那只手收了回去。汤川整个人退开到离沙发好几步远的地方。刚才简直是被汤川压着要摁进沙发垫子里面去的草薙还是平躺在原位,有些吃力地抬起头,看见站在那里摘下了眼镜的汤川。 也是。这种事情。的确没法讲给朋友听。听了就不再是朋友。 可如果连朋友都不是,连这样差劲的告白机会也无从入手。 能当汤川学的朋友,草薙从未有过失望,一直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自豪。那个远近皆知的科学怪人有个平平凡凡的学友,还挺爱出双入对的——当然不是这种把汤川不怎么平易近人的个性当猎奇卖点兜售的肤浅程度,相反,草薙觉得汤川虽然讲话难听,行事也有古怪,人终究是好人,能和自己这样的普通人结交相识,不就是有力证明之一。草薙甚至还自觉有重任在身,理应把“汤川的朋友”这一角色给当下去,海枯石烂,此志不渝。他没想过不当汤川的朋友会如何。 但始终全是些草薙个人的想法。其实汤川能不能保证他自己健全的不危害社会的正常人格,也并不需要其他辅助证明。 一旦汤川拒绝草薙作为其友人,比起使人麻木的失望,能让草薙执意挽回补救的,是会失去汤川这个朋友,这一令人害怕的绝望才对。 “今后,请不要特地为你工作上的疑难来找我商谈。” 这像话嘛……才刚把(姑且不论性别的)朋友推倒非礼,以为没得逞就能不用说对不起了嘛…… 草薙泄气地将视线从推了推重新戴好的眼镜的汤川身上移回到天花板。如果汤川真的道歉,草薙想,自己大概会更不舒服。汤川没有做错的地方,本来就是草薙追问对方,一定要对方交代个明白。不过这样硬扯出一个新话题的汤川,也算笨得要让他皱眉了。在不是物理、更不是任何一门理科管得着的领域,干刑警而擅长察言观色的草薙便稍占上风。 “干脆说想继续当朋友就别再去帝都倒算了。” “你应该已经相当清楚,我并不希望你是我朋友的原因。但我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 “再”?草薙叹了口气。果然汤川十分在意石神的事情。汤川对友情之珍视,乃至连草薙有时都会开玩笑地怀疑是由于汤川朋友实在太少。 幸好目前汤川还当自己是朋友,并想努力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几分钟前嚷着绝交的汤川绝对是喝醉了。草薙给发生的一股脑儿的事情安上这个结论。 “那换人去总行了吧!牧田啊岸谷啊,你爱看的美女也不是没有。只要不是会让你看着难办的我,谁都行吧?” 将问题的症结归总到点,集中火力根除就好。草薙不介意成为症结中心,而且既然是跟汤川有关的问题,症结在自己这个熟人身上反而更容易打理。 “你醉了。” 汤川摇摇头。 这一次草薙觉得汤川没说错,他的理智觉得该就汤川会亲吻与爱抚他的原因进行询问。实际却是草薙对已经下定决心的汤川死缠烂打。他也知道汤川不会再像去年那时,乐意泡上廉价也理所当然的咖啡听他抱怨又遇到怎样灵异的案子。 “我累了。人心的问题太难了。” 醉就醉了,发发酒疯——听到汤川难得举手投降,草薙嘿嘿嘿地笑了出来。 “所以解开那些题目的你就是最棒的科学家了。我就觉得。” 草薙是只认识汤川这一个和科学研究有关的人,要他提名谁该得赏学术奖项,他也只能报上汤川学这一个名字。然而并非草薙见识浅薄。汤川早就在草薙的评分系统里达到优秀的高分。 “随便……你。” 一阵开心过后,头痛回来了。草薙不觉合拢双眼。 “要喝几杯了……记得找……” 因为不是酒吧的陪酒女郎,便不可能把喝和工作挂钩,也便不为难意欲和警方划清界限的汤川。草薙睡去前,这样胡思乱想道。

第二天醒来浑身酸痛是再所难免。四肢僵硬的草薙抓着身上的毛毯,盯住天花板,偶尔眨一眨眼。 最后他放弃再去回忆那些细节,只想着记牢尊重汤川的决定,再有任何案子,就算是天穹真崩塌下来一块泥那种的灵异事件,也不会拿去麻烦汤川。 起身环顾四周,草薙发现汤川家的客厅还挺整洁的,一点不像研究室里满地的电缆接线板,桌椅被埋在仪器纸山里。 搞不好就是因为汤川以学校为家,才显得汤川家里透出一丝人迹罕至的干净味道。草薙站起来又看了看,找到汤川留下的字条,说去学校了,让草薙自便。门锁是自动的,关上就成。 正巧轮休放假,连被判犯规的、有关凶案的谈资也没有的草薙,对着字条唯有望洋兴叹。他以前都不知道,要见一个人却是会百思不得相见的理由。

4

和常磐同一学科的人里,曾经有一个得知他投师汤川学副教授门下后,先退一步,再猛地上前两手用力搭住常磐的肩膀,顺便捶几下。 “其情可嘉。其情可嘉啊!” 对方发自肺腑的赞许常磐是挺受用的,虽然他跟那个人年岁相同也就是平起平坐,没什么理由就该被施以由上及下的怜悯与同情了。再说本来常磐就是冲着汤川学副教授治学严谨、工作务实的学术界美名而去,他事先没少做功课,也便没少打听到汤川副教授是个怪人的事情。 因此往十三研究室带着实验笔记和报告跑了几次后,常磐早早筑起的心理防线并没有被冲垮。应该说连个边角料都没蹭碎。即使汤川老师抽一鞭子再给一粒糖地,把常磐的小论文戳得千疮百孔然后像是勉为其难地说还是有几个亮点的,常磐心里反而有点开心。他那个朋友对他炫耀起自己老板那是一个好对付真乃老天开眼的菩萨心肠,常磐正埋头赶着订正,随口讲了几句汤川老师也是个好老师,以及汤川老师怎么个“好法”。于是他朋友就担心起来: “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都不知道你原来是个抖M?!” 常磐心想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个抖M,呢——当然他不是抖M。只不过做学问的道路上迟早遇到艰难险阻,趁早把难的先解决,啊不对,是先习惯起来艰难的那一部分,之后就轻松了。这算是偷懒吧。背向朋友对着笔记本电脑拼命打字的常磐忽然停下手,想起来什么事而回头对朋友笑着说道: “老师他只是不太擅长夸奖别人。尤其是当着要夸的那个人的面。” “什么啊?傲娇系吗?” “和傲娇完全是两码事啦!最多算嘴拙,面子上抹不开,拐弯抹角,不好伺候。” “……你真的敬重你家汤川老师吗?” 因为来自汤川的表扬都可以贴上弥足珍贵的rare标签,得过几次汤川表扬的常磐颇有几分骄傲,不过他不打算把那些当成谈资。承蒙老师鼓励他更有干劲了,可总还是要靠他自己搞出成绩来,在那之后就由他去感谢恩师了。但和汤川不同,常磐只要普通地,正面地,公开地向汤川副教授致谢就行了。 他想起那天轮值,进了研究室在流理台上发现了两个没洗过的咖啡杯。也许是前一天有客人到访,所以汤川老师多泡了一杯。不过常磐又觉得哪里不对,以前那个常来找汤川老师,连他都碰到好几次的刑警,明明最近都不怎么出现了。 研究室是进行工作教学的场所,最多兼做临时休息室,各教职员工真正要会客接待,都可以申请使用学校里的专用接待室。而且汤川老师也不是不知道,十三研究室里除了常年看上去就没怎么洗干净的几个咖啡杯,剩下只有大小玻璃量杯,拿来接待慕名而来的那些贵宾实在是够不体面的。所以汤川副教授要么把教学事务无关的会面放在研究室以外进行,要么就让熟人私底下来,而且尽量和学生们来研究室的时间错开。 可是除了那位刑警,也没听说过副教授还有别的什么从学校外面来的熟人。毕竟一开始那位汤川老师的老同学刑警,也是先带着案子求上门,之后才熟络起来的。如果不是那位刑警,前一天的客人又会是哪里来的,重新熟络起来的旧识呢? 或者,汤川老师和刑警先生之间恢复邦交了? “哦,杯子麻烦你了。不好意思,昨天临时有事急着出去,你不提我倒忘了。” 汤川从看起来不太干净但至少是没用过的杯子里拿起一个,倒进速溶咖啡粉。 常磐正在犹豫是否开口问问看就当拉家常增进师生间情谊时,汤川自己开口说,昨天是有人来。 “是相当杰出的预告犯。” 捏着吸饱肥皂水的海绵,常磐心想,果然还是警察那边的麻烦事情。不过汤川老师还是那副看起来一点都没被麻烦到的样子,只是优雅地将过多的热水和略少的咖啡粉充分搅拌均匀。 “隔了这么久才付诸实施,幸好派来的人还不错。” “老师……您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昨天那桩把我从研究室里拉走的案子。但案子的详情不能对你多讲,我也并不清楚详情,更对里面的动机等等不感兴趣。” 然而老师您明显就一副很享受解谜的样子?常磐不知怎么地心思全往这次那个草薙先生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能把汤川管闲事的胃口又吊起来上跑,杯子洗得不干不净,就随便扔着不管了。 接着汤川打破了他的猜想,就像很多很多次的实验结果证明常磐的推论有误,必须修正研究方向或方法。 “如果有警视厅相关的女性打电话来,也替我留心一下。” “女性?” “对。” 常磐想了想。 “太好了呢,老师。” 然后这样恭喜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种话,说完仔细一想便觉得作为学生,对师长私生活中的男女关系评头论足真是以下犯上。好在汤川像是没听见常磐具体说了什么,已经端上咖啡转身去翻看资料。 之后又过了几天,常磐觉得一遇到汤川就往脸上冒的羞愤劲差不多也歇息了的时候,汤川问起他下午是不是有别的课。常磐报上自己的课表,得知当天下午偏巧没有人能给老师打下手。汤川没有客气地讲,那是个小实验给管子里的水加热再记录几个数据,单人即可独立完成。跟着汤川久了,常磐也知道汤川是不太会客气的,而且汤川听到常磐也不来研究室后,反而满意地说了句“那样正好”。 常磐顿时心生要被自己紧随的导师踢开不要的危机感。由于一时间的混乱,他便无法察觉汤川其实又空出来一个没有第三人,比如他的学生,会出现在研究室里的会客时间。在那时,常磐无法真正理解汤川那番人前不说好话、人后使劲夸赞,究竟如何扭曲。因为常磐并不知道草薙以前对着汤川预告过,除了草薙以外也还会有别的刑警甚至是美女刑警来找汤川。他并不知道就在那天下午,草薙提着瓶红酒为此上门致谢,在汤川看来,便是谢罪了。

5

字条上在他所写内容下方多出来一行字。就像是摆在温泉民宿走廊一角,只有尚在临帖习字的小学生会一笔一划、连热水是不是冒泡也巨细无遗记录在案的来客感言簿,上面留有前晚的住客对汤川家里的速溶咖啡、实在便宜得难喝的抱怨。 汤川莞尔。对于速溶咖啡又能指望些什么呢。科学的醇香吗。 草薙不是汤川,草薙可闻不出来萦绕杯口那股烫烫的湿气里,凝聚有几代还是几十年的技术革新成果。 科学的醇香,说到底,不正是汤川向来诟病的所谓感性之非理性思考的产物,因此这种故弄玄虚的论调,全是汤川用来糊弄瞧不起速溶咖啡的他的朋友,他自己丢尽理性思考的专业素养,简直强词夺理了。 咖啡味道是糟是妙,是速溶还是咖啡机冲泡,汤川其实分不出来。他连速溶咖啡的浓淡都分不出来。他有一位恩师原想斥他是光知道博闻强记美食之理,却也觉得上帝给开了一扇窗,那必要另外关上一道门。汤川既是学物理的好料,其他方面譬如汤川实则是个没口福的味觉白痴,对汤川而言便算得上公平,甚至恩师更认为汤川可怜,也便不责难他在饮食上的诸多拘泥,只是拿汤川这方面的事情取笑作乐。 穷极了材料和方法的搭配组合,反复研究、重复试验,用咖啡机也泡不出带速溶咖啡味的咖啡。没能品茗出芳醇的汤川,最后只归纳出这一个结论。咖啡机用起来经济实惠,味道怎么也好过稀泥和水,想也知道,他的实验根本就没有意义——内海薰问起汤川老师中意的咖啡机的下落,汤川老师推说是由于更喜欢速溶咖啡滋味,如此给予之前来来回回从自来水到矿泉水的各种折腾一个有意义的立足点。 因为咖啡机泡不出速溶咖啡,更不要说带有科学香气的速溶咖啡。加上到了汤川嘴里,什么咖啡都一样,只不过汤川以为往外飘科学味的那才是喜欢的速溶。那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兴趣:科学二字是使速溶冲剂变美味的神奇佐料,如同内海踏实肯干富有钻研精神,勾引出他对案情的好奇心。 相隔多月,也许都快有个一年,在他打电话给久未联络的草薙单刀直入要了个地址时,他还没意识到后者将会成为内海投喂给他的重口香辛料。浓郁、刺激,足以让汤川呛着了干瞪眼,似乎连泪水都能生生落下来,却还没痛苦到那种程度,因而带着不解的迷茫,乖乖钻入内海设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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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海从酒桌边站起,提上西装外套和比普通OL挎的那些大一圈的手提包,向汤川鞠躬。上一次最终也不是因为汤川的推理直接破的案,她就没找到合适借口给汤川登门拜谢。本想这一次总该可以好好感谢汤川,又碰上她的上司醉倒不省人事,没法大声言谢。内海直起腰后,又朝旁边座位上看了看。 对面已经把香槟换成咖啡的汤川,轻轻放下杯子,冲内海用力点了点头。内海这才转身往店外走去,剩下垂着头呼呼大睡的草薙和默默看着草薙的汤川。 就他们三个开的小庆功宴,在草薙喝醉睡着时便已结束。内海觉得与其用上司恋情受挫的狼狈样当下酒菜,还要和说话始终拐弯抹角的物理学者对饮,倒不如早早回去解决家里一堆租期快过限的DVD。就是不知道汤川要是知悉了这样又一种的刑警式直觉,会怎么从鼻孔里出气哼一声,再从纯理性思考上驳斥了。 内海走后,汤川继续喝他的咖啡。他人眼中,比起酒水,汤川应该是更喜欢咖啡的,因为汤川他一天到晚地“要不要喝杯咖啡”、“先喝杯咖啡吧”。要是问内海,说不定内海还能想起来一桩汤川把速溶咖啡当成镇定剂的事情。必须是十三研究室里泡出来的稀薄速溶咖啡,才能冷却汤川一时过度沸腾的大脑,稳住汤川摇曳的心思。 而他现下是在家酒吧靠墙最里的雅座上,是为庆祝告破一个差点陷入迷宫的难案、由草薙特意挑选的高级店家,没可能提供上不了台面的速溶咖啡。但汤川依旧能从已经忘记是名叫蓝山还是乞力马扎罗的液体里寻得内心的平静。即使在他喝干杯底、正巧草薙醒来的时候,他也能坦然说出: “只要对着你,咖啡喝起来都像是在研究室里的那种味道。” “那是因为你根本连速溶咖啡的浓淡都分不出来,给你喝什么都一样,实在是浪费。” 一点看不出来才刚睡醒的草薙反击。 汤川无奈地笑了笑,把事先让侍应生端来的冷水递给草薙。 “内海先回去了?” “嗯。” “来得最晚走得最早,现在的年轻人啊……” “我倒是觉得她有女性独特的细心和耐心,以及女性独特的思维方式。” “怎么,不反感非理性的女性了?” “我从来没有声明过放弃对于非理性思考的排斥,同时也仍然肯定女性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能够进行理性思考的。” “你这种话听上去可比内海自怨自艾的性别待遇不公差劲多了。” “这是开诚布公。” “有时候没必要把真话毫无保留地都说出来。” 草薙盯着捏在手里的空玻璃杯,问汤川。 “差不多,也该可以了吧?” 汤川挑起一边眉毛,并不作答。 “你懂的,就是重新——” “如果是指继续协助警方,我的回答和上次的一样。” “又要等你哪天来兴致了?上次你是因为对内海的假设和实验感兴趣,那这次你又对什么感兴趣了?”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刚刚才让汤川不必时刻掏心挖肺说真话的草薙。汤川开口说道: “最初也是内海的假设。她身上女性独有的逻辑,这一次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她又干嘛了?” “这我不能说,因为我与她约好了。本来所有的协助搜查都应该瞒着你进行,当然一旦深入其中,不可能不和你有所接触,内海私下向我求助的行为必然会败露。对你保密她来找我时与我谈话的内容,是我遵守与她之间协议、目前仅存的方法。” 草薙揉揉太阳穴。 “懂了懂了。我不会逼你当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的。其他呢?其他还有别的吗?要因为是内海去找你你就答应,那我也安心把她当专门联络你的特派员。” 闻言,之前微微向下注视着两人之间没怎么动过的酒水和吃食的汤川,抬起头,笔直看进对面草薙眼里。汤川先是张开口,发出一拍无声的停顿,然后他说: “我受内海所托研究案情,解开真柴绫音布设的虚数解,那是为了你。” 在草薙想发话前,汤川接连不断地讲了下去。不失在百人阶梯教室公开授课时的镇定,不乏报告演讲时的调理。 “我在认识你有一段时间之后,听说你想毕业后当警察,还是很惊讶的。” 警察这个职业,并不适合老好人。草薙骨子里就是个老好人,心善面和,看上去更像会跑销售的公司职员。但草薙也是为优秀的刑警,即使被精妙的诡计一时蒙蔽看破事实的双眼,也能凭刑警的直觉,觉察到绫音身上的危险。 “如果我不插手,或许真柴绫音便就此逍遥法外,你则会在心中再次留下遗憾,甚至还有后悔,那将毕生困扰着你。你看对方的眼神,就和那时一样。和那时你捡到没能养活的小猫一样。如果在你面前质直接疑真柴绫音是否清白,你可能还会又说出‘那又怎么样’来。” “那又怎么样?”这是草薙对明知故问的关切一概投以的谢绝。 “我认识的草薙俊平,会去特别关照一位案情相关人士,那么那个人十有八九——这是我的假说,之后我所要做的就只是通过成功的重现实验揭穿真柴绫音的诡计从而确定假说属实。除此以外我也干不了别的。” 内海那句骇人听闻的“草薙爱上了女嫌疑人”,虽不中,亦不远矣。汤川担心的不是草薙恋爱了,他担心的是草薙爱的那个人,也是草薙心底怀疑最深的嫌疑人。只要真相不大白天下,草薙就将永远受下意识中的正义感和责任心谴责。草薙身为刑警这个事实本身,会一直煎熬着,故意放过明知最有可能是凶手的对象的草薙。 “多亏有你,我也卯起来去找真柴身边的别的女性。” 这次汤川是没有亲自成功进行过任何实验,还对真柴绫音的计谋举手投降,濒临败北。而真相,是汤川赶着草薙找到的。 “哪里。” “下次请你去喝茶,红茶。我认识几家不错的店。” “我有咖啡就够了。” 汤川轻抬咖啡杯柄示意。 “速溶咖啡?那是不是说我可以去研究室要找你?” “欢迎你工作之余前来浑水摸鱼。” “工作之余……上次为工作上的事送你的红酒呢?” “还在。” “那就现在回去拆好了。” 草薙作势要走,猛地站起来,一下头晕又跌坐回去。 “你醉了。” “那又怎么样。” 草薙再一次想站起,被先他一步起身越过酒桌的汤川重重按住双肩,身体其他部分都像是被肩膀上汤川的手掌锁住,一时间草薙只能抬起头。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小吊灯躲在汤川脑后,汤川的脸便是逆光,又凑得太近,草薙什么都看不清楚。可他也好像知道汤川的嘴唇在什么地方,在他嘴唇往上,就快贴住的地方。接下来是要干嘛呢。接吻嘛。那就速战速决嘛。草薙想。 反正汤川认定他是喝醉,干脆就在大庭广众下耍酒疯给汤川看。 越想越离谱,毫不顾忌自己还是个国家公务员的草薙,恐怕真的喝醉了。 “今天早点回去吧。” 辜负草薙期待的汤川放开人,直接拿起外套走向收银台。 草薙等汤川从面前整个人都不见了,才如梦初醒抄上外套奔出去。他一边套衣服一边跟上又付了全部账单的汤川。 “喂!事情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事?” 草薙直接堵在汤川面前。 “接着喝第二摊的事。上次那瓶红酒。” “今天就算了。” 汤川往旁边挪开一步,像是要看清对过路口的红绿灯。草薙也往同样方向挡住汤川的视线。 “你有什么好怕的!那些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真的醉了。” “你这人真是……”草薙拽起汤川走到远离路边的地方,“那次你招呼都不打就乱来,是不怎么够朋友的,啊不对,你本来就不想要我这个朋友是吧。” 汤川默默听草薙说,并不回答。 “我倒觉得挺高兴的。不是说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会高兴。你太把我当朋友了,我想我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说到一半,草薙抓抓头发,汤川也有点不解,微微侧过头。 “能见到你还是有感情冲昏理智的一面,就是像个平凡的普通人,挺高兴的。所以那天的事情你也别太在意。” “草薙,你真的没醉?” “够了!我都不介意了你还介意些什么啊——” 幸好没有其他路人经过,就算草薙借酒兴整个人挂到汤川身上,周围也不会有指指点点的议论。 汤川扶住草薙,一动不动站着。刚才那句发言是否可以视作来自草薙的告白?由于草薙吼完那一句后立刻瘫软靠上汤川再度不省人事,问题的答案可想而知。草薙喝起闷酒就特别容易醉,先是迅速入睡,醒后再大闹一场。这个坏毛病从学生时起到现在都没改掉。 汤川在心底叹了口气,一方面庆幸内海走得及时并早,没有让她看见草薙更丢人的样子。一方面汤川又后悔,旁边没有多一个人可以自由行动,好叫到一辆出租车。 在惊醒草薙、解放自缚住的手脚得以前进、得以让他不用千篇一律地敷衍草薙哪怕是做不得真的酒后疯话之前,汤川也只有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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